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太后宫中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齐沛没有乘轿辇,抄着手孤身一人往回走,只留了一个小内侍在他前面打灯笼。

  他阴沉着脸,内心烦乱到了极点。历练了这么多年,他竟仍然不是母后的对手。或许母后说的对,他天生蠢笨,不适合当皇帝。勉强在皇位上坐了这几年,也是因为世道太平,所以才没出大乱子。

  真是可笑啊,他竟然还曾想过自己可以保护褚熙。齐沛垂下头,心中愈发觉得自己无能。

  一阵寒风吹过,内侍提着的灯笼被吹得乱转,差点就熄了。齐沛本能地裹紧身上的大氅,却又像被刺了一样缩手。他望着远处群山黑压压的轮廓,不知边境现如今冷成什么样子。

  朝廷准备的御寒的棉衣都在那一批辎重里。还有粮草,齐沛在心中盘算。一时间无论如何也凑不齐那么多。

  然而现在愧疚也不是办法。为今之计,似乎只有先听太后的。但齐沛觉得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太后说让他立玉烛刚出生的儿子为太子。可就算齐沛答应了,褚熙一旦班师回京,将梁家连根拔起也不是什么难事,区区一个只会哭的小太子根本没有什么用。

  但如果齐沛不答应,粮草迟迟不到,拖久了什么变数都有可能。最坏的情形是天蚩铁骑一路往东南杀下,届时兵临城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太后又如何自处?她筹谋了这么多,绝不会想不到此处利害。

  她怎么就那么肯定天蚩信守承诺,不会发兵呢?草原气候不定,冰雹砸死牛羊,砸伤人马都是常事。中原的沃土宛如天蚩人嘴边香气四溢的肥肉,张大嘴吞下去,能做一夜的好梦。

  可齐沛深知母后的心性,若无十分的把握,她绝不会拿干西国祚开玩笑。但不管他是否答应立太子,想要太后松口让这批粮草送到边疆,只怕是不可能了。

  齐沛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他扶着墙,深深喘了几口气,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陛下……”内侍慌忙来搀他。

  齐沛被他扶着,一边走,一边慢慢的想。既然这条路行不通,那必然还有其他的法子。他不能放弃。

  “大不了和褚熙一起死了罢。”他脑海里突然冒出来这个念头,随即自嘲般笑了笑。冰凉的月亮挂在天上,只是斜上方稍稍缺了一角。齐沛仰头,轻轻呼出一团白雾,月亮仿佛被安全地笼在其中。刹那之间,雾就散了,一切又恢复原样。

  内侍们不敢言语。齐沛走着走着,觉得自己好像分做了两半,一半像头咆哮的野兽,被困在四边无尽的黑暗之中,因为愤怒和恐惧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另一半仿佛跳出一切,飘在上方冷冷地俯瞰着。

  他突然顿住了脚步。身后的小内侍一个不留神,手里灯笼差点撞在他身上,登时吓得大气不敢出。

  如果母后真要动手,绝不会放任褚熙活着回京。那么这件事的关窍,必然是太后究竟拿什么与天蚩交易。

  宫里打更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不时惊起树梢上沉睡的老鸦。那声音令齐沛倏然起了一身冷汗。他好像隐约猜到了母后的筹码。

  “去,把上回查王龚的那位大理寺正给朕请来。”

  “要快!”

  内侍连声应喏,一溜烟小跑开了。

  边塞,西北风呼号,清晨格外荒凉。远处农舍的鸡鸣声散在风里,断断续续地,不禁令人打着哈欠回忆昨晚的好梦。

  今日轮班的小兵被风吹得眼睛都睁不开。一旁的老兵笑道:“新来的?爹娘没说当兵苦吧。”

  小兵看着才十七八岁,愣头愣脑的,两边脸颊冻得通红。面对老兵的戏笑,他略带局促地别过头。

  “这风吹上半个月就习惯咯。我啊,就恨这睫毛没长得跟骆驼似的!”

  他原本还要开口,余光瞥见一个穿盔甲的身影矫健轻捷地迈上塔楼,便识相地闭上嘴。

  小兵啪的一下站得笔直,向褚熙恭恭敬敬地行礼。

  褚熙身上冰凉的铁甲被风吹得簌簌。小兵还没这么近和将军说上话,紧张得结结巴巴。

  褚熙记得他是前不久刚刚纳进来的。父母经商路过天蚩就再没了消息,姐姐出嫁前含泪把他送来从军。

  跟他一班的老兵是褚铖的老部下,他无儿无女,随军驻扎在边疆已经好些年了。虽然没立下什么大功,却运气极好,几番死里逃生,大家都爱和他玩笑。

  褚熙:“今日可有异动?”

  那老兵摇摇头:“一切如常。只是……小将军,恕末将多嘴,一切正常才不大正常。”

  褚熙点点头,示意他细说。

  老兵:“依末将所见,天蚩首领可不是个慢性子。这仇没有不报的理。天蚩骑兵多,人马又好召集,拖了这么久,恐怕是在想别的招。”

  褚熙不疾不徐道:“我和康副将也已商讨过此事。只是这事我们本就不占上风,天蚩不动兵,我们更不能先发制人。”

  从塔楼下来,老康已经在帐篷里等他。短短几日,老康嘴角起了一溜火泡,碰也碰不得。

  褚熙拿起羊皮袋喝了口水,转头问老康,“如何?”

  “伙房这两天都换成了心腹,大家暂时还不知道断粮的事,”老康一脸忧愁,“不过将军,您得赶快想办法了。只够吃到今天,明天就要断炊了。到时候可瞒不住上下呀!”

  朝廷的粮迟迟不到,边境这几万张嘴总不能白白饿死。

  褚熙低声说:“我已经想好了。今晚你带几个人,偷偷从外边溜进来,把粮仓烧了。”

  粮仓在最南边,起火不会向中心烧。老康惊讶地瞪圆了眼睛:“您是要……”

  褚熙苦笑道:“没办法,兵行险招了。”

  到时候火一起来,势必一片混乱,只要有人在众人前边一喊“是天蚩人烧了粮仓”,必定没有人怀疑。总之先稳住军心是紧要的。

  老康尚有疑虑:“将军,您这法子可只能管一时啊。就算群情激奋,总不能拿天蚩人的血肉充饥吧。”

  褚熙沉吟片刻,微微颔首:“是。所以老康你带一部分人走东南借道回京。我和父亲留下的老部下们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