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好景不长。

  某个稀松平常的早晨,仓鼠躺在被窝里,呼吸轻弱,睡得极其安详,陈柏言以为它在赖床,贴心地又将窗帘拉上遮光。

  可是早餐做好了,仓鼠还是没有动静。

  戳了几下没有得到回应后,陈柏言终于露出了一丝慌乱,他立即拨通了宠物医院的电话。在等待的过程中,焦灼地踱步,时而捧起仓鼠喊晏温全名,又轻轻放下,给他它盖好被子,把早餐端进房间,等它醒来。时而情绪低落,神经质地喃喃自语,眼底猩红。

  医生在陈柏言疯狂的电话催促下,匆匆赶来,不到一会儿,就确诊收起了医药箱,沉静地告诉陈柏言,仓鼠太老了,已经寿终正寝了。

  陈柏言怔忪了片刻。他站在偏暗处,晏温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能感觉到他此时很难过和落寞。

  医生离开后,陈柏言仅有的体面迅速退散,脱力般瘫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捂住脸,精心打理好的发型散乱垂落,情绪衰败,整个人一下子就陷入了颓丧中。

  良久,喉咙里挤出哽咽的腔调。

  “你为什么又不要我了?”在质问,也在自问。

  在他的认知里,死的不是仓鼠,而是晏温。

  晏温之前答应过会一直陪着他的,可现在却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是不是不喜欢他了?

  所以,才会用这种方式,彻底摆脱他?

  陈柏言在自我怀疑的囹圄中迷失,脑袋撕裂疼痛,各种声音围绕着他。

  “陈柏言这种三好学生最讨厌了,成天装清高。”

  “他要是敢惹我,多少给他吃一顿拳头。”

  “陈柏言,为什么每个星期都是我上台检讨,你是不是刻意针对我?”

  “我整天看到他那张脸就烦,摆谱给谁看?”

  “你怎么就确定一定是他呢?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不喜欢男生,甚至讨厌同性恋,你该怎么办?”

  “……”

  他用力地捶打着头,手背暴起的青筋狰狞可怖,要把那些吵闹赶走。

  都是骗人的!

  晏温没有死,他只是讨厌他,逃去了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

  晏温一定知道他生病了,所以才会被吓跑的。

  是他太偏执了,是他的错,他不该缠着晏温不放。

  晏温看见陈柏言攥拳的手松开,垂到身侧,人也渐渐冷静下来了,赤着脚孤零零缩在那里,像一条没了家的小狗,被雨水淋得狼狈,顿时满心怆然。

  他现在基本上能确定,他所看到是陈柏言生前的画面。

  晏温在虚空中搂住陈柏言,安慰的话语却传不到陈柏言耳中。

  告诉陈柏言,这时的他还没死?

  可七年后,他连陈柏言最后一面都没见到,遭遇泥石流,也生死未卜。遑论七年前,他已经确切的死亡。

  无论哪个时间点,其实他们都在驻足等待,但目光望去的方向不同,永远不会交汇。

  哪怕只有一次,他们也能殊途同归。

  偏偏命运捉弄人。

  悲伤弥漫,连阳光都苍白。

  压抑而艰涩的哭声终于泄了出来,裹进了晏温的怀里,又穿透他的身体,充斥着房间的一隅。

  陈柏言以为晏温死了,在为他流泪。

  ***

  那天下午,陈柏言联系了殡仪公司,在郊外的墓园买下了一个位置,把仓鼠送去安葬,随葬物品是仓鼠用过的所有东西。

  清扫干净的屋子,再也没有仓鼠生活的痕迹。

  他收起忧伤调整好心情,又恢复了往日的理智和果断,井然有序地工作。

  仿佛失控的症状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仓鼠的死也没有对他造成打击。

  然而,这只是表象。

  陈柏言的生活开始变得一塌糊涂,精神分裂的症状加重,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一会儿暴躁地摔东西躲进房间里不出来,一会儿抓着喝水的杯子一动不动半个小时,经常坐在曾经和仓鼠一起看日落的位置,望着窗外发呆,对着空气说话,漆黑的眼珠子盯着某点不动,突然蹦出一句“温温,我好累,抱抱我”。

  站在他对面的晏温被吓了一跳,差点以为,他能看见自己。

  陈柏言的精神状态急剧变差,脸色憔悴,锻炼出来的好身材疏于管理,肌肉松弛,暴瘦,颧骨微突。可他每天忙碌得有条有理,跑公司跑银行谈合作、竞争投标、策划收购、拓展领域,像是靠着某一个信念在强撑。

  稍有不慎,就会陨灭。

  晏温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他的直觉没错,陈柏言在抓紧清醒的间隙,安排后事。

  半个月过去了,所有事务都已处理完毕,陈柏言请了假不去公司,到楼下超市买了野炊用的火炉,煤炭和喷灯。

  他把家里所有的通风口堵得严严实实,确保没有缝隙不会影响他的计划后,在房间里点燃了煤炭,然后打开尘封已久的保险箱,拿出许多年前的信,全部丢进炉子里。

  晏温在七年前见过的情书,被焚成了灰烬。

  而陈柏言冷静地坐在地上,手臂枕着床头柜,就着昏黄的壁灯,开始写新的信。

  晏温意识到,陈柏言至始至终都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的正常行为只是习惯的结果,从仓鼠去世后,他就成了一个真正的病人,再也不会被治愈。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密闭窒息的空间犹如夜晚降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陈柏言完成了那封最终会被交到晏温手上的绝笔情书。

  与其说是情书,不如把它当作自传,只不过它记录的只有一个人用一生去爱另一个人的癫狂心事。

  ——愿晏温来世,一直快乐,有人爱他,有人护他。

  晏温无能为力地看着陈柏言悲壮赴死,他全程没有露出过痛苦的表情,甚至体温还没完全消失时,嘴角居然勾起了淡笑。

  梦的尽头,陈柏言似乎又看见了那个在阳光下朝他招手的明媚少年。

  三天后,陈柏言的尸体被上门保洁的保姆发现,吓得魂飞魄散,捂着心脏报了警。警察和法医来了,判定是自杀,让救护车把尸体带走。他的亲人也陆续收到通知赶来,门里门外哭声嚷嚷。

  最后,遗物整理师把整栋房子都清理了一遍,走前关上灯,尘埃落定。

  晏温麻木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事,人来来去去,进进出出,不知道他的存在。

  他似乎只是台下的观众,在看一场无关紧要的戏剧,当吵闹归于沉寂时,却感到空虚和落寞。

  他在空荡荡的房间流浪,躺到陈柏言睡过的地方,却没有了可以拥抱的人,彻夜难眠。

  原来陈柏言是这样去世的。

  他患上了精神分裂症,产生了幻觉,错把仓鼠当成了晏温。仓鼠死了,他以为是晏温死了,于是殉情。

  没有意外,没有隐情,全都是因为他。

  为什么要这么喜欢我?

  我到底有什么好的?让你这么痛苦地活着。

  眼眶酸涩,痛到极致,流不出眼泪。

  晏温抬起手臂盖在眼睛上,想起过去的自己,不再厌恶,而是憎恨。

  他为什么不能像那个晏温一样,主动一点,勇敢地告诉陈柏言,他的心意和想法?

  如果能坦诚的话,或许他们就不会错过,陈柏言也不会得病,更不会傻到用自杀的方式去追寻虚幻的爱情。

  到头来,能改变陈柏言命运的,真的只有他。

  还有机会吗?

  ***

  叮铃铃,叮铃铃。

  晏温在睡梦里下意识伸手摸索,将放在枕边的手机翻转,吵人的闹钟声停了。

  下一秒,他猛地惊醒,坐了起来。

  帘子没拉紧,耀灿的日光照射进来,刺到了他的眼睛,转而又散在屋内的物件上。

  榻榻米落地床,摞满杂志的书架,墙上投影着电影《何以为家》的片尾,窄小的游戏桌上摆着前几天拼好的宇航员和航天火箭积木,飘窗铺着长毛垫和史迪仔玩偶。

  床的对面立着一面全身镜,镜子里的他恍惚无措,使劲眨了眨眼,生怕出现幻觉。

  可他明明在陈柏言家的,不知不觉就昏睡过去了。

  拂过蓝色的床单,鼓蓬的被子,能触碰到实体,这里全部物品都是由他亲手采购和归置的,真的是他的卧室。

  心脏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他抓住蹿上来的微毫侥幸,急匆匆地打开了手机,首页显示的日期是2019年7月24日。

  手机从掌心滑落,他狠狠搓了一把脸。

  又穿回来了。

  半口气还没完全呼出,他蹬地跳下床,一阵风似的换了睡衣套上T恤长裤,勾起车钥匙,步履忙乱出门。

  陈柏言的葬礼在7月22日。

  过去两天了,他却安然无恙,说明他没有在回家路上发生意外,或者他根本没去参加葬礼,再进一步推测,陈柏言可能还活着。

  这个念头令他振奋,静不下心来。

  突然想起什么,他停住脚步,手颤着把邮箱翻了个底朝天,连垃圾箱都没放过。

  工作文件、合同、广告、话题推送……没有死讯!

  还有回旋的余地!

  他要去验证。

  跑车飞矢似的冲出车库,朝太阳升起的方位驶去。跨越两市,花了一个多小时。

  晏温第三次来到墓园。

  天气晴朗,树木葱郁,绿荫深浓,倒显得没那么凄凉和阴森。

  拾阶而上,掠过排排庄严伫立的墓碑,每向前走一步,越靠近那个地方,他的心就揪得越紧,不上不下地悬着,吊在胸腔晃漾。

  远远望去,墓碑上嵌着相片。

  不是空的。

  晏温霎时如坠冰窟,脸上的血色褪尽,手脚沉重僵麻,他不肯死心,迈开大步跑了过去,看清了相片上的人。

  不,不是人,是仓鼠。

  这是仓鼠的墓地。

  这一番大喜大悲,简直要了晏温的命,他差点喜极而泣,随后心情尤为复杂。

  他曾借住于仓鼠的身体,得以保住一命,从排斥到习惯,再慢慢融合,仿佛他们本来就是一体的。

  现在仓鼠死了,他的一部分好像也随之消亡了。

  晏温去买了祭品,放在碑前,神情严肃,朝仓鼠鞠了一躬。

  他不信教,此刻却相信了“因缘果报”的佛语。

  年少心动而怯于面对,偷偷把仓鼠送给陈柏言,种下了因。后来,仓鼠救了他,也替了陈柏言,得了报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