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勉的肋骨被压着,沉甸甸的,脖颈被几缕发丝轻轻挠着,痒意密密麻麻。

  他手肘半撑在被子上,身形稳当。从窗台打入的一束光,恰好照在对方侧脸,覆着一层柔光。

  忽然,顾勉目光一凝,这是什么?

  他抬起手,指腹轻轻滑过谢如溪的眼尾,黑点依旧没散。

  谢如溪僵硬了一瞬,喉结上下滚动,小声说:“小勉……怎么了……”

  顾勉淡定地收回手,“抱歉,我以为什么脏东西黏上去了,原来是泪痣。”

  谢如溪抿了抿唇,“哦。”

  他觉得眼尾被碰到的地方,滚烫灼热,有些粗粝的触感,久久不散。

  顾勉很少有机会这么专注地盯着谢如溪,也是今天才发现,他眼尾有一粒小小的泪痣,不明显,长睫扫下来时,不偏不倚地拂过。

  “没有哪里磕到吧?”顾勉没再关注泪痣,低头询问。

  “没……”谢如溪闷声闷气地应道,像从喉咙挤出来的,含糊不清。

  什么啊,他还以为……

  ——居然误认为脏东西?

  谢如溪心里失落,有点神思不属。

  “什么?”顾勉没听清。

  谢如溪没有反应。

  顾勉又唤了一声,“是哪里磕到了吗?”

  谢如溪摇头,支起手臂,想要起来。

  他轻声细语,“没磕到,反倒是你,我整个人砸你身上,还好吗?”

  “嗯,还好。”顾勉扶了扶他肩膀,“放心,如溪哥,你不重。”

  谢如溪瞥了一眼,“你这话说得——”

  顾勉笑了笑,“这句话哪里不对?”

  谢如溪生硬地转移话题,递上盒子,“那个,生日礼物。”

  顾勉接过,“谢谢,介意我现在打开看看吗?”

  “你看。”

  顾勉往窗边挪,光线更加清晰。

  是一条菩提手链。

  他挂在指尖,翻转了几下,发现上面镂空雕刻了着字,仔细辨认后,不太确定地说:“我的名字吗?”

  谢如溪点头,“对。”

  “如溪哥刻的?”

  谢如溪唇角微扬,“嗯,我刻的。”

  “我给你戴上?”

  顾勉答应,“好。”

  “除了你的名字,其他字我是从园宝寺外面的石碑挑的。”谢如溪指尖拨开卡扣,开始绕顾勉的手腕,动作很轻,指腹触过温热。

  他低声说,“这些都是大家常求的字,石碑被摸得发亮,比如说‘安’、‘慧’、‘财’、‘合’……”

  谢如溪慢慢抬头,一眨不眨地盯着顾勉。

  “选好后,我找主持通嘉大师在佛前开光,请回神运,希望保佑你新的一年,乃至岁岁朝朝都是平安的。”

  顾勉怔怔,那双看着他的眼睛很漂亮,像一块莹莹润泽的琥珀。

  他的心无端一悸,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却抓不住。

  砰砰砰——

  窗外突然发出一声巨响,一阵喧哗的人声传来。

  谢如溪把攥得发麻的手放松,大拇指按了按虎口,轻舒一口气,“过零点了。”

  每到这个时候,他清楚地知道,街道总会有年轻的孩子在庆祝。

  屋内的安静与墙外的喧闹交融,他经历了无数次,而那一刻,时钟迈向新的纪元。

  他温柔地说:“新年快乐,小勉。”

  顾勉沉默半晌,缓缓开口。

  “新年快乐,如溪哥。”

  ……

  咔哒——

  顾勉回到家时,已经半夜一点了。

  他刻意放轻动作,关门的声音很小。

  客厅黑漆漆一片,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周遭没有任何声响。

  ——哥哥睡了吧。

  顾勉莫名松了口气,扯了扯衣领,快速换完鞋,走路很轻地回房间。

  “阿——勉——”幽幽的声音从后背响起。

  客厅倏然大亮,只见顾思绪坐在沙发上,腰板挺直,目光炯炯。

  顾勉一顿,转过身,“哥,你还没睡啊?”

  顾思绪挑眉,“等你嘛。”

  “我有什么好等的?”顾勉不理解,疑惑地问,“那现在你等到了,然后呢?”

  “然后……?”顾思绪哼笑一声,猛地弹起,一个跨步过来,抓住顾勉肩膀,“阿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和谁一起出去?这大晚上的,是不是和……”心动的女生出去跨年?

  “如溪哥。”顾勉冷静地回答。

  “哈?”顾思绪愣住,难以置信,“谁?”

  “如溪哥。”

  顾思绪肉眼可见的失望,“啊,真的吗?我还以为你——”

  他倒回沙发,瘫在上面,“白期待了。”

  顾勉淡淡地说:“你以为什么?”

  顾思绪翘着二郎腿,“以为你铁树开花,我有弟妹了。”

  “啊,我好像看到了可爱的侄女朝我招手,喊我大伯……”

  顾勉:“……”

  “早点睡。”

  他扔下一句,直接回房间。

  ——他觉得顾思绪可能要失望了,对方想象中的“弟妹”和“侄儿”,恐怕是不存在。

  暂且不论,他会不会如对方所想,结婚生子,如今他的选择——

  更是不可能。

  “喂喂喂,你别走啊,阿勉。”顾思绪赶紧挽留,“我还想和你谈谈心,来一场男人之间的对话……哦,不对,是兄弟之间的对话。”

  顾勉没有理会,毫不留情地关上大门。

  他没有急着洗漱,反而坐在原木椅上,没有动作。

  视线落在瓷白的砖片,指尖轻敲腕间的手链,菩提质感滑润,镂空的地方滑过,有些许刺感。

  “平平安安吗……”顾勉眸色深沉,后颈仰坐靠在椅背上。

  他闭上眼,晕黄的台灯笼罩在他脸上,光精灵仿佛在跳跃。

  这份新年礼物有点突然,有点出人意料——

  顾勉看不清其中的动机,但能感受到背后的真挚祝愿。

  或许,他要先想想,该还个什么礼物?

  -

  按照以往的习惯,顾勉和顾思绪会在早上九点的时候,分别接到那对彼此怨恶似仇人,又维持着体面不愿意离婚的父母打来的电话。

  顾勉基本不管对面说什么,一律回答“哦”、“嗯”、“好的”,然后挂电话。

  但顾思绪不太受得了,哪怕早已对这两人的行事方式和态度彻底失望,对方每一次都会刷新他容忍的底线。

  这次也是,简直有够荒谬的。

  “他们和你说了吗?”顾思绪脸色沉沉地走出来。

  “嗯。”相较于顾思绪的黑脸,顾勉表现得无比平静。他甚至很有闲情雅致地摸了摸妮妮的头,和他握爪子玩耍。

  “他们真是疯了,为了多分一份遗产,居然还想再生一个。”顾思绪咬牙,“他们以为小孩是什么?他们的玩具?只要生出来,什么都不管,就放在那里当吉祥物吗?生而不养,简直是……”猪狗不如。

  他忌惮着两人是他血缘关系的亲人,到底没有说出太脏的话。

  顾勉说:“他们眼里恐怕吉祥物都不算,这只是一个工具。”

  顾思绪更加愤怒了。

  他自己怄气半天,又自我安慰,“算了算了,就算真生身了,如果他们……”

  他叹了一口气,“大不了我养呗。”

  顾勉轻拍他肩膀。

  “你换好衣服了?那你先下去,芽芽在楼下等着。”

  “好。”

  ……

  “阿勉,新年快乐,来,利是给你,祝你顺顺利利。”徐雯雅今天特意画了妆,精气神看起来不错,两颊的腮红明显。

  “谢谢芽芽姐。”顾勉把红包放进口袋,随口道,“最近你身体还好吗?”

  他脚边是绕着打转的妮妮,一直在蹭裤腿。

  徐雯雅将头发掠过耳后,轻松地说:“老样子嘛,控制得还算不错。”

  顾勉点头,“嗯。”

  他顿了顿,问道:“哥哥那边,芽芽姐还打算继续瞒着吗?”

  徐雯雅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年后吧,过年要开开心心的,他到时难过,反而不吉利。”

  她半蹲下来,摸妮妮蓬松的头,叹息般地说:“……我感觉思绪好像察觉到了一点不对,但他也没说出来,一直……一直等我说。”

  她笑了笑,“希望之后说出来,别把他吓个半死吧。”

  顾勉摇头,“不会的,哥哥很愿意和你一起共度难关。”

  徐雯雅轻轻“嗯”了一声。

  -

  “阿勉,你以前好像来过一次如溪家?你五年级的时候……”顾思绪回忆,“不对不对,六年纪了。”

  顾勉掀了掀眼皮,“是初一。”

  “哦哦,好像是初一。”顾思绪一拍脑袋,嘿嘿笑,“抱歉,你哥自从当了社畜,记忆力急剧下降。”

  “哎,阿勉,你知不知道,如溪家里是两层,打通了的?”他抓着铁栏杆,左看看右看看,嘀咕,“这里我记得有锁的啊……”

  “以前我们一帮人来喊他玩,如溪经常从这里跳出……”

  顾勉扫了一眼,定定地看着在昨晚“被撬开”的地方,没有提醒顾思绪“锁”在哪,只默不作声。

  “奇了怪了,这锁……哎呀,找到了。”顾思绪兴奋地招手,“这这这,你过来看。”

  顾勉敷衍地看了下,“嗯,看到了。”

  顾思绪还在滔滔不绝地回忆往昔,大谈这把“锁”的神奇之处。

  忽然,一楼的阳台打开,谢如溪探头,眯起眼睛,“顾思绪,你干嘛?”

  “如溪!哈哈哈,我还想着打电话让你开门。”顾思绪乐了,“没想到啊,你居然感应到我们了。”

  谢如溪说:“你扒拉锁这么大声,我能听不到吗?”

  顾思绪笑得更大声。

  谢如溪从阳台门走出,先看见徐雯雅,自然地打了个招呼,“新年好,芽芽。”

  徐雯雅挥挥手,“新年好。”

  谢如溪一开始站的地方,是个死角,看不见顾勉,直到挨着铁栏,才发现还有个人。

  “小勉?”他惊讶地喊道。

  顾勉微微颔首,“新年好,如溪哥。”

  谢如溪不复刚刚的从容,抿唇一笑,“你也来了啊。”

  “嗯,给叶婆婆拜年。”

  谢如溪赶紧说:“我下去给你们开门,等等啊。”

  他几乎是跑下来的,铁门因为年久失修,发出奇怪的呀呀声。

  “啊,妮妮也在。”谢如溪满脸惊喜,妮妮也热情地扑上去。

  一人一狗亲昵了会儿,他才依依不舍地放开。

  他招呼众人上去,“都上去吧。”

  他悄无声息地站在顾勉身旁。

  顾思绪搂着徐雯雅,乐呵呵地应声,“行,走走走。”

  顾勉和谢如溪落后一步,并肩而行。

  “你这次怎么跟思绪一起来了?”谢如溪悄悄问道。

  以前顾思绪和徐雯雅都会过来拜年,但顾勉和他不太熟悉,就没怎么来过。

  顾勉淡声说:“不能来吗?我以为和如溪哥的关系,已经达到需要拜年的程度了。”

  “我不是这意思。”谢如溪无奈,“我又没说……”

  顾勉微笑,“开玩笑的,如溪哥。”

  谢如溪不吭声了。

  走到二楼时,他伸出手,悄悄挨着顾勉掌心,指尖无意间触碰,又立即缩回。

  “喏,新年红包。”

  顾勉垂眸,右手慢慢收紧,拿住了红包。

  他低低说:“谢谢如溪哥。”

  ……

  徐雯雅脚步一顿,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很快,又转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