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会做梦吗?
君临不知道, 她只知自己许久未做梦了。
兴许有几百年,兴许更久。
在凡间人人都羡慕的“仙界”,她从未真正入眠, 自然不会有梦。
不过,她现在回到了人间。
这人间, 她已不再熟悉, 但禁不住怀念。
西洲并非她的旧识, 南洲才是。
等事情了结,她会回南洲, 把之前走过的路、去过的地方,还有…还有圣灵宗的所在, 再走上一遭, 再看上一看。
君临期盼着那天。
今夜很静, 只偶听得风拂窗棂之音。
君临躺在百年前就曾借宿过的客栈的床上,脑子里塞着乱七八糟的念头。
她的遗憾太多,欢喜的事少。
不过来到人间很好,她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好友, 寻到了故人之女,还能将不少事情挽回好把一些遗憾弥补。
不知哪来了阵风, 吹得树梢轻动。
君临笑了起来,她闭上眼睛, 决定酣睡一场。
如果能做个梦就更好。
她期望梦到那些“混蛋”,好教她狠骂一顿出口恶气。
“罪不可赦”的人可太多。
她师父是, 宋知年是,乾乙也是。
唯独宋知月, 也只有宋知月不是。
是他们亏欠宋知月太多。
君临不想与他们混为一谈,但是, 她确也欠了她。
算起来是个糊涂账。
君临睁开了眼,轻眨几下,复又闭上。
外头的风止了,四周皆静。
她慢慢入了梦乡。
果真,做了个梦。
也真如她所愿般梦到了那群“罪不可赦”的人。
但是君临没能好好骂一场。
她已忘了自己是仙人,梦里的她只是当时的君临。她如百年前般无措。
只知天是忽然间全黑下来的。
厚厚的乌云压上了头顶,几条银蛇蹿过,狂风大作。毫无征兆地,万钧雷霆携毁天灭地之威轰向大地,照得周边惨白大亮。
君临这才得以看清护在她身前的人的模样。
那是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须发皆白,眼眸锐利如鹰,唇薄且下撇。
“师父……”
君临张口呼出,一时间,她只顾怔怔地瞧。
“快走!”
“谁让你回来的?!”
“走,给我走!”
可惜“老古板”照样没给她什么好脸色。
君临身体硬生生吃了股力,被推得连连推了几步。
她这才有些回神,记忆终于复苏。
是江平舟到来了。
他封锁了圣灵宗与外界的全部联系,要夺他们守护的界碑。
“走,你现在就给我走!”
“我和长老们会齐力为你轰开一条道路,跑出去,去找救援!”
“宗门大阵撑不了多久了,快,带着他们一起……”
君临转过头,身后是一群看不清面容的人。
他们穿着同她相似的服饰,也同她一般茫然,一般惊惧。
大多数人手中握着剑,剑身闪亮,并未沾血。
他们还没来得及上战场。这是后方,他们被保护得很好。
“孽徒!还不快走!!!”
剑光削断了她一缕发。
君临回过头,“老古板”怒目正瞪着她,用已然沙哑的声音嘶吼。
更在他后方,她的更前方,是数十个人围成的阵法。宗门长老以自身为蜡点燃了最后的防线,灵力从他们身上逸散而出,加持到护宗大阵之中。
大阵里困了个人。
在被耀眼的白光彻底淹没之前,他朝着君临的方向投去了匆匆一瞥。
君临看得清清楚楚,那其中只有笑意。
不是挑衅的笑,是嘲笑。
是人看到蚂蚁试图阻在自己身前觉得可笑。
“江平舟!”
君临从牙缝里挤出着几个字。
她说得用力,将唇也咬破了。
尝到了些疼痛,还有血腥味。
“让他们走,我不走。”
“反正是出去找救援,谁找都一样!”
君临召出了她的那把本命剑。
江平舟此次前来,除了要找界碑,定会还想杀了她。
他不会放她走的。
她绝不能让那么多人陪着她冒险。
“混账东西!”
剑光擦着她的皮肤划过,浅浅的疤痕绽开来。
“老古板”怒目圆瞪,牙齿紧咬着,连带蓄着的平日静心修剪的白胡都抖动不已。
看模样,显然是被她气得不轻。
“我不能走,他铁了心也是想杀我,如果我走,其他人都会有危险……”
君临一向倔,下了决定,便九头牛都拉不回。
她铁了心不走。
“再说了,‘老古板’你一个人死未免太寂寞,不如我们师徒一道,也算有个伴儿……”
她走过去,站到了她的师父身前,以无畏的姿态。
她看着他扬起手,她等着那巴掌落到脸上。
但是没有。
“老古板”被她气得吐了血,黏稠的红顺着嘴角淌下。
“…你给我滚,我没有你这样的徒弟…!”
“今日,我便将你从圣灵宗除名,你根本就没有任何理由再留在这里!”
那手终是落了下来,不过是颤着,指着她。
“那挺好的,那我是自由身了,我愿去哪就去,愿留就留。”
“我现在就要呆在这里,你可管不着我!”
君临忍不住笑,她师父威胁人这方面一直没什么天赋。
本命法器被她握在手里,随意斩杀了周边的一个敌人。
“不过我说…老古板你笑下多好,说不定还能好看点!”
“而且啊,这么多年我还没看你笑过。”
……
最后她看到他笑了。
君临的梦境选择性地帮她忘却了最绝望的时刻。
是宗门大阵被碾压式地毁坏殆尽,是长老还未来得及打通外界的通道便被屠戮一空,是尸山血海,以命换命都赢不来的胜利。
她只看到了挡在自己面前,身上衣衫被血液浸泡染红大片的人。
那人转过头,露出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
可,她没见过他这么狼狈。
头冠被打落,发丝凌乱混着污泥,血糊了半张脸,连精心修剪的白胡都脏黑难辨。
“师父……”
她呆愣愣地看着他。
“老古板”弯起了嘴角,血液止不住般顺着嘴角流下,滴落到胡须,再淌到衣领。
那双向来只会拿戒尺打她的手慢慢抬了起来,轻轻地,抚上了她脸庞。
她看见那双习惯瞪圆的眼也慢慢弯了起来。
“我……”
“我…我为你骄傲……”
“活下去!活下去就…就有希望……”
大口大口的血从他嘴里喷涌,那双锐利如鹰般的眸光芒消散,渐渐蒙上灰白。
君临张张嘴,什么声音也吐不出,只来得及吐出一口鲜血。
梦中的君临落了泪,睡着的君临也是。
她其实甚少哭泣。
……
但是,梦还在继续。
当宋知年和乾乙到来时,君临像重新认识了这两人一样。
不过,那个时候,她也快死了。
她是圣灵宗最后的人。
江平舟就站在她面前,但他没有杀她。
君临想,他一定很想立刻就杀了自己,但是他还没找到界碑。
江平舟翻遍了整个圣灵宗,仍然没有找到那个东西。
君临被他抓着脖子提了起来。
男人几欲发狂,面容扭曲如深渊爬出的厉鬼。
“说,那块界碑究竟在哪?!”
被掐脖子的感觉可真不好啊……
君临迷迷糊糊想,只觉自己快断气了。
她看到景象在慢慢变得模糊,听到的声音也断断续续,好像从另一个世界飘过来。
界碑……
渣滓!畜牲!
死,界碑都不会给你!
“说,界碑到底在哪里!”
“你们五大宗各自保有一块…不可能出错,一定是在宗门里……”
“到底,到底在哪……”
在哪?
当然是在宗门秘境里。
圣灵宗若是被灭,它便会回归天地。
十年,百年,或者千年,谁知道呢……
也可能永远不会出现在世人眼前。
君临想着,便觉心中畅快。
倒是死也无妨了。
不知死之后的世界是怎样,死了之后,还有世界吗?
谁知道,也许死了就知道了。
君临还是蛮希望有的,她想再见“老古板”一面,再见那些长老,那些宗门子弟一面。
“老古板”人古怪,其实怕孤单。
不知道看到她会不会开心。
应不会吧……
君临意识渐渐模糊。
她想起“老古板”临死前要自己好好活,还用尽全部力气冲她笑。
但笑得实在丑得出奇。
君临突然后悔没骂他。
聪明一辈子,临了了反倒糊涂。
口口声声叫自己活,自己叫他活就不听。
意识越来越模糊了。
君临想,兴许她就要死了吧。
但比死亡先来的,是一道剑光,它划破天映在了她眼里。
是宋知年。
几乎一眼,君临便认出使出那招的人。
于是她得以苟活。
江平舟来不及管她,君临被撂倒在了地上。
但黑暗与昏睡都无法控制。
她只来得及辨出来者是两道身影便陷入了昏迷。
等再醒来,再醒来是什么时候呢?
君临其实更宁愿自己当时就死了。
剑光映亮了整片天,已成血人的宋知年一手持剑一手指天。
“…禁术……”
话语同血一起从嘴里吐出来,笑声和泪也一起淌在脸上。
君临大笑不止,泪流不止。
“宋知年你要赴死,问过我没有?!”
君临讶异,年少时偷溜进藏书阁翻阅的那本书她竟会记得那么清楚,掐诀的手势、细节,连咒语都一字不落。
宋知年当时也再场,不过好像是在阻止她。
她没想到争抢打斗之中,他竟能将内容都学去。
“知道吗?老古板。你侄子宋知年,其实一点都不比我乖。”
君临闭上眼睛,念起那千年未曾在这片大陆显现的古老禁术的咒语。
宋知年赴死不带她,真的很没有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