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谁与渡山河>第205章 布局(5)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

  三月街节,傍晚,酉时,陈留王府开门延客。

  西南民风淳朴,凡遇婚庆佳节,大户人家都是要办流水席早晚迎客的,辛鸾入乡随俗,早早地派人装点城池,备好了饭菜酒肉,城中无论富贵寒素,皆可在当晚聚集陈留王府,吃酒欢庆。

  酒香肉香,彩绸歌舞,酉时三刻,辛鸾准时去露了个面,说了番“祈祷风调雨顺”的开席话,之后推饮了三杯,便自行回了院落,看书,泡脚。今日事多,他起居处没有用人留职,他便边读边看,遥远的喧嚣衬着他舒缓凝定的读书声,不由生出禅意。

  “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

  读了一刻钟,辛鸾就有些口渴,放下书要吃盏茶,不想他一动,角落里面壁般的大个子也忽地跟着动了。可怖的疤节刀口在微弱的烛光中逐渐显形,先露出来的是男人一身横练粗蛮的肌肉,内室的地板震颤着,好像走过来的不是人,而是一座粗壮的土木巨塔。

  辛鸾一边喝茶一边拿眼淡定地瞟他。

  “巨塔”目不斜视,轰隆隆地在他面前蹲下,伸出树干一样的手臂,握住辛鸾两只脚踝,几乎是轻柔地将他一双足,湿淋淋地从水盆里拔出来,再郑重地放在自己膝盖上,用裤子擦干。

  这不是他第一次抓自己的脚。辛鸾从几年前的头皮发麻,到现在已经习惯,见状,他蹙眉屈膝踢了“巨塔”的胸口一下,对牛弹琴地道:“欸,给你读了这么久,你悟不悟呀?”

  “塔”没有抬头。纹理粗糙的手掌裹着辛鸾的脚背,小心地为他抹掉几滴水珠,之后也不管袜子,直接自作主张地替他套上鞋子。

  辛鸾无奈。

  这是妄人,没什么心志,亦不会说话,不知什么缘由,竟然肯守卫于他。

  辛鸾正要再说些什么,小院的门忽地开了,有管事步履匆匆,门外请示:“王爷,宝月楼那五位贵客说吃喝无趣,想要请美人作乐。”

  辛鸾的眉心轻轻蹙起,口气便带了几分煞气:“玩物丧志,玩人丧德,我王府没有美人。”

  王喜文林侯等人的确是辛涧安插于西南门前的屏障,辛鸾这些年要向东境示诚,不免要敬他们三分,但事涉底线,他没法相让。

  管事也明理之人,得了这话立刻道:“那卑职立刻去库房里挑两坛秋月白,亲自给他们送去。”

  辛鸾鼻尖微动,应了个“嗯”表示同意,那管事再不耽搁,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帮辛鸾应付那帮难缠的“贵客”去了。

  时有上弦月,清冷孤绝。

  院落一下子又重回孤寂,“巨塔”为他穿好了鞋子,已然又无声无息地隐没于黑暗之中面壁去了,辛鸾在一豆烛火下翻回刚读的书页,正欲开口朗诵,想到那人根本是听也听不懂的,心中悲凉,忽然间便没了兴致。

  这“巨塔”是庄珺带来的。

  三年前外祖说要为他请“大才”来做老师,他于西南苦等了半年,日日挑灯读书,就怕“大才”见了他不满意他悟性根骨,不肯教授,半年之后,他盼星星一般将这位传说中的庄先生盼来,焚香沐浴、列班击鼓地等候于城池之外,排面拉得十足,谁知先生出人意表,照面时衣衫褴褛,邋里邋遢,浑像个招摇撞骗的术士,身后还拽着辆臭烘烘的囚车。

  辛鸾求师若渴,只道天下大才都脾气古怪,自笑意盈盈地接上去,强忍臭气,事师以礼,待晚间可算将人安顿完,他脚底一滑,险些被煎熬得直接晕过去。

  好在,庄珺也不枉他如此礼遇。

  老先生时事通透,经天纬地,其提纲挈领之谋略布局稍一辉映,辛鸾身边一箩筐的文臣武将便都被比成了小才,让人惶恐不已。但高手也有高手的怪癖,譬如辛鸾想让他像邬先生那般每日定时定晌来上窗课,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庄珺定了规矩,称每年只授课三个月,其余时间他要出门远游寻天珍地宝,回程后再考较辛鸾功课。

  天才向来不受约束,辛鸾闻之又奈何?只能恭敬送上游资。

  庄珺神色如常,点头收下,临行前叮嘱他,说后院囚车记得帮他喂食,一日三顿,一顿三只鸡,不要将它饿死。那囚车从进王府后便一直蒙着黑布,辛鸾只道里面锁着的是师父擒来的凶恶猛兽,夜晚时不时嘶声咆哮,搅得许多用人心中畏惧。辛鸾点头说好,又问要不要清一清笼子,也免得味道过重。庄珺沉吟了一瞬,忽道,也罢,你去看看它罢。

  辛鸾心生狐疑,缓缓走去后院,只道到这有什么好看的呢?野兽吃喝拉撒半年,里面定然污浊不堪,果然,任王府花木扶苏,越靠近囚车便还是越臭,辛鸾屏住呼吸,飞快地牵住黑布的一角,碎步向后拖延了数步,然后用力一口气扯下!

  “呼啦——”一阵声响,黢黑的帷布猛地被抖开,荡起厚重的污浊!

  那笼中物像是被人突然搅了睡眠,猝然躬身跃起!铁囚牢固,沉重锁链骤然间绷到了最紧,绷得马车也在摇摇欲坠!怪物四肢被负,见挣扎不出,猛地朝辛鸾嘶咆起来!

  辛鸾大吃一惊,猛然后退一步,不过他不是惊这凶悍的攻击,不是惊那埋得老高的污秽,而是惊那里面的根本不是野兽,而是人!

  “师父……这……”

  辛鸾没有错认,那的确是人。佝偻蜷缩在囚牢里,但身躯至少九尺有余,这人没有头发了,头骨上红白交错,满是伤疤,浑身肌肉贲张着,光是看着,就能感觉到他无可匹敌的凶暴。

  “殿下知道神京齐家那个齐二罢?”

  庄珺摇响铃铛,一步步走过来,“那齐二在南阴墟后便领了辛涧的密令,从各地抓来反抗者投入密牢,培植一批非人的死士。化形,炼器,秘术,逆天命,齐二敲掉他们的指甲,拔掉他们的头发,阉割他们的性具,用秘术浸泡他们的体肤,熬炼他们筋骨,直把他们的肉身打造成铜墙铁壁。”

  辛鸾走近一步,对上那油亮的、污秽不堪的脸。

  庄珺的声音疏离又遥远,好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之事:“看到他身上的伤疤了嚒?”

  辛鸾屏息,他看到了。贲张的肌肉横着粗长的伤口,瘢痕交错,体无完肤,而锁链挟制无法到达之处,那些肉已经开始腐烂变绿,爬满了虱子和蛆虫。

  “那都是齐二砍的。”

  庄珺:“炼这样的杀人武士,至少要在他们身上砍上一百刀,从非要害处开始砍,从血流如注到后来只留很小很浅的伤口……整整半年,地牢里会充满血腥气和惨叫声,无数人在这个过程里死掉,百人里能炼出十人就已经是极难得极难得,非是信念强大、体格健壮之人,不能成功。”

  恶臭味已经不在考虑之中,辛鸾上前一步,缩紧了眉头——

  “他叫什么名字?”

  庄珺没料到他有此一问,愣了一下。

  辛鸾重复:“他叫什么名字?”

  “已经很久没有人问过这个了。”庄珺道:“他叫白角。”

  辛鸾的瞳孔倏地张开:“……是他!”

  庄珺反问:“殿下认识他?”

  “认识。”

  辛鸾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笼中人,“他救过我。在南阴墟,他是帮我传信的人。”

  铁笼忽地震动起来,像是附着了不安的魂灵,那里面的大块头挣动着锁链瞪视着辛鸾,仿佛他是他的仇人,铁链哐哐乱撞,四肢的连接处已经腐烂,恶臭不堪。辛鸾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非人非鬼的东西居然就是当时那个腼腆又结巴的青年……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就不能把他放出来嚒?”辛鸾回头。

  庄珺摇头,“不能。他没有神志,您多少个护卫都压不住他。这些人为了维持住冲击力和爆发力,心智早已被剔磨干净了。”

  辛鸾抓住漏洞:“那齐二要如何控制他?”

  费尽周章做这样的事情,不会是只为了弄一批不受自己驱使的怪物罢?

  “一块铁木。”庄珺声音严肃,脸色发青,“齐二有一块烧得通红的红槲铁木。”

  辛鸾点头:“那我知道了。是南阳那棵树。”

  笼中人还在嘶吼,像是认不出辛鸾了。辛鸾信手拈花,修长的桃枝在他手中凭空捏出,花朵生于枝上,娇嫩又温柔,紧接着,他伸出手去,伸进铁栅,要递给他。

  “殿下!”

  庄珺怎么能想到辛鸾忽然做这样的动作?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他已经整条胳膊都被扯了进去!白角不假思索地捉住他的手腕,野火燎人一样把人拽住了,辛鸾一张脸“哐”地一声撞在铁栏上,一条胳膊好像下一刻都要被掰折!

  “守卫!守卫!”

  庄珺骤然摇铃,猛地朝外面大吼起来,声音带着少有的慌张!

  一个千金贵体,一个脚下污泥,这高辛氏的孩子脑子有什么毛病?坐不垂堂的道理都不懂嚒!

  “先生!”

  辛鸾的脸贴上腥臭的冷铁杆,冷静地喝断了庄珺:“别喊,他没有敌意。”

  外祖说他的桃花枝百邪不侵,他只是想送他一支。笼中人手心粗糙,布满了刀剑的伤痕,他扯着他,就像有一条锯齿般刮擦着他,可那只是力气大,他没想把他怎么样!焦灼的摇铃声止歇了,庄珺紧绷地蹙紧眉头,无法呼吸,姑且只能相信辛鸾的判断,眼睁睁地看着辛鸾被白角缓缓提起来,笼中人死死地抓着他的手腕,贪婪地探过身来——

  然后笨拙地垂下头,荒诞又悚人地嗅了一下,那小小的花枝。

  ·

  主君都被卡在笼子外面了,白角三年前便如是这般顺势被放了出来,虽说为了以防万一还是锁着手脚链子,但是至少不再像狗一样圈在笼子里了,日复一日相处,辛鸾看他好似也没那般危险,没见他肆意去伤人,便给他打了体面的铠甲和头盔,让他试着做自己的护卫。

  辛鸾从不叫他“白角”,对外介绍只说这是自己的护卫。

  在他看来,名字是一个人很重要的东西,一魂二魄,皆锁于那二三字中,“白角”是神京那个结巴但腼腆的青年,不是眼前这个没有自我心智的凶器。几百个日夜,辛鸾孤影孑立之时,就会跟他说话,给他读书,为他弹琴,这个大块头不懂,不动,不应,辛鸾满不在乎,好像对着自己的影子自言自语。

  在这个邹吾从小长大的府邸,时间久了,他总是想邹吾是不是也遭过这些罪,身修大乘,神鬼难容,那些皮开肉绽、挫骨扬灰之痛,若非逼到绝境,怎么会那么小便炼身为器?家国沦陷,西南屠城,或许是求天求地求遍了天上诸佛,皆不应,才有一句,行有不得,反求诸己。辛鸾思绪混乱,也不知道如何寄托这份心疼,便姑且拿来一分予了白角。

  辛鸾摆荡双腿,百无聊赖地翻书,低声嘟囔:“你什么时候才会说话啊?”

  外间人声鼎沸,人来人往皆是欢庆节日的百姓。陈留王府外,人群中有一妙龄少女乘着夜色登门,她容貌艳丽,虽然穿着当地传统服饰,但耳带的耳珰形状奇异,兜帽之下还看得见编成一小股一小股的发辫。

  今日王府摆流水宴,客人的身份盘查并不严格,只要确定身上无携带兵刃即可进入吃席,可即便如此,她的来到还是引起了府中用人的注意,消息宛如无声波涛,一层层地快速报了上去,在少女还没有摸清后院小路的时候,就已经有管家客气地拦住了她。

  只见那少女被人戳穿却并不慌张,掀开兜帽,露出过分年轻的脸庞来,手中玉牌一抬,清凌凌道:“北地来客,求见陈留王。”

  ·

  咯咯咯三声机括声响——

  陈留王府辛鸾起居的卧室内,一条精钢地道于书阁后缓缓展露出来。

  长明灯的烛火受风抖动,徐守文办公正办得投入,忽听声响,诧然抬头,只见辛鸾提着衣摆急匆匆走下台阶,还没等他问个缘由,他已劈头道:“北地澜马部发生叛乱,齐嵩死了!”

  徐守文倏地站起,不可思议:“他乃北地总督?怎会?”

  “死都死了,别纠缠这个了。”辛鸾一手扔给他绢布,一壁绕过他去翻之前北地的案卷,“这是刚刚有人来府上传的消息,你看看。”

  徐守文手忙脚乱地接住,眼睛一扫,脸色骤变,“这是……殿下,如此机密之事,是谁传的信,可有确据?”

  辛鸾手上的案卷翻得哗啦啦地响,点着看澜马部的消息一目十行,“没有确据,只有一面之词。只是齐嵩之死非同小可,本王若不能善加利用,何时才能打开局面?”

  辛鸾此话心意颇坚,徐守文与他心意相通,当即便不再纠缠细节,简明道:“既然如此,那殿下需快做决断。这消息来到西南最快也相隔了十一天,不能再耽搁了。”

  辛鸾大略浏览了一番澜马部这几年情况,估量这情报未必有假,握紧拳头,在原地快速地踱了几步,急剧地思索。

  紧接着,在一片烛火中倏地抬头:“现在能战吗?”

  徐守文眉峰一蹙,实话实说:“还不能,练兵还需一年半载。”

  辛鸾对这回答并不意外,点了点头:“那只能先走一步险棋,之后本王亲自来拖。”说着他声音一提,朝外道,“来人!”

  “在!”

  辛鸾:“那五位侯爷是不是还在宝月楼喝酒?”

  毫不相干的,辛鸾忽然询问起这事来。

  那扈从不明所以,却也大声回答:“是!”

  “奏乐,放烟火,让侍从自宝月楼内缓缓撤出来……”

  辛鸾的声音冷静到可怕,这密室里供奉的都是长明之灯,而辛鸾眼前的这盏,便是为申豪请的,他没有迟疑,烛光映着他的眼睛,灼热中有冷酷的安静:

  “炸了宝月楼,今晚,送那五人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