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自己心里一点也不紧张,那是万万不能的。

  从顶替老大夫的名字帮他进军营起,宴云便怀着期待又恐惧的心情,等待着再见到穆长沣的那一刻。

  传令小兵带着他匆匆穿过半个军营,宴云陡然听到飒飒的马鞭抽打声,那声音凌空打响显然裹挟着强劲力道,紧接着是抽在皮肉上的闷响,和受刑人抑制不住的哀嚎。

  宴云停下脚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是空地上军帐颇多,将他的视线阻住。

  传令小兵见状,忙解释说:“穆大将军军纪严明,果然如传闻中一样,眼睛里容不下一颗沙子。咱们营里有不少京畿驻军和麒麟卫的人在内,穆将军命每日晨昏操练,有人迟到一次罚三十鞭,两次罚九十鞭,三次直接赶出军营。”

  “还是有人懒散得很,以为操练半个来月了,穆大将军便不大理会军纪了。”

  “听说昨晚上好几个麒麟卫的公子哥离营悄摸出去喝花酒,喝的醉醺醺的,穆大将军大怒,命直接抽九十鞭子再赶出去,任谁说情都没用!”

  鞭声不绝于耳,宴云脸色发白。

  那鞭子好像抽在他身上似的。

  毕竟,论他犯下的错,一点也不比晚上偷摸出去喝酒的人少啊。

  传令小兵把宴云带到主帐前,见宴云踟蹰不前,以为他惧怕的是穆大将军与生俱来的凌厉威压,便好心伸出手去,在他后背推了一把。

  宴云踉跄两步,干脆栽倒在地上,白净的脸蛋顺势在连日大雨后依旧带点泥泞的地上蹭了两下。

  接着,他听见了熟悉轻松的笑声。

  宴云抬起头一看,主帐被一扇屏风一分为二,穆长沣极有压迫感的高大身影隐在屏风之后,似是正在看一份战报,立在他身旁的人毕恭毕敬,偶尔低语一两句,应是回答穆长沣的问询。

  屏风外,一个黑脸汉子翘着腿坐在马扎上,正看着宴云咧嘴笑,“医官小哥,你也太不小心了。还没来得及看我的伤,你自己就先用上金疮药了!”

  宴云竭力克制住怦怦乱跳的心,反手抹了抹自己脸颊,将泥更均匀的擦遍全脸,这才没好气的瞪了黑脸汉子一眼。

  他放下背上的医箱,蹲在黑脸汉子身边,哑着嗓子问:“你哪里伤了?”

  幸好这些天又是帮忙操持楚嫣楚婉姐妹的婚事,又是抱着小宝出城入营,又急又忙的,他有些上火,嗓子原本就有点哑,不复往日的清亮悦耳。

  黑脸汉子“嘶”声放下右腿,宴云见他脚踝处肿胀出碗口大的半透明鼓包,便托着他的脚,轻轻按了按,那汉子叫的更加响亮,显然这伤处不只是扭伤,骨头恐怕也裂了。

  “叛军不是还在陪都血战?根本没有杀到京城来,你怎么伤成这样的?”

  宴云纳闷的看向黑脸汉子,谁知他不堪一问,算得上“黑里俏”的俊美五官整个扭曲了。

  宴云可还记得,这家伙刚才笑话自己摔个狗啃泥,便故意说:

  “你不说明白受伤的原因,我怎么帮你疗伤呢?”

  黑脸汉子扭捏半晌,终于唉声叹气,“我帮大将军倒洗脸水,没留神壕沟地滑,一下子呲溜下去了。”

  宴云看了黑脸汉子半晌,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薄薄的后背都在颤抖。

  实在不怪他像点了笑穴似的,他刚刚才认出来,那黑脸汉子正是戏班子里的俊美文武生——王逢恩。

  他不像是跟在穆长沣身边挣前途,倒像是找了个煤窑子挖煤去了,整张脸黑黢黢的,晚上站在面前,简直看不见人。

  “你笑什么?”王逢恩郁闷的很。

  宴云摆摆手,从药箱子里拣出药膏子,帮王逢恩处理脚踝的伤口。

  “没笑什么,只是觉得叛军想打败你易如反掌,还没动手呢,你自己便把自己撂倒了。”

  “你!?”王逢恩气呼呼的,但在将军府时宴云便知道他的性子耿直,其实没什么花巧,继续半真半假的逗他好玩,“我什么我?我是唯一能帮你的医官,你要不想让我医治,我现在就走。”

  王逢恩“你”了好几句,还是颓然垮下双肩,说:“我的腿伤啥时候能好啊,等叛军打过来了,我还要打前阵呢……不立战功我怎么帮师弟脱离贱籍啊……”

  回想起柳如眉绝丽又倔强的眉目,额上凄艳的一道伤疤,宴云心里微微一动,王逢恩确实是个痴心人。

  或许是被他感动,兼之灵识休息的时间够久,宴云灵识中的小树似有复苏的迹象,那绵长柔软的嫩枝条微微朝前颤了颤。

  宴云试探着握住了王逢恩受伤的脚踝,王逢恩先是疼的倒抽一口冷气,接着,因痛楚扭曲的脸上渐渐痛意消退,显出几分喜悦来。

  “好、好像没那么疼了!”

  穆长沣和传令兵吩咐完,那身手矫健的传令兵匆匆掀帐离去,他的目光这才转向鬼哭狼嚎的王逢恩,和握着王逢恩脚踝的青年。

  他侧着头,脸上淤泥干结成块,扑簌簌的往下落,露出倔强挺峭的鼻梁。

  脸上的脏污,愈发衬托出握着王逢恩脚踝的那只手纤白修长,指尖淡淡粉红,如落缀着几瓣桃花。

  觉察到穆长沣迫近的身影,青年慌乱的起身,将木头医箱抱在胸前,埋下头沉声说:“大将军,这位兵爷的脚踝受了伤,小人已经将伤患处包好了。虽不是大伤,但伤筋动骨后也需几天静养。小的这就告退了。”

  宴云心知穆长沣颇有几分洁癖,很厌憎腌臜地界,他踏足的一半营帐铺了一层薄薄的织金毯子,这绝非穷奢极欲喜欢享受,而是穆长沣受不了半干不湿的泥巴地。

  想必对沾满泥泞的自己的脸,穆长沣也不屑多看一眼。

  “且慢。”

  穆长沣看一眼王逢恩,摇了摇头。他是一到军营便格外挑剔冷酷的性子,今日难得不想责骂王逢恩。

  主要是王逢恩摔倒时还高高举起穆长沣的洗脸盆,那水撒了他一头一身,让闻声过去查看情况的穆长沣哭笑不得。

  也很怀疑起文武生的战斗力来。

  “禀报大将军,这位医官医术高明,我好多了。”王逢恩扎挣着单脚直立,虽被宴云逗了会儿,还是老老实实的承认宴云的医术不错。

  “是么?”穆长沣似有若无的看了宴云一眼,又踱步回到屏风后,淡声说:“我这几日略感不适,你给我也一并看看。”

  宴云半条腿都站在帐外了,没奈何还是慢慢挪了回去,走向屏风后的每一步路都异常艰难,好似绽放着金红蔷薇的地毯上插满了尖刀似的。

  穆长沣应该真没察觉出他的真实身份,一直垂着眼,没正眼看过自己。

  见宴云迟迟不动,他伸出右手,放在案上,左手仍在翻阅战报和堪舆图。

  “怎么?不用把脉便能看出我的病症?”

  宴云忙伸出双手,须臾又收回,在裤子上来回蹭了好几下,直把手擦得发红,指尖更是滴血一样。

  穆长沣撩起薄薄的眼皮,看向那只伸过来的手。

  当那手触及他的脉搏一刻,却像是雷公电母点了点那手似的,满脸泥污的青年整个身体都颤了缠。

  穆长沣再次垂下眼,一言不发。

  宴云绝望的看见,自己灵识中的绿树陡然枝叶勃发,似扑向烈火的飞蛾,整个树欢愉的投入了穆长沣的臂弯里,须臾,那绿叶间竟绽放了一朵胖嘟嘟的小花。

  宴云用力闭了闭眼,那幻象才遽然消失。

  “大将军,您脉弦数,眼尾和舌苔发红,应是肝气郁结,才会胸肋隐隐作痛,休息不佳,夜间常醒。我给您配一剂药,您先吃上三天,一日三服,应能缓解病症。”不、不会是被人霸王硬上弓,就一次而已,便肝气郁结,气坏了吧?

  穆长沣“嗯”一声,眉眼也不抬,漫不经心的说:“诊的不错,你来煎药?”

  宴云不明白穆长沣为何这么问,犹豫片刻,还是用力点点头,落下更多干泥粉,“自然是小人负责。”

  穆长沣以手支颐,小臂上的青筋微微浮凸,好看的让人流连忘返。

  “你叫什么名字?”

  宴云鼓了鼓腮帮子,说:“回禀大将军,小人姓李名惟明。”

  不知是否错觉,宴云埋着头,只觉穆长沣久久不语,冷酷的审视目光在自己身上来回梭巡。

  如等断头台的铡刀落下一般,良久,穆长沣说:“我的随侍蠢的摔伤了腿,这几日并不能让这蠢材继续服侍。既然你需给我煎三顿药,就换你到我军帐里来,暂代我的随侍吧。”

  什么!?

  宴云拗起脖子,刚想找理由推掉,便见几个衣裳褪到腰间、露出满身彪悍肌肉的大汉一手拎着长鞭,一手拖着血淋淋、□□不止的受刑人进来。

  “大将军,九十军鞭已经执行完毕!”

  穆长沣看一眼躺倒在地的三人血肉模糊的后背腰臀,便知行刑人半点不敢留情。

  “张榜告诉整个京畿,他们因怠慢军务受到重罚,永不得再被本朝任何一个军营录用。既然是军中首次犯错,我便网开一面、小惩大诫,饶他们三人性命。”

  “今后若有再犯者,所有惩罚加倍。”

  “同一军帐者,连坐。”

  “是!”大汉们肃然拖着受刑人下去了,张榜前先拖着他们在军营里示众一圈。

  等人走远了,哀哭□□声也远了,穆长沣不为所动的收回目光,看向眼前人。

  宴云一双杏眼瞪得滚圆,像只被踩着尾巴的猫儿。

  “你刚才有话对我说?”

  “没,没有!”宴云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忙不迭说:“小的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分,能暂时伺候大将军左右,小人一定尽心竭力,好好照顾大将军的病情,让大将军健健康康,茁壮生长!”

  他只有一个小希望,希望穆长沣能听清楚了,他自己这一长串话,有一个重音——“暂时”。

  远离男色保平安,主要是这男色,太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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