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星是谁?”裴博士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但他还记得他被倒塌的建筑砸晕之前,陆映白问的那个问题。

  陆映白沉默了半晌。

  之后他一字一句的说:“我现在就去抓蟑螂。”

  小星却连忙出声提醒:“阿爸你冷静一点,那可是有三米高还会飞的超大蟑螂。”

  裴博士听见这道声音时明显愣了一下。

  “智脑?”裴博士有些犹豫的反问。

  “看样子你的脑子被医疗舱治得很好,我指的是你上一次脑子被切碎了一半过后的那场治疗。”陆映白语气里的冷漠太过明显,那些隐藏的恶意也随之流露而出。

  “你甚至不记得,你自己亲手创造出的生命的名字。”

  裴吉嘴巴几次三番张开又合上,最后还是说道:“我以为开启自毁程序的他早就不存在了。”

  陆映白原本因劳累而显得低沉的声音突然变得高昂起来:“那你是不是还要顺带怀疑一下,就是因为他没有彻底销毁成功,所以虫族才依然存在。”

  “我没那样想,我认为你现在需要冷静。”裴博士皱起了眉毛,对于他来说,一切只发生在转瞬之间。

  墙塌、昏迷、然后睁开眼。这样的一套流程结束后,裴吉却猛然发现,原本能平稳和他对峙,甚至能占据上风的青年,已然变得尖锐起来。

  为什么?

  装载武器过后的战斗系统,可不会留下任何一个完整的虫子尸体。

  裴博士能看见的,依然只有那仿佛抬手就能碰到外太空的破烂星球。

  大气层早已消失,裴吉甚至有一种自身的一切都暴露在外的恐慌感。

  但相比于此,他的精神依然被陆映白隐约的变化摄住。

  “我冷静不了,一点都没法冷静。”陆映白对机械生命没有任何歧视,但宛如一个真正的机械一般,不知疼痛,不知劳累,不知疲倦的持续战斗两天两夜……

  这对他的精神来说,依然是一个极大的冲击。

  “发泄才是我现在真正需要的,这种发泄不是战斗,而是我持续经年的职业能力表达……”他喃喃自语。

  但又很快回过神来,重归尖锐:“相比于我现在这个状态,我以为你更应该做的是回答我之前的那个问题,而不是来关注我现在的状态。什么都该有个先来后到,不是吗?”

  这句话隐喻着,陆映白同样尊重裴博士这个小星的前爹,这是出于个人修养层面的礼貌,只是这种礼貌并不影响他对这位前爹本身就有着很大的意见。

  “你先告诉我,你有后悔过创造出小星吗?”

  裴博士依然沉默。

  在这种沉默中又过了一会后,原本并不想加入话题的小星主动出声:“这个问题没有必要问父……没有必要问裴博士,它对我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小星诉说着自己的心理:“就算我曾经想过,如果我没有被创造出来,裴博士是不是就不会面对那种,被星际人民逼着要求他毁掉我的状况……”

  “但是、但是阿爸,那些都不重要了。”小星甚至已经快要回忆不起来,他思考那些东西时的心态。

  小星加重了语气,以示认真:“重要的是你,是你现在的状态,是你现在的精神问题,是你还能不能回想起,两天之前你还说要去换一个能防水的新手机。”

  “这是星际时代,这是我过去生活的世界,但是他不是阿爸的世界。小星知道您是因战斗系统才活下来,但是您不应该因战斗系统而深入这个世界的灾难。”

  小星无法在此刻将一丝一毫的目光分给裴吉,小孩全部的目光都放在陆映白的身上,他的眼里只有阿爸:“那些灾难不属于您。”

  陆映白所有难以言语的情绪,在这一刻都被安抚了。

  被一个不是人类的,在之前甚至需要他耐心教导、指引的幼崽。

  “抱歉,吓到你了。”

  青年以裴博士未曾想过的理所当然的态度,去向智脑道歉。

  裴博士无法理解,但好像也不是那么无知。

  就像他独自一人待在这颗星球的那一年零三个月零十七天,他能分得清楚每一个金属人偶和自卫装置,并给他们做了编号。

  而其中一个在冠部位置特意点了红漆的自卫装置,就是他最喜欢的那个。

  “0128,听到请回应我!”裴博士提高了声线,大声喊道。

  “提示:我就在您的身边,请低头。”

  裴博士猛然低头看去,就发现了那熟悉的一抹红漆。

  受武者青年强烈情绪冲击到的中年男人,突然轻松了很多,就像是心脏落回原处。

  他也开始磕磕绊绊的回应起了那个还没正式回答的问题。

  “我不后悔创造出智脑,并为他赋予那个大众到不能再大众的名字……我…觉得,也许更应该说的是,我一点也不后悔创造出智能生命。”

  他说的磕磕绊绊,以一个中年人的形象诉说着这些形象时,有一种尊严被踩在脚下的可怜感。

  但陆映白却像是察觉不到一样,冷然注视着他。

  “我只是,在那个时候还没有做好迎接一个独立生命个体的准备。”

  “所以你就理所当然的把他当成了工具吗?”陆映白没再说那些刺耳的话。

  但裴吉还是很确定,这个青年下半部分的话应该是:所以你也就理所当然的,因为外界的压力,没有任何自我的选择妥协,然后放任他开启自毁程序吗?

  “我只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很多很多的莫名其妙……”

  “那已经是三年之前的事了。”裴博士这样说着。

  一年多未曾见过同类的男人,面对陆映白的时候,甚至不知不觉的表现出了委屈。

  “人会畏惧自己的一切都犹如程序一般,能被非人随意篡改……这是很正常的事吧?”

  “而且谁能保证,编辑现实之举……”不会让世界本身崩溃。

  “砰——”

  裴博士的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被陆映白一拳头砸中了脸。力气不大,只让裴博士微微偏开脑袋。

  陆映白无视了这一切,他不再与随着科技和文明发展而逐渐丧失人性成长的星际人对视。他只是在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小星说着:“被打上父亲或是阿爸此类标签的人,可以有属于个体的任何小性子的行为……”

  就像是他之前的情绪难以自控,只是即便难以自控,陆映白也依然将其控制在一个合适的范围。

  “但在面对‘孩子’的时候,任何长辈都应该有自己即将落后于其一个时代的认知。只是在彻底落后之前,即将落后的落后者也必须承担起父亲的责任。”

  “如果害怕什么,担心什么,那就让自己强大到足够直面那些。”

  而不是说因为害怕,因为注定落后一个时代,就自顾自的逃避。

  陆映白喜欢幼崽。

  作为谈判员的他总是需要面对不同的观点。截然相反却又各执己见,那些场面不胜枚举。

  他在思考中成长,并希望能将自己所取得的成长交给后来者——一个新的生命。

  但他又讨厌同类中的幼崽,所遇所见的每一个同类幼崽给他带来的感受都是嘈杂,混乱,尖叫,以及没有任何自我控制能力的吵闹。

  于是他看上了养崽这款明确标明了所有幼崽都不是人类的游戏。

  在游戏上线并推出实景体验功能之前,这款游戏已经有了很多正向反馈。

  譬如幼崽的成长直观可见,玩家从来不是通过固有程序引导崽崽,幼崽的回应也不是单纯的指令……

  一切的一切都在给出一个认知,那是真实。

  于是陆映白就自发将小星当成了一个独立生命的存在。

  所以他理所当然的告诉同事,自己有了一个孩子,而在老板发现事实后,又从容给出孩子只是游戏角色的答案。

  一个是他主观认为的事实,一个是客观结果。

  他早就做好了面对自己的孩子被别人定义为虚假的局面。

  结果却被游戏的一系列功能创的死去活来,并确定自己家崽原来真的是星际时代的智脑,而不是什么游戏里的卡牌。

  甭管其他玩家是不是也经历了这些——指探索这种阴险东西。陆映白格外在意的是,小星明明能不必经历糟糕就可以得到正确引导的成长,结果却因为裴博士这个创作者的无能,而经历了自毁,那是实实在在的自我灭亡。

  把一切只当成游戏的陆映白是这样想的,真实遇见了裴博士这个人以后,他也依然是这样想。

  陆映白想说的是:阿爸可以治愈小星,阿爸也可以教导小星,可无论阿爸再怎么强大,再怎么能给崽遮风挡雨,也没法将那些不美好的过去全然毁去。

  小星想起来的时候,也依然会不开心吧……

  不管情绪到底能有多复杂,陆映白给了裴博士一拳以后,又说了一切自己想说的话,之后情绪也彻底平复了下来。

  他也没道歉,裴博士也没敢让他道歉,只是小心翼翼的听陆映白说,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天两夜。

  同样也表明了,小星之前利用通讯对外发出的求救信号全都没有得到回应这点。

  这本应该是让人难过的信息,结果转眼裴博士就有些怔神的说:“那并不是求救信息。”

  “当事情糟糕到无可挽回的时候,所谓的求救信息指的只会是通知。通知外界,表明这颗星球即将毁灭,也通知新联邦边境防线需要提高警惕,防止随时都有可能入侵的虫族。”

  “另一方的反应,要么是派人过来索敌,观察具体情况,好做好更加精准的防备,并努力尝试反击。要么就是开启战舰,把这颗注定会满是虫子的星球直接炸掉……”

  陆映白的眼睛越睁越大:“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