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一日，周一，晚上九点。
当代表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时，李子妍摘下耳机，收拾着散落在桌面的文具和笔记本，一如平日地准备拉着王琪回到宿舍。
“琪，走吧。”打了个哈欠，李子妍背上书包，坐在桌面上等待着总是慢吞吞的好友。
“嗯...恐怕不行。”意外地拒绝，王琪朝着外头指了指，“你有外找。”
有些疑惑地看向门口的方向，眼中出现了夏柔的身影，“啊。”赶忙跳下地，李子妍对着好友说道，“琪，我先去找人，等等自己回去。”语毕便匆匆走出教室。
摇摇头，王琪忍不住啧啧两声，“还敢说自己不喜欢...”叹了口气，她一脸『受不了』的表情。
“夏柔。”奔向外头，李子妍呼唤着背脊挺得笔直的女孩，“你怎么来了？是来找我的吗？”
浅笑着，夏柔除了肩上的包，手里还提着一个咖啡色的纸袋。她点点头，又有些不确定地说道，“你现在有时间吗？会不会着急回宿舍？”
“有的有的，我有时间。”李子妍一边说着，手一边自然地伸向身旁学姐提着的东西，如同往日一般想帮忙拿。
见状，夏柔微微后撤，摆手婉拒，“这个我自己拿就好。”走廊上收拾着准备回宿舍的人不少，她又问道，“我们...要不先往外走？”
“好。”护着身边的人远离有些拥挤的人潮，待离开教学楼，李子妍在夏柔的指引下到来到了中庭。
两人坐在角落的长椅上，除了三三两两偶尔经过的学生，四周还算安静，过了一会儿，似乎是踌躇了一阵，夏柔轻声道，“我昨晚烤了一些蛋糕...”
从纸袋里小心地拿出一个玻璃盒，她递给身边的人，在李子妍开口之前夏柔又说，“我知道你之前说过自己从不过生日，所以这其实不算是一个生日蛋糕...”
“我只是刚好做了一些，刚好今天给妳而已。”
盒子里装着的明明她昨日用心烘培的黑森林，可她的语气却是云淡风轻。
“这样啊…谢谢你。”听到夏柔的话，李子妍顿了顿，表情有些复杂，她双手接过沈甸甸的玻璃盒，突然问道，“我能现在吃吗？”
有些意外，夏柔点点头，“当然。”她拿出纸袋里的叉子，递给坐在身边的女孩。
挖了一大块撒满可可粉的蛋糕，李子妍一口吃下，柔软的糕体吃起来湿润，甜甜的滋味被些许的苦味点缀着，丰富的层次一下一下刺激着味蕾。
“好吃。”她低声说道，又为自己再挖了一块。
看着女孩专注地看着眼前食物的侧颜，一下一下地将自己亲手做的蛋糕塞入口中，过了一会儿，夏柔一边将纸巾递给李子妍，一边开口问道，“子妍你...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庆祝生日的原因吗？”
低着头的李子妍将口中的食物咽下，她接过纸巾擦拭着唇上沾染的可可粉，扬起嘴角，“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原因啦。”无意识地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
莫名的，夏柔好像在她的笑容下看到一丝苦涩和自嘲。
“我只是完全不觉得，我的生日是一件值得庆祝或着大声声张的事情。”
抬起头看向身边的人，李子妍的表情认真，“跟我一起长大的朋友...王琪他们，如果记得的话会送我礼物，但我们从不会聚在一起庆祝。”
“为什么...会觉得自己的生日不值得庆祝呢？”双手交叠规矩地放在膝上，敏感的夏柔听出了学妹话中的踌躇，即使明白自己兴许不该追问，却仍是忍不住地关心。
“呜...”挠了挠脑袋，似乎有些苦恼，李子妍将腿上的蛋糕放在一旁，侧过身看着身边的女孩。
她很迟疑，迟疑着要不要回答。
虽然那并不是一段光彩的故事，却也不是什么需要被极力隐藏的秘密.....只是，她本就不习惯将负面的情绪带给周遭的人，况且，她也从不需要他人的同情和怜悯。
咬着下唇，李子妍纠结着。
但眼前的不是别人，是夏柔。
夏柔想知道，而自己不想让她失望。
如果是夏柔的话，自己好像没关系。
清了清嗓子，李子妍吸了口气道，“我记事的很早...即使是三四岁时发生的事情我到现在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看着夏柔，她笑了笑，随后移开视线，“所以我还记得我五岁之前家里是什么样子，也记得五岁之后家里又是什么样子。”
李子妍的父母年轻时，便已经在各自的领域有所建树，两人经朋友介绍对彼此一见钟情，交往了一年之后怀孕，顺势奉子成婚。
因为交往时间不算长，婚前李沐原本还有些犹豫，但那个男人跪在地上掏出戒指的神情无比真挚，信誓旦旦地说着自己会如何守护这个家，谨慎的女人最终点头。
而孩子诞下后的前五年，那个男人确实如他所承诺那般，在工作上勤勤恳恳，周末积极地参与家庭活动，会在自己的妻子耳边温柔细语，也会由着年幼的女儿骑在脖子上肆意玩耍。
在当时的李子妍眼里，他是一个无比慈爱的父亲，同时也是个完美的丈夫。
幸福的记忆一帧一帧地被拓印在脑海中，小女孩是如次地确信自己拥有幸福，因为自己的父母是如此的恩爱...
直到五岁那年的生日...
李子妍其实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当晚出门上班的父亲并没有回家陪伴自己。
直到深夜，满是气球的客厅，已经融化的冰淇淋蛋糕，以及守着一桌菜肴的母女都没有见到期盼中的男人。
自此之后，那个曾被她称作父亲的男人就很少回家。
年幼的李子妍不明白『出轨』『偷吃』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原本温馨的家庭如今只剩怒骂与嘶吼，玻璃破碎，响亮的耳光声，吓得她躲进房间里的衣柜瑟瑟发抖，只待一切止息后，她会来到客厅，尽力拥抱受了伤，不断啜泣的母亲。
她的手很小，根本无法拭尽母亲的泪。
“那个男的，我生父，在另寻新换之后，家里的气氛很糟糕，明明之前满口的『真爱』『至死不渝』，可后来却成了天天伤害我母亲的东西。”
那个男人口中所谓的爱情还真是肤浅，即使步入被称为是终点的婚姻殿堂，也什么都不能保证，什么玩意儿都不是。
冷笑了一声，总是温和的李子妍眼中好似被蒙上一层冰霜，“虽然我妈当下马上果决地决定要离婚，但他们的离婚诉讼拖了很久...好像是因为我。”
下意识地抠着食指指甲，李子妍回忆，“离婚之后，我妈重入职场，一边工作一边照顾我，每天忙得焦头烂额之外，还要应付两家亲戚朋友的闲言闲语，和那个男人以探视我为名义的情绪暴力....”
“后来，有一次，那个男的带我去了商场吃了顿饭，向我妈承诺说结束后会安全送我回她公司，但吃到一半，他突然接到一通电话...”
垂下视线，她盯着自己脚上的鞋带，声音沙哑，“好像是他新对象打给他的，说是想他了。”
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忍不住打颤，李子妍想到那个男人接到电话的反应，一瞬间头皮发麻。
“他带着我到马路上，给我一张钞票后指着一班公车让我自己搭车回家，然后他就走了。”
回忆让她焦虑，李子妍下意识的抠手的动作越来越大力，毫不在意自己的指头似乎快要出血。
“但其实，那班公车是去往反方向，所以根本到不了家。”
脑中闪过当时的景象，下班尖峰时间，拥挤的车内，一个小女孩独自一人被夹在人群之中，矮小的她只闻的到粘腻的空气和汗臭，好不容易挤到窗边，却发现外头的环境是愈来愈陌生，车子甚至驶出了城外。
她的心紧张地狂跳，全身微微颤抖不知所措，却不断在内心告诉自己...
没事的，再等等，爸爸不会错的。
可是一路坐到站尾，坐到天黑，她都没有看到熟悉的街景。
当好心的司机叔叔蹲下身，努力放轻声音询问着她，『小妹妹，你要去哪里？』
年幼的她只是谨记着教养，拚命含着眼眶的泪，压抑着极度的恐慌和委屈，用稚嫩却破碎的嗓音回答，『叔叔您好，我要回家。』
李子妍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带走的，她只知道自己被穿着警。察制服的叔叔抱着，强忍着的情绪梗在她的喉头，周围的人叽叽喳喳看着茫然无措的女孩。
而在坐了很久的车之后，她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
迎接她的，是冒着雨赤着脚，奔出家门语气哽咽的妈妈。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回归职场后雷厉风行，被同行称为女强人的李沐跪在地上大力拥抱她，全身湿漉漉的不断颤抖，像是整颗心被腕去了大半，脸色苍白看着无比脆弱。
而当时的李子妍看着这样的母亲，除了心疼，只有抱歉。
对不起。
都是因为我。
因为我照顾不了自己害你担心。
因为我出生了让你相信那人虚妄的爱情。
突然耸耸肩，李子妍的语气轻描淡写，“啊！忘了跟你说，我那个时候才不到七岁。”
被陌生的环境吓到的孩子是如此的弱小，不仅帮不上母亲，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李子妍讨厌自己这样的模样。
“所以...你是，因为这样才不敢搭公车吗？”深吸了一口气，夏柔的眼神混杂着各种情绪，轻轻握住李子妍的手，阻止她下意识伤害自己的动作。
“啊啊，你居然还记得啊。”
任由五指被紧扣着，李子妍没有回握，眺望着虚空语气自嘲，“对啊，很可笑吧，自那之后一想到公车就想吐，总是不自觉回忆起当时的感觉...”
因为痛苦的记忆而遗留下的创伤，即使到如今愈合了卻依然会疼。
“不过也因为这件事情我不必再去跟那个男人见面，所以这大概算是一桩好事。”转头，她对着关心自己的女孩笑了笑。
“虽然知道很不应该，但我以前偶尔会觉得，要是我不在就好了...”
睫毛轻颤，她垂下眼。
“这大概就是我，为什么不喜欢庆祝生日的原因。”
因为过去令人作呕的回忆，因为对于自己存在的质疑。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