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溺雨>第58章 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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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卿哭的鼻涕眼泪糊了一整张脸,此刻顺着雨伞的方向望过去,看清递伞的人的脸后,又惊又疑,原本就冻得没有血色的脸更加惨白了。

  他怔愣了两秒才想起背过脸去擦眼泪,抬手在袖子上胡乱一抹,心中念头急转。然而不等他做出下一个反应,对方已经开口,低沉的嗓音像是石子飘在水面上打破平静,荡除一圈涟漪,透着洞若观火的清明:“这位应当是……陆先生吧?真是令人惊讶。”

  叶卿动了动,身体不由自主想去遮挡投向陆珩的视线,却被陆珩拉着不许他移动。

  叶卿抬头看他,嘴里嗫嚅着发出很小很小的声音:“主……先生?”

  陆珩有些用力地攥着叶卿的手腕,不动声色地把他往自己的方向带了带。

  叶少禹站在原地没有动,眼神一直停留在陆珩的脸上。

  而陆珩也显然没有料到,除了叶卿之外,会有旁人来到他的“墓碑”前。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去接话。

  他“生前”和归来后,少有词穷的时候,逞论是在一个同辈的人面前,他一向能言善辩,舌灿莲花,不落下风。可眼前此人的身份又是叶卿的表哥,他心里竟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理亏,一时无言以对。

  沉默地从叶少禹手里接过雨伞,他撑开一把,搂过叶卿。叶卿还处于脑袋乱如浆糊的状态,不知如何面对自家大哥,只能躲在陆珩的臂弯下,神色里充满难言的狼狈。

  叶少禹看了一眼陆珩不动声色保护叶卿的姿态,目光更加深暗,静了片刻才道:“陆先生不以真面目示人,想来是有不方便明说的理由,但你和卿卿……”

  叶卿听到自己的名字,忽然握紧了陆珩的手,转过身来。他脸上还有两道清晰泪痕,脸色恢复了一点,有点畏惧却又坚定地看着叶少禹,说:“哥,他……他和我……”

  可是一句话开了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千头万绪如扯乱的线团,毫无头绪。

  叶少禹的眼神终于从陆珩的脸上转移到叶卿这里来,尽管幽深却十分温和,好言软语道:“卿卿,你先去看看你妈妈,你姨母在那边等你。哥哥有点话想同陆先生聊一聊。”

  叶卿一愣,迟疑地看着他,又转头看着陆珩,“可是……”

  叶少禹看向陆珩,而对方亦在打量他。

  半晌儿,陆珩才捏了捏叶卿的手指,哄道:“去吧。去看看叶老师。有什么话咱们回头说。”

  “我……”叶卿还想说什么,但面前两个人的注意力已经重新落回到彼此身上,目光交汇,暗自交锋,而他是多余的那一个。

  他咬了咬下唇,松开了陆珩的手,踌躇了一会儿小声说:“那我先过去。您和大哥……”

  一句话未完,就听见眼前两人同时说:

  “去吧。”

  叶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天灰蒙蒙的,原本淅沥的小雨变得密集了些。路面上湿了一片,泥土气息渐浓。

  等脚步声彻底远去,叶少禹才开口道:“五年前调查卿卿的身世,安排秘书秘密将材料和亲子鉴定送到叶家的人,就是陆先生吧?当年您同自己家族关系紧张,怕连累到卿卿,所以把人送到C国,又恰巧是叶家企业在C国总部的城市,想必也是陆先生的刻意谋划。这让我们叶家能在第一时间把卿卿保护起来,仅就这一点,我代表叶家和我小姨向您道谢。”

  陆珩默了两秒,只说了一句:“客气。”

  叶少禹侧身,看了看不远处的白色小亭子,“附近都是叶家的人,陆先生不用担心身份暴露。不知可否赏脸,去可避雨的地方聊一聊?”

  陆珩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求之不得。”

  

  叶卿慢吞吞走在雨幕中,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头皮上。他千思万绪,借冷雨给自己燥热的大脑降温,手中的伞充作手杖,走一步在地上点一下。

  雨势渐大,他的身上结了一层似有还无的氤氲。叶婉容的碑立在陵园的南边,和陆珩的正好是相反的方向。等他走进南区,立刻有人撑着伞迎上来,替他遮雨,恭敬地喊了他一声“二少”。叶卿转了转眼珠,随意地看了对方一眼,认出这是跟在叶华容身边得力的秘书。

  看来姨母也早知道陆珩还活着这件事了。

  叶婉容的墓前,叶华容带着林文秀和叶曦、叶开言站在那里。林文秀和两个孩子规规矩矩地鞠了躬,站到了叶华容的身侧。

  叶卿的脚步顿了顿,然后毅然决然地走过去。

  叶华容听到脚步声,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说:“来了。”

  叶卿嗯了一声,叫了声“姨母”。

  林文秀冲叶卿点了点头,带着孩子回了车里。叶华容让开一个位置,对叶卿道:“来跟你妈妈打个招呼吧。”

  叶卿走上前,把从秘书手中接过的百合轻轻放在了墓碑前。

  叶婉容的笑容像是有实质一样的落在叶卿脸上,像一双温热的抚慰他的手,那眼神同她还活着的时候一样的干净纯粹,温柔无暇。叶卿弯下腰,把她脸上的雾水擦干净,沉湎又怀念的低低叫了一声“妈”。

  叶华容站在一旁,眼泪就这么落下来了。

  

  叶少禹和陆珩走进白色亭子里,石桌上事先摆好了热茶,石凳上垫了两层厚厚的坐毯,两个人互相谦让着落了座。

  “我本以为在追寻真相的除了我那个执拗弟弟外,就是贺家人了。”叶少禹率先开口,省去寒暄废话,“老实说,从你住进望京6号开始我就在留意你了,只是确实没料到你的真实身份。”

  陆珩的手指拨弄了一下茶杯上浮起的热气,“毕竟我在法律意义上确实已经‘死亡’,这一点没有作假。”

  “那卿卿今年的所作所为,是你的授意?”

  陆珩抬头,同他对视,道:“我四个月前才跟他相认。”

  叶少禹笑了笑,没说话。

  陆珩继续说:“你不必担心,我留给他的一切,我不会再从他手里收回去。同样的,他回到我身边,我也不会再放手让他走。”

  “他不是你的所有物。”

  “是。”陆珩说,“但他是我爱人。”

  叶少禹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叶华容和叶卿各自撑着伞,站在叶婉容的墓前交谈。

  叶华容已经平静下来,被岁月刻画过的脸上透露着困顿,她问叶卿:“陆家小子的事情你不要再瞒着我。”她转过头,看着他的眼,“这么多年还是放不下吗?就非他不可吗?”

  叶卿的神色震动了一下,抿紧了嘴唇,良久才吐出一句“非他不可。”

  过了会儿,他又说:“对不起。”

  叶华容略有倦容的一双眼望着墓碑上的叶婉容,疲惫的说:“那他对你呢?像你喜欢他一样喜欢你吗?他把你当做什么人呢?你想过吗?”

  叶卿默了一会儿,才字斟句酌的说:“……什么都好。我只是想待在他身边。”

  “那你妈妈呢?她会怎么看待你们?”

  叶卿低下头,“妈妈会理解我的。妈妈的死不是先生的错,他是妈妈的学生,妈妈也很喜欢先生的。我们原本可以好好的在一起生活,是该死的陆家人毁了这一切。陆家人才是罪魁祸首。”

  陆家人才该死。

  这句话已经涌上叶卿喉间,最后关头却又被他咽了回去,只在心里默默说道。

  叶华容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叶卿的脸,“你啊,真是跟你爸妈一模一样。认定的人就不会变,认准的事情就一定要做成,也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

  提到叶婉容和贺培朝,叶卿似乎有些动容,眼神中漫上伤感的神色。

  “我今天跟你说这些不是想阻拦你和陆家小子,”叶华容说,“事情到了这一步,箭已上弦,有些事情到了该告诉你的时候了。”

  叶卿猝然抬头,心中如擂鼓,心中的猜测呼之欲出。

  “我想你心里一直有个疑问,在这五年与陆家博弈的过程中,叶家所扮演的角色,以及叶家参与这件事的立场。这都跟你妈妈在生命最后时刻所拜托我的几件事有关。”叶婉容拉起叶卿的手,“走,我们边走边说。”

  

  一阵急雨过后,天开始放晴。

  “你有一个很忠心,做事也很妥帖的秘书,陆先生。”小亭子里,茶水已经换过一轮,叶少禹为陆珩添上新茶,自己也倒了一杯,“五年前你……出了意外后,你的大秘秦情女士第一时间从你的办公室里拷贝走了所有陆氏的机密文件,并且销毁了备份。她一边联络你的私人律师,一边同我取得联系。我想你最初秘密调查我小姨和卿卿的时候,并没有对秦女士透露全部事实,但她很聪明,从自己所掌握的信息中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真相,并且在你出事后没有以此作为交换给自己谋求什么,而是向叶家寻求帮助。”

  陆珩不置可否,静静地喝着茶默不作声地听着。

  “秦女士之前也同我有过联系,断断续续向我暗示过我小姨的下落,以及卿卿的存在。我猜她这么谨慎是来自于你的授意,你不确定叶家人对叶婉容到底是抱着怎样的态度,所以不会轻易将这些信息透露给我。你对卿卿的保护很周密,这也是后来叶家愿意为你保住陆氏集团的原因之一。凑巧的是,车祸发生那天,我正好为了调查我小姨的下落而回到了国内,秦情女士来找我,把资料交给我,同时告知我关于卿卿身世的真相。而不巧的是,那天,我的小姨,叶婉容女士因为某些不方便公开的事情,急火攻心突发心梗,在距离你车祸地点不远的地方,也发生了意外。事关我母亲最疼爱的小妹,我一个人无法做主,于是只能派人把卿卿带到C国叶家的宅邸里,然后我母亲独自回国处置这些突发情况。”

  叶少禹说到这,顿了顿,转过头看着陆珩。

  眼前的男人不再像五年前频繁出现在大众视线中那样充满压迫感和攻击性,而是带上了一层看透了生死般的淡漠与超脱,至今仍能看出其身为上位者的从容与气场。

  “我不太了解你们的这些——怎么说——特殊的爱好?但我母亲看到那些照片时,确实十分愤怒。陆先生,你要知道,如果不是后来我小姨在仅有的几次清醒的时间里为你求情,陆氏早在五年前,就会跟着卿卿改姓叶了。你所打拼的所有的一切,都会在叶家的操作下化为乌有,在你身后一分一毫都不会留下。”

  陆珩眯了眯眼,“什么意思?”

  

  “我妈她……说了什么?”阳光穿破云层,给大地带来一点温暖,但叶卿先前被淋透,风一吹还是冷的他一哆嗦,打了个喷嚏,“您不是说我妈并没有留下什么遗言?”

  他急切地看着叶华容,想从对方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叶华容深陷在对过往的回忆里,眼前仿佛还能看到叶婉容最后的样子。

  “她伤的很严重,被人从落水的车中救上来时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你妈妈生前最后的那一周里,其实非常痛苦。她断断续续清醒过来几次,每次时间都很短,而且越来越短。最后一次倒是撑着说了很长时间的话,但我知道那已经是回光返照了。”

  叶卿眼睛发酸发涨,用手背擦了擦尚且储存在眼眶里的水汽。

  叶华容说:“那天你妈妈一醒来,就在喊你的名字,等她恢复一点意识,认出是我,又哭着求我替她照顾你。”

  叶婉容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为她牵挂的人做打算,她戴着氧气面罩,每次开口都是先呼出一团白雾。她的嘴唇在面罩下一动一动的,叶华容连忙凑上前,俯下身去听。

  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打湿了医院里被洗的发皱发硬的白单,她的唇颤抖着,用微弱的气声向叶华容诉说着迟来的道歉:“姐姐对不起啊,真的对不起。我好任性啊,一走就是二十年……我好想你啊。”

  叶华容这辈子都在牵挂这个失踪的妹妹,她抱着叶婉容因为注射而冰凉的手,不断的亲吻着,试图让她暖和一点,“我怎么会怪你呢,我们小囡心里也苦,是不是?回来就好,等你好起来,姐姐带你回家。还记不记得张妈?她也记挂你,她前阵子做曾阿婆了,天天同自己的小曾孙子提到你。说如果叶二小姐在家里多好,一家人整整齐齐……”

  叶婉容身旁的仪器上开始划过骤然起伏的波纹,叶华容看了一眼,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来,“我们不说这些,不说这些……我们聊一聊小孩子好不好?咱们的少禹前两年从我手里接班了,现在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叶家交到他手里我很放心。以后咱们姐妹俩什么都不管了,带着小卿卿,满世界去旅行,好不好?卿卿是个好孩子,我听说是个小天才,聪明又孝顺,以后他愿意做生意呢,就让少禹带着他,不愿意呢也无所谓,他想做什么,咱们叶家都能让他如愿。咱们叶家的小少爷就该有这么洒脱的样子,像你小时候一样。”

  叶婉容不停地流着泪,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叶华容低下头,用额头去轻触她的额角,“姐姐好不容易把你找回来,你别走。小囡,你别留下姐姐一个人,你别走……你还有卿卿呢,你想想他,他才二十岁……他不能没有你的……”

  叶婉容的手动了动,挣扎着勾了勾叶华容的手指,“姐,我有件事情要求你。”

  她清透的琥珀色的眼睛看着叶华容,声音难掩悲伤,却笑着说:“姐,就当是最后一次疼我,帮我照顾我的儿子。他很乖的,不会给你和少禹添麻烦,也不用让他多么富有,他从小就不在乎这些,我只求他平安快乐就好,让他自由自在的,不用像我一样有那么多的牵绊和烦恼。也别让贺家带走他,永远不要让他回贺家去,贺家逼死了培章,我不想让培章的儿子回到贺家。”

  叶华容点点头,说好。

  叶婉容放松了下来,想了想,笑容淡下去一点,“还有……还有一件事。”

  她的喉咙艰难的吞咽了一下,缓缓道:“是关于陆家的少爷陆珩……”

  

  叶华容的脚步停下来,跟叶卿面对面站着,“其实我知道你妈妈的死不关陆家小子的事,她急火攻心不是因为陆珩虐待你,而是因为她担心有人想利用你去牵制陆珩,做出对你和他不利的事。尽管她看到那些照片后是很伤心的,但她还是不想你们两个中任何一个人受到伤害。她同我说,她自己的孩子她自己知道,你是真的喜欢陆珩,每次你在她面前提到陆珩,眼睛里都有光。她太了解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模样了,你看陆珩的眼神,同她当年看贺培朝的时候是一模一样的。”

  叶卿浑身颤栗着,难以自抑地哭了起来。叶华容上前抱了抱他,叹息道:“她最后拜托我的事情,是让我护住你的同时,帮助一下陆珩,她说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她不太懂,但也知道事情的背后一定有人指向陆珩,同时希望我能去跟他谈一谈,如果陆家小子对你并没有她想的那种好感,让我拜托他放过你,让你待在C国,开始一段新生活。”

  

  “让卿卿在新的环境结识新的朋友,有一段善始善终的人生。这是小姨她生前和死后唯一的心愿。”叶少禹说,“她从来都是这样不喜欢争斗的温柔的人,不舍得身边的人难过。只是她不知道,那时候外面因为你的死已经彻底乱作一团,而后来卿卿在得知你的死讯后崩溃了,他到现在都走不出他在心里给自己圈造的那座围城。这一切都阴差阳错的发生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可再也没办法对谁解释清楚了。”

  陆珩的手在石桌下紧紧地攥成拳头,削瘦的手背上骨骼崩的发白。他曾设想过一切叶家挟制陆家的缘由,却从未想到原来这皆是来自于看似柔弱实则比谁都坚强的一个母亲的善意和体贴。

  在陵园的另一边,叶华容用手指拭掉叶卿的泪,温柔的让人心疼,“卿卿,你的妈妈从始至终都是相信你们的,她一直爱着你们。她这一辈子,从未怨恨过任何人。”

  叶卿的呼吸破碎,哭的发抖,在阳光下拉扯出好长一道影。

  叶华容把他抱得更紧了,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安慰般的在他背上轻抚,“所以振作起来,要好好生活,你妈妈在天上看着你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