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均有许多伴侣, 她们每个人都为他生育了子嗣。他的儿子多得一双手的手指头加起来都数不过清,女儿却只有一个。
她是他最小的一个孩子,她前面有二十多个哥哥, 但灵均给她的宠爱比给那她二十多个哥哥中的任何一人都要多。
两百年前,伴着孩童的一声啼哭, 修仙界上万年未出现的那颗七窍玲珑心降落于西洲这片土地。
当是时, 九天之上有仙音高和, 大道之声继而响彻云霄,祥云铺满天, 大地涌清泉。
生活此的人们无一不感到讶异,他们看着那朵从腥臭血泥里突然长出的洁白的花, 或好奇探究或怀揣某种隐秘的希望, 他们仅以目光注视“它”。
就连灵均都未曾料想, 都觉得吃惊。
他擦干身上的血污,颤着手抱起那个裹在被褥中的还未睁开眼的孩子,亲为她取了个名字。
灵诗。
那是他的女儿,唯一的女儿。
没人知道当时的灵均在想些什么, 只知他做了个令所有人都难以理解的决定。
——他以全身灵力借住地阶法器之威将刚出生的灵诗封印了。
于是,天上祥云仙音散去, 地上清泉干涸。
自此修仙界再寻不到那颗七窍玲珑心的气息。
直至某一天封印解除,迟缓了两百年未生长的灵诗才开始像普通孩童一般长大。
这个过程很有趣, 灵诗的母亲、她二十多位哥哥,还有血雨楼的诸多长老们, 以及一些早开灵智的灵植、灵兽,或多或少有所见证。
只一人缺了席, 便是亲手封印了女儿的灵均。
他缺失了灵诗的几乎整个成长过程。
因自将灵诗封印后,他便一反常态不再坐镇血雨楼, 而是将权力层层下放出去,开始了长期的闭关。
依旧没人知道原因。
但他缺失不影响什么,解了封印的灵诗在一天天长大,到了今年她该有十二岁了。
而等再过上两天,她就会满十三岁。
不过周围人还是惯爱喊她“小灵诗”,似乎在那称呼前添上个“小”字,就显得更亲昵点。
一向如此,他们表达爱的方式很隐蔽。
就像年龄的加法其实在修仙界毫无意义,但血雨楼的人仍会为她庆祝那个节日。
这些在最绝望之处苟活的人愿意相信,未来、转机、希望、奇迹…甚至足下此大陆的兴衰荣辱,均系在她身上。
他们怀着希望,希望她能快些长大,又希望她永远能像个孩子一样。
……
灵诗并不知道这些。
不知道自己出生就被封印,不知道自己有那么一颗独特的心脏,也不知道自己背负了那么多人的期望。
她只跟着自己的心活着,喜怒哀乐都不作伪。
就像现在,她甩开了哥哥的手,任对方在身后如何呼唤一概不理。她眼睛紧盯着目标,直接钻到了人群当中。
是颜竹。
几乎在察觉到她气息的时候,她的心就开始雀跃起来。
她也不知自己是如何从人海里一眼就分辨出她的,只是某一刻,莫名感知到了那股熟悉的令自己无比渴望的气息。
下一秒,一个思念已久的名字便浮现在了脑海之中。
灵诗一路小跑穿过按着某种规则整齐排列的密密麻麻的座位,却在即将要达到那人身旁时,瞥见她伸出手指在隐蔽处摇了摇。
应是不让她过去的意思。
灵诗停在了原地,烦闷从心底一点点冒出来。
她想过去。
她的心也在告诉她,要她过去。
以往她不会有任何犹豫,她只会听从她的心。但是颜竹不同。
灵诗说不出,她就觉得颜竹不同。
她愿意听她的话。
皱着咬了咬牙,灵诗下了决定。她转过身,带着一颗塞满了难过而沉甸甸的心往回走。
她的步履也变得沉甸甸的。比起来时,走回的速度要慢上许多,因此时间也就要长上许多。
等她坐到自己的位置,身旁的哥哥都注意到了她的苦闷,有一个算一个纷纷开口问起原因。
灵诗不愿意理会他们,这些人身上的味道很臭,闻起来寒冷又黏腻的灵珏已经是其中最香的了。她平时只无聊的时候才愿意搭理他。
灵诗抬眼,偷偷望那个人的方向投去目光。
颜竹就不一样。
她真的很好闻。
灵诗回忆着那个气味,是草木清香,柔软的触摸,清冷皎洁的月光,还有温润的眼泪…但澄澈透明,又漂亮晶莹,她觉得美,她非常喜欢。
还是稍稍收敛点。
她的心这么说。
很奇怪,她的心脏明明正被什么压制,难受得要命,但却没有反抗。
它在听从颜竹的话,不去接近,不去打扰。
灵诗收回了目光。
恰巧这时,她的父亲来了。
旁边的座位上猛地凝出一团团黑气,臭不可闻的气味钻入鼻中,涩苦、滑腻、阴冷…像是毒蛇吐信子缠上了人,闻起来与灵珏的味道竟有些相似,但要臭得多。灵诗往后仰头,想离得远些。
这是她第一次见父亲的真身,以往,她都只偶尔才能得见一缕分魂。
但此次相见已让她知道,她不喜欢这个父亲。
不过她的父亲看起来就和那缕分神一样,分外喜欢她。
感觉到一双大手抚住头顶,灵诗抬起头,瞧见那双似毒蛇的眼睛微微弯起,男人时常板着的脸上浮出一抹笑意。
“小灵诗。”
他喊着她的名字,眼中温柔愈甚。
“为何不喊我爹爹?”
灵诗歪了歪头。
她想逃开男人的触摸,但直觉提醒她这个人很强,最好不要忤逆他。
“爹爹。”
她很听话地喊了一声。
不知这话是有什么魔力,男人仰头大乐,笑声几欲震破大殿顶。
“乖,乖女儿。”
灵诗得到了几次抚摸和一个礼物。
——是一把剑,地阶上品法器。
她不清楚它的等级,仅仅觉得漂亮,拿在手里随意把玩。
但下面的人清楚。
看到一个小女孩将珍贵法器当做玩具在玩,底下一阵骚动,许多参加宴会的宾客险些坐不住。
不少人感叹着灵均对唯一女儿的宠爱,更多人则是对这个老怪物设宴的目的动了心思,盘算着怎样能得更多的好处。
“开宴。”
座上的灵均双掌轻拍。
随着他一声令下,身穿轻薄衣衫的美人端着丰美菜肴迈步而入。
摆在众人桌上的夜明珠骤然亮起,散发出各色璀璨光辉。
而后,弦乐奏响,便有九女身披彩带自天而降,脚尖轻盈点地,翩翩起舞。
大宴开始。
……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灵诗托着脸看着底下的人,神情怏怏。
桌上的食物她仅吃几口便没了兴趣,哥哥们此刻在一一跟父亲敬酒说祝福话。
乐曲还在奏,众人交谈就没停过,声音混在一起并不使她觉得热闹,只让她心情烦躁。
灵诗不喜欢宴会,因她讨厌绝大多数的人,更不喜欢人发出太吵的声音。
这是第一次她在宴会上待到这么晚。
她其实早想离开,但她怕颜竹会再一次不见。
她希望这场宴会能赶紧结束,她好去找颜竹。
颜竹现在就在她家里,没什么时候比现在更方便她把人带走,然后……
灵诗蹙起眉。
然后什么呢?
她亲近她,喜欢她的气息,希望她永远陪在自己身边。
把人带走似乎并不能做到这一点。
那把她锁起来,关在只有她知道的地方,她就能永远陪着她了。
灵诗想着想着,笑了起来。
她很期待这样的事情,期待有她陪在她身边的未来。
……
宴会很漫长。
灵诗在等待中差点睡着,偶尔瞥几眼颜竹的方向让她能勉强坚持下来。
等大多数人酒足饭饱后,她的父亲终于开始讲话了。
灵诗不感兴趣,只当杂音从自己耳边略过。
但那些参加宴会的人明显听得很仔细,他们在下面议论纷纷。
灵诗感觉很无聊,她看着他们一张张涨红的脸,最后目光停在那一张张大大张开的嘴巴上。她好像闻到了腐烂的腥臭味。
但是不知为何,某一刻众人突然静了下来。
他们纷纷转头,目光聚集在了一处。
灵诗不会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此前她往那里投去了数次目光。
忧虑从心底泛起,她知道颜竹不想她过去就是想隐藏。
是她害她暴露了吗?
灵诗猜想到这个可能性,心脏陡然尝到了些酸味。
她从未有个这种感觉。
直至很久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是什么。
是歉意。
灵诗站起了身。她忍受着这股折磨心脏的酸疼,想过去保护那个人。
但她还未迈出脚,就听见了身旁父亲的声音。
“宋温凊。”
“如果我这个老爷子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叫这个名字吧?”
灵诗看到那站在颜竹身旁的人动了,她抬手摘下戴在头上以轻纱遮面的斗笠,露出一张她见过几次的熟悉面容。
灵诗还记得她的名字,不过不是“宋温凊”,颜竹那时叫她“宋青”。
她身上的味道也是香的,不过冷而且淡,像随手画出的水痕,冬夜飘落的雪,也像剑出鞘时映在人眼里的剑光。
但她不喜欢这个人。
她会跟她抢颜竹。
灵诗将目光重新聚焦到那个人旁边的颜竹身上,发现颜竹也摘了斗笠,此刻的面容平静得看不出任何情绪。
连声音也平静,听不出情绪。
“不知血雨楼楼主有何贵干?”
颜竹注视着她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