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渊薮>第九十七章

  次日,海同深按照手机上导航的指引,找到了一个地址。他按响了门铃,片刻之后,房门被打开,白苓穿着一身看上去很柔和的家居服出现在海同深眼前,她笑了笑,说:“进来吧。”

  “打扰了。”海同深跟着白苓走进屋内。

  这是一套两居室,屋内的陈设简单朴素,与海同深想象的样子差不多。

  白苓引着海同深到客厅落座,说:“不用换鞋,直接进来坐。你喝咖啡还是喝茶?”

  “白队,别忙了,我喝水就行。”

  “在家里就叫姐吧,那官称给人都叫生疏了。”白苓一边在水吧旁忙碌,一边说道,“还是来杯咖啡吧,估计你今天得在我这儿坐上大半天,光倒水可不是待客之道。”

  “谢谢姐。”海同深改了称呼。

  “最近的事我听说了,你和那孩子,不只是普通同事吧?”

  “嗯。我们是情侣。”

  “挺好的。”白苓端着两杯咖啡走到海同深身边,“他看着就是个好孩子,你们挺配的。”

  海同深接了咖啡,等白苓也坐在了旁边的沙发上才回答:“那天在现场,让姐见笑了。”

  “这有什么的?我都这岁数了,什么没见过?”白苓把桌上的饼干盒推到海同深面前,“这个饼干配咖啡特别好吃,你尝尝。”

  “好。”海同深拿了一块饼干,撕开包装袋,咬了半块。其实他吃过这种焦糖饼干,用焦糖的甜味冲散咖啡留在口中的苦涩,把甜和苦融合得恰到好处,符合大多数人的口味。

  “这是沈婷最喜欢的饼干。”白苓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在讲述一件普通的事情,“亓弋当着你的面用那个案件代码让我改变了主意。按照你这刨根问底的性格,应该已经知道沈婷了吧?”

  “是。”海同深点头,“亓弋跟我说了个大概。”

  “他也就只知道个大概,那时候他也就三四岁,就算后来有心调查过,查到的也无非就是档案里写的那些事。”

  “所以我来找您了。”

  “都给你准备好了。”白苓拿起放在沙发上的档案袋交给海同深,“所有官方文件的复印件都在这里了,包括对那件事情最后的定性结论,还有沈婷的烈士认定。这是专门给你准备的,你可以拿走。”

  “谢谢姐。”海同深接过档案放到一边,接着说,“您刚才说的是‘官方文件’,我想知道非官方的事情。”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白苓仍是挂着亲和的微笑,“那就坐好了听我给你讲故事。”

  三十多年前,白苓从武警部队退役,通过定向招录进入云曲省佤源市特警支队,成为排爆大队的一名排爆手。当时在靠近边境的山林中经常能找到一些战后遗留的危险品,有时是驻地部队的排爆连出动,有时则需要排爆大队去解决。白苓和沈婷就是在一次行动中认识的,当时沈婷追着一名毒贩进入山区,没想到毒贩慌不择路,踩中了一枚未被清扫干净的地雷,被当场炸死。沈婷跟在毒贩身后,在紧急避险的时候也不小心踩中了地雷,好在她反应迅速,立刻让同事联系排爆。驻地部队的排爆连正在另一座山头上拉练,赶来需要时间,所以排爆大队率先抵达现场。一个是踩中地雷的缉毒警,一个是前来排雷的排爆手,两个人就这样认识了。在边境线上,缉毒警和排爆手,说不清哪一个职业更加危险,但承担危险工作的,也都是有七情六欲的人。相遇之后便是相知相爱,不被世俗所接受的情谊,注定是要隐藏起来的,好在有女性性别的遮挡,密友与爱人的界限,在外人看来并不那么泾渭分明。在相识两年之后,沈婷接到了卧底任务,按照纪律她并没有告诉白苓,但同样的职业背景以及边境线上越发严峻的毒品泛滥问题让白苓足以猜测到沈婷离开的原因。假扮成被毒品控制的失足女,成功博得了目标人物的关注,这对于化装侦察和卧底探入来说是再普通不过的方式。在获取到足够的情报之后,收网行动正式展开,而沈婷也功成身退。获得了个人三等功和集体二等功,沈婷原本该有美好的未来,但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报复,让她丧了命,也影响了许多人的人生。

  后续的调查一直在进行,关于这起爆炸案,官方的解释是漏网的嫌疑人挟私报复,但白苓在上级领导的故意回避和后来自己无论提出什么要求都被尽量满足的过分优待中嗅到了一丝不合理。伤愈之后白苓申请去公大读书,她当年是高中毕业入伍后又退役,按当时的政策,是没有资格直接攻读硕士学位的,但当时的领导说是上级给她特批,让她直接用了沈婷的名额,这样不挤占别人的机会,对她也是一种照顾。每年因公受伤致残的警员不少,极少有人能得到这样的待遇,这是最开始让白苓起疑的原因。从公大毕业之后,白苓申请调入俞江市,在沈婷的家乡工作,这样的要求竟然也被满足。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白苓才下定决心开始暗中调查当年爆炸案背后的真相。后来她又用脱产进修的机会,一边读博,一边开始调查。那时距离案发已经过了将近十年的时间,知道当年事情的人或升职或调岗,这反而给了白苓机会,让她把当年的事情摸出了个大概。

  “官方说法是她想领养那个福利院里的一个孩子,所以才会把嫌疑人招引过去。”白苓轻轻抿了一口咖啡,当口中已有回甘,她才接着说道,“但我了解婷姐,从我们刚开始接触的时候,她就不止一次地表示过不喜欢孩子,是走在路上看到小孩子乱跑都会下意识躲开的那种。而且那时候她马上就要去上学,她领养来干什么?扔给我养吗?我连仙人掌都养不活。”白苓似是自嘲般弯了下嘴角,接着说,“在后来公布的档案中可以查到,婷姐所参与的那个案子,同一批申报的嘉奖中,有一个个人一等功,还有一个二级英模,这两人都被追授为烈士,但姓名未公开。缉毒警牺牲后不对外公开姓名的嘉奖和通报,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还有直系近亲属在世。”海同深说。

  “没错。”白苓点了头,“当时查到这两位烈士之后,所有线索就都断了。于是我又转头将福利院所有的孩子和教职工作为突破口,逐一调查他们的身份背景,果然让我发现了一个疑点。根据后面逐渐公开和下调保密等级的档案可以得知,婷姐的卧底任务开始于4月份,而那两名烈士是在同年1月份牺牲的,所以婷姐实际是在那两名烈士牺牲之后才被派去卧底的,很有可能是那两位前辈的牺牲导致消息情报中断,上级才让婷姐从另一方面突破进去。关键在于,在当年2月,福利院恰好有一名孤儿登记入院。我去找了当年福利院的负责人,她告诉我,那个孩子被送进福利院的时候,襁褓里有一张出生证明,那个时候偏远地区医院的出生证明还是手写的,在母亲那一栏写的名字是松枝。”

  “没有姓?”

  “松枝。”白苓又重复了一遍,“警徽上的松枝。”

  海同深怔住了。

  白苓接着讲述:“如果只是松枝,还不至于引起我的怀疑,毕竟云曲那地方是多民族地区,只有名没有姓的情况并不少见。真正让我觉得有问题的是,当年那个孩子,就是婷姐完成任务回来之后多次去福利院探望的孩子,也就是正式文件中提到的,婷姐想领养的那个孩子。”

  海同深陷入了沉思,从不同人口中讲述出来的故事,在这一刻有了交会。

  “我一直没有查到那孩子后来去了哪里,但我知道,在爆炸案发生之后,那家福利院所有幸存下来的孩子都被分散送走,教职员工全部异地安排工作,而且不是当地政府和民政单位主导的,是更上一级领导亲自负责监督安排的。你也不是第一天当警察了,这种程度的安排善后意味着什么,你该清楚。”白苓放下咖啡杯,说,“那两名烈士的身份到现在都没有公开,不知性别也不知年龄,究竟当年那个孩子是不是这两名烈士的后代也仍是未知数,一切都是我的推断。但无论是不是,当年福利院的爆炸案都绝不单纯是嫌疑人爱而不得报复婷姐造成的。毕竟男人也不是傻子,尤其是那种见多了女人的男人,谁是逢场作戏,谁是真的爱到深处,不可能看不出来。再加上婷姐的取向,她从来就不知道跟男人谈恋爱是个什么状态,没有生活经验,有些东西真的装不出来。”

  海同深自然清楚白苓的意思,就像自己看见女性没有任何欲望一样,沈婷看见男性也不会有任何欲望,而这种由人类本能所带来的反应,即便是再有天赋的演员,也无法演绎得天衣无缝。

  “姐,那两名烈士是哪年牺牲的?”海同深问。

  “三十三年前。”

  “可如果当年的案子真的是因为那个孩子的话,在重新安置落户之后,难道不该改个年龄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或许只是巧合,又或许一切只是我脑洞大开,实际上根本就不是我推测的那样。”白苓说道,“亓弋现在的失踪,和当年婷姐的不告而别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你又主动联系我说想跟我聊聊,我想还是把当年的事情全都告诉你比较好。哪怕我的猜测只有1%的可能是对的,对你来说,也是一个调查方向,如果真的能帮到你,也是件好事。”

  海同深沉默片刻,又道:“您刚才说当年那个孩子的襁褓里有出生证明,那上面应该也有孩子的姓名,对不对?”

  “对,那孩子的名字还挺好听的,叫毕舟来。”

  那一瞬间,海同深犹如被雷劈过一般,四肢百骸都已僵硬得无法动弹。

  “小海?”白苓接连三次轻唤,才把海同深从震惊之中拉回来。海同深端起咖啡杯,用力喝下一口,咖啡顺着食道流入胃部,而苦涩则顺着舌尖直冲头顶,冲破了他脑内的混沌,带来了一丝清明。

  “走神了。”海同深揉了揉眉间,“这几天熬得我脑子都跟不上趟了,姐您见谅。”

  “没事。”白苓当然知道这是托词,但海同深没有直接说出来,她也不会去问。

  海同深静了心神,问道:“姐,您既然知道那个孩子的名字,就没查查?”

  “没查到。”白苓说,“以前内部管得还不严的时候,我确实查过这个名字,当时只查到了户籍信息是落在云曲,按照登记年份看是福利院统一给登记的。后来各地信息联网,咱们内部也管得严格了,我无缘无故地查人会被巡查督查组请去问话,所以也就没再查。你也知道,我们这边是挂在特警支队下的,跟你这种一线刑侦的信息权限不一样。”

  这一点白苓倒是没有说谎,海同深也明白,他没再纠结于这个问题,而是又问了一个问题:“您说当年沈警官不告而别,是什么情况?”

  “前一天晚上还好好的,第二天下班回家,家里她的东西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您没找吗?”

  “找了两天,然后我就想明白了。”白苓摩挲着手腕上戴着的已盘出了包浆的珠串,语气还是不可避免地带了怀恋,“在最初的慌乱之后,我想起来一些异常的细节。相处久了的人是会培养出默契的,一个抬手,一个眼神,不必说话,有些事情就能明白。那年过年的时候我们俩人在家里吃年夜饭,她无缘无故地说想有个只有我们俩能看懂的秘密代号,当时我们说了很多种,最后俩人都喝多了,酒醒之后也没人再提这事,但是她离开之后我在家里发现了代号。还有那段时间她开始留长发,拉着我陪她看碟,但却不是她平常喜欢看的动漫,而是美国大片。她还让我教她几句简单的家乡话,发现学不会之后就开始学我家乡人说普通话的腔调,那时候我只当是她在逗着我玩,后来才知道,这桩桩件件都是她在为卧底做的准备,也是她留给我的线索。”

  “我明白了。”海同深轻轻点头。智能手表的屏幕亮起,海同深看了一眼,是有人给他打电话。盯着屏幕上的名字愣了两秒,他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搭在了一起。他看向白苓,问道:“白姐,当年沈警官参与的案子,是独立案件还是作为‘109专案’的延伸或附属?”

  “是109专案的延伸案件,与主案件关联并不大。”白苓回答后望向海同深,“你这个年纪……109专案的时候你刚出生吧?怎么会想到那么远?”

  “从小听我那发小儿念叨109专案,咱们廖厅以前又是兰副部的秘书,总觉得这些事就围绕在我身边,所以才问问您。”

  白苓想了想,了然道:“晏阑是吧?难怪了。那孩子的童年也是挺坎坷的。兰副部作为109专案的重要执行人,回来之后的脱密过程就得用上好几年,我听说父子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晏阑小学都快毕业了。当得了好警察的,很少能同时成为一名好父亲好丈夫,也难怪他跟兰副部这些年都不亲。怎么,这次的事跟109专案也有关系?”

  “应该有关系。不过再细节的我就不能说了。”

  白苓点头:“理解。那我就不追问了。小海,我所知道的事情就是这些了,希望能对你有用吧。”

  “非常有用。白姐,真的谢谢您。”海同深站起身,“今天打扰您半天,您早点儿歇着吧,我回去查案了。”

  “好,我也不多留你了,你慢走。”

  待告别白苓走出小区,海同深才拿出手机给晏阑回了电话:“有事想跟你说,我去酒店找你?”

  “去你家吧,正好给你送个东西过去。你多长时间能回家?”

  “半个小时。”海同深回答。

  “好,那一会儿见。”晏阑又补充说,“我多带一个人。”

  “带几个都行。我开车了,一会儿到家说。”海同深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