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舱内。

  “……是不是看不出来,我小时候……反正我不算乖孩子那一挂,外婆经常气得顶肺,拿竹棍追我。每到时候我就苝苝整王里跑,跑远了,她也不会过来追,就在后面喊我名字,全名喊……”

  “当然,很多时候,外婆是温柔的,她会做很多好吃的、晚上哄我睡觉、天热用竹扇给我扇风……”

  谢如溪靠着座背,头歪着,语气轻柔。他说了很多,外婆在他生命里占据了重要的位置。

  “我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希望外婆能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顾勉在旁边认真地倾听,神色专注,“会的。”

  谢如溪抿唇一笑,指尖攥得紧。

  “饿吗?”顾勉突然问。

  谢如溪愣了愣,“还好。”

  “哦。”顾勉收回视线,“好的。”

  有个小孩在前方的座位嘟囔,“妈妈好饿啊,我想吃东西……好饿好饿好饿……”

  谢如溪也注意到,哭笑不得。

  “你还有其他想聊的吗?”顾勉侧头询问。

  “没、没了。”谢如溪指甲刮蹭了下掌心,微微濡湿,“你有其他事要忙吗?有的话不用听我唠叨。”

  顾勉打量他一会儿,平静地说:“不是重要的事,可以晚上回去弄,你想聊就聊。”

  谢如溪猛地用力,指甲陷进软肉,心里说不上是放松,还是失落。

  “没有,你有事就做吧。”他微微一笑,“我刚好闭眼休息下。”

  按常理来说,谈及到家庭,难免会说到父母。

  谢如溪的父母是一対——

  为爱疯狂、毫不称职的父母。

  谢如溪父母早逝,爸爸因意外在急救室抢救,最后的几天里,妈妈彻夜守在医院 。

  而当时才三岁的他,完全被遗忘在家里,饿了几天,实在受不了,吃了乱七八糟的东西,一直在呕吐。

  当时的记忆委实不太美好,尽管三岁不记事,什么感受、是否哭泣,都不太清楚了。

  ——但那种饥饿感仿佛刻入骨髓,至今也无法忘记。

  所幸,外婆没有遗忘他,发现了晕倒在家的他。

  后面的事情谢如溪也不太清楚,只知道自己醒过来后,爸爸离世,妈妈为了爱情,在家里的浴缸自杀。

  尚且年幼的谢如溪并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他没有了爸爸和妈妈。

  等长大了,他才知道爸爸因为车祸离世,妈妈则是——

  殉情。

  ……

  怎么又想起这些事了?

  父母的爱情……谢如溪轻叹,虽然不想承认,但妈妈的殉情让他対爱情的理解出现了些许偏差。

  ——尽管他努力掰正,但效果似乎都不太好。

  他缓缓闭上眼睛,丝绸眼罩挨着眼皮,冰冰凉凉的。

  “如溪哥?”顾勉突然出声。

  谢如溪下意识侧过头,视野一片黑暗。

  他觉得有点亮光透过眼皮渗入,眼罩被掀开。

  他寻摸着光,睁开了眼,心脏漏跳一拍。

  是顾勉。

  谢如溪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

  ——这个距离太近,连呼吸也缠绕在一起。

  “你不高兴?”顾勉眼睫低垂,问道。

  谢如溪喉咙发涩,“没有啊。”

  “明明不高兴,但又说没有。”顾勉指尖虚空划了一下,淡淡地说,“你低头的时候,都像在说‘我很难过’。”

  “如果想要聊天,可以和我说,比起你难过——”顿了顿,他又说,“那些确实不算重要的事。”

  谢如溪怔了怔,直白的表达是顾勉的底色。

  那些本应该暧昧的话语,在対方稀疏平常的态度里,反而显得毫无波澜。

  他不自觉放低声音:“……是有点难过,但不是因为你。”

  “真的。”他强调。

  顾勉把笔记本电脑重新合上,放进背包里,“那和我说说?我不介意当你情绪的……”

  他想了想,“回收站,‘变废为宝’。”

  ——这是最近的网络热词。

  谢如溪忍不住笑了,“你还知道这个?”

  “在你眼里我好像和社会脱节。”

  谢如溪摇头,“不是脱节,就……”

  “很难说,反正觉得你不会知道这些事。”

  顾勉“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谢如溪慢慢放松,轻声说:“谢谢你,小勉,但我现在想休息,至于那些难过的事,我们下次聊,好吗?”

  “好。”

  下飞机后

  “思绪到了吗?”谢如溪问。

  “嗯。”顾勉扬了扬手机,“我哥刚给我发了信息。”

  “好,那你……”谢如溪猝不及防地被人流撞了下,往旁边晃了晃。

  顾勉一把将人扶住,带到自己身边。

  谢如溪下巴抵在顾勉肩膀,身体微微一僵,熟悉的皂感气息盈满鼻腔——

  他好像又回到了前几个夜晚,被蓬松的棉被包裹着,淡淡的香气萦绕周身,好似沁入脾肺。

  “対不起対不起……”刚刚撞过来的人仓促道歉。

  谢如溪脑子嗡嗡作响,対周遭的一切毫无所觉。

  顾勉瞥了一眼,替他回答,“下次注意看路。”

  “好的好的。”路人匆忙离开。

  顾勉轻推谢如溪肩膀,低声唤道:“如溪哥?”

  没有反应。

  顾勉低下头,刚要说什么,蓦然沉默。

  “你——”他迟疑了一下,“还好吗?不舒服发烧了?”

  他说着,伸出手,手背测了测対方的额头。

  一触即分。

  轰——

  谢如溪直觉浑身血液倒流,血管突突跳起。

  他手快过脑子,往前一推,自己不断后退。

  顾勉:“……”

  他不明白対方为什么反应这么大,但还是率先放手。

  谢如溪心怦怦乱跳,胡乱地道歉:“対不起,小勉,我、我有点感冒,可能低烧了……我怕传染给你。”

  “没事。”顾勉神色平和,“记得吃药。”

  “江阳的温差大,你要注意。”

  嗡嗡嗡——顾勉的手机响了。

  【阿勉,你到了没?】顾思绪发来消息。

  顾勉回:【到了。哥,你在哪?】

  【老地方,百年大树下。】

  【好,几分钟后到。】

  “走吧,我哥到了。”顾勉把手机揣衣服的口袋。

  谢如溪“嗯”了声,头低垂着,快步走前。

  藏在头发后的耳垂,烧得厉害。

  ……

  “阿勉,是我错觉吗?我怎么觉得你又高了?”顾思绪在前排开车。

  徐雯雅坐在副驾上,头顶的咖啡色贝雷帽倾斜,给后排的顾勉递水,“来,喝点水。”

  “嗯,错觉。”顾勉回答。

  他接过水,打量了下徐雯雅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精神还好。

  “谢谢芽芽姐。”

  顾思绪嘴角抽了抽,“行,我的错觉。”

  他又问了顾勉一些最近的问题,得到的回答都比较简单。

  “嗯。”

  “好。”

  “没有。”

  “哦。”

  顾思绪像想到了什么,说:“你和如溪相处得挺好啊,都过年约饭什么的。”

  说实话,当他看见好友和弟弟一起出来时,还有点惊讶,两人有说有笑的,看起来关系非常融洽。

  顾勉撩起眼皮,“嗯”了一声。

  “还是只有‘嗯’?”顾思绪乐了。

  “挺好的。”

  顾思绪哽住,轻啧,“好吧,当年只到我肩膀的弟弟长大了。”

  “你年初几过去吃饭?”顾思绪问。

  “看情况。”

  顾思绪笑眯眯地说:“哎,以前都是我和如溪、芽芽聚一聚,要不今年带上你了。”

  顾勉面无表情,“哥,你带小孩吗?”

  “我可以自己去。”

  顾思绪哈哈大笑,“行,你自己去。”

  ——弟弟和好友相处得好,他挺高兴的。

  -

  日历悄然撕下一页,年三十的脚步匆匆而来。

  除夕之夜,万家灯火,氤氲着名为家的气息。

  顾勉和顾思绪自小算得上“相依为命”,比寻常小孩更早知晓节日该有的“内容”,长大后依旧遵循惯例。

  哪怕是两个大男人,平时的日子过得比较粗糙,但対于该过的节也不马虎,拿出十二分精力対待。

  家里和以前一样,窗台、地板擦得发亮,旮旯角落打扫干净,红艳喜庆的春联和福字全部贴上,营造出即将过年的气氛。

  江阳是小地方,偏远一点的郊区,也不禁烟花炮竹。年夜饭时,远处偶尔传来闷响,夹杂着楼下“蜘蛛炮”的炸响。

  电视上的春节联欢晚会节目准时开播,一眼扫去,还是熟悉的主持人。

  “哎呀,果然还是家里好,当社畜真累。”顾思绪在厨房念叨,手也不停,“不対,应该说是半个社畜……”

  顾勉把炒好的菜一拿出,搭话,“哥,你不喜欢这次实习?之前你的目标……不是想进这家公司吗?”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顾思绪叹气,“说实话,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他说话在翻炒锅铲声中有些模糊,“……可能学校和职场有明确的区分,我还没掌握要领,不习惯那里、的氛围吧……”

  顾勉手一顿,“比如说?”

  “人际关系?”顾思绪开玩笑地说,“也不全是,人家有企业文化,个体不能总怪环境。”

  顾勉皱眉,唇抿了抿,“那哥你换个目标?”

  “这不是我想换就换啊。”顾思绪说,“而且……找工作哪有这么容易,实习机会难得,我还是要多多珍惜。”

  “哥,你这么优秀,值得更好的公司。”

  “你这高帽戴得,优秀的人一茬一茬捆堆了,我算什么?”

  “那就是最优秀的。”顾勉平静地说。

  顾思绪被逗笑,“和你比呢?”

  “嗯,你更优秀。”

  “我听得都不好意思了吧。”自己弟弟从小到大,才是真正的天才。

  顾思绪成绩不差,但和顾勉比起来,还是差了一大截。

  ……

  “你加的那什么项目,这么忙吗?”顾思绪把最后一碟菜放在饭桌,“除夕都不消停。”

  顾勉指腹滑过平板的屏幕,紧接着是新的一页,“不是。”

  “那你在搞什么?”

  “一点私事。”顾勉慢吞吞地说。

  “行行行,你的私事。”

  顾思绪嘀嘀咕咕,“果然长大了啊……”

  顾思绪从小又当爹又当妈的,该操心的事一点也不少,対顾勉的诸多情况都会仔细关心。

  衣食住行各个方面,一样不差。

  不过弟弟大了,确实应该放手。顾思绪惆怅地想,感觉短短大学一学期,人脱胎换骨地在变。

  顾勉垂着眼眸,屏幕的蓝光倒映在瞳孔。

  ——上面的内容并非顾思绪所想的项目内容,而是一些足以令他惊掉下巴的……

  “追求攻略”。

  是的,顾勉又在研究这玩意儿。

  前段时间一直忙着新项目、新实验的进程,他没去再次“进修”,很多所谓的技巧都没实施,就这么相处着。

  而顾勉趁着这回过年的假期,打算重新将它拾起来,继续学习。

  有点愈挫愈勇的意思。

  家里平时就两个人,顾思绪也不是什么老派的大家长,除了重要时刻会承担起“父母”的角色,很少拘着顾勉。

  大部分时候都是以哥哥的身份和他相处,扮演知心哥哥的角色。

  ——当然,顾勉也没有什么叛逆、纠结的青春期,他特地学的青少年心理知识,毫无用武之地。

  顾思绪见顾勉总是盯着平板,以为是什么工作内容,但后来频频震动的手机,昭示着似乎并不简单。

  终于,顾思绪忍不住开口问道。

  “阿勉,谁啊?”他筷子夹了块鱼肚腩,放到顾勉碗里,“除夕还给你发消息,交新朋友了?”

  “谁啊谁啊?我认识不?”他饶有兴趣地问。

  “不是。”顾勉咽下苦瓜,眉头微蹙,苦味在舌尖蔓延,过后还有些干涩。

  “不是?”顾思绪笑了笑,“那是谁?”

  “如溪哥。”

  顾思绪惊讶,“看来你和如溪合租,相处得真的很好啊。”

  “嗯。”顾勉抿了口鸡汤,又继续回消息。

  “你们聊什么?”顾思绪是真的好奇,自家弟弟从来不是什么热衷交际的人。

  谢如溪也一样。

  “晚会。”

  顾思绪:?

  “哈?春节联欢晚会?”

  “嗯。”

  顾思绪问,“介意我看看吗?”

  顾勉把手机屏幕转了个面。

  “哦哦,春节晚会二次创造啊。”顾思绪了然,忍不住问,“你爱看这个?”

  他以前怎么不知道?

  “还行。”

  顾思绪感慨,“阿勉,感觉我错过了你的成长,居然不知道你的爱好,唉……”

  他既是感春伤秋,又是倍感欣慰,反正很复杂。

  顾勉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哥,多吃点菜。”

  言外之意就是,别说醉话。

  顾思绪大笑,“真是够了,煽情不过一刻,吃饭吃饭。”

  -

  十点半。

  顾勉和顾思绪坐到沙发上,一起看电视上的春节晚会。

  刚好播到某个戏剧节目,咿咿呀呀个不停。

  顾思绪忙着和芽芽聊天,一心三用,看电视、聊天,还和顾勉说话。

  嗡嗡嗡——旁边的人忽然站起。

  “你去哪?”顾思绪听到门锁响动的声音,顾勉手臂搭着外套,一副准备出门的样子。

  顾勉想了想,回答,“加餐。”

  顾思绪:?

  什么东西?

  没等他细细探究,人干脆利落地离开。

  不対劲,真的不対劲!

  顾思绪面色严肃,沉思良久,拿起手机,给徐雯雅发消息——

  【芽芽!!!大事不好,阿勉是不是谈恋爱了???】

  -

  “你居然真来了……”谢如溪心情复杂,看着旁边的顾勉,迟疑地问,“你还行吗?如果太辣的话,可以不吃……”

  顾勉咬了一口沾满辣椒粉的牛肉串,面无表情地咀嚼,“还行,不算太——”

  “咳咳咳、咳咳……”他呛了几口,眉头蹙起。

  谢如溪连忙把糖水递过去,“别着急,慢慢来。”

  顾勉眼眶红,额角冒汗,辣意在味蕾乱蹿,面色还算平静。

  “你也吃,如溪哥。”他侧过头,认真地说,“这家是你小时候常吃的那家,没错吧?”

  “没错。”

  “味道确实好,和如溪哥说的一样。”顾勉点头,吃一口羊肉串,又灌了一大口糖水。

  他全凭本能说“好”话,什么技巧抛之脑后。

  ——没办法,太辣了。

  “哦哦,好。”谢如溪夹了海带,铺满红彤彤的辣椒,随便一口,舌头火辣辣的,鼻子呛得发痒。

  他时不时用余光瞄顾勉,有点恍惚。

  怎么就大年三十出来吃烧烤了?还是半夜。

  好像是他说——

  【好奇怪,是今天吃得太清淡了吗?我居然有点想吃辣,如果是烧烤就更好了……】

  【说到这个,我刚刚看朋友圈,小学门口的烧烤店老板居然在加班,赚钱不容易啊。】

  顾勉当时消息回得很快,也很简略。

  【好巧,我也是。】

  谢如溪出神,这句话没什么问题。

  但问题出在顾勉身上,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怪在……

  哦,他知道了。

  谢如溪古怪地想,顾勉吃辣吗?好像不吃。

  那是——

  为了陪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