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空隙侦探>第14章

  ====

  尘沙惑从床上坐起来,伸手擦掉额头的冷汗,闭着眼睛,长长地叹息:“德卡德,我做了个梦……”

  “你知道我能看到你的梦。”德卡德说,“这是你第一次没有梦到枪支,子弹和那位来自奥罗拉的女士。”

  尘沙惑点燃一根香烟,用烟雾填满肺部:“是你让我做了这个梦吗?还是我自己……”

  “我没有控制大脑的能力,先生。”德卡德回答的口吻忽而认真,“如果我能控制你的大脑,你就不会得到那张通缉令了。你也不会带走香灯,更不会和那两只猫玩什么侦探游戏,我会让你成为一名光荣的,伊利西亚大陆反酒精运动的组织者。”

  “抱歉……”尘沙惑条件反射似的说,“你觉得我要找他心通医生看一下吗?做一次精神模拟之类的。”

  “为了什么?”

  “为了弄明白川玉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梦里。”尘沙惑说,“我想弄明白我为什么不再做之前的那个梦了。”

  德卡德沉思片刻,又说:“你终于做了其他的梦,可你还能看到房间里的猎犬吧?”

  尘沙惑夹开香烟,点了点头:“它一直都在。上一次做精神模拟的时候,他心通医生也看到它了。他说那只猎犬看上去像是我的恐惧。”

  “我记得他说的话。”德卡德有些纳闷,“但是你有害怕的事情吗?我以为你什么都不怕。”

  “我不知道……”尘沙惑下了床,往桌上的烟灰缸里弹烟灰,“害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德卡德有些不确定:“根据我掌握的信息,应该是心跳加速,体温升高,手心出汗?”

  “我看到川玉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尘沙惑皱了皱眉,“我在害怕川玉吗?”

  德卡德更纳闷了:“你为什么要怕他?就因为他看过你的通缉令?”

  尘沙惑还是说:“我不知道。”他咬住香烟,拿起放在手边的一张颈部素描,说,“我在画画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就好像……就好像我很害怕他的身体。”

  “那你为什么要画下去呢?”

  “你知道佛罗基俄这个人吧?”尘沙惑说,“地球时期的人说他是达·芬奇的老师,他让达·芬奇画鸡蛋,一画就是好几年。”

  “但他画的都是不同的鸡蛋,你只画川玉先生一个人的脖子。”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件事……”尘沙惑抓了抓额头,“但是他比任何人都适合做颈部素描的模特。”

  “我明白了。你觉得他的脖子是完美的?”

  尘沙惑愣住了。完美?让我想想,完美的意思是让人满意,没有漏洞,也没有缺陷……川玉给了我这种感觉吗?我认为他的皮肤是完美的?还是骨架是完美的?我只觉得它们看上去都很脆弱,难道“脆弱”是“完美”的同义词?我对“美”这个字还是有些概念的,我在川玉的手心里写过这个字,也用这个字形容过他。除了他之外,我还用这个字形容过别人吗?应该有的,我用这个字形容过之前的伴侣。那个戒酒会上的女人提到的园丁,亚伯,他很年轻,很爱笑,他肩膀的线条是美的,像海鸥张开的翅膀。还有艾琳,她的头发是金色的,眼睛是蓝色的,给人的第一印象就很美。她走路的姿势很美,接吻的表情很美,就连结束伴侣关系的方式也很美。

  尘沙惑记得那天。那天艾琳搬走了自己的东西,用一根口红在短吻鳄大街32号的公寓里写了好多字。镜子上,墙上,窗户上,到处都是她留下的英文单词。他看到她写了“cold”,“robot”,“shame”和“cruel”,还有好几个长得很像,意思也差不多的单词,好像是“ruthless”,“heartless”和“merciless”。她留下的单词足够填满整间公寓,但她只写了一个完整的句子。尘沙惑走进客厅,在他们一起吃饭的那张桌子上看到了。她写的是“You never loved me”。至少一半的字母都花了,摸上去还有点湿,尘沙惑猜她趴在这里哭过。可是他不明白,《伊利西亚大陆公民道德规范》的第一章 第五节只规定了一个人不能同时找多个伴侣,不能打骂伴侣,但它没有要求人一定要爱自己的伴侣,一定要因为爱才能结交伴侣吧?说起来,“结交”这个词用在这里是对的吗?尘沙惑不知道。不过德卡德说他伤了他们的心,他知道。不止他们,他还有过其他的伴侣,那些人和亚伯,艾琳一样美,最后也一样伤心。尘沙惑想过,如果“爱”像“美”一样好懂就好了,毕竟他的眼睛在第一次看到“美”的瞬间就知道什么是“美”了。那“完美”呢?他从来都没想到过“完美”这个词。他觉得自己不太喜欢“完”这个字,因为这个字读起来有一种结束的感觉。

  “我不觉得他是完美的。”尘沙惑说,“他很美,但他不是完美的。”

  “你要不要找他心通医生检查一下大脑?”德卡德的声音一下飘得很远,“这里都是他的名字,我快被他的名字挤扁了。”

  好吧。尘沙惑从衣柜里挑了件衣服,说:“好吧。”

  不到半个小时,尘沙惑就从浣熊街走到了天鹅大道。他敲了敲门,看到他心通,有些抱歉:“医生,这么早打扰你了,德卡德建议我来检查一下大脑。”

  “前几天不是刚做过检查吗?”他心通皱起眉头,一副不解的样子,“你的大脑没什么问题,只是德卡德有些不对劲。”

  “德卡德说他……”尘沙惑花了点时间措辞,“他现在好像没什么活动空间。”

  他心通啊了声,随即把尘沙惑请进屋里,关上了门。他喝了口咖啡,说:“那就做一次精神模拟吧,我去看一下德卡德的情况。”

  尘沙惑坐下来,点了点头。一个机器女声立马从天花板传来:“您的精神模拟请求已通过,现在为您播放《特里尔的祭祷》。”她说完,悠扬的音乐便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潮水一样卷走了尘沙惑的意识。

  不久,尘沙惑动了动手指,感觉意识又回来了。他睁开眼睛,看到好多白桦树。那些白桦树长得很高,几乎连在一起,一直绵延到远处。这里是一片白桦林吗?光线很好,他往树林深处走了会儿,在一棵很高的白桦树下看到一个站着看书的男人。男人穿着白色的上衣,头发很长,遮住了脖子。

  尘沙惑在以前的精神模拟里见过这个男人。他走过去,说出男人的名字:“德卡德。”

  “先生,你来了。”德卡德合上手里的书,笑容显得有些憔悴。尘沙惑瞥到了书的名字,《我们的祖先》。这是谁的书来着?卡尔维诺的书吗?德卡德好像很喜欢这个作家。

  就在这时,一阵风拂过森林,吹走了枝头的蝴蝶,也吹落了几片树叶。它们盖在地上,被一只崭新的皮鞋踩碎。

  尘沙惑抬起眼睛,看清了皮鞋的主人。那人喘了口气,肩膀一松,如释重负:“我找了半天,原来你们在这里。”

  是他心通。

  德卡德礼貌地点头:“他心通医生。”

  尘沙惑盯着德卡德看了会儿,半天才说:“是因为我吗?你的肩膀好像变形了。”

  “你不知道那个名字有多大。”德卡德缩了缩肩膀,样子有些夸张,“它让你的大脑变得很拥挤。”

  “什么名字?”他心通接过话头,对德卡德说,“你的脸色也不太好。”

  德卡德瞄了眼尘沙惑,会意了,假装没有听见他心通的问题。他清清嗓子,靠着身后的树干,声音时近时远:“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自己正在消失。”

  尘沙惑皱了皱眉,担忧地看着他心通:“他会被我大脑里的文字挤出去吗?”

  “不会的。”他心通说,“只有手术才会让他离开你的大脑。”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圆珠笔,一个笔记本,面朝着德卡德,又问,“你感觉自己的活动正在减少吗?”

  德卡德回答:“是的。”

  “是尘沙惑先生最近的工作内容影响了你的活动吗?”

  德卡德坚决地摇头:“不是。”

  “你认为自己的工作效率降低了吗?”

  “是的。”

  “你变得更容易疲倦了吗?”

  “是的。”

  “那是尘沙惑先生的睡眠问题影响了你的状态吗?”

  “应该不是。”

  他心通收起圆珠笔,合上笔记本,侧过脸对尘沙惑说:“德卡德的功能在退化。”

  “这是什么意思?”尘沙惑问。

  “你知道伊利西亚大陆的科学家们为什么要研发生物情感系统吧?”他心通低头看着笔记本的封面,“因为人们发现世界上有一些不具备人类情感,天生就存在某种缺陷的人。为了融入其他人,这些人会接受手术,让生物情感系统成为自己的第二个大脑。可是一旦他们体会到了真实的情感,生物情感系统就会退化,萎缩,自我毁灭,直到完全消失,不再侵占任何大脑空间。”

  “德卡德会消失?”尘沙惑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这和慢性自杀有什么区别?”

  “这是好事,先生。你体会到了人类的情感。”德卡德笑笑,伸手往前面指了指,“你们看到那边了吗?”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似乎有一个男人坐在湖边,正低头看着一本书。阳光勾勒着男人的轮廓,那个背影给人的感觉十分熟悉。尘沙惑又看了几眼,他确定那个男人头发的长短,穿着的衣服,甚至皮肤的颜色,自己全都很熟悉。一个名字从脑海深处浮现了。是川玉。

  但他看的是什么书呢?大概又是一本诗集。是他自己的诗集?还是别人的诗集?见鬼,自己怎么又开始好奇了?对诗歌的喜好难道不属于个人隐私?德卡德明明提醒过自己不要好奇他人的隐私……

  尘沙惑用余光瞥到他心通的嘴角动了动:“川玉?”他心通的声音很低,很沉,听上去像是和自己说话,“他的影像怎么会出现在你的精神模拟里?”

  德卡德咳了几声,变形的肩膀一时抖个不停。他问尘沙惑:“看到那位先生,你想到了什么?”

  一只鸟拍打着翅膀,从他们头顶的树枝上飞走了。川玉从湖边回过头,望向那只鸟,也望向了这片树林里所有的白桦树。阳光在他的头发上闪烁成一种斑斓的金色。

  “卡夫卡。”尘沙惑轻声说,“我想到了卡夫卡。”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德卡德靠着树干笑起来,说出盘旋在尘沙惑大脑里的那句话,“你在想‘他的目光太迷人了,有时甚至我都会上钩,尽管我知道,其实只需要一块湿海绵就能拭去这层神奇的光辉。’”

  “是的,你说的没错。”尘沙惑挫败地承认。

  “无论如何,我永远是你的第二个大脑。”德卡德的脸色恢复了些,“在我彻底消失之前,我会一直存在。”

  他心通抓抓脖子,缓和气氛似的笑了声:“无论是不是完整的人,每个人到最后都会习惯失去这件事的。保罗·策兰是不是写过一首诗?里面有一句是‘我在你中失去你,那是我雪白的安慰’?”

  诗?这就是他心通和川玉的共同点吗?这会是他们曾经在一起的原因吗?川玉为他颁发了伴侣的身份,就是因为诗吗?他很需要一个能和他一起理解诗句,感受诗句的人?昨天是川玉提议说要逛书店的。在黛西小姐书店,他念了几句诗,是觉得我会成为他需要的那种人吗?再晚一些,在伤心电影院的时候,他给我看了他写的诗……有多少人已经看过那首诗了?他心通也看过了吗?他是第几个看过那首诗的人?我又是第几个?

  尘沙惑想得头有些痛了。德卡德忽然抬起一只手,搭在了他肩上,口吻安慰:“别担心我,回去吧,先生。”

  一眨眼,尘沙惑就看到森林上下颠倒过来,德卡德不见了,他心通不见了,川玉也不见了。他沉入了一片黑暗。黑暗无边无际,他摸索着,走过来又走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找到了唯一的光源——女神阿洛莉亚的身体。

  女神看着他,竟然开口说话了。她重重地叹息,声音悲伤:“你啊你,你诞生于一个缺口,现实世界被扯坏的一角。你是宇宙的喉咙,真实的造物,一种难以形容的神奇术语。当你哭泣,你的脊椎震动,像从远古苏醒的一场海啸。你感受到一种毫无尊严的疼痛。啊,祖先……又是那个令人沮丧的问题。命运已经尘埃落定。请停止提问,停止寻找你的祖先。为了你,陆地和海洋都已平铺在鲸鱼的背上。现实是如此巨大,如此沉重,悲伤……不要逃避我,请你回到我身边。”

  尘沙惑的头越来越痛。就在他扶住额头的那个瞬间,女神的声音几乎和川玉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回到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