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下等色相>第34章 放不下

  姜归辛搬家的时候,还是把那幅南决明赠送的罗萨里奥画的名画带走了,并没有转手卖出。

  但他也没把这画挂在新家。

  姜归辛的新家虽在黄金地段,却是一间较为普通的公寓,简朴而温馨。

  他的新居并没有大理石地板,也没有华丽的水晶吊灯,只配一套朴素的木质家具和柔和的日光灯。

  这里也没有奢华的花园,只有一个小巧的阳台,阳台上摆放着一盆茂盛的绿植。

  如此朴素,实在配不起那幅鲜艳华丽的名家大作。

  他知道,把这画转手卖出去,想必也能挣一大笔。

  但他却又不太舍得,便珍重收藏起来,放在了一个特制的柜子里,不见天日。

  姜归辛现下没了南决明这位占尽他休闲时间的甲方,时间的安排也自由灵活许多。

  这一年的年尾,便是姜归辛这几年来头一次回乡下陪姥爷过年。

  姥爷自然是欢喜无比,无任欢迎。

  小地方的圈子就那么大,同乡的亲戚和老同学们都得知姜归辛回来了,自然也不放过他,要拉他出门喝酒吃饭的。

  有几个近亲和姥爷关系好,这几年姜归辛不在的时候,也很照顾姥爷。姜归辛自然感激不尽,包了大红包致谢。

  却也有人爱打听的,盘根究底地问姜归辛这些年近况。

  饭桌上,一个亲戚就问:“小姜这么大了,还没有女朋友啊?”

  姜归辛呵呵一笑:“讨厌,我是GAY啦!”同时夸张地翘起兰花指,将外界对男同的刻板印象演绎出一个淋漓尽致,仿佛此刻身上要绽放出YSL的黑鸦/片的浓香。

  ——全体缄默。

  同学聚会上,有人笑着拍肚皮,显露捆紧三层肚腩的H标皮带:“唉,要说我当年成绩最差,但却当了老板,名校大学生都得给我打工,可见读书也是没什么用哈!”

  说着,那老同学还朝全场高考成绩最高分的姜归辛眨眨眼:“你说是吧,小姜?”

  小姜笑呵呵地说:“可不是嘛,我祝令公子跟您一样年年考倒数,初中就肄业!”说完,小姜提杯庆贺,笑容真挚,仿佛在献上最纯真的祝福。

  ——全体缄默。

  这小地方圈子小,姜归辛是GAY的新闻两天就传遍了。

  竟有做媒狂热爱好者心思不减,甚至越挫越勇,居然带着一个男子上门。

  他们村最爱做媒的大姨笑着说:“现在社会很开放了,我们都知道,同性婚姻合法了。你看,这小子也是同性恋,你们正好合一块嘛!”

  饶是姜归辛这种见过世面的都感到震撼:这也能做媒!真是与时俱进!

  姜归辛目光打量对方介绍的那个小子,相貌普通也就罢了,却十分自信自傲,没想到这人开口就说:“我不嫌弃你这样的,但是我也是家里的独生子……我虽然是同性恋,可也是一个男人,总要一个知冷知热的人操持家务、伺候老人的。你也别觉得不公平,我家老人是有退休金的。你们家没有吧!”

  实在让姜归辛无语凝噎。

  大姨笑着说:“他虽不太会说话,但人很好,很老实的。而且老人有退休金有医保,不必你操心什么!”

  姜归辛把眼一眨,笑着说:“那不巧了吗,我也是独生子啊。要不这样,咱们首付凑一块,在城里买个房子,我把我全部积蓄拿出来——可有十万块呢,你们家条件好嘛,也把剩下的出一出,咱们把两边老人一起接过来住一住,也好让俩老享福啊。对了,你们家老人有退休金那不正好,我们家老人没有啊。两边老人拉一起住一块,退休金合一起花,一家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日子和和美美,多好啊!”

  ——全体缄默。

  那男子差点没骂人,转身就走。

  看着男人走了,大姨终于忍不住一肚子气,对姜归辛说:“你这孩子怎么那么不懂事呢?你都这个岁数了也还没一个着落,有没有思考过问题出在哪里?”

  姜归辛天真无邪地笑着说:“问题就出在没人配得上我啊。”

  大姨一噎,又说:“你心气别太高,这样可没有人要的啊!”

  姜归辛正想说点什么看能不能把对方就地气出高血压来,却没想到,姥爷这时候从门外走了进来。

  大姨正想说“老姜啊你可得劝劝小姜啊”,姥爷却先开口,指着外头说:“辛辛啊,外头有个开库里南的,说是你在城里的朋友。”

  “库里南?”姜归辛愣了一下。

  要说,姜归辛老家那儿地方虽小,但也是不缺豪车的。

  现在条件好了,许多外出的人都开豪车回家过年,但一般都是BBA入门款,再往上可能是卡宴、揽胜什么的,到库里南这种级别实属罕见。

  姜归辛暗道:这车一停我院子里,这春节别想清净过了。

  啥子朋友?我有这样脑子长泡的朋友吗?

  姜归辛走出门一看,就见一道修长的身影站在门边——打扮也是和这自建房格格不入——身上穿一件时款羊羔毛外套,里头搭灰色羊绒衫,脚上穿牛仔裤,小白鞋。

  这打扮,一看就不太抗冻,就是要风度不要温度了。

  姜归辛见他的脸,愣了一下:“陆公子?”

  陆英朝他露齿一笑:“小姜,好久不见。”

  “确实好久不见了……”姜归辛挠挠头,从未想过会在这里遇到陆英。

  但想到是陆英,倒也不好怪他高调惹麻烦了。

  毕竟,陆英干再没情商的事情,都很他大爷的合理。

  大姨其实也不认得什么车子,只是看陆英一表人才,看着像个有钱人,便笑道:“陆公子?什么陆公子?怎么没听过!哎呀,小姜你也是的,认识这样的公子,怎么也不跟人说啊!”

  说着,那亲戚忍不住拉着陆英的胳膊,热乎得跟自家亲戚似的:“可怜见儿的,那么冷的天穿这么少,可不冷坏了!赶紧进屋啊!”

  陆英莫名被不认识的大姨拉住手臂,一脸局促,但又看姜归辛的面子上,不好意思推开,便求助似的看向姜归辛。

  姜归辛看明白了,立即说:“大姨,你揣着瓜子嗑了半天,还没洗手呢!陆公子这爱马仕外套是秀款,十五万一件,你可小心别弄脏了。”

  大姨一听,吓得瓜子都掉地上:“我的亲娘!十五万!这外套是用金子打的啊!”

  姜归辛趁热打铁,走上来看陆英的外套,说:“这儿好像有点灰色啊,是不是你的手摸脏了……”

  “小孩子可别胡说八道啊!”那大姨连忙摆手,双手高举过头以示清白,“胡说什么呢!我的手怎么会有灰!”

  说着,姜归辛又指着陆英的小白鞋:“这LV白鞋怎么好像有瓜子壳啊,不是你吐的吧?”

  大姨脸如土色:“怎么可能!我哪会朝人脚下吐瓜子壳啊!”——其实她会,所以有点慌。

  “你也别怕,就弄脏了少许,”姜归辛笑呵呵,“陆公子心善,大概你赔个千八百也就得了。”

  “哎呀别乱说,这可是没有的……唉,我突然想起家里蒸下馒头了,我回去看看。”那大姨也怕得跟什么似的,讲两句就赶紧溜了。

  姥爷也迎上来了,对陆英笑着说:“这儿也没个正经车库什么的,怕你这车子落灰、或是淋雨了……”

  陆英淡淡道:“那倒无所谓,车子开路上哪有不脏的。”

  姥爷听陆英这不在乎的口气,眼带惊色,扭头看姜归辛,仿佛在说:哎哟妈啊,这人什么家庭啊?家里有矿啊?

  姜归辛静静点头:是的,就是一个大少爷。

  姥爷确实不愿这车子就在敞开放着,刚好屋子背后有个车棚,他便让把陆英的豪车停在那儿,好歹遮一遮。

  姜归辛却只是笑笑,脸色如常地请陆英进屋,一边问道:“陆公子怎么来这儿了?”

  陆英进屋坐下,讪讪说:“我听说……你……你和表哥已经分手了?”

  姜归辛闻言一惊,忙转头看四周,见姥爷并没有跟进来,大概也没听到这话,才松了口气,说:“嗯,我和他的事情,我姥爷是不知道的。”

  陆英连忙点头:“嗯,我明白,我不会乱说话的。”

  姜归辛心里却觉古怪,只是脸上还是微笑,给陆英倒茶,说道:“陆公子大过年的跑这么远就为了八卦这个事情啊?”

  陆英脸色尴尬,只道:“也不是……就是我反正闲着,也不想在家过年,自己一个人跑出来了。也没处可去,刚好听说你在这儿,就过来看看你。”

  “哦,原来是这样。”姜归辛笑着点头。

  陆英小心看着姜归辛的脸色:“可没有打扰你吧?”

  姜归辛心里想:那肯定啊,关键是我和你有这么熟吗?

  姜归辛嘴上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陆英只听姜归辛的话,还真以为姜归辛很欢迎自己,不觉高兴地笑起来:“那就好。”

  这些年,姜归辛知道南决明不喜欢陆英,因此甚少和陆英接触。

  而陆英好像也自觉避嫌,二人几乎没见过面。

  尽管姜归辛在社交平台上断绝了与陆英的联系,他在画廊账号取关陆英,陆英却在艺术评论中不时提及姜归辛所代理的艺术作品和画家。

  而且,大多数时候,陆英的评价都比较正面,并没有因为这些尴尬而有失偏颇。

  姜归辛对此其实有点儿感谢的。

  姜归辛想:或许陆英只是和南决明有什么矛盾,对我倒没什么意见。我自然也对他没什么意见。他不计前嫌,在社交平台上说我画廊的好话,按理说我还得谢谢他才是。

  姜归辛便颇为殷勤地招待陆英,又笑道:“这儿小地方,倒没什么好东西配您陆公子的。”

  陆英忙摆摆手:“我可担不起‘陆公子’的称呼。其实我早想说了,你可以跟别人一样叫我的名字。”

  姜归辛笑笑,没接这话,只是不称呼他了。

  这边风平浪静,但姜家亲戚圈里早就泛起波澜。

  那个大姨回去就大肆宣传:“你听说了吗?那个姜归辛从城里带回来一个男朋友,开一大豪车,穿个外套就值十五万!真不知道怎么看地上姜归辛,可真是瞎了眼了。”

  姑姑眉头紧皱,谨慎地说:“哪儿来的这新闻?别是外头看的八卦吧?”

  大姨拍着手掌说:“我亲眼见的还能是假的呀?你没在这儿,没看到姜归辛拽得二五八万似的,还让我别挨他男朋友的外套,要十五万!”

  老舅迟疑地咂嘴,怀疑地问:“十五万的外套?就是世界名牌也没有这么贵的?可不是骗人的吧!”

  说着,他往他宝贝儿子身上一指,说:“咱们强子这LV外套也才两万多吧。”

  强子跟着父亲挑眉,道:“对啊,这人编都不会啊。开个破车,穿个二百块的大衣,就说成豪车、名牌,简直是笑话。”说着,他还抖了两下他身上印满LV老花的大衣。

  大姨一下也愣住了,随后又拍大腿说:“可不是嘛!我说给他找一个老实本地人,他还看不上,别到头来被骗了,还惹出大麻烦。”

  婶子却是不同看法:“我看大姨你也听风就是雨,我看辛辛不是那样不靠谱的人。”

  婶子一家比较和气,平常姥爷有什么不方便的,也只有她们一家多帮衬,因此姜归辛也和她们更亲近一些。

  每次回村,姜归辛都给婶子包大红包送贵重礼物,所以婶子他们大概知道姜归辛在城里也是混得不错的。

  只是婶子也知道姜归辛有意低调,所以没跟这些嘴碎亲戚多说。

  强子嗤的一笑,道:“归辛那小子啊,读书读傻了的!你不知道吗?诈骗是杀猪啊都是冲他这样的高学历的去的!”

  婶子也不打算和强子强辩,只是表妹夏冰却说:“谁说辛表哥读书读傻了?他可是在南氏当过总秘的!”

  “总秘?总秘是什么?”老舅好奇道,“你这女娃从哪儿听说的?你辛表哥跟你说的?”

  夏冰却道:“辛表哥低调,哪儿会说这些?我前不久碰巧遇见一个老同学,叫麦冬的。 他就在南氏当总秘,我和他聊起来,才知道原来辛表哥从前也是总秘,而且是很得南总赏识的!那么说,辛表哥能和富二代交朋友,也不奇怪吧?”

  亲戚们听了,心里一阵惊诧,谁也没想到,姜归辛那小子居然能混那么好。

  “还真看不出来啊!”他们都你眼看我眼,露出几分羡慕之色。

  强子却越发不高兴,只道:“吹牛谁不会?咱去看看就知道了!”

  如是,他们一行人一窝蜂地登门拜访姜归辛家,客厅里一下子挤满了人。

  他们围着坐在客厅中央的陆英,仿佛一群兴奋的鸟儿在争相围观。

  陆英坐在沙发上,第一次被这样围观,实在神色尴尬。

  大姨高声说道:“陆公子,我们都好奇死了,你得告诉我们,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姑姑笑着插话:“是啊,你究竟是哪里人?怎么认识了姜归辛?”

  他们七嘴八舌的,把陆英说得一愣一愣。

  夏冰盯着陆英的脸,眼神真切地透露出八卦之情:“陆公子,你真的是辛表哥的男朋友吗?”

  听到这话,陆英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但却没有立即否认。

  大家都仿佛听出来答案了:同性恋不好意思承认,很正常嘛!

  然而,姜归辛却立即出面澄清:“别乱说,我们只是朋友。”

  听到“只是朋友”四个字,大家却也不以为然,仍是觉得他们关系暧昧。

  谁会大过年的跑去“只是朋友”家里嘛!

  姜归辛看到陆英的神色,再是迟钝,在这个瞬间,好像也想明白了:你大爷的,陆英居然喜欢我啊!

  这可了不得。

  姜归辛也不淡定了,心里想着:陆英远道而来,我该好好招待他。但若他是有那样的心思,我还是不如让他知难而退,才是正经做事的道理。

  老舅也凑热闹,指着陆英身上的外套道:“就这十五万啊?”

  强子挑着眉毛打量陆英的外套,却见这外套上没有大LOGO,所以他也认不得。

  强子只当陆英吹牛,便抖着他那件LV老花外套笑眯眯地说:“我这衣服是在XX商场买的,你的在哪买的?”

  陆英答:“我妈买的……”陆英通身爱马仕,全是他妈的(注:不是脏话)配货。

  姜归辛抱着茶杯在旁边看着,淡淡笑说:“那你的库里南是在哪里买的?还记得吗?”

  “那是我爸送的。”陆英答得淡淡的。

  强子听到“库里南”三个字,一个激灵,忙要去看是不是。

  等跑到屋子背后的破车棚看了车子,才算信了——妈呀,还真是。

  强子看到库里南,看着陆英的眼神都变了,仿佛看到了财神一样。

  老舅还颇有些不以为然:“什么是库里南啊?”

  强子一搓手,拍着老舅:“劳斯莱斯啊!”

  老舅一听,也惊讶了,众人或许没听过库里南,但都知道什么是劳斯莱斯,便都信了陆英是有钱哥哥,整个面孔堆笑,仿佛春日里的暖阳。

  还有几个脸皮厚的,直接掏出手机咔咔跟库里南自拍发朋友圈。

  陆英实在有点不爽,想阻止这行为,强子却摆摆手,笑着说:“放心,陆哥,咱们都懂行,会把车牌号给P掉的。”

  陆英没见过这种场面,也是怔愣住了。

  姜归辛站在一旁,也不阻止,脸上很从容,朝陆英努努嘴,把他带到无人的角落。

  陆英随他来到角落,好奇望着姜归辛。

  姜归辛一脸微笑地说:“你大老远跑来,我应当好好款待的。但我这儿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你要住在这儿,恐怕要被围观骚扰一整个春节。你原本是为了躲清净来了,现下倒不清净了……”

  陆英听到姜归辛逐客的意思,心里一阵意外,又十分委屈,只道:“都这么晚了,我还能去哪里呢?附近也没有正经酒店啊。”

  姜归辛想说附近不还是有个四星级酒店吗?

  但仔细想,四星级酒店在陆英眼里大概算不得“正经酒店”吧。

  姜归辛只好笑着说:“确实,现在这么晚了。你不嫌弃的话,在这儿对付一宿?”

  “我怎么会嫌弃呢?”陆英兴高采烈地说。

  姜归辛看着陆英两眼发光的样子,心里大呼失策:陆英这小子是怎么时候看上我的?我竟然没有发现!

  他细细想来,大约那时候,自己全副心思都在南决明身上,因此看不见别人的示好吧。

  一想到南决明,姜归辛心里又是一阵复杂。

  这是工作以来,姜归辛过的第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春节。

  而这也是这几年来,南决明过的第一个没有姜归辛在身边的春节。

  众所周知,南决明是不过春节的。

  在这欢天喜地、万家欢腾的日子,南决明总是寻找各种借口和机会,尽量避开春节的热闹和喧嚣,选择在外出差。

  他宁可独在异乡为异客,也不愿意被拉进春节的狂欢氛围中。

  而这三年,每逢佳节,他都会带着姜归辛在身边,或是去瑞士滑雪,还是去大堡礁潜水,又或是去法国葡萄园地区慵懒地晒太阳……

  今年,第四年。

  南决明只有他自己。

  麦冬倒是很有眼色地在春节前询问:是否需要安排海外出差的项目。

  毕竟,他也知道南决明在这些节日喜欢出差。

  只是,今天,南决明却只是淡淡一笑,说:“不用了,我就待在这儿,挺好。”

  南家习惯了南决明过节就出差,如同节令一般,无需多言,大家早已默契地将这个时间段留给了南决明的工作。

  然而,就在这一年,南决明难得地没有离开本地出差,而这个消息却不被人所知。

  没有人注意到这一次的不同,没有人追问他的行程,就像一块平静的湖面,没有涟漪,没有声响。

  南决明倒是觉得这样挺好,反而乐得清净。

  自从和姜归辛分手之后,南决明晚上总是不太睡得着。

  他便买来一台跑步机,放在落地玻璃窗前面。

  在深夜的时候,当他无法安然入睡,他就会走到跑步机上。

  跑步机的履带卷动,发出节奏感的嘎吱声,每一步都伴随沉重的心跳,与跑步机的机械嗡鸣声融为一体。这声音渗透到他的意识深处,打破深夜的寂静,让心头一片荒芜冰面上生出裂痕。

  跑着跑着,他就会对自己说:或许我已经放下了。

  但其实谁都知道,人在跑步机上跑步,恰似一只仓鼠在小轮子里不停地奔跑,即便再努力再不休,依然是在旋转的圆圈之内,不过是一场徒劳的竞赛,永远停留在原地。

  白天他会如常上班。

  总裁办公室里那幅来自姜归辛画廊的镇店之宝已被拿下,换成了一幅书法作品。

  南决明酷爱书法,从小练字,这是众人皆知的,因此大家也不觉得突兀。

  南决明甚至在办公室辟了一个角落习字。

  这个角落的布置非常简洁,一张宽大的书桌,摆着文房四宝,没有过多的装饰。

  南决明心烦意乱时便会站起来,拉下百叶窗,然后走到这个角落开始写字。

  笔走龙蛇,写着写着,他就觉自己已得了安宁。

  他想:或许我已经放下了。

  然而,再是坚硬的墨块,一旦浸入水中,都会在不知疲倦的细心研磨下,终究逐渐磨掉自己的坚硬外壳,一点一滴融化如水。

  在这新春佳节,南决明一人独立在书桌之旁,毛笔舞动如龙如蛇,墨汁在笔尖流淌,在白如霜雪的宣纸上留下一行流畅而有力的字——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他想对自己说:我大约是真的放下了。

  就在这时,麦冬推门而入,脸上似有惶惶之色。

  南决明抬眸说:“什么事?”

  麦冬小声说:“那个……就是……”

  “说吧。”南决明放下毛笔,自己给自己磨墨。

  麦冬微微一叹,说:“就是那个……我听说哈……不一定准确,就是一个小道消息。”

  “嗯。”南决明手中墨块转动,渐渐研磨出泛着柔光的墨汁。

  麦冬咳了咳,说:“说陆英和小姜老板在一起了。”

  “不可能。”南决明手中的墨块却莫名转得极快。

  “我说也不像,不过原来我的一个老同学,和小姜老板竟然是亲戚。她今天发了朋友圈,您看……”麦冬顿了顿,“陆英都跟小姜老板回家过年,都住一屋了。”说着,麦冬还怕南决明不信,把手机翻出来,上面是麦冬和夏冰的聊天记录。

  夏冰十分热情生动地给麦冬分享了“辛表哥交了富二代男友,开库里南回乡,引发亲戚围观”的八卦。

  夏冰这吃瓜人十分敬业,还带着照片为证:第一张是库里南的照片;第二张是陆英和姜归辛肩并肩坐着,旁边三三两两亲戚围着说笑,看起来倒真是亲亲热热的。

  南决明看了,没有说话,表情沉静。

  但他手中的墨块咔一声,清脆断裂,分成两截。

  麦冬一下愣住:“南总……这墨……”

  南决明微微一笑:“这墨质量有问题。”

  麦冬心里说:……我没记错的话,这墨块要八万块钱吧。

  麦冬嘴上说:“确实,黑不溜秋的,一看就不是好墨。”

  “嗯,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南决明好似不经意地问,随手将断裂的墨块放到一边,然后取出了另一块墨块。

  麦冬仔细掂量着自己该怎么说话,不然又得这一块折进去八万了。

  可别成了:他三句话,让老板花了十六万。

  麦冬咳了咳,忙说:“就瞎听说的,估计别人乱讲的。”

  “嗯。”南决明沉吟半晌,却放下墨块,没有继续折腾了。

  他目光下扫,凝神看着宣纸上那一行字:“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他顿了顿,抬眸笑问麦冬:“我一时犯傻了,这下一句是什么,我竟然忘了。”

  麦冬赶忙接上:“……‘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是的,正是这一句。”南决明笑笑,却也没写,随手把宣纸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

  他知道了。

  他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