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峤既希望与人待在一处, 又担心会累着人。

  顾峤见识过大桓那群士人对于学问的狂热,从荆州那群人能专门给商琅立个活祠这件事情上面也能窥见一二。丞相大人位高权重,一般的进士入朝, 能直接被安排个一官半职的已是少数,留在京城的更是九牛一毛, 要想见到商琅这样传闻当中的人物, 也就只有今日的琼林宴了。

  还没到时候,他就已经大概想象出丞相大人身侧被围个严实的情景了。

  真要这般,他可得将人看得严实一些。

  “臣定然要去, ”商琅开口,也知道帝王心中忧虑, 便道,“臣自有分寸,陛下不必担心。”

  “朕情难自禁,”将那些甜点朝商琅那边推了一推,顾峤向后一靠, 道,“等琼林宴之后,便早早地到荆州去吧。”

  荆州如今的知州毕竟还在那里, 顾峤不准备打草惊蛇, 任命齐尚的事情也就只有昨日在崇英殿上的几人知晓。就连方才商琅去处理进士任职的事情, 都有意地空过了这位状元郎。

  倒是不用担心他们猜测,毕竟连在场的人都觉得顾峤这般任命荒谬至极,他也没有在朝上明说过荆州之事, 能联想到那边的人应当不多, 甚至可能都没有。

  这一次, 他们两个准备带着齐尚一起过去。状元郎如今只在游街的时候露了一面, 还没有在京都当中引起人太多的注意,在这个时候暗中离京,是最好的。

  时间长了,总容易出事。

  商琅自然是无异议的,但还是多添了一句:“陛下莫要劳累过度。”

  “算不得多劳累,”顾峤瞥一眼桌子上堆得并不算多的折子,“如今再如何忙碌,比起先前刚登基的时候,也要轻松上不少。”

  至少不是百废待兴,至少不用再去担忧那些明枪暗箭。

  至少如今的京都,已经可见盛世雏形。

  若说劳累,大概也就是由奢入俭难了。

  “先生这般言语,倒是让朕觉着,朝中实在安逸太久,”顾峤轻笑,拿来茶再润了润嗓子,“虽说今年这些新科进士当中没见着什么惊才绝艳之人,但那几个人,应当也足够在朝中掀起一番风浪了。”

  现在朝中担任要职的大多还是前朝老臣,有几个甚至快要到了致仕的年纪。虽然六部尚书还未到半百,但比起顾峤这个才及冠年轻帝王,年纪还是大了一些。

  先前是为了稳固江山,诛杀奸佞其实已经给朝中带来了不小的压力,耗损极多,顾峤便如此将朝中稳了四年未动。甚至是在刚知晓荆州之事的时候,都没打算对朝中做点什么。

  一直到现在。

  先前他从不曾与先皇一起见证过科举盛况,大部分时候都还在和傅翎在京都当中到处玩乐,对于登基之后的这第一场便也没有过于上心,将一切的事情都交给了礼部和翰林院。

  但是如今,廷试过后,顾峤当真是有了天下英雄皆入彀中之感。

  便想趁热打铁,将朝中一些不该有的故步自封给洗上一洗。

  想到此处便忍不住叹气。

  商琅顿时投过来一个问询目光,顾峤便道:“本以为盛世安逸,除了世家再无旁的事情能让朕烦恼。今日却忽然察觉,哪怕盛世,也都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

  这帝王的担子,从落在顾峤肩上的那一刻开始,便轻松不了。

  “臣愿为陛下分忧。”商琅道。

  大桓历代都是六部与帝王直接交涉,顾峤破天荒恢复相位,集六部之权,实际让商琅做的事情却并不多——大部分时候都在陪着他批折子。

  可以说,真要细致论起职责来,商琅这个做丞相的简直是朝中最清闲之人。

  “那先生,先早日养好身子。”顾峤唇角一勾。

  自幼便有的弱症并不好治,不过商琅喝了这么多年的药,再如何也该有些效用,不至于跟琉璃一样,一碰便碎。

  因为要去江南那么远的地方,顾峤实在不放心商琅的病,特意又唤来太医看了一看,给人换了份药。

  而且太医也说,不出意外的话,等到明年开春,丞相大人的身子便差不多能养得与普通人无异了,也不必再整日整日去喝这些苦药,只易感风寒的时节用上一用便可。

  顾峤眼见着商琅病了这么多年,眼下得见曙光,心中虽说万分欢喜,但还是一直都有隐忧,只望这一次江南之行能顺顺利利。

  “也快到时候了,”顾峤静静看着丞相大人慢条斯理地将他剩下来的那些点心给吞咽完,才说话,“走吧去琼林宴看上一看。”

  两人在宴席开始的一刻钟前到了地方。琼林宴设在京都外的行宫,他们两个从皇宫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有不少进士候在那里了。

  受过礼后顾峤就摆手让人落了座,商琅在他下首,不过挨着他很近。昨日这些进士入了崇英殿,基本都见到了帝相关系有多好,那距离完全越过了君臣之限。

  不过今日他们再好奇也没敢乱瞄,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的,局促至极,还是没习惯直接面见君王。

  这其中最淡定的倒是齐尚。

  顾峤将这些人的反应看得清清楚楚,循着礼制说了几句话,就直接让他们自行用膳了。

  他们两个坐的位置与进士们还隔着一段距离,顾峤便没多顾忌,放轻了声音,光明正大地跟商琅闲聊:“朕如今倒觉得,他们这般模样,应当不会跑来麻烦先生了。”

  商琅只是轻笑,不置可否,道:“顺其自然,陛下不必如此忧心。何况,士子求学,也是大桓之幸。”

  顾峤无端地想起来儿时见过的那个埋头学问的商琅。

  也罢。

  顾峤自认学识不精,对这些文人了解也不多,也就只能同商琅说的那般顺其自然,没再胡思乱想,坐在那专心用膳。

  新科进士齐聚的琼林宴自然文雅,也就没有那些靡丽的管弦声乐。顾峤百无聊赖,也不想难为这群进士,待用过膳之后便允人随意活动,立时瞧见不少人离着他们这边远了些。

  “朕这般凶神恶煞?”

  顾峤闷闷地跟商琅嘟嚷一句,换来商琅的一声笑:“只是天子威严,令人敬畏。”

  听着这话,顾峤本想反驳商琅当年可没这般惶恐,却忽然想起来他当年压根没见过商相如何,琼林宴也只是惊鸿一面。

  遂老实闭上了嘴。

  那群进士已经聊得热络,顾峤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手里的琉璃盏,远远瞧见有那么几个人你你推我搡地,像是想要到他们这边来。

  顾峤顿时警惕起来。

  却没想到那其中还有齐尚。

  不知道新科状元郎给人到底说了什么,那进士还真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顾峤酒盏也不晃了,就维持着那个姿势定着,目光一直落在走过来的那个进士身上。

  帝王这般灼热不可忽视的目光让那进士显然地畏缩了一下,踌躇着不敢再往前。但是人都已经走到了这里,方才也有不少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齐齐看过来,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还是商琅先开了口:“何事?”

  丞相大人一说话,场上人的注意力都落到了他身上,包括顾峤。

  没了帝王那道可怖的目光,阶下的人显然轻松不少,拱手给他们两个行了一道文人礼,随后看向商琅,语气中压抑着激动:“草民……学生前日阅百家,心有疑惑,想与丞相探讨一二。”

  顺其自然。

  果然还是挡不住。

  商琅自然不可能拒绝他们这般问题,侧目看了顾峤一眼,便颔首应了下来。

  有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

  这位进士像是打开了水闸,旁的人也便如山洪猛泄,均想求教商琅。

  士人好学好问,是国之幸。

  顾峤攥紧了拳,反复提醒自己,忍住了没让自己直接把这群进士全都从商琅身边轰离。

  丞相大人在他面前温和恭谨,人前也是如玉端方,聊得忘我,那群人脸上早就没了一开始的惶恐,甚至还隐约有些兴奋。

  为数不多还在惶恐的,也就是被挤在外围的那几个挨着顾峤的人。

  不过虽然人围得多,商琅答话却并不多,几乎都是三言两语。哪怕得到回答的进士跟听见什么人间至道一样兴奋,顾峤也还是从那其中听出来点敷衍。

  若去算丞相大人指导过的人,顾峤应当是第一个。

  昔日商琅整日把自己埋在书卷里,遇见顾峤拿来一些对他而言都算浮于表面的问题,也会细致地跟人解答。

  像这般的时候几乎没有。

  如此来看,他在商琅心里无论如何也是特殊的那一个。

  得了回答的进士都自觉退到了一旁,丞相大人身侧并没有围太久的人,很快就松快下来。

  等都一一解答完,商琅率先转过头来看顾峤,开口道:“臣今日稍有乏累,欲回府歇息,还望陛下应允。”

  与其说这话是朝着顾峤说的,不如说是在提醒那些进士。

  “朕与丞相一同,”顾峤看出商琅心思,心中顿时一喜,表面却不显,似笑非笑地一一看过那些上来问询的进士,“朕在这,想必诸位也难以尽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