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活完一天的“公务”,宴云捶打着酸胀的上臂回到自己营帐。

  这些日子和穆长沣朝夕相处,伺候他衣食住行,若不看帐外景色殊异,和将军府时简直一模一样。

  天气渐次转凉,风吹砭骨,几次三番撩起宴云的遮面巾,让他手忙脚乱。

  幸而穆长沣的注意力总是在别处,恰好没看见他的真面目。

  每每让宴云长舒出一口气,又糊弄过一天。

  王逢恩的腿伤已经痊愈,跑跳蹦蹿皆无问题,但穆长沣还是没让他回来身边,重新做贴身随侍。

  不需穆长沣解释,王逢恩便美滋滋的告诉宴云:“做大将军随侍得的赏钱颇多,也安全得很,最适合你这种需要照顾孩子的父亲。”

  “我不一样,我来是为了建功立业的。”

  宴云觉得吧,王逢恩建功立业后的最终目标,仍是和柳如眉有吃有喝、舒舒服服的过一辈子,和自己殊途同归。

  再说,大将军的赏银再多,也追不上他的罚俸多。自己现在还倒欠大将军二百两银子呢。

  想到柳如眉额上那道伤,他还是拍拍王逢恩的肩膀,叮嘱:“建功立业虽好,小命保住才最重要。”

  和王逢恩相交甚好的士兵探头过来,笑嘻嘻补刀子:“小命若是丢了,等你的魂儿回家乡时候,就会看见你的契弟和别人亲亲我我,留你鬼哭狼嚎了。”

  王逢恩一点也没生气,“他不会的。”

  “我要是死了,他会哭死,不吃饭死……总之也活不下去的,所以我肩膀很沉,扛着两条命呢。”

  “你们肯定不信,世上竟有这样痴情的人。”王逢恩怪不好意思的挠头,“但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师弟人又漂亮,脾气又好,他没什么缺点。我也不知他怎么就看上了我。”

  除了“脾气又好”这四个字宴云不信,其他都是真的,在他心里,他有一点点羡慕王逢恩和柳如眉。

  入了夜,宴云将小宝从太子殿下处接了回来,两个孩子如常一样依依惜别。

  还好太子殿下到底大几岁,攥着小宝的胖手指捏了捏,安慰说:“你回去睡觉,明天一早我们就又见面了。”

  小宝眨巴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向小太子,如浸着两泡清澈的寒泉水,悄悄往外涌眼泪,模模糊糊的嘟囔:“咕……咯……”

  宴云很怀疑会说话的那天,小宝先学会的是“哥哥”,而不是“爹爹”。

  当然,他一个成年人,绝不会和四岁的太子殿下置气吃醋。

  睡至半夜,宴云肩头突被人不轻不重的推了一把,他大惊起身,一臂将小宝护在身后,朦胧的星月照在芒草上,照亮了王逢恩一张黑脸。

  “你!?”

  王逢恩语气又急又快,“大队人马立即就要拔营打仗,大将军下令了,这是秘密行动,不准有任何消息外传。”

  “我知你是个可靠的人,才把写的信交给你,若我……若我死了,求你千万去一趟西宁城,将这封信交给我师弟柳如眉,让他别犟,小命珍贵,好歹还是活着吧。”

  王逢恩说完,一把将信塞进宴云怀中,掉头就跑。

  等宴云将信收回箱子,拢上衣裳,掀开帐子走出去,便见星月下整个大营里悄然无声,而战马都已牵出来。

  没灯没火,士兵们训练有素,熟练迅捷的收捡好营帐物事,只偶尔听见马匹打响鼻声,兵器和铠甲相撞发出的声音。

  宴云咬了咬唇,蹿进大将军的主帐里。

  先前衣裳也不自己穿,头发也不自己梳的穆长沣已经整装待发,他似是诧异宴云突然出现,皱紧浓眉。

  情急之下,宴云忘却了小小医官和大将军之间的天差地别,带着几分埋怨忧虑的质问:“大将军这是要出发打仗了吗?为何不叫醒我?”

  “我是大将军随侍,又擅长医药,跟在大将军身边,好歹也能派上一二用场啊!”

  见穆长沣黑沉沉的眼只看着自己,一言不发,宴云急的浑身发烫,不顾一切的说:“我欠大将军二百两银子,还没彻底还清呢,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穆长沣两步走到他面前,抬起手,似是想摸一摸他的脸颊,又像是想帮他理一理睡得稀乱的黑发,最后还是放在他肩头,只帮宴云掸了掸可能并不存在的灰尘。

  “你留在原地,自然另有任命。”

  “这一仗需面对三路汇总的叛军,我虽有把握,却不希望……不希望太子殿下以身涉险。”

  “你虽是我的随侍,到底身边带着个孩子,把你留下,是让你好生照顾好太子殿下,和你自己的孩子。”

  “你护他们平安,等我回来后,旧账一笔勾销。”

  说话间,穆长沣留下的侍卫精兵便将刚醒来的太子带了过来,转移到宴云帐中。

  睡觉时打雷也不会醒来的小宝也不知怎的醒了,高高兴兴的咧嘴笑,四肢用力往太子身边爬。

  宴云是很计较钱的,这一刻听见“旧账一笔勾销”几个字,心头却是激烈的一震。

  穆长沣已拎起玄黑大氅走出帐子,他手一翻,那黑衣便如风中雄鹰,呼啸着扑归他宽阔的背脊。

  宴云追出去一两步,身边已围上来两个侍卫。

  月下无数披甲士兵们的身影如剪,穆长沣并不出声,屈肘抬臂,拳向前指,示意出发。

  刹那间无数战马扬蹄,穆长沣跨下的马临行前却侧过身来,湿润的马鼻蹭向宴云柔软的手心。

  或许是为了感谢宴云一段时间的照顾,喂它吃甘美的果子。

  宴云爱怜的摸着马儿,却抬头看向穆长沣。

  男人背着光,隐没在无边夜色中,宴云却似觉察到,他的双眼一直看着自己。

  须臾,马儿回转身子,扬蹄飞奔,后发而先至奔至队首,将大将军的身影一起带离宴云的视线。

  直到回了营帐里,宴云的拳还是紧紧攥着。

  小太子没睡,怀中抱着胖乎乎的小宝,沉着的望着宴云,说:“李大夫,你莫要担心,大将军定能顺利平叛,得胜归来。”

  宴云点点头。

  既惊醒了他们,留下的一百侍卫便请他们坐进马车,立刻转移到更安全隐蔽的地方暂住。

  听着车轮辘辘,宴云倦累已极,却始终无法睡着,隔着薄薄的一方窗帘布,能察觉到初秋苍凉的日光从前侧升起,带来些许暖意的慰藉。

  小太子也始终睁着眼,似是忧心忡忡,宴云便问他:“殿下,你不如歇会儿,等到地方我再唤醒你。”

  小太子摇头,喃喃说:“我睡不着,我……担心的很。”

  他年纪尚幼,一张脸白面团似的圆润可爱,乌黑眼珠下方却有很深的淤青,宴云和他相处日久,也知道小太子睡得一向不好,给他熬过安神的酸枣仁蜜糖膏。

  “殿下,你也说穆大将军百战百胜,从无败绩,如今又担心什么呢?”

  小太子垂下睫毛,说:“前方打成这样,资王律王都反了,显然是我父皇的身体并无好转,恐怕……”

  他没说下去,宴云却略略猜到。

  当今圣上登基时有过些争议纷扰,但已过去两年时间,如今天下黎民百姓都认皇帝为正统。

  若皇帝身体调理得恢复康健,谋逆之人未必敢冒大不韪,逆民意而行。

  但年纪轻轻的皇帝若崩逝,太子年幼,那叛军才能借着匡扶正统的名号,重新杀回京城,甚至于再杀死太子自立登基,到时候木已成舟,窃国已成定局,也没人敢说什么。

  侍卫们重新安置的地方是京郊一处僻静的庄子。

  这边远离官道,风景清幽,宴云每日带着小太子和小宝吃吃喝喝,去书房捡本杂书消磨时间,若不思虑如今复杂局面,倒是一处避世的好地方,岁月静好。

  晚上宴云索性让小太子和小宝一床睡觉。

  小太子身量轻,哪怕睡迷糊了也压不着小宝。

  宴云夜里起来,帮他俩悄悄盖被子时,便常能看见小太子睡得也很香,一手还搂着小宝不放,那种不属于孩子的忧心忡忡郁郁之气少了很多。

  霜降那夜,天气愈发的冷,宴云准备好了铜质汤婆子,放在两个孩子的床上,又帮他们将被子掖好,便回自己床上睡觉。

  他闭目养神,却听小太子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

  宴云想,太子身为储君,心思比一般小孩重,他也不好去打扰,非得揭人心事,一一剖析。

  只是到了后半夜,宴云突听见小宝“嗷”一声,接着声音渐小,他睁眼看去,便见镂空屏风挡着的半室,小太子一手捂着小宝的嘴巴,小声说:“弟弟,你别吵,我悄悄出去一趟,速速回来。”

  小宝拽着他袍子不放手,“吚吚呜呜”起来,小太子干脆把外衣小心脱了,说:“你真不能跟去,危险。”

  宴云心中一动,等小太子离开后,看小宝躺在床上,被子盖的严实,便放心离开,悄悄缀在小太子身后。

  一路上小太子十分警醒,宴云也不敢跟的太近,等他终于借着几丛花木蹲挪到小太子身边,便听见小太子急切的问:“……真的不怪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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