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淮把昏迷的黑发少年小心翼翼地平放在房间靠里的榻榻米上，那里最为温暖。
除此之外，他还把朝向庭院的门拉严实了。
大雪与朔风被阻隔门外。
茶桌前的和服男人不禁失笑，为左淮和昏迷的李未然都斟了杯茶：“还真是呵护备至。”
左淮低垂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未然安静的睡颜：“他连走进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可惜。看来方舟前十的玩家，无人能够摘取桂冠，成为方舟的主人。”
“你是除他以外，最有实力一搏的玩家。”左淮终于从李未然的脸上移开视线，打量眼前熟悉的男人，“不是吗，方舟的幸运之主，罗一鸣？或者我该叫你，洛阳。”
但凡换做任何其他一个人，他都要掏出武器开杀了。
罗一鸣不屑一顾道：“幸运是最不值一提的实力。”
他看向左淮身边浮动的“方舟意志”。他从未见过哪个玩家携带这玩意。
不论左淮走到哪里，那个全息显示屏都环绕在他身边。上面显示的大多数字符都让人难以理解，这无疑彰示着这个男人的与众不同。
他身上有高端玩家的气质，但方舟积分榜前排并没有这号人物，此外，这个男人还有着与方舟世界格格不入的淡泊和从容。
丰富的阅历让罗一鸣感觉到，左淮实力深不可测，但却和千千万万个方舟玩家有着截然不同的追求。
“如果我猜得不错，你是方舟管理员吧？据说方舟安排了几百名管理员，但他们从未现身过。”
左淮不置可否，只是问道：“你打算用什么手段对付他？这里可不像动手的地方。”
“我不喜欢动手。”
“因为来的是我？”
“那是自然，我对自己的水平很清楚。”
“怎么决胜？”
罗一鸣含笑道：“赌运气。”
说罢，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副纸牌，随机洗牌：“简单一点吧，一人抽一张，比大小，A为最小。”
“方舟意志”显示，那确实是一副普通的纸牌。
罗一鸣有无数个身份。
作为同事，左淮对他有一定的了解。
方舟重开的B世代里，他一直是一个底层游戏管理员，在方舟里身兼多职。
元宇宙特性让身为数字体的罗一鸣可以同时存在于多个副本内，他负责在每个副本前为玩家引路。方舟每次开服的副本数量达到几千个副本，“引路人”是一个收入颇丰的工作，但罗一鸣仍然过得穷困潦倒。
左淮没有料到的是，罗一鸣竟然是A世代的玩家，而且还位列积分榜第十名。也就是说，后来的罗一鸣，真实身份是监察会的一员。
幸运之主，罗一鸣。谁会蠢到和他去赌运气？
左淮在茶桌对面，眉眼沉稳，用不容商量的语气道：“换个赌法。”
罗一鸣动作一顿，笑容不变：“什么？”
“赌未来。”
他一时之间没能明白左淮的意思。
李未然在睡梦中极不安慰，眼皮轻颤，仿佛随时要醒来。左淮伸手轻轻拨弄他的额发，对罗一鸣道：“让他赢，你们都能活下去。”
罗一鸣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摇头道：“这不可能。他会夺走我们所有人的积分，成为方舟的主人，而我们都是他成神之路的垫脚石。”
左淮一时沉默。在他的认知里，李未然根本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但“晨曦走廊”的最后究竟发生了什么，连他也无法得知。
他问罗一鸣：“你想没想过，在这里赢过他，你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
“你的本体仍然要在另一个‘晨曦走廊’副本不断挑战他。运气好的话，你或许能赢过他，接下来去面对安韶野、科尔莫森、奥特普斯……据你估算，你们当中谁有和他相当的实力来终结‘晨曦走廊’？”
罗一鸣一时无言以对，交握的手指轻敲自己的指关节。
左淮继续道：“这是个胜负已经注定的副本。”
纸牌摞成整齐的一叠，静静放置在茶桌中央。
茶水已经凉了。
李未然在睡梦里惶惶不安。
对时间的感知和战斗的惯性迫切地唤醒他的意识，但身边的气息安抚了他紧绷的神经，把一切不安全感隔绝在外。
左淮在身边的全息屏上敲了几行代码，一连串信息映在他通透的镜片上。
“你弟弟洛希……”
听到这个名字，罗一鸣交握的手僵住，神情变得肃然。
“他会在元历177年苏醒，被投放到4107号副本。他的队友是，贾约、韩小乙、张丙行、丁缺、我，还有李未然——李未然，是你眼前这个少年的化名。”
罗一鸣难以置信的目光在左淮和李未然之间来回游走。
“你是方舟的幸运之主。你不敢把赌注下在未来吗？”
“方舟意志”再次弹出提示：
「干涉过去的时间线将会引起不可预知的后果。建议您谨慎行事，0001。」
罗一鸣也看到了那行字，它背后的含义再明显不过。
左淮对“方舟意志”的警示不做理睬，一言不发地逼视罗一鸣，等待他的答复。
“那就把一切交给命运吧。它会替我做出最好的选择。”罗一鸣将那叠纸牌推开，让一张张纸牌摊成扇面状，“我先来？”
左淮回以一个“请”的手势。
罗一鸣随意抽出一张纸牌，垂眼扫了眼点数，摇了摇头，哀叹似地一笑。
“你们赢了。”
没等左淮抽牌，他就翻开了牌面——草花A，是事先约定好的最小点数。
左淮点头：“感谢你的让步。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
“管理员，你有点贪得无厌。”
贪得无厌的管理员抱起一息尚存的李未然。
他向方舟的幸运之主问道：“能不能借他点运气？”
“……”
“作为交换，我会在你弟弟遇到危险时，保护他。”
*
李未然觉得自己的运气一向不是很好，但他确实活下来了。
“黄昏走廊”副本为什么会重开？
他想起失去意识前，副本的灯光闪烁了两下。再恢复意识时，就重新站立在崭新的副本门口了。
只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这一切——服务器回档了。
回档是指游戏服务器的运行发生意外或者游戏内出现重大事故，游戏进度未能保存，恢复到前一份存档。
难道说，刚好在他濒死的一刻，方舟忽然回档，他也因此获得重新攻略副本的机会？
这种好运他想都不敢想！
如果存在什么幸运守恒定律，恐怕得要将他从前的霉运全都积攒起来，才能换来这个百年不遇的生机。
电梯显示的楼层飞速下降，容不得他庆幸窃喜。
当淤泥怪现身，喊出那句“禁止擅闯储备部”时，他已经闪身溜进了第一扇门。
再次经历一遍那段岁月是一件煎熬的事情。
但是李未然甘之如饴，格外珍稀。
过去和后来的左淮，现实或虚拟的苦难，只要和左淮并肩，任何时间都是值得的。
甚至到最后一扇门时，他还有些留恋不舍。
2104年11月9日。
被列为未来方舟世界管理员的人员名单确定。
人员名单保密，但0001号管理员的身份众人皆知。
左淮收到了“方舟计划”筹备委员会发来的信函。
他没有拆开，把它夹在一堆资料当中，便匆匆赶往方舟计划生物基地查看冬眠技术进度——不出意外，他将会在那里长眠到自己被需要为止。
这一次李未然没有打招呼，眼看着他与自己擦肩而过。
但左淮发现了他。
“是你！”
李未然目光紧紧追随着他的身影进入玻璃门。
门要刷卡，两人被阻隔在玻璃门两侧。
左淮手忙脚乱地翻找卡片，隔着玻璃道：“晚上有时间一起吃饭吗？”
第一次看到他的狼狈，灰发青年的嘴角露出淡淡笑意，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
左淮终于找到了门禁卡，信函也随着他的动作掉落在地。
玻璃门朝两侧打开，李未然帮他拾起信函，递了过去。
随后这一切场景在他眼前解构，熟悉的门横在他面前，他再一次回到了“黄昏走廊”。
信函在他手里还未递出，左淮整个身影却已经在他面前消失了。
腐朽陈旧的气味环绕过来，李未然立刻醒神，他远远地一瞥，发觉电梯已经在下降。目前的楼层是41楼。
楼层下降极快，差不多一秒变换一次。
他必须要在一分钟内按照正确顺序更改所有的门牌编号。
简直是极限操作！
好在一回生二回熟，房间编号的顺序他早已经熟记于心，有了上一次的经验，拆装门牌的手法也非常娴熟。
最耗时的是在门与门之间来回奔跑。
在左淮面前只是强撑，其实他的伤一直没有好转。他只能一边跑一边咳，肺管子都在冒血沫。
房间正确的顺序是42359186。他思绪飞转，瞬间在脑海里梳理出最短路线。
最终勉强地赶在电梯降到-16层前，插上了最后一张门牌。
这一动作宛如按动了某个开关，电梯顶端的红灯转绿。霎时间，整个副本的气氛缓和下来。
通关方法是正确的。
李未然松了口气，深深俯下身去按住双膝不住喘气——这时他才发现，这个过程中自己竟然一直紧紧捏着左淮的那封信函。
他把信函打开，卡片上写着Game Mster 0001。
这只是一张普通的卡片，代表着管理员1号的身份。
在那之后的事情李未然都知道了。左淮进行了意识上传，身躯冻存于储备部的冬眠储备室。
电梯降到-18层。
他右眼皮跳了一跳，不知为何，下意识看了眼身旁编号B2004的房门……
电梯降到-19层。
他惊异地看到B2004的房门忽地粉碎消失。不止是B2004，所有九扇门都粉碎消失。
轿厢运行的声音近了！
随着这一变故的发生，电梯顶端的指示灯忽然由绿转红！
叮——
电梯来到-20层。
厢门洞开，淤泥怪七窍生烟，第无数次冲他发出愤怒的嚎叫：“禁止！擅闯！储备部！！”
一股强酸从它口中喷出，他后撤一步，下意识伸手去挡，浓酸飞溅在他手背，溶出两截森白的指骨。
哪怕到这个时候，他还护着手里那张GM0001的卡片。
他踉跄着向后退去，目光掠过墙上的金属牌，脑海中响起左淮在第一扇门内对他说的话。
——我们计划在方舟中预留出10层的储备部，用于存放冬眠的人类，以及人类和其他动物的冷冻胚胎，植物组织样本等等……
这里还有未曾探索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