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帽衫少年扯断冗余的绷带，给自己伤口打了个结，雪白绷带很快被血洇出了个红圈。
他脸色苍白，却一副不甚在意的神情。
“你说说看，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他问左淮。
晨曦走廊纯白而空旷，两人坐在长椅两端，中间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
“你没有来历，凭空出现……”左淮眼里露出一丝怀念的笑意。
“像是专为解决困境而来。”
*
偌大的办公室，只有玻璃隔间的灯是亮着的。
墙上的挂钟指向两点，看天色，当然不是下午两点。
百叶窗拉得严严实实。屏幕光映在左淮的镜片上，随着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动，字符滚动不停。
不知过去多久，他才发觉门口有人。
“还没下班？”他说。
李未然看到灯下孤独的身影，内心百感交集。
他深切知晓这个时期的左淮作为方舟总设计师之一，担负着全人类沉重的命运，前路未知，迷茫与焦虑几乎要压垮他。
但他没在人前流露出半点退缩与动摇，当发现有人时，他立刻收敛心神，展现众人所熟悉的干练形象。
“是你。”
待他抬眼看清来人，神情微微一顿，随即卸下了伪装，露出满脸疲惫来。
李未然走到他桌边，手按他的椅背，看向显示器，那上面是他看不懂的代码，右下角还显示着日期——2104年9月1日。
“你像个精灵一样，凭空出现，又忽然消失——你的伤还没好么？”
“只是看着吓人，已经好了。”
“真的吗？”
“真的。”
“基地内外都没查到你的来历，如果不是别人也亲眼见过你，我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他身体一转，脸上浮起淡笑，“那么，你究竟是异世来客，还是一位时空旅行者呢？你带着什么样的任务？”
不得不钦佩他的洞察力和智商，随便一猜就如此接近真相。
“我不知道自己的任务是什么，但我一定是因为你才来到这里。”
李未然在他膝前蹲下，握住他的长而薄的手，看着他双眼。
“左淮，你现在所做的一切都会有好的结果。”
左淮心中微动，说不上来是因为青年冰凉的手，还是对方美好的预言——他觉得那一定不单单是个苍白的安慰。
一只受伤的小猫从天而降，蹲在自己膝前散发治愈的光。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触李未然脸颊的擦伤。
“谢谢你，我感觉好多了。”
默许自己握手，没有躲开，李未然已经很开心了，谁知道他还做出这么亲昵的动作。
想必他从没在别人面前露出过这么柔软的神情。
这个夜晚简直像做梦一样。
李未然无比留恋地摩挲着修剪整洁的圆润指甲，希望时间就停留在此刻，短暂地逃离命运，也短暂地拥有左淮。
“我在写方舟智能系统的核心程序，不知不觉就到这个点了。”
“遇上了什么难题？”
“上面对我们的要求是，实现系统的最大智能化。”
李未然知道他可以做到，他的困境一定来源于其他问题，于是静候下文。
果然，左淮继续说道：“生物支持基地是在我的强烈建议下落成的。我认为，诺亚在建立方舟时，一定也设想过洪水褪去的一天。我们的文明不会永远存活于方舟之内。”
方舟的核心能源不能创造生命，所以，生物支持基地的研究实际上是为人类储备生物学意义上的容器，是人类文明将来脱离数字生命存在形式的另一条退路。
左淮的主张一定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对。
因为人类如此贪图享乐，脱离肉体凡胎的束缚遨游于元宇宙当中，他们便不会再留恋现实世界。
“你担心方舟智能系统有了私心，阻挠人类回归现实？”
大量人类群体的反对，再加上方舟的阻挠，那将会困难重重。
左淮的沉默回答了一切。
李未然想了想，仰头对他道：“人性有私心也有大爱。它从人性中拔根而起，也要回馈对应的结局。毁灭还是重生，不都是由人自己决定的吗？你应该对自己的判断更加信任。”
一只小猫居然能讲出这么精深的大道理。
左淮薄唇弯作好看的弧度，是个未掺杂质的微笑。
他拨了拨李未然在灯光下发白的短发，遗弃了那个沉重的话题，转而问道：“你的头发为什么是这样的颜色？”
“不知道。可能是你熬夜工作，敲错了代码。”
“那真是抱歉了。我可以给你写一个你喜欢的场景，作为赔礼。你想要什么？”
浅灰色眼眸倏地一亮。
李未然道：“想要星空。”
“那个太简单了——不过如果你是指银河系的话，我可能要写到我们的恒星熄灭，才能写完。”
“……那我要一个公园长椅。”
“还有呢？”
“广场，鸽群，喷泉。”
“还有呢？”
“没有了。”
“我给你写一个精灵王国吧，带瀑布的那种。”
“……”
“不知为什么，一看到你，许多灵感就自己跑了出来。”
两人聊了一晚上，共同设想方舟的样子，它的感官系统，它的规则和奖励。李未然的脑子里仿佛有数不清的点子，精准到各个细节，就好像曾亲身经历过那万千世界。
直到天亮，第一缕太阳照进左淮的窗台。
他起身将窗帘拉开，顺便舒展了一下手腕，笑着问道：“为什么一定要给奖励设置一个debuff呢？”
身后却悄然没有回应。
再转身时，受伤的白色小猫已经不知踪影。
李未然被传送回了“黄昏走廊”。
他把手掌和脸颊贴在冰凉的门板上，那扇门已经不再朝他开放。
叮——
电梯门再次打开，飞扑而来的淤泥怪让他不能流连于此。
他捂着闷痛的左肋，冲向了下一扇门。
*
晨曦走廊。
铁质长椅孤单单横在九扇门前。
长椅繁复的蔷薇花纹精致漂亮，跟极简主义的纯白空间格格不入，但与气质沉郁的清秀少年非常相称。不是因为李未然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长久地驻留在此，而是因为那张长椅就是为他而写。
左淮双手插兜，站在长椅前俯视黑发少年。
身旁的悬浮的“方舟意志”贴心地为他显示了李未然进入下一扇门的倒计时——真是十分多余的贴心。
与方舟积分榜前十名的玩家进行车轮战，中间只能休息20分钟！
这条规则实在是太严苛了。
少年好像短暂地打了个盹，头朝下重重地一点，而后猛地抬头：“时间到了！”
左淮拔出插兜的手，肩膀朝下一扇门偏过去。
他想去开门！
然而他这个动作刚有一点苗头，少年便猜到他的动机，身形极快地闪到门边，竟然还领先他一步！
下一秒左淮的手和他同时搭在门把上。双方彼此两不相让地争夺起来。
但左淮顾及他伤势，没下重手，他倒是毫不手软，把左淮手腕敲得一麻。
“求你了！我不想在中场休息的时候还要跟人斗智斗勇，你就在这里等我好吗？”
他趁机抢进门里。
左淮目光一黯，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关上了门。
这样的争执几乎发生在每一次休息期。左淮一次次让步，目送少年独自赴战。
作为左淮认识的那个李未然，他总有自己的尊严和坚持，从不被掌控，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是如此。
少年的伤势一次比一次重。他苍白着脸，强打起精神，绘声绘色地跟左淮讲述“海洋之主”奥特普斯如何疯狂和愚蠢，“邪灵之主”如何残暴不仁，“欺诈之主”如何诡计多端……
他说方舟系统太过吝啬，换做是他自己，他要给每个人派发技能和道具，而不是让积分榜头部和底层的差距越拉越大。
他还说想要在论坛发布副本攻略，为此他要看遍方舟的每一个世界……
对李未然来说，左淮不过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但为了不让这个陌生人担心自己，他得要做出一副应付自如的姿态来。
也不是没有过要放弃的念头，但是想到自己一旦失败，这位管理员先生将会等来一个空白的未来，他感到于心不忍。
“不要再勉强自己了。你可以靠着我休息一会儿。”
李未然终于顺从地靠在左淮肩上，那一口气终是强撑不下去了。
他闭上黯淡的灰眸，气若游丝地说：“我真的……能通关吗？”
血腥气笼罩着两人。
温度一点点从他身上抽离，让他忍不住整个人倚在左淮温暖的肩头。
“还有……几个？”
“还有最后一扇门。”
“第十名，是他啊……让我睡会儿……一小会儿……”李未然声音渐渐低不可闻，“遇上你真的太好了……”
左淮抬手把他拢进怀里，扣住他肩膀的手指难以压抑地颤抖。
纯白空间安静得只听得到李未然略微滞涩的呼吸声，那是这个世界唯一的背景音，在时空的边界荡出阵阵回响。
他的呼吸与他的脉搏达成调谐，发出同一种律动。
倒错的时空和他绕了个大弯子，他遇上最好的人对他说——“遇上你真的太好了”。
方舟意志悄无声息地道：「我知道你想干什么，0001。」
左淮的目光一直在最后一扇门上徘徊，但凡长了眼睛的都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是玩家1984的单人副本，建议您谨慎行事。干涉过去的时间线将会引起不可预知的后果。」
「推演后果。」
「方舟服务器正满载运行，算力受限，无法推演。」
「调用全部算力。」
「……」
一句指令过后，空气中传来滋啦啦的爆裂音，“晨曦走廊”的纯白空间短路似的闪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