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峤清醒过来的时候, 那股甜腻的香味还没有散去。

  他独自一人靠坐在榻上,身上是一片湿黏。一直到瞧见跪在地上的商琅的时候,方才那些荒唐的记忆才从脑海深处的混沌里面冲出来, 蔓延到四肢百骸,让他双颊双耳都变得滚烫, 连着指尖也开始发颤。

  商琅他……

  顾峤只瞥了一眼, 瞥见人垂着头便移开了目光,抬手掐了掐眉心,一阵头疼。

  他该如何?

  商月微这等清风高节的人物会为他做出这种事来, 这是顾峤想都不曾想过的。

  他还是忍不住再偏过头去瞥了眼商琅,目光一点点下移, 落在了隐匿于晴蓝衣袖当中的那双手上。

  方才在那混沌当中顾峤不知今夕何夕,但能确认商琅自始至终都不曾离开过他的寝殿。

  所以说那双手上面,会不会沾着他的——顾峤越想,脸上烫得惊人,还在一点点升温。

  “地上凉, 先生别跪。”他终于是找回声音,边开口边朝着商琅伸出手去,想要把人给拉起来。

  谁知道跪在地上的人彻底伏下身去朝他行那君臣大礼。

  顾峤的手停在了半空。

  “先生这是做什么?”他死死盯着人, 目光落在那顶白玉冠上, 一动不动。

  他想要商琅的一个态度, 但是显然,眼下丞相大人的这副样子,并不是他想要的。

  其实在这个时候, 商琅完全可以给他寻个宫女来。

  如此, 不仅能给顾峤解了这个阴险至极的毒, 还能顺势劝人把那个被选来的宫女纳入后宫, 给皇帝陛下这空空荡荡的六宫添点人。

  顾峤毫不怀疑,换成别的臣子,一定会这样做。若是丧心病狂一点,可能会直接把他家的女儿给塞过来。

  毕竟刚才他的意识已经彻底地模糊,只能任人摆布:顾峤现在想想自己方才在丞相大人面前做的那些事,都一阵的面红耳赤。

  而商琅没有。

  或许他只是顾及了他不会不喜欢那等事情,但顾峤还是会有“在商琅眼里他是不同的”这样的幻想。

  可是瞧着人这副模样,真的会是么?

  “臣冒犯君主,请陛下降罪。”商琅终于开了口,声音还是那样的平静,那样的清清冷冷毫无波动。

  公私分明,谨遵律法,真是个极贤明的臣子。

  顾峤悬在半空的手垂落到榻边,冷漠地想。

  指尖无意识地在摩挲着床沿,顾峤垂着眼,用长睫来落下的阴影来掩饰情绪,开口道:“丞相此言差矣——若朕当真因此而降罪于卿,岂不是要落得一个不识忠良的骂名?”

  他终于引来了商琅诧异的抬眼。

  轻扯了一下唇角,顾峤仍是那样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直言:“丞相是觉得朕言重?”

  商琅喉结滚了一滚,没有开口,但顾峤已经看出了他的意思。

  当然言重。

  就是这样的一点小事,怎么就能严重到背负识人不清这样骂名的程度了?

  “可是先生如此,就是在逼朕负上这样的骂名。”顾峤俯身去瞧他,趁着这个时候直接扶住人的胳膊,用了点力气,将人从地上拽起来,自己也坐到了床边来,仰着头去看商琅。

  后者看着君王这副模样,又想跪,但是被顾峤给制住了。

  虽然说话头已经被他给扯了出来,但顾峤还是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同他说:“先生是事急从权,朕知晓的。”

  他一边说一边去观察商琅的神情,没瞧出来什么端倪:“何况先生是救了朕一回,如此恩情朕回报还来不及,怎么会怪罪于先生?”

  说到这的时候商琅终于有了点反应,顾峤猜想着约莫也就是那些“君王无错”的言辞,于是没有停下来给人开口的机会,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故而,此事就此揭过便是,先生不必放在心上。”

  情急之下的亲密接触,顾峤实在是不敢趁着这个机会再去对商琅如何。

  他甚至恨商琅这般的光风霁月。

  沉迷,却不敢过度贪恋。

  被人拥在怀里的感觉犹在,除了到最后因为刺激太过彻底断了片,连商琅是怎么给他重新整理好了衣衫然后自己跪到地上的都不知道,在此之前那一切作为他都是一清二楚的。

  不过他也没想到,自己在那个昏昏沉沉的时候,竟然会如此地依赖商琅。

  应当是……没有被人察觉出来什么。

  顾峤边瞧着丞相大人的脸,难得在这种时候出神,去想:如果瞧出什么来,或许商琅早就甩袖离开了,哪能跟眼下这样,惶恐至极地觉得自己冒犯了君王,刚刚解决完事情就直接跪地请罪。

  他和商琅遇见的太早,那个时候他又还是个小孩子,两人一路走过来,丞相大人说不定到现在还将他看做是个小孩子。

  小孩子去下意识地黏糊长辈,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劲。

  “臣知道了。”商琅隔了许久才朝他拜谢这一恩,开口的时候也显得有些艰涩。

  不过那情毒实在是折腾人,解了毒之后他现在浑身上下都是倦的,去思索这么多的事情已经感觉到了疲乏,听见人这般说,也没有精力再去琢磨丞相大人话语里面夹杂着的细微情绪,轻轻应了一声,阖上眼稍微歇了一会儿之后,问道:“先生可要去沐浴一番?”

  方才他自己用那副模样躺在商琅怀里,就算丞相大人再如何柳下惠,一些自然而然的反应怕是也控制不住。

  不过,就算是不沐浴,商琅应该也得去净一净手。

  但是出乎顾峤意料的,商琅应下了沐浴一事,却是要回府去洗。

  也好。

  今日这件事对他们两个人来说都是猝不及防的,顾峤很快理解,然后“嗯”一声,没有多余的动作,仍是阖着眼靠在床头。

  衣料摩擦的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响起来,随后就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还有大门开阖的声响。

  顾峤一直等到门关上,才重新睁开眼,慢吞吞地从榻上起身,将那件被商琅解下来的外衣重新套上,走出门去准备泡一泡温泉。

  温热的水带来放松的同时也让他更疲乏,但不知道为什么,先前商琅对他的所作所为,在这样的情况下反倒是更加清晰地呈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顾峤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身子又往下潜了潜。

  不过他没有接着想下去——云暝寻到他,落在屏风后,同他交代:“丞相让属下留下了那个刺客,人如今在诏狱。”

  说到正事,顾峤一下子从那些绮想里面脱出来,目光清明些许:“可拷问过?”

  “不曾,”云暝应声,“丞相未有吩咐,属下不敢轻许妄动。不过除了那红衣的刺客之外,余下的人均是被割了舌的死士。”

  割舌的死士,为了杀他还真是舍得。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将性命交付到旁人的手上,听人随意差遣。皇室这些都是来自大桓国中的孤儿,自小带回来训练,也不曾亏待过他们,顾峤更没有毫无道理地让人去做什么极度危险的事情,因而这些暗卫对他都算得上是忠心耿耿。

  而像这种割了舌的死士显然不同,要训练起来极难,不仅得让人有超凡的身手,还要在这样粗暴封口的情况下让人对他们忠心耿耿。

  顾峤的父皇先前就曾想过给他这个十分不让人省心的小儿子训练出这么一批人来,专挑的有大罪过之人族中的子弟,可是很多人都宁可死在铡刀下面也不肯靠着为皇族如此效力而活着。此番,更别说什么忠心了。

  倒还不如像现在这样养出来的暗卫更好用。

  但是再难,也少不了有人会这样做。世家能培养出这样一批人来顾峤并不意外,唯一想不明白的就是,如此耗费心力培养起来的死士,他们如何会舍得用在这种情况之下。

  他和商琅都做了伪装,想要在人群当中认出他们来并不算简单,除非是冒着更大的危险从出宫的时候就一路跟随着他们,还要小心不被暗卫给发现。而且虽然当时那高台旁的人众多,他们又是怎么能笃定他和商琅是一定会到那边去,还有意安排了一个长相这般出众的刺客来刺杀他?

  这甚至还不如等他哪天突发奇想了带着丞相大人去逛倌馆的时候寻个人来给他下药或者直接借机弄死他来得轻易。

  属实蹊跷。

  还是说——花朝节上不只有那一个刺客?

  想到这,顾峤剩得就只有头疼。

  “待朕去见他一面……你同锦衣卫说,去查一查花朝节上的人,还有世家近日那些动向,当时要刺杀朕的,或许不止那一个。”顾峤吩咐完云暝,再也没有泡的心思,起身迅速穿好衣裳,带着一身潮热的水汽闯进来湿冷的诏狱里面。

  诏狱里面其实没有关什么人,眼下也就只有方才云暝和一众暗卫刚刚抓紧来的这些刺客,顾峤一路走到最里面去,才见到了那个少年。

  狼狈,双目无神,就像是个被人腻味之后随意丢下的可怜人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