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景淮仔细品味过这小火慢炖了一个时辰的粥, 给出了完美的评价,在秦姝之心满意足的注视下上早朝去了。

  她手里拿着秦姝之写好的变革律法,但只是大致扫了一遍,就收进了储物戒里。

  大臣们显然比她更准时, 在她慢悠悠磨蹭到大殿的时候, 众人已经站好列队, 等了好一会儿了。

  素雅而庄严的大殿与一身赤红凤凰皇袍的女人格格不入。

  但兰景淮本就是个登堂入室的匪贼,从不装模作样, 更不会说什么虚情假意的和缓之语,大摇大摆地穿过堂殿, 坐上了高于众臣的皇位。

  一簇烈火以胁迫之势彻底压制住了下方的清高绿植, 南霖人只好供天敌为尊。

  场面窒息般寂静无声, 所有人的眼睛或直白或隐晦地投注到兰景淮身上,心怀忐忑, 等待着这场特殊的早朝。

  兰景淮却是放松自在得很, 靠在椅背上,手肘往扶手上一撑, 托住下巴,目光傲慢地睨视众人,无半分帝王相,活脱脱一妖邪。

  “都到齐了吧。”

  站在右侧最前方的叶流青向左迈出一步,躬身行礼,木着一张脸, “回陛下,已全部到齐。”

  连她的暗卫队都没逃过, 以守护陛下的名义被命为贴身侍卫, 全在靠近大门的位置站岗, 一个个身姿笔直,脸阴沉得比锅碳还黑。

  那零星几个告病躲在家的大臣,也被心怀暗恨的暗卫队员强行揪了过来。要不好过,就得所有人一起不好过。

  “嗯,不错。”

  指尖轻点了点侧颊,兰景淮扬唇浅笑,“我也不多说废话,这次上朝,主要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修改南霖律法。”

  下方众人顿时惊讶抬头,互相交流着眼神,一阵心思浮动,想立即出言询问具体,但迫于威慑,犹豫着不敢开口。

  兰景淮等了一会,见无人言语,反倒满意点头,“都不说话,看来没意见。”

  她轻笑一声,又补了一句:“不过嘛,有意见也没用,没你们反对的份。”

  众人脸色一黑,但大气不敢出。

  她旁若无人地从衣袖里掏出一张纸,卷得皱巴巴的,轻舒展开,上面的字迹七扭八歪,显然是她自己写的。

  纸张一抖,正正衣襟,她一本正经地高声宣读:“朕执掌南霖月余,察其律法多缺陷,居于人后,现宣数条新律,诸位且听——”

  “一,禁止丢弃、杀死、虐待女婴女童。男子及冠年龄与女子及笄年龄皆更为二十二,成年方可娶嫁。在子女成人之前,父母皆对其有抚养责任。违令者,斩!”

  “二,禁止买卖人口,无论幼儿还是成人。若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理由,违背女子意愿将其嫁人,算作同性质。违令者,斩!”

  “三,禁止开设花楼等性/交易场所,现有场所全部关停。违令者,斩!”

  “四,禁止学堂拒收女子,禁止剥夺女性继承父母财产权。违令者,斩!”

  “五,禁止男子以任何理由对女子进行殴打虐待、侮辱性侵,或违背其本人意愿强娶进门。任何人不得与十八岁以下女子发生性/关系,无论其自愿与否。违令者,斩!”

  “六,废除奴籍制度,所有百姓皆是自由人。任何人不得非法拘禁他人,擅自惩处他人、伤人性命。违令者,斩!”

  “七,从今日起,所有男子禁止考官入朝廷,全国开放女子科举。不从者,斩!”

  掷地有声的七个斩字,裹挟着浓重的血腥肃杀之气,震得一众大臣大脑发懵,仿佛自己的头颅已经随之被一刀砍掉,滚落在地。

  整个大殿内,只有叶流青的暗卫队里有零星几个女人,其余全是男人,这律法一出,造成的震动如同沸水溅油锅。

  短暂的死寂过后,他们甚至忘了对景淮帝的恐惧,一个个瞪圆了眼眸,七嘴八舌大声抗议着:

  “万万不可,陛下还请三思啊!!”

  “这新律如此严苛,绝不能实施!!”

  “万世以男人为尊,这般律法,成何体统!”

  “前五条意味保护妇女,尚可实行,但第七条万万不可啊!!女子愚昧不堪,如何担得起朝廷重任!?”

  唯有暗卫队中几名女子最为安静,虽同样震惊,但不曾开口多言。

  她们心中多是茫然的,自小入宫训练,身具灵力,令她们极大程度脱离了女性的处境,对世间女子之惨剧没有多么切实的体会。

  不过好歹记着自己是个女人,自不可能反对这处处维护女子的律法。

  叶流青忽回忆起之前在宫外时方淳兰与秦姝之的谈话,当时她深切感知到圣女对世间女子的怜慈与同情,殿下必定曾想过该如何去拯救她们。

  她抬眼,凝望向那道红影,瞳眸震颤,溢出极深的复杂。

  或许,自己确实远不如她。

  她在方淳兰的几番点醒下才稍稍睁眼看到这人间的溃败,而兰曜清,竟已开始发出变革的政令。

  兰景淮冷眼睨视着下方的喧吵,一言不发,直至他们喊完了,吵够了,终于安静下来,才发出一声冷笑。

  “你们认为,自己有拒绝的余地吗?”

  “我知道,无论什么政策,上行下效最要紧。若你们不同意,或者阴奉阳违,没关系,我可以换一批更得力的下属。”

  她双肘撑于扶手,双手交叠轻抵在唇边,半掩住嫣红的唇,微微向前倾身,血眸中迸出冷戾杀机,声音却散漫似水,弗如玩笑:

  “至于你们,是喜欢被埋进土里,还是在火焰中化成灰?”

  没人会真将这当作一句玩笑。

  眼前刺目的赤红色如同梦魇,与那日漫天的火光交融一体,裹胁着他们的灵魂,仿佛稍一反抗,便会在惨叫间被焚烧殆尽。

  皇袍上的凤凰绣纹恍似富有生命,睁着一双邪眼,正在冰冷地注视众人。

  大臣们噤若寒蝉,脸憋得铁青。却也有烈性者怒火中烧,悍不畏死。

  那人两撇八字胡,一身书生气,抬手直指向兰景淮,大怒斥喊:“你这个暴君,暴君!迟早要遭天谴!!”

  “这些新律,我死也不认!”

  他脖间青筋暴起,大喝一声,猛地向殿中柱上撞去。无人来得及制止,于悄静中咚的一声巨响,震得众人头脑跟着嗡鸣。

  血溅柱身,液体随着尸体的倾倒缓缓下滑。殿内一片死寂,空气仿佛凝固。

  暂缓片刻后,死亡似乎激起了一部分人骨子里的躁动,血腥气开始隐隐在殿内浮动,越来越多的人对景淮帝怒目而视,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

  但兰景淮只是眯了眯眼,唇边噙着轻蔑的笑,随手朝尸体方向挥去一道灵力。

  赤色火苗沾身即燃,瞬息间将尸体焚了个干净,只剩下一捧灰。

  她双腿交叠,懒散地向后靠去,淡淡说道:“死就死了罢,没关系,再如何宁折不屈也好,顽固不化也罢,史书里都不会留下你的名字。”

  “历史由胜利者书写,如今的南霖,女人是胜利者。”

  这的确是暴/政,一刀切的暴/政。但那又怎样呢?为达目的,她从不在乎手上会沾染多少可怜者之血。

  像是在恭送死者的灵魂,她望向虚空,扬唇一笑,拍了拍手,“恭喜你,在自己的幻想中死得其所,你所有的挣扎不值一提,你的姓名将不会在这世间留下一丝痕迹。”

  一番话比冬日的冰河更冷,将众臣浮动的心思冻了个透,一丝不屈的怒火也燃不起,无力得像那地上孤零零的一小捧灰。

  他们彻底明白,自己的反抗有多么愚蠢,以死相胁根本毫无意义,无论怎么做,无论认不认命,他们都将从可能名留青史的朝廷重臣,变成历史中的透明人。

  那该死的新律,令他们呼吸时得到的空气如此稀薄。

  而这样的窒息感,正是女人们千年来一直所感受到的。有一座大山死死压着她们,让她们永远翻不了身。

  但现在那座山被兰景淮单手掀翻了。

  她微微弯起桃花眼,笑看着下方一张张灰败的脸,探出舌尖轻轻舔过充盈起血色的下唇,恍似毒蛇吐信,无声呢喃:

  “恨我吧,我最喜欢你们恨我了。”

  她感受到了一点权力带来的美妙滋味,但独自坐在高位仍没有贴在秦姝之身侧时更开心,她十分想回去,为她描绘一下这些男人可笑的嘴脸。

  她会满意吗?大概率不会,毕竟她撰写的新律那般合理公正,仔仔细细,斟酌再斟酌,很少出现那简单直白的斩字。

  但没关系,秦姝之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会好脾气得等待她的计划一步步完成。

  她会让结果合她的意的。

  “叶流青。”

  她侧目,呼唤与她并不齐心的下属。

  “属下在。”叶流青垂首。

  “率领你的队伍,好好监督我南霖的功臣们有没有玩忽职守。”

  “还有,将所有女修士编成一只队伍,由情报队带领,到民间去视察,我要我的政令完美地下达实行,半分差错都不许出!”

  情报队,便是之前忠于穆忆柳的那支暗卫队,长期驻扎于民间,时刻关注外界变动,此时并不在皇宫,需另行通知。

  “是!”

  叶流青抱拳领命,脊背挺得比以往每一次都更直。她的指尖微微发颤,身体里的血液似乎在不受控的沸腾。

  在大脑意识到之前,她的身体竟先一步在为即将来临的变革感到激动。或许这是女性的身体带来的本能,它在欢呼雀跃,自身的存在终于不用蒙蔽在男子的阴影之下。

  一众大臣面色惨白,冷汗津津,有种存在被剥夺的虚无之感。但没人在乎他们。

  兰景淮微微一笑,手一挥:

  “散朝!”

  作者有话说:

  一首有感而发的小诗:

  《我的梦》

  请赐予我一场最普通的梦。

  在缥缈的迷境,

  女人长着不同的面目——

  娇嫩的花束

  脱离束缚与供养的泥土;

  暗紫色荆棘

  携着狠厉蜇入持镰的手;

  清高的竹枝

  穿透浑恶的喉舌刺向广阔天空;

  每种颜色,

  都朝着自由与辽旷盛开。

  她们强大,坚韧,无畏——

  在大地荒野中迎风奔跑;

  她们生来是母神的孩子——

  拥有诞育大地之种的神力;

  她们的血肉骨骼——

  藏匿着生命最初始的神秘力量。

  她们不必须拥有取悦他者的美貌!

  她们不一定行使蒂结果实的权力!

  她们不自豪身体羸弱而无力!

  她们不会将利刃对准自己的姊妹!

  她们不允许自己的生命果实被他人窃取!

  而贪图自然果实的恶人,

  筋脉将被扭扯成丑陋古怪的模样,

  紧紧捆束住自己的灵魂。

  他们狰狞地鼓动着血管,

  阴缩在污泥里,

  躲藏在草丛后,

  睁着浑浊肮脏的双眼,

  盯着她们肆意奔向遥远,

  一生停留于原地忍受着难堪与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