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151章

  大漠缺水,唯一能够被用来扑灭火源的都是所存不多,刚好供众人饮用的水,哪怕绝芳门手下脚程最快轻功最强的弟子已经出发去了愁乡河,然而能够搬回来的水源也终究杯水车薪,待整个营地的火势被扑灭时,水源已然接近告罄,此时出兵迎战西境军,无疑毫无胜算。

  营地空地中央,林不栖面沉如水,一手紧握天涯鞭,自上而下以睥睨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女人。

  若是南虞皇宫中的宫婢内侍们此刻得见,想必早已认不出这便是艳绝后宫的嫣妃梅落繁了。

  她的裙摆肮脏杂乱,原本轻盈的纱缎早已毁灭殆尽变成一条条几乎看不出颜色的丝条,勉强包裹住她孱弱的身躯。她肩边脱落了一片布料,露出鞭打的青红瘢痕,有的已经暗暗发紫,额头上的伤口涌出一缕血珠,颤巍巍地自眉间滑下,又从眼睫坠落。

  所有的绝芳门弟子,兵卫齐聚一堂,无人敢擅自出声打破这场沉寂的刑罚。有些江湖人士转开脸不再多看,跟在林不栖身边的几名大弟子面带笑容,仔细看时笑容里还带有明显的快意。

  这是一场不容置喙的宣泄,标志着行动出师未捷便顷刻“胎死腹中”,而这一切的因果,都是因为躺在地上伤痕累累的女人。

  良久后,林不栖将长鞭交到玉簪手上。玉簪毕恭毕敬地接过,同时斜睨了梅落繁一眼,趾高气扬的姿态简直要把“痛快”二字写在脸上,却又不敢真的令林不栖察觉,因此很快退到他身侧。

  林不栖偏过头看着地上的梅落繁,良久过后,不阴不阳地开了口:“一定要把你骨头折了,你才能学会听话吗?”

  梅落繁手臂毫无生气软塌塌地垂在一旁,她舔了下嘴角的伤痕,闻言轻轻地笑了一声,似乎因为扬起嘴角太疼了,因此她嘴角又很快垂了下来。

  林不栖嗓音轻柔,好似稍拂即去的尘埃:“骨头硬虽然是好事,但是太过一根筋,难免是要吃苦头的啊,阿嫣。”

  “若是我没记错,你随着阿娘一路颠簸至南虞边境后,她没多久便染病去世,你也落入‘红轿’之手,被视为邠州百年来,唯一一位当得艳绝天下之名的头牌舞妓。”

  他的语速很慢,一字一句,好像担忧她记不清自己的过往:“而将你从那吃人的魔窟就出来的,就是我们那位邠州名震四方的儒将,统领西境的阮氏嫡子,阮风疾,我说得可对?”

  梅落繁静静地听着,毫不反驳。

  “他为了你,同罗月眉一起创了玉罗道,将你安置在府上养到了十六岁,你那时大约真的以为,你二人可以如此水到渠成地永远呆在一处吧?他在交战地杀敌,你在玉罗道救死扶伤……好一段佳话。”

  林不栖噗嗤笑了一声,语气中透出怜悯:“可谁会知道,嵇晔会一时兴起至邠州前线犒军,又在阮府大兴酒席,令府中最好的舞妓上前献舞。而我的妹妹,梵陇唯一的圣女,又是荆钗布裙难掩绝色,不消说便令那皇帝小儿见之忘俗,不顾所有人的抗拒,执意要将你一同带回葳陵。

  “这一呆啊……就是八年。”

  “如此刻骨铭心的情谊,又是被强权切断,不得不放下的手……”林不栖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你说我此刻将一把剑横在你脖颈之间,你那位阮将军,是会缴械投降,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你倒在血泊之中,再同我打上一场必胜的战役?”

  梅落繁垂下眼眸,咳了两声。林不栖兴致盎然,好似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不可自拔,随后蹲下身,用长者的教导口气同她道:

  “阿嫣,你要知道,不是男人不可信,而是你看中的这个男人,同其他男人都不相同。

  “他肩膀上负担着西境全线,负担着南虞百姓的生死荣辱,他选你,则背千古骂名,不选你,虽在情理之中,但恐怕阿嫣你,便要在往后余生的每一个午夜里,重温着被他抛弃的痛苦。

  “就算这样你也愿意吗?阿嫣?就连这样,你都不肯回头吗?”

  梅落繁听了这话,转头看向他,过了一会儿,低低地笑出声来,不知是在笑他还是在自嘲,她说:“阿嫣,阿雁,你在叫谁呢?”

  林不栖脸色一变,梅落繁形容狼狈,容色却悠远,好像她此时并未沦为阶下囚,而是仍旧坐在春华殿临摹庾信的赋,或者同宫女下一局没有定论的棋。

  “我从前并不相信,我们之间有血脉相连。但是直到今天,我却明白了。”

  她抖了抖两侧动弹不得的手臂:“你做这些,折断我的手臂,让我不要一根筋,否则便要吃苦头……”

  她眼中好似蒙了层散不开搅不尽的灰雾,用下半身勉强支撑着自己抬起头来,无畏地直视着那双同自己相同形状的眼睛。

  “你究竟是在说给我听,还是在把这些话,说给那个,从梵陇神教众生的尸体中爬出来的罕沙听?”

  “够了。”林不栖迅速打断了她,“不要以为我对你好颜色,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梅落繁在齿间繁复咀嚼了“为所欲为”四字,笑着从喉咙□□发出一阵重咳,好像要将心肝脾肺一道呕出,缓了片刻,哑声道:“有些事,我来到中原后,便刻意不再回想,但我不是不晓得。

  “没能阻你,是我无能。但既然你了解我,就好像了解自己,那你就应该知道,我不会乖乖就范。”

  她嘴唇动了动,几分讽刺又几分真心地唤了一声:

  “你说对吗,阿兄?”

  她这辈子从未用梵陇人唤兄长的称谓正经唤过他,可到了此时此刻,她却突然想将这个温软的词汇在嘴边过一次。哪怕只有一次。

  破碎的马蹄声裹着苍凉的西风,在大地奏出强烈的鼓点。喇叭声呜咽得有如女子哽咽的絮语,玄黄相间的旗帜被风拉扯得猎猎作响。

  那是西境军前来的脚步,而梅落繁比任何一个人都熟悉这道声音。

  在林不栖怔愣时,梅落繁摇摇晃晃地直起身,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冲到他的面前!

  玉簪瞪大双眸,下意识便以为她要偷袭,随即刀锋出鞘严阵以待。林不栖反应过来,大喝一声:“玉簪,滚开!”

  然而事情发生的太快,玉簪惊吓之余尚未来得及收刀,梅落繁的脖颈已然横立于她长刀之下。

  只一刹那之间,揉碎梅花四溅满地,银红衣裳的女子如一座倾倒的玉山,趔趄几步,又颓然轰塌,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边却还带着笑。

  梅落繁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脖颈上越来越微弱的跳动,可她的心从未有此时这般安详稳当。在她眼眸变得模糊前,她仍旧竭力睁大双眼,安静地看向了马蹄声响起的东边。

  她感受得到大地的震动,好像她的心脏在同大地一同共振,好像邠州自始至终都如她一般期盼着那人的归来。

  浮生将尽的时刻,她无端想起从前她无数次站在鸪城外遥望着西边。那个人带领着一众士兵轰轰烈烈地策马疾驰而来,身后晚霞如血,为他高大的身躯镀上一层模糊的金。

  她好像总是透过那个人的影子看日落。

  那是怎样夺目又柔和的色彩啊。

  她的眼睛已经睁不太开,却迟缓地将手探向胸前,小心翼翼地拖拽出一方玉色的罗帕,又生怕它同自己一样沾上泥土的灰尘,攥紧在手中。

  「“哎呀!你这小姑娘,怎么还咬人呢?牙口挺利索啊!”」

  「“喏,拿去擦擦,瞧这一脑门子汗。”」

  「“别着急啊,慢慢说,我听着呢。”」

  「“你身入玉罗道,便是笃定了要救人,你想救人吗?”」

  「“改名?倒不是不行啊,但梅嫣不是挺好听的吗?”」

  「“梅落繁,阿繁书读得多,是从古人诗里读来的吧?」

  她仗着那人平日里不读诗书只读兵法,悄悄地在自己的名字藏了小典故,她知道他猜不出来,知道了大约还要烦恼,她不想他为难,也从来不叫他知道。

  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

  她心想着,他就是那一缕抓不住又放不开的来自边陲的疾风,吹下了千万梅花在晚霞中仿若雪花飘舞盘旋。她这一生颠沛流离,终于随着这股疾风将她吹回了自己的归处。

  其实这样也很好。她的嘴角慢慢地翘起了一丝微弱的弧度。虽说没能死在心爱之人的怀抱,但她总算如愿以偿地埋骨邠州,那个人守护了一生的土地。

  待马蹄声纷至沓来时,早在前方观望的斥候匆匆赶到,在林不栖身侧附耳几句。

  林不栖没作声,定定地凝视着梅落繁的遗骸,似在犹豫,玉簪在他旁边唤了好几声都没回应,过了很久才好像如梦初醒,疾步上前正要弯腰下去,玉簪见状,大声阻拦:“门主!再不撤就来不及了!”

  林不栖手指一颤,玉簪能看见他下颌慢慢收紧,形成了格外尖锐的弧度,好像腮帮咬得死紧。但还没等她第二次催促,林不栖便握紧拳头,淡淡地说:“撤。”

  当阮风疾看见营地上尚未全然熄灭的火势时,眉心一皱,低声同齐欢道:“赶紧派人先去灭火。”

  齐欢答了声是,随即带着一小队人马赶了过去。阮风疾翻身下马,背着手凝望着营地的方向,叹了口气:“到底还是让林不栖给逃了。”

  楚彷道:“他倒是机敏,知道此次朔郯已成败局,哪怕他从中掺上一脚也无力回天。”

  阮风疾不置可否。他心中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他本以为这不安是因林不栖再度发动的攻击而导致,可眼下人早已逃之夭夭,可他的心却始终堵在嗓子眼里,放不下也提不起来。

  “将军!将军!”

  齐欢踉踉跄跄地跑来时面色惊惶,汗滴如注,就连楚彷也忍不住开口指责:“在将军面前慌慌张张成什么体统,有事儿就说,还要将军求你吗?”

  齐欢使劲儿摇头,欲言又止片刻,最终垂下脑袋,低声道:“我说不上来,还是将军亲自去看罢。”

  阮风疾心头一紧,直直地盯着齐欢看了半晌,仿佛想从他难得沉重的神情中看出几分真相来。

  未等楚彷开口,他二话不说便朝营地的方向奔去,齐欢又唤了声将军,像是从方才惊吓的状态中醒了过来,匆忙地追逐他而去。

  楚彷有些莫名,追上去时,却看着自家将军挺拔的身影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他疑心是自己海市蜃楼令自己生出了幻象,正要再上前,却被齐欢神色凝重地挡住。

  “让将军一个人去看她罢。”

  林不栖的大军行得匆匆,只带走了要紧物事,人去楼空的营地中央,静静地躺着一个人。当看清那个人的面容时,阮将军的神色陷入了短暂的空白。

  他上一次见着她时,是在皇宫的丹若殿外。他同嵇晔汇报完军务,从丹若殿的阶梯走下时,正看见她静静地在殿外等候。

  深秋时难得的阳光毫不吝啬地铺洒在她身上,她蓬松的发丝,浅茶色的瞳孔映照得像大漠的尖顶,银红的衣裳好似笼着一池朦胧剔透的霞影,美得那样出尘绝艳。

  而那时的他们,一个是皇上的嫔妃,一个是镇守边疆的臣子。二人浅浅对视,又淡淡行礼,随后头也不回地分道扬镳。好像过往二字从不曾在他们之间存在。

  他从来没有想过,那就是诀别。

  他曾经觉着,红尘万里,一段从未点破的情意,就这样让它安然消散于时光中也是好的。他只需每两年回都述职时,隔着重重宫阙瞧上她一眼,彼此也便心安。

  可是他们的最后一面,竟是在这样一片黄沙炎炎,草草扎成的营地里。

  他站在她面前,而她的眼睛,却再也无法睁开。

  楚彷不忍去看,偏过头去,半晌后听到将军扑通一声跪下,紧跟着的,是一声痛得无法自已的哀嚎。

  他好像什么也不在意了,只是搂着那具残破的身体,如一只失去了配偶的孤狼,绕在她身边,发出幽长的,悲伤的长鸣。好像这世间原本只剩下他们二人,没有什么再能将他们分开。

  远方天外,橘橙和黛紫相互交融,映衬着一轮滚圆的太阳直出东山。嵇阙赶回狼行关时,周燮正站在关门前等候着他。嵇阙已经从斥候口中听说了来龙去脉,嗓音喑哑地问:“师兄在哪里?”

  周燮犹豫了一下,低下头道:“阮将军…抱着嫣妃娘娘策马朝无常山的方向去了。”

  见嵇阙垂头不语,周燮壮着胆子道:“您…要去劝劝他吗?嫣妃娘娘她……”

  嵇阙打断了他的话,呼出一口长长的气,似是感怀,又像是惋惜。

  “让他和繁姐单独呆会儿吧,他们从前没什么机会呆在一起的。”他道。

  “还有。”他正色看向周燮,慢慢道,“她从今以后不是嫣妃娘娘,只是梅落繁,明白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最肯忘却古人诗,最不屑一顾是相思。

  *:出自冯延巳《鹊踏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