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渊薮>第十四章

  二人赶回市局的时候,张聪正在约束椅上挣扎,而宗彬斌则冷淡地看着他,逼问着他案件相关信息。

  “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张聪不停地重复着,“给我肉,我不行了,我不行了,我求求你,就给我一口……”

  彭渤说道:“刚才我已经向何局申请了,但是晚上要调东西,手续走起来可能慢。”

  “不用。”亓弋冷冷说道,“他装的。”

  “装的?”彭渤指着单向玻璃说道,“他都这样了,我们不是没见过瘾君子,这可是要命的大事,亓支你别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亓弋看向彭渤,一字一句地说,“我从来不会拿毒品开玩笑。”

  彭渤被亓弋这样子吓到了,连忙说:“不是,亓支你别误会,我不是那意思——”

  “行了。”海同深打断道,“亓支是专业的,他说是装的就听他的吧。彭渤,去跟何局说一声,这儿有亓支坐镇,让他放心。”

  “啊……好!我这就去!”彭渤几乎是逃出的观察室,刚一关上门,他就懊悔得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大概是亓弋这几天在刑侦跟大家相处得还算不错,让他忘记了亓弋原本就是不好相处的,其实他本意并不是质疑亓弋,只是因为“装作毒瘾发作”这个结论太过惊世骇俗,让他一时没忍住。不过好在海同深及时打断了,彭渤调整好心态,小跑着去了何冬阳的办公室。

  观察室内,亓弋指着玻璃问道:“我能进去吗?”

  “可以。”海同深说,“你是禁毒的副支队长,咱俩没差什么,甚至你级别还比我高,你完全可以做你想做的。”

  亓弋不置可否,说道:“一会儿我做什么你都别管,跟你没关系。”

  “欸,你别犯错误啊——”

  海同深话没说完,亓弋已经拉门进了审讯室。

  “给我肉!”张聪在约束椅上不停扭动,“给我肉!求求你!给我肉!”

  亓弋双臂交叠抱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淡淡说道:“谁教你的?”

  “给我肉——给我肉——”张聪把头埋在胸前,用头去找自己被束住的双手,似乎是要用手抓头发。亓弋冷笑一声,弯下腰靠近他。

  “亓支小心。”宗彬斌在他身后说道。

  亓弋用手捏住张聪的下巴,将他的头猛地抬起,慢慢逼近,直到两个人的鼻尖几乎都要挨在一起,亓弋才猛地松开手。惯性让张聪直接摔在椅子后背上,宗彬斌怕亓弋冲动,连忙赶了上来,然而让宗彬斌没有想到的是,张聪却已经安静下来。

  “怂货。”亓弋低声骂了一句,转身对宗彬斌说,“我和海支来审他。”

  海同深也已经进了审讯室,他示意宗彬斌先离开,而后拉开椅子缓缓坐下。

  大概是亓弋那时的“从天而降”给张聪带来的震撼太大,在认出亓弋之后,张聪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这个小动作没有逃过海同深和亓弋的眼睛,二人虽没有对视,但却默契地感受到对方的意图,没有抢话,也没有互相推让。亓弋坐到椅子上,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屑和冷峻:“听说你嚷嚷着我打你了?要让我脱了警服?”

  张聪见过不止一个警察,辖区片警、缉毒警、刑警、狱警,但很奇怪,他没见过亓弋这一款的,无关相貌,而是气质,具象一点说,是一种气味。张聪在亓弋身上嗅到了一种独属于高位者的气味,不是来自警察的那种正义又威严的压力,而是他感觉到,亓弋真的能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捏死他。张聪垂下眼皮,避开了那种压力,回答道:“不是我说的,警官你记错了。”

  “刚才为什么装毒瘾发作?”亓弋问。

  张聪低着头沉默。

  “手腕疼吗?”亓弋又问。

  “疼。”几乎是下意识地,答案脱口而出,后悔也随之而来。张聪重重地出了口气,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心态。

  “知道为什么抓你吗?”亓弋问。

  “因为找人买肉。”张聪回答。

  这个对话让海同深不由得皱了下眉,亓弋仿佛是不太会审讯,这种预审翻来覆去磨了十几遍的问题,对于张聪这样二进宫又背着重案的嫌疑人来说已经是无用功,一旦亓弋用这样的话题作为开始,张聪刚才对亓弋的那种畏惧就被削弱了不少。海同深在桌下轻轻碰了亓弋以作示意,接过话来:“流程你都熟悉,说说吧,你跟钟艾然怎么联系的。别拿糊弄预审的话来糊弄我,算算时间你就该知道,我们已经审完钟艾然了。主动交代和无口供定罪完全是两回事,你掂量掂量。”

  张聪目光在海同深和亓弋之间徘徊,似乎是在做挣扎,最后说道:“我出来之后犯了瘾,之前的那个货主不给我供货了,我就联系了缅北那边,他们说找了人给我送货,就是钟艾然。”

  海同深故作嘲讽道:“你还能联系缅北的毒贩?”

  “好多年前留下的关系。”张聪说。

  海同深道:“那就先说说你跟缅北那边的联系吧。”

  “说了你们也抓不到。”张聪不屑地说。

  “抓不抓得到在我们,说不说在你。”海同深说,“好歹也算立功表现,你就真不打算要了?”

  张聪说道:“我联系的人叫坤木。”

  听到这个名字,亓弋下意识地捏了下自己的手腕。海同深用余光瞟到了这个动作,但没办法做出回应。为了不让张聪发现亓弋的情绪波动,海同深接着询问道:“行吧,说完了缅北的联系人,再说说你之前的货主吧。他叫什么?为什么不给你供货了?”

  张聪安静了下来,没再出声。

  “好,那我换个问题。”海同深说,“李汌全家都死了。你认识李汌,跟他也有交集,这点我们已经查到了,你承认吗?”

  “是,我认识李汌。”张聪说。

  “很好。”海同深接着说,“说说跟李汌的关系吧。”

  张聪回答:“我认识他。”

  亓弋冷冷说道:“张聪,你应该知道我要问什么。”

  蓦地,张聪后背发凉,冷汗沁出。海同深眼见张聪的脚尖转向自己这一边,便知张聪是害怕亓弋。但是害怕什么呢?亓弋这次的提问并没有漏洞,语气也只是比平常说话冷了一些,甚至还比不上在楼道里与自己争吵时的语气,怎么就让张聪怕成了这样?难道是刚才两个人的对峙真的把张聪吓到了?不过这倒是好事,张聪如果真的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惧怕亓弋,或许审讯会变得容易。

  张聪没有回答亓弋的问题,只一直低着头。猝不及防,亓弋站起身,绕到电脑前面,轻轻靠在桌子上,双手抱在胸前,又说了一遍:“张聪,告诉我你跟李汌的关系。”

  “当年是他举报我才进去了。”

  “所以你出来之后就找他寻仇?”

  “他说我害了他,明明是他害了我!”

  “为什么杀他?”亓弋接着追问。

  张聪嘴硬道:“我、我没杀他!”

  亓弋微微向前躬身,探究地看向张聪,循循善诱地说:“你要对你说的话负责。我再问你一遍,为什么杀李汌?”

  “我没!我没杀人!”张聪咬牙喊道。

  “张聪。回答我的问题。”

  压力值再度飙升,张聪已不敢抬头。

  “很好。”亓弋直起身,靠坐在桌子边缘,又道,“是谁教你装毒瘾发作的?”

  这个问题换来的是长时间的沉默。从这个问题之后,无论海同深和亓弋问任何问题,用何种语气,张聪都不再开口说话。

  即便是有了心理准备,但三个小时毫无进展的审讯,还是让人感到挫败。古濛带着郑畅进入审讯室,把亓弋和海同深换出来。海同深原本想说让亓弋先去休息一会儿,未料亓弋直接进了观察室。海同深只好跟着进去,径直走向角落的饮水机,接了两杯水端给亓弋,问:“不歇会儿?”

  “谢谢。”亓弋接过纸杯,抿了两口水,“快了。”

  “什么快了?”海同深问。

  “到四点就差不多了。”亓弋解释说,“知道他刚才为什么要装毒瘾发作吗?”

  海同深:“洗耳恭听。”

  亓弋:“他不想在真正毒瘾发作的时候被我们逼问出来一些他不想说的事情。他知道市局有储备,而且就算申请不到,也会给他镇静类药物作为替代,这能让他拥有更长时间的冷静期来应对审讯。”

  “为什么到四点就差不多了?”海同深问。

  “他刚才没要到肉,按照他的状态,应该坚持不了多久了。”

  海同深:“你想利用他发作的时候逼问他?”

  “我一向不守规矩。”亓弋无所谓地耸了下肩,“你要看不惯可以不看,还是那句话,我做什么都是我的事,你别管。”

  “呵,好歹这也是我们刑侦的案子,哪能真不管你啊。”海同深伸了个懒腰,而后拍了拍亓弋的肩膀,“还有两个小时,你先去休息室歇歇吧。”

  “不用,我在这儿眯一会儿就行。”亓弋拉着椅子往墙角一放,把头靠在墙上,不再出声。

  海同深回头看去,亓弋已经闭上了眼,他双臂环在胸前,头歪靠在墙上,两条腿收在椅子下,脚腕勾在一起。站起来挺高大的一个人,现在缩在角落里却又小小的,若是不注意甚至会忽略他的存在。

  身材比例真好,颜值骨相也完美,就是这性格太怪,当然,只要喜欢,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海同深用视线描摹着亓弋隐在阴影之中的轮廓,终于,他发现了那淡淡的违和感的来源——亓弋睡觉时还是紧绷着的,他似乎随时会醒,而且醒来就可以立刻徒手攀岩,三十秒制服两名歹徒。

  在他那令人艳羡的“特权”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经历?海同深无声地叹了口气,脱下外套起身准备给亓弋盖上。直到走得近了,海同深才发现,亓弋的“紧绷”一直在外放,泛白的骨节,紧皱的眉头,还有额间沁出的冷汗。海同深有心想叫醒他,坐着睡觉原本就不舒服,姿势不对很容易做噩梦,醒了会更难受。只是他还没有出声,亓弋就抖了一下,猛地睁开眼。

  “你……做噩梦了?”海同深问。

  “没有。”亓弋生硬地否认,很快又闭上了眼。海同深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自己的外套轻轻盖在了亓弋身上。亓弋已经安静下来,连呼吸都变得绵长,似乎刚才并没有惊醒似的。

  一秒惊醒,一秒入睡,这什么特殊体质?!海同深暗自惊讶。他想了想,还是坐到了亓弋身边,一边听着他的呼吸,一边盯着审讯室内的情况,脑内还在思考着案情。

  当时针指到3的时候,古濛端着水杯走出了审讯室,海同深看了一眼身边还在睡觉的亓弋,站起身出了观察室,把古濛拦在了楼道里。

  古濛见是海同深,直接说道:“碰上硬骨头了,根本撬不开。”

  “他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所以才咬死不说。”海同深叹道,“如果不是双胞胎,现有证据可以零口供结案。”

  “可惜没有如果。”古濛揉了揉脖子,“我跟当年抓他的刑警联系上了,等天亮了跟那边通个话,看看有没有突破口。”

  海同深:“辛苦,一会儿我跟亓弋进去再审。”

  “对了,亓弋人呢?”

  海同深指了指观察室:“里面打盹呢。”

  古濛退了一步,目光自上而下打量了海同深一圈,轻轻摇了摇头,说:“完蛋了,小海,你真的完蛋了!”

  “濛姐你这又是说什么呢?”海同深扭开头。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啊!姐帮不了你,自求多福吧!”古濛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海同深的手臂,“加油,姐默默为你祈祷。”

  “好了濛姐,这还什么都没有呢。”

  “我知道分寸。”古濛笑笑,“八卦是我的精神鸦片,不然我这把年纪可熬不过嫌疑人。”

  “濛姐辛苦,快去休息吧。”

  宗彬斌也在这时走了出来,说道:“记录员换班,歇一会儿。对了海支,我看张聪差不多快到极限了。”

  海同深看了眼手表,说:“行,那你们先休息,再抻抻他。”

  亓弋还在睡,只是似乎又做了噩梦,眉头几乎要拧进眉骨里去。海同深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即便是穿着不算薄的卫衣,后背那道伤疤仍然能被摸出来。伤得很深,伤口处理得也不好,是怎么弄的呢?海同深有些好奇,但却不敢问。因为从未有过的心动,所以才会从未有过地珍重和小心。暧昧不明的态度,欲拒还迎却又止步不前,海同深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却不知道亓弋在犹豫什么。他们还太过陌生,远算不上了解对方。

  海同深的动作很轻,却仍然吵醒了亓弋。近乎全黑的环境将亓弋的眼睛衬得很亮,海同深轻声问:“醒了?那我开灯了?”

  “可以。”亓弋大概是刚醒,声音还有些沙哑,却意外地好听。海同深打开灯,才见亓弋的脸色不太好。“怎么了?”他问。

  亓弋摇头,用手背胡乱抹掉额头和颈侧的汗,说道:“我去洗把脸。”

  刚一起身,就又跌落,摔进了海同深的怀里。

  “没人告诉过你刚睡醒要缓一缓再站起来吗?”海同深的声音在耳畔嗡嗡作响,连带着那人胸腔里心跳的振动一起敲打着亓弋的耳膜和手心。亓弋半挂在海同深身上,急促地喘息着,却只有很少的氧气进入胸腔。

  “我的天!你怎么了?!”海同深半扶半抱地把亓弋捞在自己怀里。

  亓弋脸色惨白,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着,却仍在努力地往一处凑。终于,右手扣住了左手腕,腕间有力的跳动穿透皮肤,顺着神经直传大脑。宛如溺水之人猛然浮出水面,这一次的吸气终于吸到了足够的氧气,亓弋渐渐平静下来,却仍是脱力的。

  海同深扶着亓弋坐下,关切道:“你还好吗?”

  “给我杯热水行吗?”亓弋问。

  “坐着别乱动。”海同深说完后转身去饮水机处接了水回来。他原本打算把纸杯塞到亓弋手中,但在碰到他手的一瞬间就放弃了这个想法,转而将纸杯放在了地上,握住了亓弋那冰凉的双手:“手这么凉,不能拿热水,会被烫坏的,我给你焐焐。”

  亓弋双手冰冷僵硬,想挣脱却无力挣脱,只好放任。

  “你不该这么做。”亓弋哑着声音说道。

  “不该给你焐手,还是不该靠近你?”海同深坐回到亓弋身边,淡定地说道,“这两件事我都已经做了,现在再说该与不该,已经晚了。”

  “不打算及时止损吗?”

  “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损失什么。”海同深轻轻捏了捏亓弋的手,“是我先越了界,所以现在主动权在你手中。”

  亓弋的手在回温,理智也慢慢回笼。他垂眸看着两个人握紧的手,低声道:“现在不是时候,别扰乱我。”

  “我知道。”海同深把装了热水的纸杯从地上拿起来,塞进亓弋手中,“这里也有监控,要是被两位局长看见,我又要挨训了。你先焐手,我出去冷静一下。”

  亓弋把胳膊撑在腿上,头低垂着,双手握着那有些烫人的纸杯,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心。从噩梦中醒来的惊恐和海同深突如其来的关心让他整颗心都被吊了起来,此刻他喉咙干涩,心脏也在狂跳,是惊醒的反应,也是被撩拨的反应。这人,真不会挑时候,亓弋心里有些责怪海同深。可腿上还盖着那人的外套,淡淡的古龙水味道又让他没办法真的怪罪于他,毕竟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情况。

  一直到开水变得不那么灼人,亓弋才终于抬起头来,拎着海同深的外套走出了观察室。海同深一直等在外面,亓弋见状便把衣服还给他,说道:“谢谢,我去洗把脸。”

  “嗯。”海同深接过衣服,没再多说。

  再回来时,两个人都已调整好状态,海同深问:“你能审吗?”

  “可以。”亓弋回答。

  没再多话,两人先后进了审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