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渊薮>第五十八章

  苏行回到酒店时,晏阑刚刚起床,正在洗漱,见他回来,便叼着牙刷通过镜子看着他,以眼神询问。苏行拍了下晏阑的后腰,说:“他们熬了一宿,看样子是有进展。”

  “唔!”晏阑皱了下眉,把嘴里的牙膏沫吐出,一边涮杯子一边说,“你送去的消息有用?”

  “有。”苏行取出膏药贴在晏阑的腰间,“我说结论的时候郑畅明显有反应,是正向的那种。应该算是给他们送了个好消息。”

  “那就行,也算咱们没白来一趟。”

  “今天陪我去看看方法医吧。当年他带过我实习,也算是我的老师。”

  “应该的。”晏阑直了下身子,“膏药还挺管用,贴上就不疼了。”

  “刚贴上,药效没那么快。”苏行顿了顿,而后又拍了一下晏阑的腰,“你果然是装的!”

  “哎别生气。”晏阑连忙转身搂住苏行,“我真的腰酸,你领导我岁数大了,你得理解一下。”

  “领导老当益壮,我昨晚可没看出你岁数大来。”苏行扒开晏阑的手,“理由。”

  晏阑又连忙抓住苏行,把他拽回怀里,轻轻叹了口气,才说:“我现在不想见大海。”

  “不是不想,是不敢。心里有鬼,对吧?”苏行淡淡说道,“既是发小,又是同行,知道瞒不住,但还是得瞒着。”

  “是。我就没干过这么别扭的事,真的难受。”

  苏行拉着晏阑走出卫生间坐到套间外面的沙发上,两个人偎在一起,之后他才说道:“其实我不明白,那件事为什么不能告诉海哥。”

  “爸不让说肯定有他的理由,而且亓弋他自己也不知道。”晏阑无意识地揉着苏行的耳垂,一边思考一边说道,“他们这个案子……我觉得凶手是有更大阴谋的,还有我爸最近总是神神道道的,这都不是好事。”

  苏行挡开晏阑的手,搓了搓被揉红的耳垂:“别乌鸦嘴,弋哥已经够惨的了,你盼他点儿好吧!”

  “不闹。”晏阑说道,“你说实话,亓弋给你的感觉怎么样?”

  苏行想了想,说:“我跟他接触不多,不过几次见面都觉得他挺疏离的。他给我一种很复杂的感觉,感觉他背负了特别多的东西。他看人的时候是木的,眼睛里没东西,好像把自己的所有情绪和思想都藏起来了。”

  “吓人吗?”

  苏行摇头:“不吓人,但挺让人担心的。我总觉得他有一种下一秒就要消失不见,所以不跟周围人多交流,最好消失的时候没人发现的感觉。”

  “行了,打住,你已经从心理学上升到玄学了。”晏阑把手盖在苏行眼睛上,“小刺猬今早跑这一趟辛苦了,时间还早,睡个回笼觉。”

  另一边的专案组成员则没有这么幸福了,回笼觉根本是妄想,抽空眯一会儿起来都会觉得自己耽误了进度,会议室套间里的床基本成了摆设,实在困得不行了就趴桌子上歇一会儿。连续好几年睡眠质量奇差的亓弋反倒成了最适应这种节奏的,别人都趴下了,他却还能支棱着。

  海同深拍了拍亓弋的肩膀,示意他到外面说话。

  两个人散步似的走出市局,海同深才道:“当时吴鹏开车差点儿撞到咱们之后,我已经把咱俩周边的关系都筛了一遍。就像你说的,要想知道口味,总得在一张桌上吃顿饭才行,所以健身房里的客人嫌疑度很低,通过咱们去健身房的频次只能推断出有没有案子、忙不忙,不会细致到每一个案子案发的时间和调查的进度。”

  “而且那天咱俩谁都没去健身房。”亓弋补充说,“同理还有小区门岗,通过出入小区的时间推断不出什么,顶多就是几天没回家肯定案子棘手,而且咱们俩离市局这么近,回家跟回宿舍没什么区别,有时候白天还会回去拿一趟东西。专案组里只有宋宇涛一个人成家了,但是他当了这么多年缉毒警,该怎么跟家人说话他肯定知道。”

  “你倒是没怀疑他。”海同深说。

  亓弋摇头:“他可能是日子过得苦了点儿,但他人不坏。就按照他家里那个情况,他要黑肯定早黑了。你说过,他是从毒村里长出来的缉毒警,我相信他的人品,也相信他的觉悟。”

  海同深:“是啊,宋哥他不会的。”

  海同深和亓弋并肩走过一段路,亓弋才又开了口:“杨予然当年就是右腹中枪。”

  “你……”

  “不是巧合。”亓弋说,“吴鹏和道钦,唐临和冬萨,王星耀和阿林,普天华和那名卧底,现在这个死者……又跟杨予然一样。一次可能是巧合,但次次都一样,这不可能是巧合了。”

  “A就是在解决你们之间的所谓问题。”海同深说。

  “是的。杨予然和那名卧底的牺牲,后来都已经被证实,阿林和冬萨的死却是我解释不清楚的,因为没有证据。”

  “那付熙有说什么吗?”海同深追问。

  “他倒是相信我,但是‘相信’这东西太过主观,调查组不看信任,只看证据。”亓弋说,“T把证据都清理干净了,在某种程度上倒也算是好事吧,毕竟没有证据证明不是我,也同样没有证据证明是我。”

  海同深叹了口气:“可这也阻碍了你的嘉奖。”

  “我不在意嘉奖,真的。”亓弋诚恳说道,“我从来就不是为了嘉奖去当卧底的。面对毒贩,总有人要做出牺牲。小时候学校给我们放禁毒宣传片,那些吸毒的人看起来都面目狰狞,小朋友们都有被吓哭的,那个时候还没有各种马赛克和模糊处理,所以真的算得上是童年阴影了吧,好多人到现在对‘毒品很可怕’这个认知,都是从那时候就留下的。我当时也觉得毒品可怕,可让我感触更深的,是那些缉毒警被报复的事情。那时候第一次知道‘亡命徒’是什么意思,那些毒贩会寻仇报复到缉毒警的父母妻儿身上,你知道我看到这些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什么?”

  “我在想,那我应该去当缉毒警的。”亓弋说得平静,甚至还弯起嘴角笑了笑,“因为我是孤儿,我没有父母,不用担心有人会报复家人。而且如果我牺牲了,不过就是我自己的事情,背后没有年迈的父母要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

  海同深想起那天因为曲鸿音的事情闲聊时,亓弋对郑畅脱口而出的“我不一样”,原来,他是真的觉得自己跟别的缉毒警不一样,因为他是孑然一身的。

  “所以你才要当警察?”海同深问。

  “那时候没想那么多,只是上警校不花钱。不过后来领导找到我,说让我去当卧底时,我还真有一种梦想成真的感觉。”亓弋说,“后来付熙说过,他从来没见过我这么能豁出去的,大概是因为我真的无所顾忌吧。”

  “你的命也是命,别这么看轻自己。”

  “不是看轻自己,而是有些东西就是可以量化的。”亓弋说,“最简单的道理,把我和宋宇涛放在一起比。宋宇涛身后有老迈的父母、生病的妻子和还在上学的孩子,他如果出了事,这一家子老小要承受多少伤痛?而我没有父母亲人,我的牺牲就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没有人需要为此承受悲痛。”

  “我。”海同深说,“你有我了。如果你出了事,同样会有人为你守寡,为你痛不欲生。”

  亓弋哽住了,少顷,他轻轻碰了碰海同深的手,低声说:“我错了深哥,我不说了。”

  “你可真知道怎么扎人心。”海同深长出了一口气,“给我买猕猴桃吃!”

  “好,我这就叫外卖。”亓弋放缓了语气,“深哥,别生气了。”

  “不是生气,是心疼。”海同深知道,很多孤儿都会埋怨身世,可亓弋却觉得这是优势,是恩赐。怎么会有这么善良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两个人掐着时间回到市局门口,稍稍等了一会儿就拿到了外卖。亓弋不只买了猕猴桃,还买了不少应季水果和小零食,他们拎着袋子回到会议室时,大家虽然或多或少地还困着,但也都醒着。

  “补充点儿维生素吧。”海同深说,“这是你们亓支请的。”

  郑畅拽着袋子上面那长得都快落到地上的外卖清单捋到最后,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在见到四位数的时候咧了下嘴,说:“让亓支破费了。”

  “没什么。”亓弋说,“本来这案子就是冲着我来的,大家辛苦这么久,我应该的。”

  宋宇涛:“快别这么说了亓支,案子就是案子,没什么冲着谁不冲着谁的,贩毒杀人都是违法,只要违法就是咱的工作。”

  “听见没?别老想那么多。”海同深拿了一颗奇异果递给亓弋,接着说起了案子,“刚才我跟你们亓支捋了一下思路,现在还有几件事没有查清楚。第一,监控视频中三起抛尸案所用的车辆都是黑色别克商务车,是不是同一辆车?这辆车在监控视频之中的行驶路径以及最后消失的位置有没有参考性?第二,花瓣的染色试剂是什么?有没有指向性?第三,伪装成快递员出现在张聪被捕现场和后面驾驶嫌疑车辆往返本市和平潞的那名女性的身份。第四,IP地址到底是巧合还是人为。”

  “我补充一点。”宗彬斌说,“抛开梅花与克钦邦,再考虑一下死者有没有什么共同点。这些人的死是纯粹因为克钦邦纠葛,还是有其他共性。之前我们猜测过,境内这个操纵者和A可能不是从属关系而是雇佣或是利益关系,如果这样的话,那就不排除在这几次杀人案中会加入这个人的个人倾向。”

  “宗哥说的没错。”海同深表示认同,接着又说,“另外,虽然很有可能我们的行动已经被人盯上了,但咱们不能先自乱阵脚。平常行动的时候不用特别注意,一切如常就行。”

  宋宇涛反应了一会儿,笑了下,说:“对。如果真的被人盯着,突然有变化反倒更容易让对方警觉。”

  海同深敲了敲桌子:“行了,要没什么事就先散了,该休息休息,该调查调查。”

  队员们都各自忙开,海同深和亓弋却仍旧留在市局。只要俩人在一起,在哪都一样。海同深放下手机,说:“晏阑一会儿过来。”

  “他不是休假吗?”

  “你还当真了?那是个只要不失去意识就能继续安排工作的阎王,他能主动休假?”海同深轻哼了一声,“还有你以为今早他真是熬夜太狠了没起来床?那货最高纪录7天睡6小时还能精神抖擞飙车抓嫌疑人。熬几个大夜就爬不起来,那绝不是他的作风。”

  “那……”

  “他有事瞒着我呢,而且跟这案子有关系。”

  “可是他那么高调地过来,还有他那车,太扎眼了,他要参与调查肯定也会被盯上的。”

  “这才能当幌子啊。”海同深道,“就算不止一个人在暗中盯着咱们,只要咱们的目标散开,就一定会让他们分散注意力。只要他们的注意力分散,咱们就有机会抢在对方前面,甚至抓住他们的把柄。”

  到中午时,“休假人员”再次来送关怀。苏行去找了谢潇苒,而海同深则把晏阑带进了自己办公室。

  海同深开门见山地说道:“老实交代。”

  “审犯人呢?”晏阑在海同深办公室里转了一圈,最后把视线落在放在沙发上的枕头上,他笑了笑,说,“关系进展神速啊,东西都放你这儿了。”

  “别打岔。”

  “廖厅也是够长情的,多少年了还喜欢买这牌子的枕头。”晏阑把枕头挪到角落里,缓缓坐了下来,又从桌上的笔筒里拿了根笔放在手中来回转着,“这牌子出了个高端线,产品比这个舒服,下次过来我送你们一对。”

  “晏阑!”

  “你慌什么?”晏阑终于抬起头看向海同深,仍旧是平静的,“我都过来了,你还慌什么?”

  “废话,你过来才意味着事情很大。你当我看不出来?如果这事不大,你手里的资料会那么全?”

  晏阑挑了下眉,说:“好吧,本来也是要告诉你的。刚才那些资料我已经给亓弋了,他现在正在看。简单来说,我怀疑这名死者跟亓弋有关系。”

  海同深白了晏阑一眼:“别说废话行不行?哪个死者跟他没关系?这案子就是冲着他去的。”

  “这次这名死者,开车撞树的地方离西区城中村烂尾楼直线距离不超过500米。四年前的五月,在烂尾楼那里,余森杀了一名毒贩,金志浩放跑了戴冰,一切事情都是从那里开始的。”晏阑直接无视了海同深的惊讶,接着讲述,“还有,死者身体上的子弹是7.62毫米的,六年前轰动全省的枪支走私案,涉案枪支就是专用7.62毫米枪弹的小砸炮。当年主犯交代了129把枪,实际收缴了120把,这数量可一直都没对上。金志浩后来交代他当年把截留下来的9把枪中的4把交给了戴冰,这几年加上金志浩归案后收缴的,我们一共找到了7把,现在还有2把枪在外面飘着,极有可能就在戴冰手上。现在死者身上的子弹被证实是从小砸炮里射出来的,再加上这事跟亓弋有关系,你觉得是巧合的概率有多大?”

  “我去……”海同深稍稍平复了内心的震惊,问晏阑道,“你老实告诉我,你这次过来是谁的意思?”

  “廖厅啊。”晏阑回答。

  海同深追问:“是职场关系还是私人关系?”

  晏阑轻笑一声,说:“都有。”

  海同深手中的指尖陀螺转得飞快,他靠在椅背上,暗骂一句之后才问:“这事到底有多大?到底有没有危险?”

  晏阑轻轻呼出一口气,语气随即沉了下来:“大海,实话告诉你,我确实不知道这事到底有多大。一旦触及保密条例,那就是公事。我的级别没比你高多少,高等级机密我也真的拿不到。这事不是说我是谁的儿子就能打听到的,机密就是机密,你该明白。至于危险不危险,我们穿着这身衣服,你说呢?”

  海同深却怅然道:“你不懂。”

  “如果你说的是亓弋的身份的话,我知道。”晏阑说,“我知道亓弋是谁,比你知道得可能更早一点,不然廖厅也不会让我过来。你知道当年廖厅原本是打算让亓弋到我那边的吗?余森进去之后,禁毒支队一直缺个领导,亓弋过去正合适,也不会顶了谁的位置。但是最后他还是来了你们这儿,这里面有亓弋自己的意愿,但也是廖厅和上面领导综合考量的结果,脱密阶段的卧底警察去哪里养身份,不是本人能决定的。亓弋能直接回原籍,这事本来就不合理,你有没有想过?”

  “你又开始阴谋论!”海同深皱眉道,“你这人最擅长的就是扰乱军心,我就不该问你!”

  晏阑笑了笑,说:“那我就跟你说点儿稳定军心的。刚才我陪苏行去看望了一下方嘉辉,我没上去,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但出来之后苏行就说要做一个微量鉴定。专业的事情我不懂,反正他说,有很大可能可以从现有尸体的皮肤、死者衣物或是盛放尸体的编织袋中提取到微量物质,这个能帮助你们指认尸体曾经存放过的环境,从而进一步推理出凶手的偏好。这算不算好消息?”

  “真的?那当然是好消息了!”

  晏阑接着说:“还有,这段时间外面跑腿的事我和苏行替你们解决,你们能不出去就不出去,或者是做伪装侦查。有人在盯着你们,你们得小心。”

  “我去……你这哪是阎王啊,你这是直接开了上帝视角吧?”

  “你真以为我过来休假的啊?!”晏阑翻了个白眼,“还有给你提个醒,外卖也少点,吃食堂挺好的。”

  “怎么说?”

  “我们刚办了个案子,嫌疑人是外卖员,通过订餐频率和订餐量摸清了受害人单独在家的时间,借着一次送餐机会上门,结果受害人朋友那天正好来找她,就这么撞上了。入室抢劫强奸变成了强奸杀人,三个姑娘,一死两伤,重伤的现在还在医院。”晏阑简单概述了案件,而后说起了重点,“前两天嫌疑人归案,审讯的时候,把预审组都给惊着了,要不是知道他只有小学文化,就他说的那些方法,说他学过追踪都有人信。说起来受害人已经很小心了,假名字、专用电话、电子猫眼、外卖放门口,甚至伪装家里有男人这种防范手段都用上了,结果还是没防住。可是你说,一个正常的有秩序的法治社会,怎么就会让独居的人这么提心吊胆地生活?有时候我是真觉得无力。”

  “从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更年期了吧你!哪来这么多感慨?”海同深没忍住吐槽了一句。

  “来,现在说重点。”晏阑终于不再转手中的笔,而是站起身将笔插回到笔筒里,双手撑在桌上看向海同深,“你们市局西边那条街上那一排餐厅生意都挺好的吧?那可是个绝佳的盯梢地点,靠窗一坐,出多少车进多少人,一目了然。”

  海同深睁大了眼睛看向晏阑,晏阑耸了耸肩,说:“请我吃顿饭,给你讲讲我遭遇过的灯下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