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鸭子坏了这件事, 第二天?清早,傅听凛就知道了。

  这小夜灯不坏还好,一坏就不容易修,宋泠之拿着灯研究了一早晨,早饭都没吃,就亲自?去找了能修灯的师傅。

  但?因为明天?就是春节,大家都忙着回家过年或者是筹备年货,在京市开店的,一般老家都不在京市,也早早关了门。

  宋泠之不放心把这夜灯交给没经验的师傅,一时半会还真的没找到人。

  自?傅听凛入了宋家之后,逢年过节的去墓园的祭礼也是按照宋家习惯办的,他?今天?还要准备祭拜的祭品。

  这是件大事,徐伯跟着前后忙活,宋泠之不想?打扰,就自?己?出门找封醒了,看看他?有没有一些认识的,大过年还接活的老师傅。

  第一次,宋泠之好似将所有人都忽略了个彻底,只顾着一件事。

  虽眉间不见着急之色,甚至还冷静的吩咐完今天?晚上要去祖宅准备的东西,但?就是能叫人感觉出来他?的在乎——

  那小鸭子他?一直握在手里不曾放开。

  明明跟他?气质极不相符。

  又不是什么好贵重的东西,哪至于这么在乎。

  无非就是在乎送小鸭子的人而已。

  傅听凛看得久了就不敢再多看一眼,生怕自?己?心里冒出来的酸意显露在明面上。

  高二时老师讲了一折子戏给他?们?当课外?扩充,丰富古代文化知识。

  那戏讲的是,古时候有个叫张烨的举人老爷,娶了妻之后与妻子恩爱和鸣,奈何天?公不作美?,妻子因病离世,举人老爷悲痛万分,抬了妻子的妹妹入府当个续弦。

  不仅要照顾对着她日日怀念姐姐的官人,还要照顾姐姐留下来的一双儿女。临了了,却得不到一句称赞,只要有一点?不好,就会被官人百般挑剔。

  傅听凛当时听完并不觉得有什么,但?他?此时心态不同,却跟这故事莫名共情起来。

  不大相同的是,故事里举人老爷是强行把妹妹招进?来的,而他?跟宋先生之间,他?才是那个生出狼子野心、恨不得宋先生抢他?回家……的坏蛋。

  又怎么好意思?生出那些酸人答答的心思?。

  傅听凛在心里哄了自?己?半天?,才觉得心情舒畅了点?,起码宋先生没真的跟他?哥结婚。

  他?收拾了东西,跟着徐伯去了墓园,把供品一一摆上,画了一个圈,在圈里烧纸烧东西,如?此一来,烧的这些就能顺顺当当地?到该到的人手里,不会被无处可归的孤魂野鬼抢走。

  徐伯已经远远走开了,不打扰他?跟家人说话。

  傅听凛边烧纸边道:“爸妈,我喜欢上了一个人,就是我哥没福气,没带回家的宋泠之宋先生。你们?把我跟我哥生的真像,喜欢都喜欢同一个人,我得谢谢你们?。”

  他?又说了自?己?在学校里面的一些事情,还说了自?己?现在的成绩,想?叫这些东西能让他?爸妈在下面少生气。

  “新款手机电脑、还有财经新闻、给你们?烧了好几家公司了,这次再烧点?员工下去,你们?在下面也能过上朝九晚五的上班日子了,这应该算是孝顺吧……”

  傅听凛以前来这里看望,从来没有这么多话过,只是他?前段时间在姻缘路挂了他?跟宋先生的‘今生’牌子,今天?又第一次在父母坟前坦诚,毕竟心虚,就说多了点?。

  孝顺完父母,他?开始孝敬哥哥。

  他?摆上了一束栀子花,“宋哥给你的,哥,你说你,人都没了,还叫人这么惦记。”

  傅听凛烧了厚厚一沓纸钱。

  “别跟弟弟客气,听说下面通货膨胀,以后每次过来我都多烧点?,弟弟也就不跟你客气了,宋哥我会照顾好的,你没做完的事我都会做,你在下面安心。”

  他?看着傅林双的照片,照片挑的温文尔雅笑容和煦。

  傅听凛却知道,要不是他?哥的尸体已经烧成了灰,他?真心实意的一番话真的叫他?哥知道了,他?哥起码得气成小绿僵。

  姻缘路时,宋先生许了他?哥来世的那一刻,他?就想?通了。

  他?能争的也只有余下的几十年。

  所以只要有机会,他?脸皮再怎么厚都不为过。

  傅听凛自?言自?语:“那姻缘路确实有几分灵异,我刚求了,你送的小鸭子就坏了,大哥,宋哥给别人照顾你也不放心,你要是答应弟弟替你照顾,就叫那小鸭子一直坏着吧。”

  语罢,他?烧了最后一沓钱,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飞灰。

  纯洁的栀子花在寒风里轻颤,这花不该在冬日里绽放,偏偏傅林双死在寒冬,以至于每次宋泠之来看他?,都要买温室里催生出来的。

  花开错了时节,人也生死两分。

  傅听凛垂眼看了许久,眼里那点?如?豆灯般恍惚的光逐渐坚定下来。

  他?低声道:“哥,你跟他?的缘分尽了。但?我跟宋哥的缘分,才刚开始。你别嫉妒,在下面好好保佑我们?。”

  最好看着他?们?白头偕老,他?再牵着宋先生的手下去地?府,将宋先生交到他?哥手上。

  那时候,他?也能亲眼看着宋先生,去完成许诺过他?哥的来世。

  -

  今年春节前还未曾下雪,但?今天?天?气格外?阴冷,寒风呼呼,拂面带着点?湿凉,想?来晚上会有场新雪。

  乌云沉沉,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了,宋宅早早就开了灯。

  前些天?去苏州,除了玄学看腿之外?,就是想?借着宋泠之姨祖母的面子,今年春节再去老宅看老太?太?。

  时间已经不早了,傅听凛回来的时候以为已经开始动身了,他?正急着回去换衣服。

  走到一楼客厅时,却正看见宋泠之静静坐在轮椅里,眼眸低垂,掌心覆在不亮了的小鸭子头上,看样子是在出神。

  傅听凛的脚步就慢慢停下来了,他?静静地?看着宋泠之,掌心缓缓攥紧了兜里的手机。

  片刻后,他?走过来,“宋哥,不能修吗。”

  宋泠之过了会儿才道:“能。”

  傅听凛现在倒将自?己?在墓前说的话忘了,只说:“那就修吧,修好了一样亮,别伤心。”

  “能修,但?我放弃了。”

  傅听凛微微愕然,随即心里有点?小欢喜,可很?快,那点?欢喜的火星子就被浇灭地?蔫哒哒冒烟。

  宋泠之继续说:“小鸭子是连一体的,修理需要全拆开,拆开之后,夜灯表面会留下很?明显的破坏痕迹,我就不想?修了,不如?留下做个想?念。”

  上辈子明明亮了好多年的,他?未曾想?过这个灯会坏。

  唯一和上辈子不同的是,他?之前和傅听凛一起比赛完后总要洗澡,洗完澡后,傅听凛会在微信上督促他?吹头发。

  他?躲懒,就将吹风机挪到了床头。

  或许时间久了,夜灯浸了点?水珠,不知碰了哪个关键地?方?,就坏了。

  毕竟是陪了他?这么久的东西,骤然一坏,他?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脑中没由得冒出安德寺那位大师说的‘缘尽’理论来。

  傅听凛听他?这样说,干巴巴应了一声‘哦’,就被催着上楼换衣服。

  宋泠之原本在一楼也是为了等他?回来,此时回了卧室将小鸭子放好,就带着备下的年礼回老宅了。

  一路冒着风寒往老宅赶去,半路就下了雪,这雪又急又大,雾气逐渐弥漫,司机开车的时候不免小心谨慎,到老宅的时候,路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

  安全抵达的时候,徐伯总算是松了口气。

  “雪天?开车还真是危险,这天?没法回去,老夫人这次要是还不叫你进?门,那可才是叫人寒心。”

  老太?太?生的那个年代,思?想?本就比较封建,眼下虽然是过年了,外?面大门口的狗叫起来,很?快引来了看门的人。

  看门的刘伯伯也认得徐伯,见了人之后忙摆手,“今年下这么大雪,老徐你怎么又来了!老夫人不见的,赶紧回去吧!”

  傅听凛下车帮忙将轮椅展开了来,扶着宋泠之下车,稳妥坐在了轮椅上。

  外?面风雪大,宋泠之深灰色的围巾上转瞬沾了雪色。

  傅听凛忙撑开了一把宽阔的黑伞,伞面倾斜,一边替宋泠之挡着寒风,一边推着他?到了老宅的大门边。

  宋泠之摸出一块玉,递给了刘伯伯。

  “把这个交给奶奶,跟她说,我今年来了,如?果?这次也不见,我还是会跟往年一样,等到凌晨再走。”

  玉石触手生温,即便是在如?此寒冷的天?里,也持着一股天?然的温润。

  刘伯伯拿着玉就赶紧进?去找人了,走之前斥责了一声乱吠的狗——这狗是新养的,不认得老太?太?的孙子,当成外?人叫唤了。

  外?面自?然是极冷的,没两分钟,宋泠之就觉得双手冰凉。

  他?常年坐于轮椅之上,血气本就比正常人少,越在寒冷的天?里待,唇色就越寡淡。

  风雪乱飞,叫他?发梢、眼睫都落上了雪,雪片易碎脆弱,宋泠之却神色淡淡,像幅冷清的水墨画,只是性子执拗无比。

  刘伯伯很?快回来,手里的玉没了,也只遗憾的朝着宋泠之摇摇头。

  老太?太?还是不见他?。

  宋泠之即便是心里有准备,也不免轻轻吐出一口气,他?压下失望,“麻烦刘伯伯了。”

  转而对耷拉眼睛叹气的徐伯道:“让小凛跟你先去车上吧,我自?己?在这等。”

  傅听凛:“我年轻,身体好,徐伯上去吧,我在这撑伞。”

  他?语气坚定,先将手里的伞叫宋泠之拿着,转而催着徐伯上了车,生生给塞进?了车里,在徐伯的骂声里,又神色自?若地?锁了门。

  傅听凛重新拿着伞,站在了宋泠之身边。

  他?低头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现在是七点?二十。

  “还要四个多小时才到凌晨。”

  宋泠之看了他?一眼,见他?执意跟他?一起,就没说多余的话劝阻,而是道:“我以为你会跟徐伯一样劝我别等。”

  “跟在宋哥身边这几年,我知道,你下定决心的事情基本不会变,没关系,我陪你。”

  傅听凛今日穿了件很?保暖双层呢子大衣,显得身材修长挺拔,围巾厚厚的遮了半张脸,露出一双逐渐张开的俊朗眉眼。

  他?撑着伞替宋泠之挡了大半的雪花和寒风,握在伞托上的手指冻得发红,伞面雪花压的愈来愈重,他?手却不曾颤过。

  和刚来宋家时那个哭红眼的小孩相比,已经是个能担事的大男孩了。

  雪花纷飞,冷冽和温柔共舞,在寒风里,细细密密地?织成了一道模糊视线的帘。

  宋泠之忽然开口:“当年,我跟你哥出柜,被奶奶知道了,我带他?回来过年的那天?晚上,也是下了很?大的雪。奶奶不见我们?,他?就陪着我在外?面淋了一夜。”

  也同样给他?撑着伞,挡着风。

  傅听凛很?少听他?说起往事,做好了吃酸的准备继续往下听,宋泠之却没再说了。

  他?出神地?看着老宅里面依稀透出来的几抹灯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身体僵冷至极,腿部和尾椎骨、肩背都依稀生出几分酸冷。

  掩在毯子下的双手逐渐冰凉。

  宋泠之动了动手指,试图缓解一下,下一秒却他?左手却叫人捉住。

  傅听凛握着他?的手腕,把他?的手塞进?了侧兜里,里面暖融融一片,骤然触暖,他?冻的没太?有知觉的左手慢慢升起一股麻意。

  宋泠之抬起头,傅听凛正目视前方?,这个角度他?只能看见对方?的下颌线,和半张侧脸。

  傅听凛稍稍错了错身,自?己?的手也伸进?衣兜里了一只。

  冻了这么久,他?身体也不算多热,只是年轻火力旺,总比宋泠之身上暖和。

  此刻他?温度较高的掌心贴在宋泠之冰凉的手背上,动作并不出格,神色语气也很?自?然,“宋哥,还要等好久,这样我们?都暖和点?。”

  宋泠之不做他?想?,嗯了声。

  他?往另一只手上哈了哈气,肺腔却有点?痒意,这一口气没顺下来,低咳了好几下。

  傅听凛皱眉:“宋哥……”

  “——老夫人叫你们?进?去!”

  傅听凛话没说完,就听见刘伯伯急匆匆跑出来,眉目间也见喜色。

  他?立即掏出钥匙开了门,一边飞速道:“老夫人见着玉之后,就给她那老姐姐打了电话,说了好一会子话,听着像是吵架……但?挂了电话后,老夫人就叫进?去了,快快,这大冷天?的,真是冻死了!”

  老宅里的灯一路都亮了起来,还来了两个帮忙搬礼的,傅听凛忙摁了下车钥匙,将徐伯放出来了。

  徐伯下来后重重哼了口气,他?知道两人都是为他?这老头子好,到底也没说什么,就只赶紧叫人带着礼,进?了老宅。

  这宅子很?老了,后来重新修葺的时候,宋家一脉相承的执拗,老太?太?说不想?破坏宅子风水抗拒装暖气,就没人能压着她装暖气,所以如?今主要的几个房间,维持的还是老样子——

  烧炕。

  今天?眼见大雪路滑,宋泠之必得在这里住下,加上跟着的那个十几岁的少年、徐伯还有司机,还得再烧两个炕。

  刘伯伯算好人,松了口气,老宅里空房少,但?能烧炕的也就那几个,还好小宋先生这次一共只带了四个人来,不然还真的住不下了。

  就这样,还得是两人挤一间房。

  宋泠之在外?面冻的浑身都是寒气,进?了厅堂才暖和几分。

  厅堂门槛不低,他?这轮椅是两个人抬进?来的。

  厅堂里的装潢都仿古,正首两把椅子,是他?爷爷奶奶坐的位置,爷爷去了,那把椅子已经许久没人坐了,只是没有灰尘,应该是有人经常细细打理。

  傅听凛也在观察。

  左下首和右下首都是两把椅子,中间一个置放茶盏的小桌隔开。

  屏风、毯面不一而足。

  古朴而雅致,摆放的瓷瓶、杯盏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都极讲究。

  傅听凛看得越久,就越觉得这座老宅子透着股底蕴来。

  宋泠之年幼时在老宅陪着爷奶许久,感情自?然深厚,只是出柜之后,奶奶就不再见他?了。

  也不知道他?那位姨祖母跟奶奶说了什么,叫她那么固执的性子都改了主意。

  刘伯伯将他?带到之后,就想?着赶紧去准备烧炕和新被褥,临走前嘱咐了一句,“老夫人好犯糊涂的毛病越重了,近来总是认错人,要是认错了,就得哄着顺着,不然又得发脾气了。”

  宋泠之皱眉,也想?起了上辈子奶奶答应见他?后,时不时将他?认成爸爸或者爷爷的样子。

  这是老毛病了,药也一直再吃,但?也只是缓解而已。

  不过,原来这么早的时候,奶奶认人就已经不太?清楚了吗。

  他?点?头:“我知道了。”

  刘伯伯走了之后没多久,宋泠之活动手指关节,尽快叫身上的寒气散去,免得叫见了奶奶之后,叫她老人家受着寒气。

  可他?等了没两分钟,就听见内屋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拐棍杵在地?上的声音格外?鲜明。

  宋泠之诧异抬头,只见一个板着脸的老太?太?同样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手里拿了个没什么用的拐棍,瞪着眼睛出现在了他?面前。

  徐伯:“老夫人。”

  傅听凛也忙跟着说了声:“宋老夫人好。”

  祖孙两个却都没说话,就像是较着劲儿等着对方?开口,好似谁先开口,谁就输了一样。

  宋泠之轻轻吸了一口气,“奶奶……”

  “你闭嘴!”老太?太?脸颊颤了颤。

  宋泠之沉默下来,等着接下来的责骂。

  却不想?,老太?太?看他?许久,梗着的脖子突然低下来,苍老的声音也颤抖哽咽了,“你……你这坏孙!要不是老姐姐告诉我,你是不是还打算瞒着我,你都没剩多少日子可活了!”

  宋泠之:“……”

  他?愕然抬头,只见老太?太?眼眶红红的,不住地?用拐棍杵地?,又急又气。

  两秒后,他?立即反应过来,这九成是他?那位姨祖母编排的谎话。

  这份请宋泠之领了,趁着这机会,往前握住老人家的手背,轻拍的动作带着十足的安抚性,“奶奶,对不起。”

  老太?太?仍旧偏着脑袋,咬着牙,嘴唇发颤。

  许久,才低下头,干燥的掌心贴在了宋泠之脑袋上。

  老太?太?道:“是我固执了……”

  宋泠之摇头。

  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出柜这件事的,是他?先惹的奶奶伤心,所以也不怪这些年老太?太?对他?的冷脸。

  老小孩老小孩,越老越是小孩。

  是需要人哄的。

  也不知道上辈子他?死讯传到奶奶耳中的时候,他?家这倔脾气的老太?太?会是怎样难过孤独。

  他?跟徐伯都去那位姨祖母家了,他?能反应过来的事情,徐伯也很?快反应过来,乐得看这祖孙相拥。

  只是傅听凛没去,也不知道这是假的。

  他?一耳朵听见‘宋泠之没多少日子可活了’就完全呆住。

  他?看了眼被蒙骗的伤心老太?太?,看了眼顺势演戏的宋泠之,最后看了眼一脸欣慰抹泪的徐伯……

  少年如?遭雷击,瞬间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