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如溪有晕车的毛病,坐车经常不舒服。

  小时候很严重,连坐绿皮火车都难受,后来慢慢长大,不知道是习惯了还是怎么的,好了许多。

  但如果晚上熬夜,第二天早起,晕车的症状就会变得严重。

  鸣鸳山这一带风景区都是高山峻岭,路也不太平,车子走过有点颠簸,像硌着什么小石子。

  但胜在司机开车技术老练,对这一带熟悉,少有急刹,车比较稳,坐得没这么难受。

  谢如溪唇色微白,两手交叠,搭在大腿,时不时攥紧,好能缓解胃里的翻江倒海。

  他今天坐副驾驶,倒不是怄一口气,不想和顾勉接触。

  主要还是晕车难受,坐副驾没这么颠。

  谢如溪按住胃,尽量放轻自己的呼吸,好让胃不犯恶心。

  他后颈靠着座椅的软垫颈圈,头微仰,视线掠过后视镜,一怔,猝不及防和那双熟悉的眼眸对上。

  谢如溪心脏微紧,本能般地移开目光,但下一秒,意识到对方并不会发现,便悄悄看回去。

  后视镜的视野有限,只看到半张脸。

  ——高耸的眉骨,漆黑的瞳孔,挺直的鼻梁……

  下框的边缘恰好断在那里。

  谢如溪仗着顾勉看不见,便一动不动地盯着。

  他看着看着,可能注意力被转移,突然没这么难受。

  泛白的指骨悄然松懈,重新搭回膝前。

  谢如溪借着那一方镜内世界,窥见隐秘的欢喜。

  ……

  顾勉微微侧头,手背压着脸颊,眼眸半阖。

  他目光静静地落在下方,看不清眼底的神情。

  从景区到机场,大概四十分钟的车程。

  天刚蒙蒙亮就出发,错开早高峰,一路上也不堵。

  “哎,到了。”司机缓缓踩下刹车,提醒道,“请将随身物品拿好,不要有遗漏。”

  谢如溪缓了口气,终于到了。

  “好的,谢谢。”

  “好的,谢谢。”

  顾勉和谢如溪同时出声,话也一模一样。

  顾勉对于这个巧合还算淡定,只瞥了一眼过去。

  反而是谢如溪心慌意乱,不知为何,有种刚才的小动作被一览无余的……错觉。

  他解开安全带,匆忙下车。

  顾勉一顿,也默不作声地下车。

  ……

  “不舒服?”顾勉冷不丁地出声。

  谢如溪愣了愣,慢半拍地回答:“还好。”

  顾勉见他脸色苍白,神情恹恹,眉头微微皱起,“晕车?”

  “嗯。”谢如溪低头拉起行李杆,应了一声。

  “一直都这样?”顾勉想了想,是他之前没留心吗?

  好像没发现这件事。

  谢如溪抬眼,“小时候的毛病,长大还好,就、可能昨晚没睡好,今天又早起,才……”

  他后面说得含糊。

  “飞机晕吗?”

  “这个还好,一点点,主要是船和车。”

  顾勉点点头,“哦。”

  他顺手拿出手机,在屏幕摆弄了一下。

  几分钟后,顾勉拦了拦谢如溪,“你等我一下,我去买点水。”

  谢如溪猝不及防,脚步一顿,“好,你去吧。”

  “东西我看着。”他目光落在对方的行李箱。

  “好。”

  没多久,顾勉提着一袋子东西回来了。

  “这么快?”谢如溪有点惊讶,附近看着也没什么便利店。

  顾勉“嗯”了一声,呼吸微沉,他走得快,胸膛些许起伏。

  “平时吃中成药吗?或者有对什么药过敏。”

  谢如溪不明所以,“吃……没有。”

  顾勉没说什么,把袋子给对方,“你挑一种吃吧,都是些晕车药,虽然有点亡羊补牢的意思,但等下上飞机……”

  谢如溪眨眨眼,打断道:“你刚刚去买这个?”

  “嗯。”

  顾勉想起什么,又补充:“里面有一罐行军散,卖药的阿姨说,这个能缓解晕车难受的症状。”

  谢如溪指尖微蜷,看着白色的塑料袋柄,最终接过。

  “谢谢。”他轻声道谢,“……小勉。”

  后面的称呼很轻,几乎微不可闻。

  “不客气,现在去找家餐馆吃点东西,顺便吃药吧。”顾勉神色平静,淡淡地说,“对了,我们改签,晚几小时再走,可以吗?”

  谢如溪捏紧药盒,平滑的纸皮褶皱了一块,上面浮现交错的白痕。

  连带他的心脏,仿佛也被什么轻轻揉捏着。

  酸涩的苦意混杂着甜味,搅和成闷闷的痛楚。

  他说:“好。”

  然后低下了头,一言不发,闷头往前走。

  顾勉配合着谢如溪的步伐,并肩而行,看见拦路的障碍物,总会留心。因为对方仿佛什么也看不见,直直往前冲。

  顾勉一心二用,好及时把人拉回来。

  “看路。”他沉声说。

  谢如溪抿唇,“好,抱歉,有点走神。”

  他默默应声,走路的步子变得局促,和顾勉隔得又远了点。

  顾勉撩起眼皮,叹气,“如溪哥,你真是……”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很轻,有点无奈。

  但谢如溪听见了。

  “……也不知道闹什么。”

  他头再次埋下去,耳垂有点发烫。

  -

  从C城回到A市,飞机落地已是下午,临近太阳西落的时候。

  恰好碰上晚高峰,街道都堵着下班回家的车。

  路灯逐个亮起,车水马龙间,灯影闪烁,所有车辆都缓慢行驶,各自占着自己的位置。

  两人在外面吃了晚饭,又耽搁了些许时间。

  等天色沉沉暗去,月亮在云层探出头,万家灯火亮起时,他们才抵达家门口。

  “今天有点晚了,我明天去学校找学长,再把妮妮接回来。”顾勉在门锁输入密码后,又拿钥匙感应器“嘀”一下。

  顾勉把妮妮托付给实验室的方任学长,缘由还是对方的妹妹喜欢萨摩耶。

  一次偶尔的机会,他妹妹看到妮妮的照片,很是喜欢,一直想找机会和妮妮玩。

  这次帮忙照看,算是两方皆大欢喜。

  谢如溪没有异议:“好。”

  顿了顿,他问:“要我和你一起去吗?”

  顾勉说:“不用,我顺手的事。”

  客厅的灯亮了一半,屋内还维持着临走前的模样,窗户掩实,桌椅摆放得整整齐齐,地面一片锃亮。

  或许因为无人居住,窗门紧闭,室内空气不流通,竟染上几分被灰尘蒙着的昏浊气息。

  咔——

  顾勉掀开窗帘,将几个窗户通通打开,重新让气流动起来。

  “坐车回来有没有不舒服?”他收走沙发盖着的白布,“头晕吗?胃难不难受?想呕吗?”

  顾勉一连几个问题砸来,谢如溪反应不及。

  他迟疑了一会儿,才小声说:“都挺好的,药应该是起作用了。”

  “嗯,那就行。”顾勉也没接着问什么,“晚上注意休息,别熬夜了。”

  “好。”谢如溪轻轻应声,心潮莫名涌动,“小勉……”

  他的心躁动不安,想留在顾勉身边,继续说些什么,但理智拦着他,喉咙堵上沉甸甸的浸水棉花。

  无言的沉默在蔓延,最后他只能兀自愣神。

  顾勉注意到,上前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如溪哥?”

  谢如溪猝然惊醒,狼狈撇开脸,“我先回房间了,你……晚安。”

  他匆忙起行李箱,不敢在待在这。

  “晚安。”顾勉平静地道。

  无人倾听,空气里唯余寂静。

  顾勉站在角落,阴影笼罩在身上,半边侧脸似明似暗。

  ……

  十点。

  顾勉刚洗完澡,寥寥的白气自他身后萦绕,在浴室关灯一瞬,了无踪迹。

  他头发潮湿,发尾滴着水,浸湿了肩膀的衣料,一小块变得透明。

  他用热风筒吹了几分钟后,厚重的发丝变得蓬松,刘海耷拉至眉眼。

  顾勉坐在电脑前,回了几封邮件和一些比较重要的消息后,直接关机。

  他慢慢靠在椅背,台灯氤氲着晕黄的光线,洒落在桌前。

  骨感、修长的手指把玩着黑色钢笔,泛着奇异的光泽。微微凸起的指骨,在不易察觉的地方,有一处淡淡的淤青。

  “嗒”、“嗒”、“嗒”……

  ——笔头触碰木桌,又轻巧地回到掌心,偶尔发出沉闷的声响。

  该怎么办?

  如果谢如溪最后因为……

  不答应呢?

  继续追求?但如果对方很抗拒的话,他该怎么做?

  万一对方想搬离出租屋……

  这个不可以,不确定性太多。

  至少要……

  叩叩叩——房门被敲响。

  黑色的钢笔倏然脱落指间,在桌面滚落了几下,最后停在边缘。

  顾勉没有在意掉落的钢笔,起身开门。

  “如溪哥。”他站在门侧,低声唤道,“有事?”

  谢如溪眼神飘忽,僵硬地举起手里的药油,递过去,“你的手……记得涂药。”

  顾勉垂眸,指腹摩挲左手的淤青处。

  这是那天谢如溪甩开他的手,撞上桌子留下的。

  在木屋的几晚,尽管对方总是沉默,但每到睡觉前,就会无声无息地坐在他床沿,低着头。

  “对不起,害你撞到手。”这是每次的开场词,“我给你的手涂点药。”

  顾勉不太在意被撞到的手,在他看来,这甚至不算“伤”,完全不需要涂药,但对方似乎对此耿耿于怀。

  眼里总是盈满愧疚,涂药的动作小心翼翼。

  “不帮我涂了吗?”顾勉没有接过药油,反问道。

  他身形挺拔、高大,半个身子靠着门沿,走廊昏暗,背着房间内的光,在地面逶迤了长长的阴影。

  谢如溪敛眉,快速地说:“我……你伸手。”

  “站着涂?”顾勉听不出喜怒地问道。

  “那你出来,我们去客厅涂。”

  顾勉扯了扯嘴角,“不用这么麻烦,你都站我门口了。”

  他把开到一半的门彻底推开,侧过身子,“进来。”

  谢如溪微微睁大眼,下意识往后推了一步,摇头说:“不了,你——”

  他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惶恐,像在躲避什么豺狼虎豹。

  顾勉舌尖轻轻抵住牙齿,轻微的痛感在神经蔓延。

  他一把抓住对方的胳膊,用巧劲把人往房间一带,平静地重复:“进来。”

  砰——大门猛地关上,在安静的夜晚格外刺耳。

  谢如溪却无心关注,往前踉跄几步,膝盖堪堪抵在床沿。

  顾勉从后面走过来,按着对方肩膀,“迫使”人坐下去。

  谢如溪浑身僵硬,几乎没有抵抗,顺着顾勉的力道,慢慢坐下。

  他掌心的药油死死攥住,心跳得很快。

  顾勉视若无睹,淡定地伸出手,展示淤青的地方。

  “如溪哥,涂药。”他说道。

  谢如溪:“……”

  “嗯?”顾勉催促。

  谢如溪犹豫片刻,手滑过药瓶的口,倒了些药油出来。

  他轻轻握住顾勉的手,指尖微颤。

  顾勉面色平静,眼帘缓缓垂下。

  他慢条斯理地想,就今晚吧。

  他得在今晚,就把那根刺拔出来。

  避免出现意外。

  ——任何意外都不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