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芷言那句话当然是逗江南溪的。
江南溪这么大了,她怎么可能还帮她洗澡?
夏芷言把浴缸里放好水,试了温度后,便让江南溪自己进去泡着。
走出浴室之前,夏芷言叮嘱:“别泡太久,容易晕。”
江南溪乖乖点头:“知道了姐姐。”
她想,夏芷言今天有点怪。
但她说不出来是哪里怪。
等夏芷言关了门,江南溪才开始慢条斯理地脱衣服,往浴缸里一坐,整个人就彻底淹没了下去。
滚烫的水把她的全身覆过。
江南溪屏着呼吸,缓了好久,才唰地一下坐起来。
只有刚才那种濒临死亡的窒息感能够把她脑海里不该存在的东西全都丢之脑后。
·
夏芷言一个人坐在房间里。
先是在沙发上待了会,看了下手机,什么都看不进去,于是站起来,开始收拾屋子。
但家被江南溪打理得太好了,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夏芷言寻找半天,竟然没发现任何自己可以发挥的地方。
于是她抱着双臂在阳台发了会呆。
窗外有云,不是日落那种惊艳的橘色,而是很浅淡的微微发亮的云,聚集在一片灰蓝的天空之中,显出一种淡漠的温柔的来。
一旦离开江南溪的身边,夏芷言全身上下都是和盛修铭见面后的不快感,甚至有一种反呕的冲动。
盛修铭。
夏芷言这一生听过这名字太多次。
起初,是妈妈提及的。
夏芷言的妈妈是个大美人,明媚善睐,艳丽端方,当真配得上‘绝代风华’四个字。
只是她凋零得太快,坠在爱的漩涡里,无论怎么挣扎都没有爬出来。
夏芷言起初以为自己是没有爸爸的。
她一直跟着妈妈生活,妈妈是个舞蹈演员,不算火,但在业内有些名气,也能谋生,夏芷言和她一起生活的日子总是开心的。
但渐渐的,等她长大以后,她才会意识到,原来妈妈不是和她一样,每天都开心的。
她像是生病了,越来越严重,每天念着盛修铭的名字,疯狂的时候会抓着夏芷言的手臂,狠狠地说:“盛修铭是你的爸爸,他是你的爸爸。”
有时候妈妈会很用力,夏芷言的手臂会受伤。
妈妈也会抱着夏芷言,给她讲故事,告诉她,曾经有个女孩爱上了一个男孩,为他怀了一个孩子。他们本来说好要结婚的,但男孩的家人不让。
“爸爸是爱我们的。”妈妈总是说,“他只是没办法。”
后来,盛修铭结婚的消息传出来了,他也有了孩子。
夏芷言无助地站在房间里,看着妈妈摔烂家里可以丢砸的一切,抓狂,哀嚎。晚上也可以听到妈妈的房间传来或高或低的哭声。
她不跳舞了,总是捧着一本旧日记,一些旧照片,坐在房间的窗边,一坐就是一下午。
再后来某天,夏芷言放学回家,妈妈不在了。
她为了爱情死去,留下夏芷言一个人。
夏芷言处处辗转,慢慢长大后,盛修铭出现了,怀着所谓的不值钱的歉意,开始想要当一个父亲了。
想到这,夏芷言紧了紧抓着自己手臂的指尖。
风大了起来,她回房换衣服,意外在外套里摸到了一支烟。
夏芷言回忆了下,大概是在今天在酒会上时不知道谁胡乱散给她的。
夏芷言从没抽烟的习惯,但今天她想试试。
换了睡裙,夏芷言夹着这根烟,拿起一贯被用来点香薰的打火机,犹豫了下,走出了家门,站在楼道里。
她演过抽烟的戏,知道该怎么点燃,也明白该如何继续。
夏芷言靠着楼道的墙壁,低眸扫着亮起的火焰,将唇上叼着的烟凑过去。
咻簌簌。
那烟嘴一下就着了,一小朵火花蔓延开来,迅速把烟草和外裹着的烟纸都给点燃。
夏芷言吸了一口气,太过用力,一下被呛住。
她轻轻咳嗽了下,楼道的灯是声控的,没有亮起。
于是整个世界就彻底陷入一片黑暗,只剩下夏芷言指尖的那一支细弱的香烟还在用力地发着最后的、猩红的火光。
门被推动了,咯吱作响的时候,连带着把楼道的灯也唤醒。
于是黑暗消失。
夏芷言反应慢了一拍,再抬头时,刚刚洗完澡的江南溪已经站在了门口。
她身上还穿着连体的浴袍,头发也没擦干,湿漉漉的,眼神一开始是慌乱的,仿佛刚刚正在家里寻找着什么。
而这种慌乱在见到夏芷言后尽数都消失不见。
两个人对视着,没有人说话。
过了会,夏芷言指尖的烟已经开始烫手,她想掐灭烟头,可当着江南溪的面这样做,她总觉得很奇怪。
明明她以往老说让南南不要抽烟了。
江南溪走了过来。
楼道的灯随着她的脚步声又再次亮起。
近了,更近了。
“姐姐。”江南溪触碰上来的指尖还泛着点滴的水意,温温热热,和夏芷言的冰凉不同。
她轻而易举就把夏芷言手里的烟给夺走了。
“抽烟不好。”江南溪说。
这一句话,夏芷言曾经对她说过很多次。
现在她还回来了。
夏芷言沉默地看着江南溪熟稔地把烟掐灭。剩下的那无用的烟头,她没丢在地上,而是攥在了掌心。
“姐姐,外面冷。”江南溪朝着夏芷言伸出另外一只手,“我们回家好不好?”
不知为何,夏芷言一下就想到了多年以前,第一次见到江南溪的时候。
她的妈妈意外去世,留下她一个人在四处借宿。夏芷言找上门的时候,江南溪穿着宽大到不合身、能够当裙子的短袖,警惕地看着她,问她:“你是谁?”
那个时候的江南溪个头小小的,夏芷言必须要蹲下身来才能和她平视着讲话。
“我是你妈妈的朋友,我叫夏芷言。南南,我可以这么叫你吗?如果你愿意的话,要和我一起回家吗?”
那天江南溪没答复。
夏芷言当然也知道这有点突兀,于是她后来做了很多工作,去见了江南溪很多次,又跟她当时寄宿的亲戚以及临时监护人沟通。
后来,有次她和江南溪再见面时,不知为何,江南溪主动朝着她伸出了小手,问:“姐姐,我可以跟你回家吗?”
十年的光影交错重叠,这楼道似乎变成了一种异象的空间。
夏芷言眨眨眼,回握上江南溪的手,一如多年之前。
“好呀,我们回家。”
“怎么了吗?”进屋后,夏芷言就去找吹风机给江南溪吹头发。两个人坐在客厅暖洋洋的光下,风热乎乎的,缓了好一会,江南溪才问了这样一句话,“谁让姐姐不高兴了?我替姐姐揍回去。”
夏芷言被逗笑:“你会打架吗你就学人乱说?”
江南溪哼了一声。
她可会了。
只是她从不让夏芷言知道。
“烟头呢?”夏芷言问。
“丢了啊。”江南溪说,“垃圾桶里呢。”
“姐姐你会抽烟?下次教我呗。”
“教你个头。”夏芷言抬手往江南溪的脑袋上敲了下,“吹好了,去把睡衣换了。”
浴袍裹在江南溪的身上,松松垮垮,不成体统。
夏芷言因为站着给她吹头发的缘故,总是能够不经意间把她衣服里的光景看得一清二楚。
“啊?”江南溪拖长声音,“现在不想换。”
“那你想做什么?”
江南溪忽然靠过来,脑袋贴着夏芷言的小腹,她仰着头,目光纯粹:“没想什么啊。”
她说:“就想和姐姐待在一起。”
“不都在屋子里吗?”
“不一样。”江南溪嘴角一勾,眸色渐深,“我怕我再离开姐姐一秒,姐姐又要偷偷跑掉。”
怎么洗个澡出来人就不见了?
还叫她好找。
夏芷言脸有些烫,她把江南溪的脑袋推开,弯腰去拔插头。要把吹风机放回原处,夏芷言往浴室走,江南溪就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你小狗啊!”夏芷言笑骂。
“对呀。”江南溪不要脸地说,“汪!”
夏芷言没辙了,领着江南溪回客厅看电影。
幕布降下来,投影仪在暗处发光。
两个人靠得很近,彼此依偎着。
江南溪喜欢蜷缩着腿抱着膝盖坐着,夏芷言就让她靠着自己的肩头。
“就陪你再看一会。”夏芷言说。
“好呀。”
当江南溪把目光移走的时候,夏芷言知道,从来都不是她陪南南。
而是南南陪她。
从一开始到现在,这一点从没变过。
夏芷言静静看着江南溪的侧脸,光影让她的面庞忽而变换,明暗交错。
过了好一会,夏芷言打了个哈欠:“南南,我想先去睡觉了。”
江南溪乖乖说好,窝在沙发上目送着夏芷言回房间。
那门关上后,投影仪还在闪烁,幕布上的光影依旧,可江南溪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刚刚那一刹,夏芷言的眼神落在她的身上,她还以为姐姐会吻她。
江南溪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反手摸进浴袍,刚刚被掐灭的烟头重新出现在她的指尖。
她目光幽森,落在烟尾处那一点氤氲的,沾了些许夏芷言口红的位置。
江南溪低头凑上去,深深抿了一口。
烟草尼古丁的蓝莓味道里竟还微微残留一丝夏芷言红唇的香甜。
那不久前才被淹没下去的悸动与妄念,再次失而复返。
江南溪把头埋进膝盖里叹了口气。
“好难捱。”江南溪轻声说。
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擅长忍耐。
但她不会知道,一墙之隔的地方,夏芷言躺在床上,侧身卧着,抓着头下的枕头。
淡淡的香薰味道里,她也在想刚才那一刻,她差点没忍住就会落下的、一个不应该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