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160章 番外一:信笺

  “大!大大大大事不好了!!!!!”

  游清渠和骆长寄的品茶论道正进行到半途,对于突然呼哧带喘闯入的田小思有些不满,扫了扫衣裳褶皱,道貌岸然地道:

  “小思,这就是你不对了,你纪大哥教了你多少回,我们江湖名门啊,总是时刻要保持冷静,须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哪怕天塌下来,也要不改其色——”

  他这番装模作样的言论等来的并非滚滚天雷,而是一声浑厚响亮,气息绵长的脏话:

  “我草他爹祖宗十八代!”

  这厢田小思脸色惨白捂着胸口还没倒过来气儿,檐廊外屠户左手持虎虎生风的大菜刀,右肋夹着嗷嗷尖叫胡乱扑腾着的老母鸡,身上还挂着件儿撒花围裙,就这样狼狈地出现在二人面前。

  骆长寄手指停驻在杯盏上,眉头微皱,瞬间几十个想法在他脑中你来我往地回荡:

  嵇衍之出事了?南北合并了?难不成是陆骞刚上任没两年死在龙椅上了?

  他被扑面而来未知真假的消息打了个趔趄,随后用不到一眨眼时间将他们全盘否定,就看着莫寻和臻宁搀着丽娘的胳膊肘,将这位面色惶然惊悚的美妇人扶至檐廊歇下,因为丽娘看上去就要就地晕厥了。

  “哈哈哈哈哈哈你俩怎得跟后头有鬼撵着似的!”游清渠捧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随后爬到屠户面前,哀怜地道,“没事儿啊,放心吧,咱们漱锋阁自带奇门遁甲五行之术,任他魑魅魍魉,妖魔鬼怪,咱一个都不能放过!”

  “不不不……”屠户勉强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三个字,“你不懂!”

  游清渠像是听了个笑话:“什么玩意儿?还能有我游清渠没见过的稀罕事儿?”他站起身来抖了抖袖子,“行啊,让我亲自去会会!”

  骆长寄看着方才还萎靡不振的丽娘瞬间弹了起来,四肢并用地挡到游清渠面前,口中混乱地:“不行!这事儿咱们从长计议,我怀疑这背后有巨大阴谋,兴许操控者秉天神之力也说不定,总之阿渠你不能去!”

  游清渠有些不耐烦:“你们今日都发什么疯?真有天神那早八百年前就该降世了,丽娘你甭跟老樊那胆小鬼学——”

  三人拉拉扯扯间,骆长寄长叹了口气,朝莫寻抬了抬下巴,对方会意地走到他身边,骆长寄问道:“到底发生何事?”

  莫寻欲言又止了片刻,纠结了半晌,终于吐出了真相:“秋蟾宫孟宫主驾临,此时正候在栈桥外等待阁主接见。”

  游清渠左脚踩到右边的袍角,差点一个倒栽葱摔到屠户背上,还好骆长寄早有预料将他扶住,叹了今日第二口长气,朝莫寻挥了挥手:“把孟宫主请进来罢。”

  *

  漱锋阁从未有过如此静寂。

  护卫弟子们眼观鼻口观心,在骆长寄下达指令后便纷纷遁了,屠户和丽娘找借口隐匿了身形,但骆长寄用脚后跟都能猜到,这群人哪怕身不能至,也定会留个耳朵在茶室随时听候动静。

  他抬起眼,有些无奈地看向身侧翘着二郎腿,坐姿不羁,脚却不安分地晃个没完的游清渠,以及他对面着松绿衣裙,挽垂髫髻,秉绝代姿容的冷淡女子。孟霜筠看上去同扶鸣山一别时并无任何差异,举止从容典雅,看到自己时也毫无讶异之色。骆长寄猜想早在孟宫主纡尊降贵来往春山外前,她便已经知晓了自己如今的身份。

  还没等骆长寄开口,孟霜筠吹开茶中浮沫,不紧不慢地道:“这样看来,今日竟无缘得见樊长老和吴长老了?”

  骆长寄道:“二位长老今日身负要事不得归山,怕是要让宫主失望了。”

  孟霜筠眉尖微蹙,似笑非笑:“莫非是在大闹我秋蟾后格外羞于面世,这才不敢同本宫主相见?”

  “巧的很。”游清渠道,“其实不止他们,本神医也一点儿都不想见到你。”

  骆长寄抽了抽嘴角。这事儿虽说他们并不占理,但漱锋阁行事便是如此,理不直气也壮。

  孟霜筠将茶盏往几上不轻不重地一放:“这就是漱锋阁的待客之道?”

  游清渠哼道:“少拿漱锋阁压我,孟宫主不请自来,也未见得有多少为客之道。”

  霎那间茶桌里外二位武林前辈沉默对垒,无眼刀剑你来我往在半空中碰撞得火花四溅。许久没见过游清渠这般严阵以待的模样,骆长寄也有些吃不准接下来的走向。

  良久后,孟霜筠面无表情地说:“游清渠,你少为老不尊。”

  神医立刻反唇相讥:“孟霜筠你少得寸进尺!”

  骆长寄莫名从这三言两语间听出了些不符二位年纪的幼稚感,让他回想起昨日调停田小思和方竹之间的小口角时的那身心俱疲的体会,而两名护卫岁数加起来也才跟他们一边儿大。

  他轻咳了声,道:“孟宫主此次前来,想必有要事在身。”

  孟霜筠没推拒他主动递来的台阶,矜持地顺坡下驴:“此前有人冒充我门弟子混入扶鸣山,事后还以我秋蟾名头行事妄图嫁祸,着实丧心病狂,令人不齿。”

  骆长寄道:“宫主英明。”

  孟霜筠又道:“我听闻当日遇刺者乃骆阁主及随行弟子,虽说此事同我秋蟾无关,”骆长寄能感觉到她将“无关”二字咬得格外清晰,“但本宫主也不至于因从前过往假装此事从未发生。”

  她瞥了骆长寄一眼:“本宫主欠骆阁主一个人情,若往后阁主有难,秋蟾宫可酌情相帮。但仅此一次,往后漱锋阁和秋蟾宫再无瓜葛。”

  能将欠人情这回事说得如此千回百转高傲无匹,大概这世上也只有孟霜筠一人了。骆长寄早听说孟霜筠为人刚正不阿,却没想到这份刚正竟能越过她素来对漱锋阁的厌恶,顿时有些啼笑皆非,点头道:“就依宫主所言吧。”

  他话音方落,却见孟霜筠别过头来,瞪着他半晌没言语。骆长寄回想起上次扶鸣山初见,自己虽言谈有礼却也不掩锋芒,但此刻的自己如水般平和,好像所有竖起来的尖刺都被抚平了。兴许她是在为此感到讶异,但骆长寄也无心解释,便朝她很淡地笑了笑。

  不笑还不要紧,笑完过后孟霜筠的脸色相比起方才手握茶盏的雍容,活像是大白天见了鬼,游清渠想挑刺的心按捺不住,又开口道:“这茶也喝了人情也送完了,孟宫主是不是也该下山了?”

  孟霜筠的胸膛稍微起伏了下,似乎不再打算和游清渠继续口舌之争,自袖中掏出几张以短麻绳捆绑固定住的信笺,推到茶桌中央。

  这信笺看上去保存完好,没有丝毫破损,但大约是因时年长久,纸张已经发黄,骆长寄以手捻起,若非他小心翼翼,指不定要将薄如蝉翼的纸张碾碎。

  游清渠双手抱胸状似事不关己,但眼睛还是偷偷往骆长寄手上瞟,半刻后紧绷的面部松弛下来,嘴唇微张,神色怔然,哑声道:“这是孟孟的笔迹。”

  骆长寄沉默地看着最顶上那张信笺外的那排小字。他认得孟亭溪的字迹。

  孟亭溪虽为女子,但并未习得女子惯学的簪花小楷,横撇竖勾间是别具一格的,兼具飘渺和苍劲的美。她曾经用这样美丽的字,在这样一张平平无奇的信笺上,郑重其事地写上“挽翠镇外与阿念书”。

  孟亭溪写“念”字的方式很特别,最下面的心字没有连笔,同自己眉心坠裹挟在一处的那几张破损不堪的信笺中的“念”字如出一辙。

  他很慢很慢地去解开麻绳结,如果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察觉到他的手指在微微发抖。他曾经以为自己的父母没能给自己留下任何东西,然而麻绳结下这几张薄薄的信笺仿若晴空炸响的惊雷,轰得他灵台大乱,差点把几张信笺掉到膝弯里。

  “二十年前,孟亭溪曾再上枫山求见,届时我并未答应她的请求,但她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这几张信笺藏在了只有我和她知道的地方。”孟霜筠垂眸道,“我打开看过后,发现这个东西不是留给我的。所以此次顺路一道带来了。”

  随后她又冷冷地补了句:“我无意偷看他人信件,所以看见落款便合上了,还希望你们不要对本宫主有何恶意揣测。”

  说这话时她是盯着游清渠的,但游清渠此时已经没心思针对她了,他倾身向前,眼眶微红,似乎也在竭力地忍耐着什么,但还是小声地催促道:“拆开看呀,是阿晚和孟孟留给你的。”

  孟霜筠将冷掉的茶水饮尽,似乎对面前的氛围感到陌生以及不适,不自然地别开眼,习惯性地想要往旁边看,这才想起自己的徒弟们都被留在山下。

  这厢莫寻和纪明则正竭力地安抚着从始至终都躲在墙头观察里屋一举一动的樊腾和丽娘,还是臻宁玲珑心窍,文雅走来朝孟霜筠略施一礼,柔声道:“我送宫主下山。”

  孟霜筠跟随她的步伐走过来时的栈桥,走到桥头时却回过头去,长久地凝视着那方掩映在深幽古树以及花草丛中的古朴楼阁。臻宁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虽并未看出有何特别,却能感受到身旁女子冷傲的外表下那克制的,深沉的情绪。

  她试探性地唤了声:“宫主?”

  孟霜筠收回目光,淡淡地道:“走罢。”

  骆长寄,游清渠,甚至是顾惊晚可能都不知晓,有一张书有“阿姐亲启”的短笺被孟霜筠藏在了床头的首饰匣子里,每日晨起梳妆都能看见它安然无恙地躺在那里,静静地隔着几十年光阴同她相望。

  当然,这件事,她并不打算和任何人提起。

  *

  虽说在孟霜筠离去前屠户和丽娘想进书斋想得抓心挠肝,可在骆长寄真正捻起桌上信笺时,他们又纷纷哑了口,甚至神医都站起身来,恍若无事地走下檐廊,伸了个懒腰,寻了个由头离开了书斋,让骆长寄得以独处。

  骆长寄将麻绳包裹的那几张信笺小心翼翼地铺展开来。除了第一张“挽翠镇与阿念书”,还有诸如“亭台山寄阿念”,“清水湖与阿念”的信笺,可见当年的顾孟二人并未因孟亭溪有孕而停下旅途的脚步。

  展开信笺的当下,好似有尘封的来自远方的柔软香风从字里行间席卷而来,从他的心口眼鼻浸透他的身体。

  「阿念,见字如面。

  此信由阿娘所撰,乃因孕时三月,阿爹欢喜之余整日上下忙窜,吃食日用皆大包大揽,阿娘闲得无赖,信手把笔,如有不妥之处,勿要见怪。

  吾与汝父,相识于少时,彼时吾浑噩度日,不知山外有山。汝父伴长者入秋蟾,心中满怀壮志河山。是日观音殿,吾惯例于香案边三叩首。踱出殿外,有狂风肆虐,沙砾迷眼,顿足片刻后,却见墙头白衣少侠,同吾遥遥相望。

  彼见之慌乱,面红耳涨,语称艾艾,厥后言道,漱锋阁,戚惊晚。

  吾恍似心有丘壑,实则亦有不安,然斯者,阿念替为娘保密,莫要说与阿爹。

  日后种种,无外乎是,冷暖自知四字。

  纵亲眷不解,然入漱锋,结挚友,偕同惊晚天涯浪迹,吾此生不悔。

  吾与阿晚云游至一江南小镇,名为挽翠。镇中有一城隍庙,有礼佛者焚香叩拜,求愿者数不胜数。然阿晚素来不信神佛,笑言道,汝乃吾之观音,信汝便如信神明。

  吾言之,吾亦如是。

  倘使往后,得以在观音殿重逢阿姐。吾欲告之。

  眼前观音,未若当日墙上观音,容我皈依。

  阿念吾儿,须知世事难两全,相较于江湖之上一呼百应重任在肩,爹娘惟愿阿念一生知己亲朋在侧,平安喜乐,心有皈依。

  莫怕,阿爹阿娘护你。 」

  骆长寄在书斋中枯坐了整整一日,将那几封信笺翻来覆去地看了很多遍。弟子们不敢随意打搅,就连饭食也都只是悄悄放在檐廊上便离开。

  次日午时,安澜君独上春山外,他攀过山坡,走过溪流,转身眺望着山腰红得似火的扶桑花海,经过栈桥时习惯性地在那排玉兰树下找寻那熟悉的等待身影,但古怪的是,今次竟没有看到那月白衣衫的青年顿足往栈桥外远眺。

  他耐心地站在树下等了许久,仍旧没等来人,于是轻车熟路地抄小路往楼阁而去,中途碰上了端着托盘的纪明则。纪明则见他到来眼睛亮了下,匆匆跑过去低声同嵇阙交代着昨日发生的情况,嵇阙闻言眼神变得柔软,接过纪明则手中的午膳托盘,又嘱咐了几句,便往书斋而去。

  骆长寄没有午睡的习惯,但昨日睡得太晚,也难得在书斋闭眼假寐了片刻。他有些昏沉,隐约听到来人脚步,还没睁开眼就被人揽到怀中。骆长寄呆了呆,却也顺势将两只手环上他颈项,口中黏糊地念叨:“来得好晚。”

  “没办法呢。修商道的事儿太耗人,嵇晔让我去盯着才放心。”嵇阙用他那惯来懒散又随性的口吻道,“不是说北燕那位不日要造访?你跟他抱怨去,反正公主在他也不敢说什么。”

  自翊王陆骞即位,改年号“贞固”后,采纳了不少变法,大刀毫不留情地往北燕的沉疴腐肉上剁,甚至还破天荒地在南北皇室断交多年后给元辉帝嵇晔发去了第一封帝王之间的仙翰。嵇晔也在思忖许久后,同意了陆骞的提议,在南虞和北燕的路途要塞上连结一条商道,自北燕覃阳起,途径南虞邠州,云州潭州等州府。

  在大败朔郯骑兵后,嵇阙又领兵剿灭了几次西凉小国组成的联军以及朔郯残党,边境逐渐趋于稳定,如非必要,安澜君不必再固守狼行关。邠州同苏桓之间有无数条小道,安澜君三不五时就越过国境线往春山外跑,这些事儿嵇晔未尝不知晓,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如今商道需有人盯着,朝野上下坚持认为安澜君便是这个不二人选,嵇阙被抓壮丁也不恼,商道离春山外距离比邠州更近些,于他而言,倒也方便。

  骆长寄闻言笑了笑,嵇阙替他倒了杯热茶递到嘴边,他啜饮两口便摇头不喝了,随后道:“阿阙,你知道吗,我同雁归见最后一面时,我同他讲,我仰望顾惊晚和孟亭溪,像是少年在观阅英雄传。”

  嵇阙耐心地嗯了声。

  “那时的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他知道顾孟夫妇叱咤江湖,携手天涯,知道燃犀和邈云的举世无双,可是这些神话传说般的故事也同时给顾惊晚和孟亭溪笼上了一层忽明忽暗的面纱。骆长寄能明白他们,崇敬他们,可他却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他们。

  “我娘给我写第一封信时,她还不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可她还是在写,换一个地方,就写一封长短不一的信。最后一封信里她说,她和顾惊晚找到了雁归的踪迹,决意动身前往阆京。”

  他静静地抬头看着嵇阙,慢慢地说:“如果不是为了雁归,他们原本永生都不会再踏进阆京一步的。”

  阆京是顾惊晚的伤心地,他在阆京被屠满门,若非一腔义薄云天为故友的孤勇,顾惊晚和孟亭溪不会冒着生命危险不顾一切地回到那个沾满血腥和痛楚的旧地。

  “后面的事情都是我的猜测。”骆长寄垂眸,“生下我后,他们无意间发现了雁归手上沾染的罪行,反复思忖后,孟亭溪上枫山,将暗示着雁归身份阴谋的字条夹在了家书之中,交给了一无所知的孟霜筠,然后两个人孤注一掷地,想要去劝服雁归。”

  这是他们甘愿走入玉泉宫的因,而他们想必也感知到了最终的果。

  “孟亭溪把能够代表自己身份的物品和有关于我身份的信件放在了我身上,随后把我托付他们在阆京可以信任的人。但雁归不会猜不到他们给自己留了后路,我想,那个本来应当护送我逃离阆京的人,应该也被绝芳门赶尽杀绝了。”

  他不知道那人名姓,但想必,对方是以死换取来他的生机。

  “她在那封信里写说,吾儿阿念,请务必……”骆长寄闭了闭眼,道,“你说,她原本写的是什么呢?”

  务必逃出阆京?务必前往漱锋阁?

  无论是什么,他们现在已经不得而知。

  嵇阙张口时,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哑意。他轻声道:“小念,你阿爹阿娘很好。”

  怀中的人沉寂片刻后,道:“嗯,我知道。”

  孟亭溪的所作所为堪称离经叛道,可她为自己落笔时的口吻那样平和温柔,她想要让他知道,阿念是因爱而生的孩子,他们会倾尽所有守护他。

  孟亭溪的温柔,孟亭溪的坚定,孟亭溪至死方休的决绝。

  顾惊晚的风流,顾惊晚的烂漫,顾惊晚义无反顾的勇气。

  可世上再无顾惊晚和孟亭溪。

  骆长寄把自己的脸埋进了嵇阙的胸膛,嵇阙感受到胸前逐渐沾染的湿意,并未打搅他,只是时不时轻抚后背安慰。

  也许这是骆长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父母流下的眼泪。

  作者有话要说:

  我突然闪现!没错我只是最近太忙了更的慢不是不更番外了()本来这章我想顺便说说阿阙的父亲的,但是真的放不下了,情绪太满了,所以应该会在后面的番外里去提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