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泠之醒来后,缓了好久,涣散的瞳孔才终于重新聚了光。

  额头的刺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药物的原因,现在不疼了,取而代之的是种发懵的昏沉。

  或许是安眠药的缘故。

  房间内一片漆黑,他并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下意识的拿起枕边的手机。

  22:13:18

  这么晚了。

  一天都没吃饭,宋泠之感觉到了乏力,下床的时候险些摔下去。他坐上轮椅,随手扯了件外套披在身上,出了卧室。

  一出门,就听见客厅方向传来了徐伯的声音。

  -

  “……宋先生身体不好,不是故意晾着你的,他现在还在睡觉,一会就下来了。这些东西你先吃一点垫垫肚子。”

  徐伯很无奈的看着坐在硬板凳上的少年。

  桌子上摆了好几样糕点,他一眼都不看,好几个小时了,就这么一个动作,老僧入定似的。

  说实话,很遭人嫌弃。

  这个年龄的男生正值青春期,脾气倔起来人嫌狗憎。

  宋泠之不声不响的看了片刻,终于出声,“徐伯,”他刚睡醒,嗓子还有些沙哑,没有白天在灵堂时那么锋利冷锐了。

  “先生醒了?”

  徐伯惊讶回头,把他推过来,拿起桌子上的水壶,给他倒了杯水,送到手边。

  傅听凛也终于抬起头,他膝盖上都是土,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眼睛看着比今天刚见面时还要红。

  他眼眶里似乎一直藏着泪,很像一条落难的小狗。

  徐伯:“墓园那边的事情安排妥当了,傅家的三位安然入土,”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财产收购的文件,“这是傅家祖宅的房产,还有一些零散的地皮,都在这里了。”

  宋泠之嗯了一声,没看也没碰。

  他喝了几口水润润嗓子,挑了桌子上的点心咬了一口,觉着不错,才朝着傅听凛招了招手,“小朋友,过来。”

  少年的目光从傅家祖宅文件上移开,转而盯着他,他眉眼间距窄,眉尾锋利,眼珠漆黑,这样看人的时候,显得很凶。

  许久,他才一点点挪了过去。

  手指一直无意识的搓着衣角,不安全感和防备感几乎要溢出来。

  眼前这个长相极好的男人他没有见过,却在哥哥的口中听说过很多次,在某种意义来说,这个人算是他未来的嫂子,或者哥夫。

  他知道他哥哥很爱这个人,连手机的屏保都是宋泠之。

  但是现在,傅听凛去感觉不到一份宋泠之对他哥哥的在乎——

  就像那些人说的,他哥哥新丧,这个人却快速收购傅家产业壮大宋氏,甚至还有心思回来睡觉吃东西。

  傅听凛低下头。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监护人,”宋泠之抬手,“坐,我们好好聊聊。”

  傅听凛看了眼自己身上沾的泥土。

  宋泠之脾气不好,蹙眉:“你是哑巴吗。”

  “脸色这么凶,从进门到现在,你一句话都不说。人长着嘴巴是要说话的,如果你任何不满,或者对我的安排有什么意见,都可以说出来。”

  说完,就看着少年眼底的泪又砸了下来。

  傅听凛迅速抬起胳膊抹了一下。

  脸上在墓园沾的灰,顿时变成了泥道子。

  宋泠之:“……”

  徐伯在旁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老天爷……

  这到底是谁凶。

  这小孩才十五,家人一朝全没了,沉默一点似乎也可以理解。

  先生这个态度,不像是对小孩子,倒像是对待下属。

  宋泠之好像也终于想到了这一点,看着那张和傅林双相似的面庞,语气终于缓和了些:“哭什么,坐下。我又不凶你。”

  “……”傅听凛这次坐下了,哑声开口:“……你说的,对你的安排有意见,都可以说出来。”

  宋泠之喝了口水:“嗯。”

  傅听凛:“我想自己出去生活。”

  宋泠之:“不行,你没有能力在赚钱的同时,保持学习成绩。”

  傅听凛:“我成绩本来就不好,不上学也没什么。”

  宋泠之:“不行。”

  傅听凛:“我不想住在这里!”

  宋泠之:“不行。”

  傅听凛:“我不想让你当我的监护人。”

  宋泠之:“不行。”

  傅听凛被气的耳朵都红了,恼了,抹了把又盈出来的泪,又委屈又气愤,“你说的可以提意见的!”

  宋泠之不为所动:“嗯,你可以提。还有吗,继续说。”

  傅听凛:“………”

  “说完了?那该我了,”宋泠之点了点自己手边那份傅家的祖宅产业,“这些东西,算是你们傅家的根了,就在我这里,你不想拿出去吗。”

  傅听凛抿了下唇。

  “分析一下你刚才说的话,以傅家现在害怕得罪我,不可能接手你为前提,”宋泠之双手交叉,往轮椅上一靠。

  “第一点,你说你想出去生活,在无法保证学业的情况下赚钱,你只可能沦为街边混混。第二点,即便是你有幸创业成功,以现在商业圈里面的竞争压力来说,没有专业知识的你出人头地的可能性极小。”

  “第三点,即便是你放弃这份家产,一个没有监护人的未成年人,在社会上,很多事情都办不了。你自己需要考虑工作、吃饭、住所,甚至考虑人贩子等潜在威胁,即便现在是稳定的社会,你死亡的概率也有百分之三十。”

  “如果你艰难长大了,被磋磨了意志,做着最普通的活,偶尔的一次机会,你看着你过去的同学,穿着光鲜亮丽,你自己却变成了你最不想要的平庸而碌碌无为的……”

  “别说了!”傅听凛道。

  宋泠之点头,“好,明白了吗。”

  他喜欢高效率解决问题。

  上辈子傅听凛还有傅家当做退路,虽然饱受磋磨,但好歹有个住的地方。这辈子,傅听凛回傅家的路被他堵死,所以他说的这一大串话,并非都是吓唬这小孩,而是理智的推断。

  前三点都是分析,最后的“如果”才是诛心。这个年纪的小孩子都好强,绝对接受不了自己平庸的未来。

  傅听凛:“明白了。”

  被宋泠之冷静的情绪感染,他也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从悲伤里拧出一点谈判的理智。

  “对不起,”傅听凛闭了闭眼,他站起来,对着宋泠之鞠了90°+的躬,差点把头磕在桌子上。

  “之前是我态度不好,给您道歉!”

  他憋了憋,“嫂子对不起。”

  宋泠之一口水差点呛住。

  傅听凛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说错话了,再次憋了下,“……哥夫…对不…起…”

  宋泠之罢手,“叫我哥就行。”

  什么哥夫嫂子那一套叫法,他和傅林双并没有成婚,那样叫,似乎不太妥当。

  傅听凛:“哥。”

  这样一叫,他看着又要哭了。

  宋泠之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这不是挺乖的,刚才犯什么倔。”

  傅听凛又不吭声了。

  “世界上没有白吃的午餐,今天太晚,就先和你谈到这里,改天我会列一份详细的清单。”

  傅听凛点头。

  宋泠之:“徐伯,带他去二楼的那个房间吧,换个新的床单被罩,让他先洗个热水澡,让人熬碗姜汤送上去。”

  家里多了个人,宋泠之觉得,这对他而言造成不了多大的影响。简单吩咐了之后,他就去了书房。

  上辈子宋氏的产业比现在要大多了,他的记忆还停留在上辈子的一些业务跟项目上,重新回到现在,他需要花费一些时间,重新把现在集团负责的业务熟悉起来。

  半个小时后,他隐约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回想片刻,宋泠之脑中终于想起了那个脏兮兮的小孩。

  那孩子,好像没有换洗的衣服吧。

  -

  傅听凛什么东西都没来得及拿。

  家里破产后,很多东西被变卖成现钱,被那些所谓的亲人分走了,包括他曾经很喜欢的球鞋、背包、甚至是好不容易拼好的乐高,也被撞在了地上。

  傅听凛不是什么都不懂。

  他站在淋浴下面冲热水澡,氤氲的雾气逐渐驱散了四肢的寒冷。跪在冰冷的灵堂前,听着那些人争吵着他的归属权的时候,他就知道,他没有家了。

  比起那些恶心的、令人讨厌的嘴脸,似乎宋泠之那副公事公办冷心冷情的样子,都变得十分和蔼可亲。

  少年单薄的背脊弯了弯,在洗完澡出去之前,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这件事让他不得不从悲伤里挣扎出来,在浴室了呆了好几秒——

  他没有换洗的衣服。

  傅听凛又快哭了。

  傅听凛盘腿蹲了下来,两只手指头捏住扔在一边的内裤,挤了一点洗发水,就着淋浴的热水,恶狠狠搓了起来。

  泡沫飞溅。

  他凶巴巴的用胳膊肘擦了下脸上的沫子。

  好像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把这段时间所有的负面情绪,宣泄在这条内裤上。

  然后。

  撕拉——

  傅听凛僵住了。

  “……”

  完蛋了。

  恰巧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开门。”

  是宋泠之的声音。

  傅听凛慌里慌张的看了眼周围,发现一条毛巾也没有。

  他这才想起来,徐伯把他送上来的时候,似乎是想要跟他说什么来着,但是他满脑子想着别的事情,只说不用了不用了。

  现在想起来,徐伯那时候好像是问他需不需要浴巾。

  现在浴室里只有一条破内裤。

  他的衣服脱在外面了!

  宋泠之又敲了敲,里面还是没有声音。

  他眉尖稍皱。

  这个年纪的小孩好像比较敏感,骤然遭到这么大的打击,不会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吧。

  思及此,他顾不得别的,直接推开门进去了。

  进去的第一时间,率先扫了一眼妥帖叠好放在床边的衣服,然后才看向里面哗啦啦的浴室门。

  宋泠之上去拧了拧把手,发现是锁着的,他看着那门:“傅听凛。”

  里面传来一声低低的:“在里面……”

  看来还活着。

  宋泠之控制着轮椅往后退了点:“出来。”

  傅听凛:“我没……”

  宋泠之:“没洗完也出来。”

  傅听凛气恼:“我没——”

  宋泠之倒数:“三、二……”

  咔嚓。

  傅听凛脸色爆红,猛地推开门,“我出来了,要怎么样!”浴室里氤氲的雾气一下子弥漫了出来,把宋泠之喉间的那个‘一’给吞了进去。

  宋泠之毕竟是坐在轮椅上,目光直视高度,远远低于正常人。他一眼就看见了很是羞涩的小傅。

  “…………”

  他平静的移开目光,检查完傅听凛身上没有什么割腕的伤口或者躺在浴缸里憋死后,就把手里的衣服放在了床边。

  宋泠之:“声音不要那么大,会吵到别人。”

  “睡衣是我穿过的,但洗干净了,内裤是新的,尺码可能有点大,明天会让徐伯给你买新的。”

  他只是出于监护人的义务,过来送个衣服,其实不太明白这小孩为什么一副那么恼羞的神色。

  害羞?

  害羞还光着身子从浴室出来。

  他明明记得有让徐伯送浴巾过来的,如果是害羞,出来前不知道围上浴巾吗。

  宋泠之停下:“有一件事需要提醒你。”

  傅听凛:“什么?”

  他别扭的神色正了正,以为宋泠之要开始立规矩了。毕竟刚才他们两个谈话的时候,这个人就说,要跟他立什么清单。

  宋泠之:“在宋家……”

  傅听凛神色更正经了。

  宋泠之顿了下,意有所指:“在宋家,遛狗可以,遛鸟不行。”

  咔嚓。

  卧房的门关上了。

  傅听凛愣了许久,才僵硬着低下头。

  紧接着,他耳朵脖子连同整张脸,迅速烧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