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渊薮>第五十二章

  亓弋转身走回到审讯桌旁,坐到椅子上,用非常平缓的语气说:“拖延时间是没用的,苗宁,你很了解孔娜,她手底下从来就没有活着的弃子。既然你心知肚明自己被抛弃了,原本孔娜为你写的结局是什么样的,也不必我多说。你现在还能活着坐在这里,就是值得庆幸的事情。”

  “可我最终也是死,不是吗?”苗宁反问。

  “不一定。”亓弋说,“因不堪家暴而反击杀人的女性直接被判处死刑的并不多,有缓刑就有希望。你没有分尸抛尸,不会给你叠加侮辱尸体罪。如果你有重大立功表现,还可以减刑。在警方这边,你还有很多机会,但在孔娜那里,你已经无用了。”

  “塞……”苗宁发了个音节,却又咽了回去,她摇了摇头,道,“你真的很厉害。”

  “谢谢。”亓弋坦然接受了来自嫌疑人的夸奖。

  苗宁拿纸巾擦了脸,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道:“我的任务就是杀了阿华。”

  “Nanda让你做的?”亓弋还是换了苗宁熟悉的方式来代称。

  “是。”苗宁回答,“四年前,我意外怀孕了,我和阿华……你知道的,我们怎么可能会有健康的孩子?阿华想留着,我不想,他就把我锁起来,限制我的行动,找人看着我。可孩子还是掉了,先天缺陷,自然胎停,这是最好的结局了。在养身体的时候,Nanda把阿秋送来,我甚至都不知道,是阿华直接接了。后来……阿华又吸嗨了,打我,打阿秋,把阿秋抱起来从楼上摔下去……我把阿秋送去医院,但是来不及了……”

  “然后呢?”亓弋并没有给苗宁留出喘息的余地,见她停下来就立刻追问。

  “Nanda把我带走了。你知道的,我在她那里什么都不算。当时我以为我死定了,结果她却给了我个机会。她让我回国等消息,她说绿水鬼快成了,让我先来俞江打基础。只要绿水鬼做成并成功入境,我就可以杀了阿华,然后独揽俞江这条线上的所有资源。”苗宁摸了摸手臂上那个烫伤疤痕,“她给我留了这个,说小惩大诫,让我看见这个就能想起来自己到底是谁的人。阿华……阿华一直想单干,他不喜欢Nanda他们,他觉得他们不是人。后来我就跟阿华说,Nanda烫了我,我也不想再跟着她了,让阿华带我走,我跟他说,离开克钦邦,到了内地自由度更高。到时候Nanda管不住我们,他想单干就单干,只要不跟Nanda那边撕破脸,一手掐两头,能挣更多。我劝了他好久,后来他终于同意了,Nanda就给了我们一笔钱,还帮我们过了境,直接到了这里。”

  “这几年就一直等着?”亓弋提问。

  “是。我们得躲着警察,只能慢慢出货,我走叶子,阿华走冰,把这边的路线慢慢养起来。”

  “你不是说有人撺掇阿华单干吗?”

  “是阿岗。”苗宁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阿华早就搭上了阿岗那边,他私下里也帮阿岗走货。”

  亓弋:“你告诉Nanda了?”

  “是,我告诉她了。这也是她交给我的任务。她看出来阿华有二心,所以她让我查阿华到底是跟谁搭上了。”

  “你什么时候告诉她的?”

  “去年。”苗宁顿了顿,又补充,“冬天那会儿。”

  亓弋摸着自己的手腕,接着说道:“那说说吧,怎么接收的指令,又怎么跟那边联系的。”

  “我那台电脑,是Nanda给我的,每次只能由她开启对话,聊天界面会直接弹出来,结束对话之后我就找不到那个界面了。”苗宁颓然道,“4号,Nanda联系我,说可以动手了,电击的方法和位置也是她告诉我的。电死了阿华之后,我按照她的交代,把阿华的尸体放进后备箱,然后开车去了西郊殡仪馆旁边的一个小巷子里,我把车钥匙放在左前轮上,之后去旁边24小时便利店买了一杯咖啡,坐了一个小时。等再回去时,阿华的尸体已经被挪走了,后来我就去洗了车,清空了行车记录仪和家里关于那一段的监控视频,我真的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我以为她找人去把阿华的尸体烧了,我真的不知道啊!”

  “之后你还跟A联系过吗?”海同深问。

  苗宁:“5号那天,她告诉我一切都结束了,让我继续维持阿华手上的关系,等待她的联系。”

  亓弋:“2号阿华在家吗?”

  “不在。他前一天晚上就出去了,3号中午才回来,之后一直在家。”

  “知道他去干什么了吗?”

  苗宁摇头:“他就说出去办点儿事。”

  “阿华的手机呢?”亓弋又问。

  “跟他的尸体放在一起,后来没了。”

  “是Nanda要求的?”

  “是。”

  亓弋碰了碰海同深,海同深会意,开口问道:“我们在你的电脑里发现你曾经浏览过一个名为JU的论坛,说说这个吧。”

  苗宁摇头:“那个只是我自己的事。”

  “那是个邀请制的论坛,谁给你的邀请码?”

  “一个陌生人。”苗宁说,“有一次阿华打我打狠了,十多天脸上都还有痕迹,我不敢出门,就一直在家点外卖。有一个外卖员是女的,她看到我脸上有伤,就给了我个名片,说那里都是跟我一样的人,她以前也跟我一样,后来在别人的帮助之下才逃了出来。我先开始没在意,是后来那段时间一直被打,才又想起那件事,通过那名片上的方式找到了这个论坛。”

  “什么时候的事?名片在哪?”海同深追问。

  苗宁:“挺早了,得有三年了吧。名片我也已经扔了,我不敢让阿华看到。”

  亓弋终于把手从自己手腕上挪开,他轻轻呼出一口气,说道:“有件事得告诉你。四年前的春天,阿秋被诊断为癌症,预计寿命超不过半年。”

  苗宁猛地抬头看向亓弋,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你……你什么意思?”

  亓弋:“那天是我陪着去的,医生下诊断的时候我就在现场,而且是Nanda亲口说不治了。之后我带她和阿秋回家,她跟我说,等有一天阿秋死了,就把它埋在家里那棵树下。所以后来阿秋埋在哪了?是那棵树下吗?”

  苗宁惊恐地看着亓弋,之后失声尖叫起来。

  亓弋用手指压了压太阳穴的位置,而后把身子侧向海同深的方向,说:“她得崩溃一会儿了,咱们出去吧。”

  “好。”

  两个人接连起身,先后走出审讯室。

  走出审讯室,亓弋直接靠在了墙上,低声说道:“等等。”

  海同深停住脚,问:“怎么?”

  “让我缓缓。”

  “陪你去洗把脸?”

  “嗯。”亓弋轻声回答。

  卫生间的门被关严,冰凉的水泼到脸上,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也浇退了脑内的混沌无序。亓弋撑在水池旁,弓着腰,用小臂撑住额头,大口喘着气。

  海同深安静地站在一旁,直到亓弋的喘息不再急促,才上前轻轻拍了拍他后背。

  “我是不是特别没出息?”亓弋自嘲般说道,“嫌疑人崩溃了,我也崩溃了。”

  “不是。”海同深回答。

  “不用安慰我。”

  “不是安慰。”海同深说,“你没有在嫌疑人面前崩溃,也没有在其他同事面前失态,就只有我看见了,所以不算。”

  “你不是人?”亓弋问。

  “我是跟你睡在一张床上的普通朋友。”海同深说。

  亓弋抬起头看向海同深,旋即笑了一下:“有什么区别吗?在这里你也是我的同事。”

  “普通同事可不会陪你来洗手间发泄情绪,还顺便帮你查看卫生间里有没有人,又顺便帮你锁了门。”海同深靠近亓弋,低声道,“工作场合我是你的同事,但我觉得现在你并没有进入工作状态,所以……”

  “所以什么?”

  海同深在亓弋额角落下一吻,才道:“所以现在我还是你睡在一起的普通朋友,以这个身份出现的我可以盛住你所有的情绪。以及,我要用这个身份表个白,亓警官刚才的审讯很精彩,连我都被震慑住了。还有,准男友穿上警服特别帅,我好喜欢。”

  亓弋的耳根火烧火燎的,他别开头,道:“胡说八道!”

  海同深轻轻笑了一声,退开一步,问:“缓过来了吧?”

  亓弋抹掉脸上的水珠,站起身来:“嗯,缓过来了,谢谢。”

  海同深先回了会议室,亓弋是换了便服之后才回来的。郑畅见亓弋进来,撇了下嘴,说:“亓支怎么都不让我们多看两眼你穿警服的样子啊?”

  “我穿不惯衬衫。”亓弋拉开椅子坐了下来,“那衬衫谁穿上都一样,我不过是为了吓唬一下苗宁。”

  宗彬斌端了杯水给亓弋,说:“那可不是谁穿上都一样,我这身材穿上叫工作服,你和海支这样的穿上才叫制服。喝口水歇会儿。”

  亓弋接过杯子道了谢。

  “他帅是他的事,不用恭维我。”海同深把审讯记录整理好放到桌上,“说说吧,你们有什么问题?”

  “有很多问题。”郑畅立刻说道,“刚才苗宁交代之后我就去问了技侦,技侦说苗宁的电脑早就被黑了。说白了就是A一直在远程操控苗宁的电脑,伪装成聊天的状态,这个A的电脑技术还挺高的,每次都把痕迹清理得很干净,还做了好几层伪装,不太好弄。”

  “这苗宁……”宋宇涛表示不理解,“她岁数也不小了,是怎么跟A混在一起的?又怎么会这么怕A?”

  亓弋捏着自己的手腕说道:“那边人不看年纪,只看手段,只要足够狠就行了。而且A是DK的亲生女儿,不用说就知道以后会接手DK的所有事业。A小时候被苗宁照顾过一段时间,所以她们俩感情还不错。”

  谢潇苒提问:“对了,A和O是没有妈妈吗?亓支你好像从来没提过。”

  “他们只有生物学意义上的母亲。”亓弋说,“很多年前DK替上一代毒枭执行过孕母计划,在那个过程中他接触了不少相关渠道,A和O是人工授精后通过**生下来的。”

  “这畜生!”谢潇苒皱着眉说道,“他弄这俩孩子得折腾至少两名女性吧?取卵的和代孕的不一样是不是?”

  “应该是。”亓弋说,“不过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我到他们身边时,他们已经十二岁了。上一代那个计划也早就停了。”

  这段时间通过亓弋的讲述,他们只能感受到A的变态,但现在,他们切实感受到真正的变态是DK。没有人性,蔑视人格,这样的DK,不可能养出三观正常的孩子来。

  宋宇涛叹了口气,调整好心情,说:“还有,亓支刚才审讯时候说的阿秋是什么情况?为什么最后苗宁崩溃了?”

  亓弋:“阿秋是A养的一条狗,已经养了十年了,A对这条狗看得很重,谁要是敢动阿秋一下,A就能在那人身上留下同样的痕迹,这事很多人都知道。苗宁和A关系很好,所以她更清楚。以前A曾经提过几次让苗宁帮着照顾阿秋,苗宁都拒绝了,应该是因为普天华的原因。现在阿秋被普天华弄死了,苗宁以为那一个烟头烫伤和承诺杀掉普天华就能让A原谅她,但刚才我告诉她,阿秋本来就要死了。”

  海同深接话:“阿秋本来就是要死的,所以从最开始,把阿秋送到普天华手里,就是设计好的。”

  亓弋点头:“没错。苗宁这么多年一直被普天华家暴,A是知道的,但是她从来不在意,也从来没帮过苗宁。吸毒的人在劲头上什么都干得出来,这一点A也非常清楚。所以她把阿秋送到苗宁和普天华手里,为的就是让普天华做出伤害阿秋的行为来。这样她就有借口布下后面的局——以绿水鬼为诱饵,送普天华和苗宁上绝路。”

  “这……什么意思?”宋宇涛没跟上节奏。

  亓弋:“刚才苗宁说,A发现了普天华可能有二心,所以让苗宁观察普天华。而绿水鬼是DK集团研究了近十年的东西,A不可能让有二心的人去为绿水鬼铺路。苗宁能相信A的话,无非是因为她对A没有二心,而且A利用了苗宁的弱点。”

  “苗宁是真的想从普天华身边逃离。”谢潇苒立刻补充。

  宗彬斌偏着头边思索边说:“苗宁和普天华潜回境内,根本就不是为了绿水鬼铺货,而是……要作为弃子被处理掉。可是……图什么啊?A如果要杀人,在缅北直接把人咔嚓了,咱也管不着不是吗?”

  “因为我。”亓弋站起身走到白板前,在之前就写好的人物关系图上添加了苗宁和普天华还有王星耀的名字,而后说道,“第一个案子中,钟艾然被选中来送死,是因为他在缅甸一直在盯梢DK集团的人,DK那边的人借力打力,一石三鸟,解决了张聪、李汌和钟艾然三个人。接着就是从四月初到现在,吴鹏被人指使开车撞向我而后被灭口,王星耀跟唐临有过交往且后来也死了,接着是碰过王星耀尸体的普天华也变成了尸体,到最后苗宁被我们抓捕。这几天我又重新把当年卧底期间的事情从头捋了一遍,之前我说过,在我身份暴露之后,有三天左右的时间,是空白期。而在这三天之中,王星耀曾经出现过。所以我跟他之间,不只有十年前把他变成癞子的旧仇,还有他断掉的腿和我断掉的肋骨。”

  海同深低下头,一下下拨着手中的指尖陀螺,用尽全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

  虽然知道这些话会让海同深心里难受,但案子为重,亓弋也不能再撒谎,他把目光从海同深手中飞速旋转的指尖陀螺上挪开,接着说道:“至于普天华,他应该是当年帮助毒贩戴冰从平潞逃去缅北的人之一。苗宁当年曾经间接害死过一名警方的卧底。这些人,或多或少都跟我有关系。再加上现在普天华的死亡方式与当年那名卧底牺牲的方式如出一辙,我很肯定,A就是冲我来的。”

  郑畅不由得皱起眉头:“那A这是什么意思?”

  谢潇苒说:“把所有得罪过亓支,直接或间接伤害过亓支的人都处决或送到亓支手中,A是在弥补挽留。”

  “啊?弥补什么?挽留又是什么意思?”郑畅茫然地看向谢潇苒。

  谢潇苒清了下喉咙,捏起嗓子用阴恻恻的声音说道:“我把过去的那些事情都解决掉了,梗在我们之间的矛盾就没有了,塞耶来就可以回到我身边了。”

  “噫呃……”郑畅缩了缩脖子,“你没事吧?”

  “稍微揣测一下变态的心理。”谢潇苒笑了笑,“我只是有这种猜测,我也不了解A,就只是随便说说,别当真。”

  “A确实会这么想。”亓弋直接肯定了谢潇苒的推测,“而且她现在这种行为,也确实是在这么做。”

  “真够变态的。”郑畅不由得咋舌。

  “你说谁?!”谢潇苒立刻反问。

  “哎呀我没说你,我说A呢!”

  …………

  还有一件事,亓弋故意略过了。海同深望向亓弋,两个人明明离得很近,此刻却又像隔着深渊。感受到目光追随,亓弋抬起眸子,与海同深对视起来。亓弋的眼神坦然到让海同深心中带了愧疚,他把手中的指尖陀螺收回到口袋里,站起身从亓弋手中接过笔,在白板上边写边说:“其实整件事的逻辑大体还是通顺的。通过金志浩的手送王根入狱,哄诱张聪在出狱之后杀掉李汌,再在背后操纵,设计让钟艾然被我们抓住,同时在李汌的尸体上放了花瓣。这一系列操作,是为了向亓支打招呼,告诉他绿水鬼已经做成。选择在这个时候促使苗宁用当年杀掉那名卧底的方式杀掉普天华,并在普天华的尸体上放梅花,在除掉碍手的人的同时,也是在向亓支表明态度。王星耀的死,是示好;普天华的死,是召唤。亓支,我说的对吗?”

  太聪明了!这个人的脑子聪明到让人害怕。亓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道:“是的。”

  “太猖狂了!”宋宇涛磨牙,“这也太猖狂了!把我们警察当什么了?他们的玩物吗?这何止是在向亓支打招呼?这简直就是在向警方挑衅!”

  宗彬斌拉着宋宇涛,一边劝他,一边带着他往外走。谢潇苒则让郑畅再帮她梳理一遍张聪案的所有细节。等他们相继离开,海同深转过身,看见亓弋盯着白板发呆。他抬起手在亓弋眼前晃了晃,说:“回神!发什么愣呢?”

  “有点儿累。”亓弋道,“毕竟今天跟人打了一架。”

  海同深说:“那你体力不行啊!这就累了?我一个感冒未愈的人都没喊累呢。”

  “那是。你感个冒一个月不去健身房,这么休息,体力绝对足。”

  “我从感冒到现在满打满算也就五天,你怎么还造谣呢?”

  亓弋笑笑,说道:“又要变天了。”

  “嗯?”

  “我胳膊酸。”亓弋甩了甩左手,“怎么,你的天气预报死机了?”

  海同深摸着自己的肩膀,后知后觉道:“好像是有点儿别扭。那赶紧回家,我家里有膏药,贴上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