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雪行客>第八章 默契

  苏枕寄从屋里拿出了纸笔,挪到了石桌上去写字。一支笔两个人来来回回地换着用,大概是因为苏枕寄写的那句:“我是不是太慢了。”柳昔亭也没有再说话,在苏枕寄的字旁边跟着再写上一句。两个人也不知道在聊什么,写完的纸张用茶杯压住了,继续乐此不疲地用毛笔聊天。

  本来扬着嘴角的苏枕寄却突然停住了,盯着纸上的那句话半天没动笔。柳昔亭一直在盯着他看,见他顿住也有些惶然无措,以为是自己说错话了,忙问了一句:“怎么了?”

  苏枕寄这才抬头看他,跟他摇了摇头,低头去写:“我是有点想我娘了。”

  刚刚柳昔亭写的是:“如果觉得无聊可以来找我,自己待着容易想家。”

  在苏枕寄的印象里,这位小公子好像不是很爱说话,仿佛总是一板一眼,大概是要做出大人的模样,本来苏枕寄见他多加照顾,只以为是柳家的待客之道,今天这些密密麻麻的纸张间,似乎让他看见了柳昔亭鲜为人知的另一面。

  现在的柳昔亭的嘴角一直上扬着,眼睛里也带着笑意,让他那张俊朗的脸庞显得柔和了许多,苏枕寄看着他笑,刚刚涌上心头的低落情绪也被一扫而空。

  此时月圆人静,庭院里只有沙沙的写字声和偶尔压抑的低笑,苏枕寄装哑巴装了这么久,头一次觉得不能说话也没有那么麻烦。

  苏和婉发现最近苏枕寄吃过晚饭就见不到人,实在觉得奇怪,终于今天在他出门前把他叫住了:“你去哪里?”

  苏枕寄说:“那边有个湖,晚上能看见月亮。”

  说完这个人就出去了,苏和婉甚至没来得及多问一句,但是也不用再多问了。苏枕寄这个人本来就不爱说话,现在也不必说话了,在这个陌生的柳府,他要是自己一个人肯定不会乱走的,毕竟总是找不到回来的路。

  阿四是从小就跟着爹娘在柳府伺候,柳昔亭算是他看着长大的,这段时间一找不到他们家公子,他就往这边的院子里找过来,时间长了下人们倒是多了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苏枕寄在府上已经住了七八天,皮肉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右侧脖颈还留了一道形似上弦月的疤痕,当时被拖拽得厉害,这处的伤口最深,用了柳家给的好药也没能把疤痕去尽。

  苏和婉掀开他的领子看了一会儿,说:“一点疤而已,又不在脸上,去不尽也没关系。

  苏枕寄嗯了声,今天竟然没有出门,找了个地方看书去了。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屋内点着烛火,苏和婉躺在藤椅上去看他,语气带着故意的唏嘘意味:“今天怎么不出去看月亮?闹别扭了?”

  苏枕寄发出一声疑问,说:“什么?”

  苏和婉啧了声,说:“你不是每天这个点都不见人影的嘛,今天这么稀奇,老老实实地待在屋子里。”

  苏枕寄似乎并没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眼睛仍然盯着自己的书,说:“柳公子今天和夫人一起吃的晚饭,夫人留他有话说。”

  苏和婉听了这话却有些紧张起来,说:“知道说什么吗?”

  苏枕寄摇摇头,说:“不知道啊,他们说说话有什么稀奇的吗?”

  苏和婉心里却有些别的顾虑,说:“阿寄,你最近是不是和小公子来往得太过频繁了?”

  苏枕寄这才抬头看她,说:“有吗?”

  苏和婉忍住想敲他那个木头脑袋的冲动,说:“我们是来路不明的客人,你天天霸占着人家的儿子,就不怕主人家对你有意见吗?”

  苏枕寄一听这话立刻耳朵就红了,说:“什么叫霸占,我不能说话,只有他不嫌我慢吞吞的,再说了,只是一起说说话罢了,你干嘛说得这么严重。”

  苏和婉笑了声,说:“万一人家喜欢你怎么办?你要嫁给他吗?”

  苏枕寄的脸都红了,一时羞恼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愣在这里,那双眼睛直愣愣地瞪着苏和婉看。

  苏和婉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逗他,反而换了个话题:“还记得你娘……那天跟你说了什么吗?”

  苏枕寄没想到她突然说这件事,这些天他们都会刻意避开这个话题,以免引起彼此的伤心,但是既然说起了,苏枕寄就低低地嗯了一声,说:“记得。”

  不等苏和婉说下一句,苏枕寄说:“可是我娘……她一直不许我学武,也不准我和别人打架,但是那天……”他说着顿了顿,神色也有些郁郁,说:“她说我爹是这个世上最恨我的人,让我不要去找他。但其实我并不在乎,也并不想去找他。从小到大,有没有那个爹我一点也不在意,我也能感觉到,她一定很讨厌那个人……”

  苏和婉听到这里心里一跳,果然听见他问:“她也像讨厌那个人一样,讨厌我吗?”

  大概是害怕听见任何意料之中的答案,苏枕寄立刻就说:“其实我也没有那么想……她让我做的事情,我会去做的,我不会忘记的。”

  “她怎么会讨厌你。”苏和婉忽视了他的下一句话,起身向他走过去,站在他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她不许你学武,是因为她深受其害,难免偏激了些……有许多事你不知道,当初你娘为了保住你,已经拼出了性命……”

  说到这里苏和婉的语调有些变了,两个人都沉默了些会儿,苏和婉才说:“以前的事情她不愿意说,时至今日,说一说也无妨了——你娘亲曾被一位高手收入门下,学了这一身本领,但那个高手暗中修行邪功,他的这些徒弟只会成为他练功的药引子。你娘和其他弟子一样,被他暗中投毒数月,许久才发觉,但那时她已经有了你,为了化解毒药,她便偷了师父的秘籍,才勉强活下来。”

  苏和婉摸了摸他的发顶,说:“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我们都如履薄冰,因为那些人的追杀一日都未曾停止——阿寄,她不让你练武,不是你不好,是她不愿意你和她一样。”

  此时柳昔亭用过晚膳,在陪着柳夫人说话,今天夫人突然说要他过来一起吃饭,柳昔亭心里还有些惴惴不安,但是夫人似乎并没有责怪他的迹象,而是遣退了旁人,只有一家三口坐着说话。

  柳夫人招手让他过来,面上笑意盈盈,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说:“昔亭,接下来的几个月,柳府上下你要多多照看,爹爹和娘亲要去别院住一段时间,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就去找卓二爷。”

  柳昔亭愣了半晌,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刻也露出笑容,说:“我要有妹妹了吗?”

  柳夫人掩嘴一笑,说:“弟弟妹妹说不清呢,你怎么就认定是个妹妹?”

  柳昔亭说:“我想要一个妹妹。”

  柳夫人抬眼看向自己的相公,两人相视一笑,目光又回到柳昔亭身上,笑说:“还以为你更喜欢姐姐呢,原来想要妹妹。”

  柳昔亭不解,迟缓了片刻突然反应过来,顿时抿紧了嘴唇,说:“只是常常……说说话……没有别的。”

  柳夫人此时心情正好,语气也颇为轻松,说:“娘亲又没有责怪你,怎么这副表情——我知道你有分寸,不要得罪人家就是了。”

  一直静默站在一旁的柳大侠发话了:“都是江湖儿女,没有那么许多规矩——昔亭过两年也到了娶亲的年纪,要是喜欢,就让人家留下来,也未尝不可。”

  柳夫人却收了神色,说:“这才多长时间,就提这种事情,他还是小孩子心性,现在玩得开心,过一阵子说不准就闹了不高兴。男儿郎倒是高兴了就三妻四妾,岂不是耽误了人家。”

  柳昔亭此时已经面红耳赤,他哪里想到这么多,而且平日里虽然被人打趣,却从来没说过这样直白的话,闹得他十分不好意思,忙说:“我要去练剑了。”

  说完拔腿就走,一耳朵也不敢再听。

  本来柳昔亭的确没有想到这些事情,但是这些话既然被说了出来,他就难免多了些想法。本以为自己娘亲知道这件事会教训他轻浮,但是这一趟不仅没有挨骂,还提到了娶亲的事情,柳昔亭一想到这个心里就多了许多难以言说的躁动不安。

  他想到刚刚柳问霁说:“生得倒是标志,性子也好,只是可惜不会说话,但若不是天生的残缺,说不准找到那位神医也还能治得好。”

  柳昔亭念此更加心痒难耐,他设想过许多次,那张让人魂牵梦萦的脸应该会有什么样的声音,他甚至想听他说“谢谢你”“点心很好吃”……任何话都可以,任何话都想亲耳听一听。

  那位神医柳昔亭是知道的,而且与柳问霁曾有过交集,但医术高明的大夫总是有许多规矩,且不说找不找得到他,就算找得到,人家愿不愿意出手医治又是另一回事了。

  柳昔亭莫名多了个荒谬的想法,但是这个想法刚一钻出来,就被面前突然出现的人影吓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