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154章

  “荒唐!”

  盛满褐色药汤的茶碗被人用胳膊猛地往地上一推,霎那间瓷碎纷飞,茶汤浸湿了朱红地毯,洇出一块尴尬的深黑。龙颜震怒,群臣齐跪,还是麒麟卫指挥使黎玉书上前,垂首规劝:“皇上息怒,保重龙体要紧!”

  嵇晔胸膛剧烈起伏着,半晌后呼吸也未能平缓。自打遇刺醒来后,嵇晔足足养了半月伤才恢复了些气力,得知苏晏林来报言说嫣妃于狼行关外身死,原本因她胆敢抄刀行刺自己的愤怒与失望竟在闻之死讯时复归茫然。最终只是叹下一口长气,淡淡道:

  “嫣妃此前大不敬之罪亦因情非得已,但朕若从轻发落,难免不能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遂废其位分名号,倘若寻得尸身,也不必再迁进皇陵了。”

  这是要同梅落繁两清的意思。小皇子一朝再失养母,郁郁难已,虽后妃皆对抚养小皇子蠢蠢欲动,但嵇晔尚未发话,没人敢擅作主张,此事在嵇晔重新开始上朝听政后,也就这样不尴不尬地落下了。

  虽说如今嵇晔身子也算大好,伤口也已尽数结痂,但似乎时不时还是有些后遗之症,如情绪过分饱满时便会有眩晕之兆,偏偏阖宫上下都知道,元辉帝暴躁有余阴狠不足,情绪总是来得快去得快,因此每当他在殿中发怒,众人皆会跪倒一片请他保重龙体。

  时日久了,嵇晔也便听烦了,但凡能忍便也尽量忍了。可霍柏龄的死讯,到底还是超出了帝王所能忍受的范围。

  “军巡铺和巡检司都是干什么吃的?天子脚下朝中重臣,竟几次三番被刺,先是刑部尚书,后是中书令,如今甚至有人长驱直入宫禁也未曾察觉,究竟是藐视君威,还是视我南虞律法于无物?!”

  巡检司首领以及禁军统领谈壑齐齐跪倒,谈壑道:“臣等无能,请皇上责罚!”

  “你们是该罚!”嵇晔冷笑,“一会儿出了丹若宫的门,你们两个便去自领五十军棍!”

  皇上雷霆震怒,两位手握重权的武臣皆不敢为自己分辩,只得磕头:“臣领旨。”

  “黎玉书!”嵇晔余怒未消,就连对麒麟卫时也并不十分客气,只比方才语气稍微缓和了半分,“霍中书令为我朝鞠躬尽瘁,若不能查清真凶绳之以法,那便是刻意要朕颜面扫地,朕如此说,你可知要如何做?”

  黎玉书领苏晏林和白羽拱手行礼,朗声道:“回陛下,麒麟卫必定彻查,一月之内,定然给陛下答复!”

  “这可是你说的。”嵇晔冷笑一声,挥了挥宽袖,“若是一月之内不能破案,你们麒麟卫便拎着脑袋来见朕!”

  这话便是说得极重了。黎玉书躬身垂首领旨,携苏晏林和白羽退出丹若宫外时,竟也掏出绢帕,面容疲惫地抚了把额畔的汗渍。

  他道:“晏林,你此前曾提及的林不栖,如今身在何处?”

  苏晏林顿足,良久后,简短道:“逃出边陲后,下一步欲走何棋,尚未可知。”

  “皇上只给了一月之期,那我们便也只能将这尚未可知变成可知。”黎玉书轻抚了把腰间的御赐瑞兽玉佩,“林不栖之罪罄竹难书,想必西境二将亦恨不得杀之而后快。若是联合他们的手,兴许这案还有得破。

  “否则……就算不掉脑袋,如今的安稳位置,也别想长久坐了。”

  苏晏林静默许久,忽然道:“据中书令孙女御前陈情,说霍柏龄一夜未归,府上派人彻夜寻找,最终才在青天巷寻到其尸首。”

  黎玉书偏过身,饶有兴趣地看向他:“怎么?有什么想法么?”

  “谈不上。”苏晏林若非有十足把握,从不下定论,此次亦然。

  “刑部验尸时证明他死时约是戌时,近日夜间不太平,家中又有孙辈等候,霍柏龄此时出门究竟是要去做什么?”

  白羽皱眉道:“会不会是去找同僚议事?”

  黎玉书啧了一声:“就霍柏龄在朝中一呼百应的地位,什么人不是他一封请帖便能请来的,还须他亲自拜访不成?”

  “除非他当真情急,一时一刻皆不能再等下去。”白羽双手勒在腰带上,思索着道。

  “不仅如此。”苏晏林翻身上马,“他要找的人,不是他可以随意请进府中与之详谈的对象。”

  “你是说,还有霍柏龄也会畏惧的人?”白羽勒紧缰绳,闻言不敢置信地道,“除了皇上,我就没见过他跟谁低过头!”

  苏晏林叱了声驾,闻言斜睨他一眼:“不能请进府中的,未必是畏惧之人,或许只是身不能至。”

  白羽道:“你到底还是觉得,林不栖同霍柏龄早有交情。”

  苏晏林不置可否:“事实胜于雄辩。”

  “虽然之前骆先生从北燕寄来的纸片上确认乃霍柏龄私印,但林不栖远在千里之外,霍柏龄哪怕当真同他曾有过交情,也不至于深夜去寻罢?除非那林不栖有一日千里的本事,你别忘了,霍婉说了,霍柏龄可是应允她要回府用饭的!”

  苏晏林:“那吕谌呢。”

  白羽似乎没反应过来这个名字怎么又会被翻出来,愣了片刻,忽而有冷汗自背脊直冲脖颈,吕谌的死确信无疑出自林不栖指令,可林不栖又为何非杀吕谌不可?

  他脱口而出:“你是觉得,林不栖是为了警告霍柏龄?”

  “刘文山倒台,霍柏龄已失左膀,吕谌若死,他倘若想坐稳中书令的位置,便不得不求助外力。”黎玉书出乎意料地肯定了这一想法,又哼道:“这个姓林的,倒懂得玩弄人心。”

  白羽道:“可若真是去见林不栖,为何非要如此急迫?”

  黎玉书沉声道:“比起霍柏龄为何出府,你们不妨细想,霍柏龄为何会在出府后立刻遭到杀害。”

  苏晏林瞳孔一震,握住缰绳的手紧了紧。霍柏龄死前的两个时辰方才接待了他和魏希奉遥,没过多久便急匆匆地出府。

  倘若是霍柏龄因听进了他和魏奉三人的进言,决意亲自去同林不栖划清界限,而林不栖却决计不能容霍柏龄这个对他知根知底的人自此背叛……

  白羽见苏晏林脸色比方才更冷,唤了他好半天都没反应,却见他白着张脸,半晌后嘴唇翕动,眼神冷凝:“林不栖的党羽,尚在朝中!”

  *

  鸪城虽小,五脏俱全。哪怕当有人问及鸪城和谒云相较如何的话,丽娘和屠户仍旧会睁大眼睛嘴硬着说:“鸪城能跟我们谒云比吗?!”但骆长寄以为,这到底还是他们对于自家地盘的维护心理在作祟,同骆长寄被旁人轻侮时掀桌就揍时的心理一般无二。

  谒云风轻水软,官民和谐,风景又美若瑶池仙境,但倘若就生活之便利来说,竟当真比不过鸪城。

  若说王都葳陵乃天下第一大都,那鸪城甚至可以算得上是等比缩小后的“西境小葳陵”。无论是酒楼青楼,还是彩帛铺玉器铺兵器铺都应有尽有,式样虽不算尤其新颖,但也别具特色,并不单单贩卖中原的样式。

  至于美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看久了后,倒也并不比青山绿水逊色。

  丽娘闻言嗤之以鼻:“不过就是有南虞第一美人成天面前晃悠,否则什么大漠落日的,能比春山外的山岚流水更美么?”

  骆长寄认为她这话到底有失偏颇,但当他漫不经心地从兵器摊前支起身子,看到蹲在巷口同一只老狗皱鼻做鬼脸的人那随着晚风飘拂的的碎发,以及扬起眉时霍然睁大又盈盈弯起的一双笑眼时,顿时又觉着,好像他背后的夕阳比起他来,到底又逊色三分。

  他定定地站在原地注视着被夕阳揽进怀抱的男人,愈发觉着美不胜收,竟不忍心打破这一景致。倒是被人驻足贪看的安澜君率先同老狗击爪告别,向他走来,还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老狗一眼。

  骆长寄也随着他目光看了一眼,问道:“你很喜欢狗?”

  嵇阙笑道:“少时养了一只,大约,这么大?”他用双手比了个大小,“可听话了,从来不乱叫,哦,除了有敌袭的时候,他朝着对面叫得可欢了。”

  骆长寄追问:“那后来呢?”

  “病死了。”嵇阙轻声道,但大约已经过了许多年,声音里并无异样,“好在他没经历那场浩劫。如今的鸪城能成这副模样,实在太难得。当年的样子……实在可怖。”

  鸪城得以重建,想必阮氏付出了巨大的心血。骆长寄垂眸,嘴唇微抿,正想安慰些什么,却见嵇阙已经重新笑开来,歪头看他,道:“此战了了后,我们养只狗好不好?”

  骆长寄扬起一边眉毛,嵇阙捏住他衣角晃啊晃:“好不好啊小念,我真的很想要。”

  “你昨晚还说想要我。”骆长寄冷酷地道。

  “那不是一种想要。”

  “你的想要种类挺多。”骆长寄皮笑肉不笑,“届时你想养在哪儿?我们走了他跟着谁?”

  “跟着我们一起啊!”嵇阙简直茅塞顿开,在旁边认真同他掰扯,“你看,现在官府也并不禁止带狗,你没看岭南季老将军成天抱着他那只小狗崽到处跑,季峤要他放手都不干……”

  骆长寄还从没听他因为什么在自己耳边喋喋不休这么久,耐着性子听完,正想再说些什么,结果正对上一双漂亮的眼睛朝自己眨了两下,骆长寄莫名觉着自己从中看出了一种眼巴巴的架势,这声不行像是梗在喉咙口怎么都出不来了。

  片刻后,他终于移开视线败下阵来:“行行行,想养便养罢。”

  嵇阙贴到他耳边亲了一口:“小念最好。”

  骆长寄就知道他如今深谙撒娇这一套,不管提什么要求只管装乖再加上一套美色相诱,就指望着自己的要求被满足了。可偏偏他拿捏得很准,骆长寄就吃他服软这一套。

  “说来,丽娘他们几日后便要离开了罢?”嵇阙心满意足地陪在骆长寄身侧走在街道上,问道。

  “是啊。别看她嘴硬,还趟搬了好些衣服回去,来时的包袱皮都裹不住,还得让罗夫人多替她备一辆马车。”骆长寄扶额无可奈何地道。

  “再过半月,也该是西境统帅进都述职的时候了。”

  骆长寄足间一顿,闻言竟有些许恍惚。曾几何时,被众人以为自此烂在葳陵无人帮扶的安澜君,两年一次静静地站在丹若殿中看着阮风疾进殿,却只能在下朝后同他擦肩而过的安澜君,用那样怀恋的眼神凝望天边明月的安澜君,已经不复存在了。站在身边的青年神采奕奕,愁容不再,还习得一套不动声色讨好卖乖的本事。

  兴许,他终于在自己都不知不觉中,触碰到了套在沉稳壳子里头的真正的安澜君嵇衍之。

  待他回过神,见嵇阙挑眉等待自己的回应,这才反应过来:“你要我同你一道?”

  嵇阙道:“此前我们不是分析过了么。林不栖若是还想再重新掌权,极有可能将目光投向南虞皇室。此次进都,怕是有一场硬仗要打。”

  骆长寄点了点头:“在理。我带些弟子一同前去,关键时候能帮上些忙。”

  “那,游先生呢?”

  骆长寄顿足。

  嵇阙见他脸上神情变幻,耐心地又问了一遍:“此次同林不栖再度对战,游先生到底是对他最知根知底的人,你要让他同去吗?”

  良久后,嵇阙听见骆长寄道:“不了。”

  他的嗓音里听上去没什么情绪,又好像强行压制着令自己不能有任何情绪。

  “他大伤方愈,怎能再添辛劳。还是跟丽娘他们一道,回漱锋阁去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