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花砖上镂空的花纹很是细窄,颜靖臣大睁双眼,眼前竟晕开两团光圈,他只好学着穆长沣的模样,一只眼闭着一只眼眯起。

  暮色渐沉,抱孩子的青年一半身子隐没到黑暗里,侧着脸和孩子说话的神态温柔,像极了细腻柔软的皮影画。

  小木楼里年轻女人高声喊:“水烧好了,趁这会儿给小宝洗澡吧!”

  “哎,好啊。”青年回身,暂时将小宝放在藤椅上。

  颜靖臣竭尽全力的分辨着他俯身低头时,惊鸿一瞥的眉眼轮廓,虽只和宴云相处过一日而已,颜靖臣对那少年的印象确实很深。

  第一个将死在自己手里的人,记忆总会清晰许多。

  邻居的相貌和记忆中柔软清丽、饥饿难耐的少年重合,他们起码有八成像,不同之处在于,隔壁青年的脸部轮廓比之柔和的鹅蛋脸更清晰利落些,肩膀也更宽,没了雌雄莫辨的魅惑,只有青年男子的温柔俊秀。

  青年快步走进木楼,邻家的院子顿时空了下来。

  颜靖臣脚都站麻了,想走,但一臂之隔的救命恩人两条大长腿仿佛落地生根,完全没有移动的意思,他只好动了动酸胀的脖子,又百无聊赖的继续看。

  这一回,颜靖臣又见端倪。

  被暂时留在藤椅上的小宝显然活泼好动,大大的脑袋扭来扭去,突直直的看向隔墙这边。

  天气热,他身上只穿了件大红肚兜和撒花裤衩子,小孩子的皮肤堆雪般柔腻光洁,他有一双浓墨重彩的剑眉,却又配了双漂亮的杏眼,小鼻梁已有拔地而起的架势,鼻下的小嘴巴薄薄的,嘴角挂着条长长的口水。

  如果宴云是女子能生孩子的话,他和穆长沣生下的孩子,说不定就是隔壁小孩这样挑他俩的五官组合出来的。

  当然,自古以来没有男人生子的道理。

  隔壁青年来来回回走了几次,颜靖臣倒是看了出来,他是从院里拎了三桶冷水进屋,接着把小宝拦腰抱起,应是拎回去洗澡。

  夜色愈深,隔壁楼里灯火点燃,隐隐有嬉笑之声,今晚想必是再也不会出来了。

  颜靖臣侧头看向穆长沣,见他下颌线绷的异常的紧,面上肌肉似隐隐在跳动,在竭力的忍耐着一个冲动的念头。

  该不会要当着自己的面,冲到邻居家把男主人劫回来吧?

  颜靖臣顿时浑身发凉,冷汗涔涔,强抢民男这罪名说大不大,但闹大了十分丢人。

  幸好穆长沣理智尚存,肌肉隆起的胸廓深深起伏,他吸了一口气,接着转过身,冷眼一瞥颜靖臣,示意他随自己回屋。

  或许是刚刚险遭灭门之灾,颜靖臣的脑子变得不如以往聪明灵光,直到坐下来后,对上穆长沣极不善森冷的目光,他才终于觉察到整件事不对之处。

  “吏部侍郎颜俭和翰林院编书颜靖臣,你们二人的脑袋能长久留在脖子上,还是因欺君之罪午门斩首,就取决于你说不说实话了。”

  颜靖臣浑身僵硬,缓缓抬头,穆长沣长指点了点桌面,说:“你的亲妹妹颜玥儿,为何会是男儿身?”

  是了,穆长沣会鬼鬼祟祟的窥探隔壁邻居那显而易见是男儿身的青年,自然因他觉察到,替嫁入府的新娘子其实是女扮男装的少年。

  “说。”

  穆长沣还没怎么着颜靖臣,只是居高临下睨着颜靖臣,已经给了白皙俊美的文官莫大压力,他思来想去,脑子飞快的转出来七八个主意,最后还是决定将一切都和盘托出。

  毕竟,一个谎言意味着再撒无数个谎来圆场,穆长沣今晚救了他全家,虽有一半是为了他自己。

  颜靖臣只要一想到京城的暗处,有人下毒手要以颜府上下几十口性命陷害穆长沣,便脊背生凉。

  一击不中,还会有什么继续等待着他家?

  颜靖臣这一开口,足足说了大半个时辰,讲到最后,他欲要饮茶,桌上却空空如也。

  穆长沣又看了他一眼,一击掌,便有训练有素的侍卫提着茶壶进来。

  帮他倒茶的时候,这侍卫的手势非常优雅,颜靖臣的目光不免从这侍卫黝黑的手指往上看,看向他晒得黑漆漆的漂亮脸蛋。

  “……你看上去有几分面善,我莫非在哪儿见过你?”

  比穆长沣肤色至少黑一倍的侍卫咧嘴笑,露出雪白牙齿,说:“我叫王逢恩,曾和师弟来京城唱过戏,老板可是在戏园子里见过我?”

  颜靖臣愕然。

  戏子乃是下九流之辈,穆长沣竟把戏子选进军中,留在身边当侍从用?

  穆长沣选拔穆家军的标准,还挺别出心裁、不拘一格的。

  颜靖臣遥想本朝开国初年,被赐四方爵位的四大功臣武将世家,领皇命镇守四方。

  百年后,世家凋零,只剩下穆家军一枝独秀,牢牢把持着西宁关口,守一方百姓太平。

  不少人千里迢迢去西宁城投军,就是想从穆氏偷师,学到穆家军立威百年的精要关窍。

  这关窍,莫非就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引用)

  穆长沣心事重重,双眉紧皱,仍有话要问眼前的假妻兄,他摆手对王逢恩说:“我有要事商议,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准进来。”

  “是。”

  见侍卫下去了,颜靖臣绷紧肩膀,盯着穆长沣,等待他紧要的事情。

  “你和宴云……果真没有任何关系?”宴云二字慎重的从嘴里吐出,穆长沣黯然想,妻子真正的名字,竟不是他亲口告诉自己,而是眼前的颜靖臣说出来。

  颜靖臣的脸,看上去更加碍眼了。

  “那时情况危急,舍妹带着她的陪嫁婢女一起逃跑,队伍中除了已经嫁人、上了年纪的几个娘姨外再无女子,若不是宴云莫名其妙的出现,我再也没有其他合适人选!”

  穆长沣沉默。

  似乎自己的答复,并没有回答到点子上。

  良久,穆长沣再问:“他当真和你毫无瓜葛?”

  颜靖臣顺着穆长沣犀利冷峻的目光,看向自己,竟觉得穆长沣的目光里隐隐藏着杀意。

  他来回想了想,陡然想明白穆长沣的怀疑,顿时委屈怪叫:“真的是萍水相逢,只以酬金相诱宴云才帮我的!我和他清清白白,毫无瓜葛!拜托,我怎会喜欢男人?”

  穆长沣饮下茶水,没再追问,心里却想,颜靖臣如今口口声声说他不喜欢男人,和过去的自己何其相似。

  他自己在军中何尝不是信誓旦旦,说最厌憎断袖分桃,龙阳之好?

  而现在,他只要一想起那一夜的缠绵,伏在自己身上起起伏伏的白玉身子,那缭绕凌乱的乌黑发丝衔一缕在嫣红唇齿间,宴云含着秋水的杏眼烟水迷离,和那红粉绯绯的馨香脸颊,他带给自己的无上极乐。

  穆长沣便无法冷静自持。

  “罢了。稍提一句,今晚侍郎府上……”

  就穆长沣口中“稍提一句”之事,颜靖臣又和他商量许久。

  夜深人静,星子黯淡,只剩一轮明月,将鳞次栉比的街道照的如白昼般明亮。

  宴云带着小宝都睡着了,突被隔壁吵嚷声闹醒,他揉着惺忪睡眼,听见邻居家叮里咣啷似在砸东西,还有人歇斯底里的大吼,“不是你和我家有仇,还能有谁?你好狠的心,好绝的手段,竟要灭我满门!你不怕遭报应吗!?”

  又有纷沓的脚步声,似有人劝架,有人嚷嚷要报官。

  见小宝要醒,宴云捂住他两只耳朵。

  后搬来的邻居,可真够闹腾的。

  侍郎府险被灭门,被及时赶来的应天府官吏们救下后,翰林院编书颜靖臣不顾身上伤势、怒火冲冲的追到明威将军穆长沣的府邸大闹,直指穆长沣是杀人凶手。

  第二日朝堂中,颜靖臣和颜俭父子带伤上殿,声泪俱下指认穆长沣,“你确曾出手相救,焉知不是你察觉事态不妙,援兵将到,才显身逼你派来的刺客自尽,免得暴露你狼子野心的真面目?”

  皇帝轻咳两声,隔在御珠帘后的龙颜稍显青白,“如此说来,颜卿家中遇袭一案,目前并无口供,也无其他凭证?”

  应天府尹忙出列,说:“陛下,人证具服毒自尽,身上衣物、兵器臣等具一一检查,确无任何证明身份的物件。几人的画像臣也派人连夜画好,挨家挨户盘问,目前暂未查到来历,想必并不是京籍人士。”

  另一朝臣出列,接口说:“如今京城内,只有穆将军带一百精兵入京。”

  言下之意,穆长沣确实非常可疑,说不定刺客是他带来的士兵乔装打扮。

  穆长沣平静的说:“臣带来的所有属下,进京时已交名册到城门守备处、应天府衙中,臣自己也有副册。臣的属下并无人员缺漏,随时恭迎诸位同僚们的查验。”

  穆长沣应答有理有据,另一面,却有越来越多的大臣站出来帮颜俭、颜靖臣说话,一时朝堂上群情激昂,比菜市场还要闹腾。

  穆长沣讥诮的抬起眉毛,问帮手众多、此时反而沉默不语的颜俭:“颜大人,你口口声声说和我结怨有仇,但你是我岳父,我对爱妻又敬又爱,怎会对你不利?”

  “若你担心的是吏部颜世繁查我穆家军的人头军饷账本,我因此怀恨在心的话,你大可不必疑心病重。”

  “朝廷历年来筛查各方守备军队的名册军饷,本是常有之事。今年不过刚查到我穆家军罢了,余下的其他军队,乃至于京中的麒麟卫,想必颜大人会派人悉数尽查,绝不挂一漏万,特特的针对我穆家军。”

  “颜大人,穆某说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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