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真的在愈合。

  一个巨大的丑陋伤口大咧咧躺在平坦的腹部,皮肉外翻,似乎已伤到了内脏。鲜红的血液一点一点渗出,将雪白的皮肤都浸染得粉红一片。

  见到这副惨象,过惯了二十几年太平日子的颜竹呼吸一滞,不禁瞪大了眼睛。

  她有猜想过小姑娘受了很重的伤,但没能想到居然会这么严重。

  月光顺着石缝落入,冷冷的照在眼前的沉睡着的人身上,将血水都照得褪了色。

  饶是如此,颜竹还是被大片大片刺目的惨红晃了神,她颤着手,心中生出无计可施的挫败感。

  好在伤口竟然真的在愈合。

  有几缕金色光芒萦绕在鲜血淋漓的伤处,血液渐止,皮肉以人眼可见的速度在被慢慢抚平。

  颜竹震惊之余松了口气。

  ——应该没有失血过多死亡的风险了。

  事情暂时得到了解决,她的身体脱力般在一瞬间颓了下去。

  “不会死掉就太好了。”

  颜竹小心地将掀起的布料盖回,又为沉睡着的人整理了一下衣衫。

  眼看对方脱离了危难情境,颜竹紧张的心情暂缓,终于有空观察周边。

  这是个还算隐蔽的山洞,洞口处有杂草覆盖,可以阻挡外面的窥探。

  洞中空间不算大,有一处能躺人的石床占据了大半空间,也就是在那石床靠的石壁上有个圆型洞口,正好能容许月光透进来。

  颜竹的目光落到了石床上躺着的人身上。

  之前情况太危急,她没有时间好好打量对方,只是瞧身形和装扮猜测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

  半边脸被血迹所污,上半张面部又遭凌乱的发丝遮挡,只露出尚还稚嫩的眉眼。

  颜竹瞧见她蹙起的眉,心疼地将粘黏在小姑娘脸上的发丝拨去一旁。

  “虽然不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请好好睡一觉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句话说完后,颜竹好像看到她蹙起的眉略略舒展了些。

  黑夜寂静,偶有虫鸣声响起。

  颜竹寻了块地方坐着,开始复盘来到这世界后发生的全部事情。

  先是在湖水中醒来,而后发现身体的异样,再到瞧见满身伤痕出现在树下的小姑娘……

  当时最明智的做法其实是不救人。

  救人的风险太大了,对方被伤成这样如果不是本身穷凶极恶的罪犯,就是有一群仇家,要是扯上关系,自己陷入险境的可能性也极高。

  颜竹的目光落到对方手中,即使在熟睡的情况下她仍将剑紧紧攥着。剑鞘不知遗落在了何处,剑身锋利,其上凝固着大片鲜红的血迹。

  她又忆起方才看到的自动修复着腹部伤口的几缕光,神色凝重了些许。

  ——看来,这个世界远比我目前看到的还要复杂得多。

  但是人救都救了,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对方是坏人的可能性也不大,毕竟小姑娘坏又能坏到哪去。

  颜竹仰头看着从缝隙中钻进来的月光,这般想着。

  她思绪有些发散,莫名去思考了另一种可能性。

  说起来也蛮巧,如果躺在那里的人是个成年男子,她还不一定会去救。

  偏偏是个女孩子,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

  颜竹做不到袖手旁观。

  “坏不到哪里去的小姑娘”此时正在沉睡,还不清楚她救自己之前有过这样的心理历程。

  宋温凊蹙着眉睡得不安稳,那件事情在梦里一次又一次发生。

  看不清面容的人群将她包围,熟悉的话语重复着在耳边响起,好像跌入了没有尽头的深渊。

  “你还要辩解吗?当时只有你在场,更何况,她亲口指证了是你做的事。”

  “灵蕴道宗有她这样的人简直是耻辱,玷污了修仙界正道第一的好名声。”

  “半年筑基,十六岁金丹,号称新一代弟子中天资第一的宋温凊,大名鼎鼎的灵蕴道宗掌门之徒,竟然是个残害同门弟子的魔修,哈哈,好大的笑话!”

  “当初看你小人得志的模样我便不爽了,现在倒是想问问你,从云端跌落的滋味如何?”

  “师兄已经恨透你了,宋温凊。任凭你天资卓越又如何,他的道侣只会是我。”

  “师姐,我从未怀疑过你,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宋温凊…师妹,你当去刑罚堂向认罪!”

  ……

  “好,我会去刑罚堂。”

  宋温凊听见自己的声音,周围的喧嚣为之一静。

  “我相信,宗门会还我一个公道。”

  ……吗?

  等待她的分明只有——

  宋温凊喘着气从溺水的窒息感挣扎出来,她睁开眼睛瞥见了从缝隙中斜斜照向自己的一缕月光,意识很快又沉了下去。

  “宋温凊,你身负魔种,已然沦为魔修。既然今日送上门,便别想着要走了。”

  不是我做的,我不是魔修。

  宗门的阵法第一次启用在三百年前,为了杀死一名渡劫期的魔修。宗门大阵第二次启用是为了杀了她。

  我不是魔修,为何不信我?

  那件事不是我做的,为什么未经调查便逼我认罪?

  金丹被硬生生从腹中挖去,宋温凊疼得近乎要昏厥。

  那人走至她身边,面容在梦境里模糊不清,只能瞧见嘴角常挂着的那抹和煦的笑容。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

  “师妹,疼吗?”

  “没关系,一会就能死去了,死去就不会疼了。”

  “你还是死了好,你这样的人,死了,大家都会感到开心的。”

  我死了,大家都会感到开心的……

  只要我死,大家都会开心吗?

  我死了就好了……

  为什么…是我做错什么事情了吗……?

  可是——

  我并非魔修,也从未主动害过任何人。

  …凭什么?

  难道仅仅因为我身负魔种,就该死吗?!

  一声闷哼在寂静的夜中尤为刺耳,颜竹被惊得一个激灵,瞬间从昏睡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在打盹,颜竹后背顿时冒出了一层冷汗。她握紧了随意在地上捡的粗壮树枝,警惕地向周边望了望。

  ——暂时没有危险。

  饶是如此,颜竹心中仍免不了一阵后怕。她回头看了看石床上沉睡的伤患,轻轻叹了口气,任劳任怨地站起身走动两步,摇了摇头努力保持清醒。

  这是她经常通宵赶稿,还能在第二天不昏死在课堂上的小秘诀。

  但是,写小说真的很容易死。

  就是不知道现实世界的自己怎么样了。

  这副身体好像是她的,又好像不是。

  明明痣的位置都和原来的身体一模一样,但皮肤好得实在有点不像人类,而且力气还蛮大。

  颜竹捂住嘴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思绪因疲惫而漫无边际地乱跑。

  如果是身穿的话,身体应该会消失吧。

  如果不是,那会变成植物人,还是直接死了?

  ……

  不管怎么样,应该都会把舍友吓得不轻。

  颜竹恶趣味的想。

  她在原来的世界里没什么要好的朋友,父母也很早就离异,为数不多的联系是每个月寄生活费的转账消息。

  唯一让她觉得有些遗憾,可以称之为“牵挂”的东西,是她那本还在连载过程中的小说。

  那是她构思的第一个故事,以仙侠为背景,穷尽笔墨,耗尽心血,尽了自己所能去创造的一个宏大世界。

  兴许是写得不错,小说一经发出便被网站找了签约,收藏涨得很快,每日有不少小天使读者在蹲更新。

  颜竹的生活自此多了份欣喜,她最开心的便是每日打开评论区看到对小说内容的留言与讨论,仿佛夜中行扁舟于茫茫大海上遇到了另一个旅客。

  《寻仙人》这本书,颜竹整整写了三个月,字数也累积到了五十万。

  女主宋温凊的形象从简单的几个形容词,变成了活生生的人,慢慢在她心里扎根。

  甚至,有时候颜竹会觉得宋温凊已经渗入了自己的灵魂。

  一个大气恢宏的故事,需要牺牲,也需要不幸。血与泪背后就是勇气与希望,越黑暗便称得光越亮,这些都能够成就它。

  于是颜竹在一开始就为女主的身世埋下了暗雷。她会在结局的前一章引爆,再推着宋温凊去牺牲,那时炸开的血花会为故事添上更炫目的色彩。

  这是原本的打算。

  可是,写作的过程中宋温凊慢慢成了颜竹藏在血液里的朋友,她开始觉得不忍心。

  几番挣扎后,颜竹停下了笔,撕毁掉原先定好的结局。

  “你要干干净净,要不染风霜,最好永坐高台之上。”

  “去他的深度、立意,这些都算什么东西!俗吧,俗便俗罢!我就要写俗气的故事。”

  宋温凊自幼父母双亡,被掌门下山历劫意外碰见收入宗门,此人天赋极高,性子温婉和顺,得一众弟子喜爱……

  这是她亲手写下的开篇,她也一定会给她一个好结局。

  “宋温凊……”颜竹轻轻念着。

  “如果是你…遇到这种情况的话,你又会怎么做呢?”

  她在询问她单方面认定的唯一的朋友。

  四周寂静,有风悄悄拂过树梢,没有人回应。

  石床上的人眼睫颤了颤,呼吸略微加重了些。

  “宋温凊……”

  突如其来的呼唤将宋温凊从无尽的梦境中拉出,掐在脖子上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终于褪去。

  黑暗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周围持剑的人的身影如镜象般寸寸龟裂。

  宋温凊抬起头,“看”到了那抹逐渐靠近自己的身影。

  “别害怕…千万要坚持住,我会救你的……”

  我会救你的。

  黑暗被彻底揭开,周围一片大亮。

  救我……?

  为什么…救我?

  宋温凊努力睁大眼睛想看见来者的模样,却只能瞧见她被淡淡的月光勾勒出的轮廓。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