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旷日持久的调查，曦曜惨案最终被认定为一场针对云汉帝国的恐怖袭击。
官方暗示袭击制造者为海外敌对势力，一时间整个云汉群情激奋、民意汹涌，勃铎被当作最有可能的元凶，导致两国关系降至冰点。
另一方面，曦曜会谈虽然没有开成，但改革帝制的决议还是被通过了，云汉籍此彻底废除君主制，转变为一个内阁制民主国家。
2480年秋天，一座纪念馆在曦曜市中心建成。
9月27日是纪念馆落成、也是为所有死难者举行举国哀悼的日子，政府、军方和社会各界都派出了代表参加。
提前一天，姜川随同陆赫城第二次踏上曦曜的土地，只是这次他们不需要通过伞降的方式。
飞机停稳后，姜副官发现自家少帅正侧头凝视着舷窗，有种与整个世界隔绝的孤立感。
这一年来，陆赫城除了曦曜惨案刚刚发生的时候投入大量精力在事件真相的调查中，其他时候与以前差不多，只是稍显沉默。
这位征原军少帅原本就不是特别外向活跃的性格，旁人只当少帅老成持重，只有一直跟在身边的姜川感觉到了某种异常。
那沉默并不像城府，反而更像竭力遏抑的哀伤。
“少帅？”姜川出言提醒。
沉浸于思绪中的陆赫城回到现实，总算转过脸来。
近来他消瘦了些，面庞线条更加硬朗，但姜川总觉得这样的少帅反而失去了以往的锋锐。
退开一步让出过道，看着少帅走下舷梯的背影，姜副官有些迷惘，难道曦曜惨案对少帅的影响有那么大？
经历那场惨案的人很多都出现了心理问题，包括后来参与真相调查、参与尸体清理，以及死者的家属们。
姜川只是想不通自家少帅为什么也会受打击。
这件事，损失最大的是当地居民，然后是金翎军，征原军说起来还占了些好处，至少在合众国成立后，霄晖城拥有了更大的自主权。
姜川猜测，那场惨案应该与金翎军内部存在某种联系，而征原军高层在获知真相之后，据此从金翎军那里得到了某些利益让渡。
从政治和权术的角度来说，那无可厚非。
生性正直而磊落的少帅，或许是因为无法接受那样的交易，所以才会对曦曜这座城市心怀愧疚。
这天晚上他们下榻在曦曜行宫酒店。
一年前，原计划提供给出席曦曜会谈的三大军团代表入住的庭院，如今收拾出来，继续发挥作用。
当时酒店提前清退了普通住客，因此需要彻底清理翻新的地方并不多，只有少数房间被重新粉刷过。
晚上，姜川收到曦曜市政府送来的第二天的纪念仪式流程，看过一遍后，他去陆赫城房间汇报。
秋风瑟瑟的晚上，陆少帅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膝头搁着一个小号弹药箱。
姜川很意外，因为他发现少帅在喝酒，还是拿着酒瓶直接灌的那种。
陆赫城并不嗜酒，就姜川所知，少帅只在遇到些必要场面时才会喝点，平常不会主动去碰。
这次陆赫城喝的是霄晖城特产的一种蒸馏酒，酒瓶容量不大，但度数极高，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精味。
灯光下，陆少帅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双眼却是赤红的。
“姜川，你说如果你有个……嗯，算朋友吧，但是对方十年没同你联系，你会怎么想？”
“感情淡了呗。”姜川下意识回答，然后莫名觉得不合适，又加上一句，“如果不是感情淡了，那就是有什么苦衷，才会断了联系。”
“是啊，”陆赫城闭上眼，喃喃道：“肯定是因为有什么苦衷，才会断了联系……”
两道泪痕滑下他的眼角。
姜川惊慌起来，踌躇着该说什么好。
须臾之后，陆赫城睁开眼，深深地凝望着怀里那个小号弹药箱，哑声道：“你去吧，把资料留下，我会看的。”
不敢多说，姜川将那份仪式流程放到茶几上，旁边就是那个几乎见底的酒瓶。
2480年9月27日，上午8点25分。
曦曜惨案遇难者纪念馆落成仪式正式开始，整个仪式简单而肃穆。
所有军方人员都穿着云汉合众国统一制式的军服，这身军服颜色比云汉帝国时期的更深，接近墨蓝，而遇难者家属和工作人员则全部穿着黑色衣物，使得整个现场都充满沉重的氛围。
哀悼仪式结束后，姜川发现陆赫城正与一名少女在讲话。
那少女十七八岁的样子，面色苍白、神情淡漠，黑裙衣襟上别着一朵小白花。
开始距离远，姜川没听到陆赫城说了什么，走近后他听到少女回答：“抱歉，亡兄很少跟我说那些。”
陆少帅沉默片刻，掏出一个东西递过去，“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今后有任何需要，尽管告诉我。”
少女有些意外地望向陆赫城，眼神变得深邃起来，接过陆少帅的馈赠，她微微躬身致意：“多谢。”
接下来的时间里，姜川忍不住琢磨：过去他一直以为他们征原军在这场惨案里唯一的损失就是刘执那个情报小组，难道除此之外，还有少帅认识的人也遇难了？
蓦地，他想起一年前，他们在曦曜基地营区里看到的那张信笺纸。
对了，叶行言……那个在灾难发生前打出示警电话的人，昨晚少帅说十年没有联系的朋友，就是那个人吧。
这一年来，姜川从未听陆赫城提起过那个名字，仿佛他们家少帅有意淡化那人在这一事件中的存在。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少帅与死者家属对话，姜副官都差点忘记了那位金翎军少校。
那人是少帅的旧识，亦即两人是少年之交，却不知为何断绝音讯，然而当那人发现曦曜存在危险的时候，还是向少帅发出警示，所以少帅才会说他们“算朋友”。
无意窥探少帅隐私的姜川将心中的猜测压下去，此后很长时间都没有想起。
光阴似箭，弹指间，几度春秋。
五年后，姜川娶妻生子，把家安在了霄晖城。
那年正月，他带上家里准备好的礼物去大帅府拜年。
因为单身时在帅府住过很长时间，仆佣们都没把他当外人，得知少帅在后院的室内靶场，他决定自己过去。
那是个大雪天，尽管是下午，天色却暗得厉害。
天寒地冻的，为了避雪，他绕了点远路，经过陆氏祠堂附近的连廊，蓦地听到陆大帅一声吼，“你到底想要怎样？”
然后是哗啦，什么东西被砸碎的声音。
他下意识转头看去，只见祠堂正门洞开着，陆赫城面对满墙牌位跪立于地。
知道这种场面自己不该看，姜川立即止步后退。
“我说了，我不想成亲。”少帅的声音响起。
姜川一个激灵，顿时明白了陆大帅大发雷霆的原因。
陆赫城已经三十三岁，却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听说他二弟都准备要结婚了，作为长子的他被逼婚也是不足为奇。
后退的步伐变慢了一些，姜川听到陆夫人训斥陆大帅：“好好说话，你摔东西做什么？”
训完丈夫，陆夫人又放软声音对儿子道：“阿舜，妈不逼你，你说个不想成亲的理由。”
沉默几秒后，陆赫城开口：“我心里有人了。”
“啊？”陆夫人雀跃起来，“怎么不早说，这是好事啊。”
“但是他死了。”陆赫城又道。
后面姜川就没再听清，他退出连廊，冒雪穿过庭院回到帅府的前厅，告诉管家自己没找到少帅。
离开帅府的路上，姜川一直神思不属，脑子里回荡着少帅那句“但是他死了”，隐隐约约的，他感觉自己猜到了那个“他”是谁。
于是，持续多年的疑惑突然间就有了答案。
为什么少帅越来越郁郁寡欢，为什么每年九月底少帅都会大醉一场。
两年后，陆家第一个孙辈出生，是陆帅次子陆云霄的孩子。
陆赫城离开军团司令部，重新回到第十三特勤营，担任其中一支行动队的总指挥，这是大帅长子将远离权利核心的信号。
考虑到姜川拖家带口，陆赫城没让他跟着，把他调去军团司令部军情处。
那年初冬的一个午后，姜川去霄晖城军医总院探望出任务回来的陆赫城。
“我听说这次真的好险。”姜川感慨，“少帅能够平安回来，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靠坐在病床上的陆赫城淡淡一笑，道：“确实是运气。”
“我向医生确认过，少帅这次需要狠狠休息几个月，否则这伤口可没办法恢复如初——”
姜川本来还想再说些劝少帅好好休养的话，却在不经意看到床头柜上那个小号弹药箱时卡住。
自从曦曜惨案之后，陆赫城就经常把那箱子带在身边。
姜川无意间曾见陆赫城往里面放一张印着曦曜基地抬头的信笺纸，因此知道那里头应该都是有关叶行言的东西。
见姜川注意到那个箱子，陆赫城没有遮掩的意思，伸手放在箱盖上，道：“有件事拜托你。”
姜川赶紧表态：“少帅尽管说。”
“如果下次我运气不好。”陆赫城语气平常，仿佛吩咐普通小事般道：“把这个箱子和我埋在一起吧。”
“啊？”姜川一时没反应过来。
陆赫城也不催促，平静地等待着他的答复。
注意到少帅清癯的面庞与过早染上霜华的鬓角，姜川猝然喉间哽住，努力好久才艰难吐出一个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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