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空隙侦探>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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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尘沙惑怔了怔,吞掉整张嘴里的空气,看着他心通,说:“你说的‘发生’……指的是什么?”

  他心通垂下眼睛,声音渐低:“你们确立伴侣关系了?”

  尘沙惑摇头道:“没有。”

  他心通的声音更低了:“但是你们做过那种事了吧?”

  尘沙惑沉默半晌,小心翼翼地开口:“这种行为是不恰当的吗?”

  “不是不恰当,而是……”他心通抓了抓脖子,声音戛然而止,一副焦躁的样子。

  尘沙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皮鞋,抬起头,以一种疑惑又探寻的目光看向他心通。他礼貌地称呼他心通:“医生。”他又问,“你还爱他吗?”

  他心通移开了视线,过了阵才说:“在这片大陆上,有很多人都爱过他,你明白吗?”

  尘沙惑并不明白。他说:“我不明白。”

  他心通轻叹着说:“他是具有空隙体质的人,和我们一样,他可以活很久……他已经活了很久。”

  尘沙惑还是不明白:“人们更愿意去爱那些能活很久的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心通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接着说,“别人爱他和他活了多久没关系,但他身上好像有一种能力……一种让别人心甘情愿爱上他,成为他伴侣的能力。”

  尘沙惑也重新坐下来:“你的意思是一种巫术?巫术是不道德的求爱方式吗?”

  “不是巫术。”他心通笑笑,“而且他也用不着对谁求爱。他是川玉,只要他站在那里,笑一笑,做个动作,再随便说句什么,就会有人立刻爱上他的。”

  尘沙惑没有答话。他在判断自己是怎样爱上川玉的,是像他心通说的这样吗?不是巫术,也没有不道德,事情就是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像半夜醒来的口渴,像进入早春后的第一场雨。

  他心通又说:“他根本不是什么神秘主义者,他自己就是神秘本身。”

  尘沙惑可能有点懂了。他懵懵懂懂地点头:“他的神秘也会吸引别人爱上他。”

  他心通又笑:“就像我说过的,有很多人爱过他。他会和他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翻看地球时期的诗集,保罗·策兰,或者R.S.托马斯,随便谁的诗集。他喜欢阅读,尤其喜欢诗歌,你知道的。他和那些人共同生活。有时在巴黎,有时在科隆,有时在大陆上的某个地方,某栋建筑物里。但是最终,他会离开那些人,回到佛兰德斯。一个人回去。”

  尘沙惑抬起一只手,抚上身体另一侧的手腕。他记得川玉曾经抓过那里。他看向他心通,谨慎地问:“他也是这么离开你的?”

  他心通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换了个语气说:“他需要自由。”他重复道,“很多自由。”

  “我不会破坏他的自由。”尘沙惑轻声说道,“我会让他做《玩偶之家》里的娜拉,而不是笼子里的金丝雀……虽然,虽然金色的笼子和他很相称,因为他皮肤的颜色……”

  “问题不在这里。”他心通摇了摇头,“问题在于他从来都不能真正爱上某个人,像爱那些诗句一样爱。”

  要是德卡德还在就好了。尘沙惑想,他会知道接下来应该问些什么,他一定知道什么样的提问是最合适的,最得体的。尘沙惑漫无目的地想了阵,还是决定把自己想到的问题问出来:“你一直都很爱他?从你们认识的时候到现在?”

  他心通沉默着点头。这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就像一片雪花一样落了下来,掉在地面。

  “没关系。”尘沙惑听见自己的声音一下变得很清晰,“就算他不爱我,或者哪一天决定不再爱我,我都会做好准备。他说过,世界的真相是一个结构精巧的圆,是被一支笔早就被写好的剧本。也许他爱谁,不爱谁,都是没办法改变的。”

  “说不定真是这样。”他心通苦笑了声,环视四周,问尘沙惑,“你看得出来吗?他也在这里生活过。”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这面墙上的风景画都是我买回来的,后来他给它们换了画框。天花板上的这盏灯是他选的,他更喜欢白色的灯光。那边那把最旧的座椅,棕色的那一把,扶手上有一些划痕,那是他的指甲留下的……”

  尘沙惑顺着他心通的视线一点一点看过去,好像真的看到了川玉。他看到一个又一个动态的,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的川玉。

  “但他还是走了。”他心通的苦笑凝固在嘴角,“他在一个雨天回到了佛兰德斯……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不断问自己佛兰德斯的雨还会停吗?然后你出现了。”

  “我是在一个空隙里遇到他的。”尘沙惑抬头望向墙壁上的风景画,说,“当时空隙里有一个奇怪的男人……那个人把他按在地上,掐着他的脖子,我看到了,就用奥维德的《变形记》把那个人变成了一棵树……或许这也是写好的,剧本里的一部分。”

  他心通琢磨了会儿,问:“什么男人?他长什么样子?”

  尘沙惑如实回答:“一个额头很宽,黑眼圈很重的男人。”他补充,“川玉说他不认识那个男人。”

  他心通耸了下肩,说:“我也没印象。”

  尘沙惑看着他心通的脸,再次发问:“那个人会不会是以前爱过他的人?只是他忘记了那个人。”

  “我不知道。”他心通说,“和他建立过伴侣关系的人太多了,他不可能全都记得。”

  尘沙惑始终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找那么多伴侣?他很寂寞吗?”

  他心通笑出声音:“他可能有什么收集癖。”他把手搭在膝盖上,说,“你知道他有收藏古董的爱好吧?”

  尘沙惑眨眨眼睛:“他的伴侣也是他的收藏?可是他要收藏他们的什么呢?他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也不记得他们的长相……”

  他心通微笑道:“你去过佛兰德斯吧?那里的走廊尽头有一个房间,房间里有一个保险柜。你知道保险柜里装着什么吗?一把银色的手术刀和他每一任伴侣的皮肤切片。”

  尘沙惑吓了一跳,下意识看向他心通的胳膊。看到他的眼神,他心通笑出声音,说:“我是乱说的,但他有时就会给我这种感觉。”

  尘沙惑松了口气:“你觉得他很危险?”

  “他不危险。”他心通笑着摇头,“他的伴侣才比较危险。别说是自己的皮肤切片,就算是别人的皮肤切片,只要川玉想要,他们都会为他带回来的。”

  “你也会为他切掉自己的皮肤吗?”

  他心通的笑容有些变了,现在的笑容比之前的苦笑更像是苦笑:“毕竟我不认识第二个被洪水送到我身边的人了。”

  他靠在椅子上说:“川玉可以忘掉很多人,很多事,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但是那些被他忘记的人还记得他,忘不了他。有一年,他在杜鹃路的一家旅馆住了两个月,就在退房前的那天上午,他的地板上破了个洞,他连人带椅子摔了下去,差点砸到楼下的房客,后来那个人成了他的第三十六个伴侣。还有一次,他去莱尔的一家巧克力工厂参观,不知道怎么搞的,走着走着就掉进了一个全是巧克力的池子,把他救出来的那个莱尔人是他的第六十七个伴侣。还有白石海滩的救生员,驯鹿百货的推销员,眼镜蛇科技公司的董事长……他们中的有些人只是普通人,已经不在了,但是活着的那些人全都记得他,从没忘记过他。”

  尘沙惑摸了摸胸口,隐约摸到一种形容不出,说不上来的感觉。他压抑住这种不太舒服的感觉,问他心通:“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他心通笑了下:“别忘了我也是女神的孩子,我也活了很久。”

  尘沙惑点点头,决定回到之前的话题:“我在空隙里遇到的那个男人好像很想杀了他。”他回忆道,“就像一直追在我身后的那条猎犬。”

  “那个人可能是爱过头了吧?”他心通抓了抓头发,说,“爱在爱过头的时候就会变成恨了。”

  尘沙惑的语气有些迫切:“什么才算是爱过头?爱一个人的限度在哪里?爱过头就一定会伤害别人吗?人为什么不能在爱过头之前停下来,让自己不要再爱了?”

  “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是怎么想的,但是我没恨过他。”他心通的肩膀渐渐放松下来,“就算他放一把火烧掉整间工作室,就算他一言不发突然搞失踪,就算他有一天真的爱上哪个人,我也不会恨他。”

  “我不想爱过头,不想恨他。”尘沙惑犹豫着开口,“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爱上他的,但是……哪怕他缺了一根手指,一条腿,或者忘记人要怎么直立行走,或者全身的皮肤都变成泥土的颜色,我可能还是会爱上他。”

  他心通微笑起来:“你看,这就是我说的那种能力,让其他人心甘情愿爱上他的能力。”

  “昨天……”尘沙惑深吸一口气,“昨天在佛兰德斯,我摸到他的皮肤,他的皮肤很薄,很脆弱……我们躺在一起,他用黑色的眼睛盯着我,我的手碰到了他的脸……就像你说的,他活了很久,他是被时间喂养长大的人,他身上的时间是连续的,完整的。我触摸到他,就好像触摸到了从过去到那时的所有……所有……”

  尘沙惑像被什么词语噎住一样停下了。他一遍又一遍想起川玉的脸,想用平时的声音说出川玉的名字,但糟糕的是他办不到。他坐在原地,暴露在他心通的目光里,感觉自己像一具吊在树上的鸟类尸体,五脏六腑都已经颠倒过来,流干了血,结晶化了。

  他还要说什么呢?他连在脑袋里想好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握了握拳头,重新开始:“我触摸到他,就好像触摸到了从过去到那时的……所有川玉。”

  然后要命的事情发生了,他开始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