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叶南夕在自家师姐的体贴安慰下恢复了情绪, 她擦了擦眼角，抬头一看。
祁凌言瞧着被打湿的衣襟，无奈地叹了口气。
怎么又哭了。
“小柒……”叶南夕眼眶通红, 泪珠子像不要钱似的往下掉。
墨柒……
墨柒怕了。
于是她露出了平生最乖巧的微笑，头顶上的一簇毛都摇出了乖顺的弧度。
“……阿奶……”她抬眸往叶南夕后面看了看，“阿爷。”
墨瑾眼角微红, 闻言点了点头, 露出了抹微笑。
叶南夕赶紧应了声, 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自家的小孙女, 墨柒脸上带着的却是她记忆深处小心珍藏着的小太阳的模样。
闪着温暖的余晖，带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让她看了却忍不住心中酸涩。
“别怕, 回家了。”她轻抚着墨柒的脸颊，柔声道。
回家了……
墨柒一怔, 然后弯起了一双好看的桃花眼, 重重的点头了。
“嗯！”
一众人浩浩荡荡地去了大厅，商量着要给墨柒办个生日宴。
墨柒：……你们高兴就好……
其实就是为了宣告他们家小公主回家了这件事实。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的生日，既然他们要办……那就办呗，这有啥……
一旁的墨染给她投食, 一个果子吃完了继续吃糕点, 水果糕、桃花酥……
等墨柒两个腮帮子塞不动了，就摇了摇手，示意他停止。
墨染笑了，给小花猫擦掉了嘴边的残渣。
墨柒……墨柒坐得跟个大爷似的，理直气壮地享受自家六哥的一条龙服务。
她翘着二郎腿慢悠悠地晃，仰着头使劲儿嚼嘴里的东西。
再低头的时候……
“……咋了？”墨柒被这一圈投过来的目光看得一脸懵逼。
叶南夕轻笑, 一脸慈爱道：“饿不饿, 再准备点儿吃的？”
“有酒吗？”墨柒挑眉, 完全不记得她站在外面的那副软萌怂样了。
“有。”叶南夕掩嘴笑了，眸子里满是欢喜。
真好啊，还能看见这样的小柒。
她传音让外边的仆侍去准备了。
墨柒摸了摸下巴，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突然的，她眼睛一亮，满怀期待地看向了墨卿……
天颜啊！
天颜！！！
墨卿：……有点儿害怕……
他咳嗽了声，避开了小心肝希冀的眼神。
这谁受的住啊？
“阿染，先带幺儿去看看她住的山峰，熟悉熟悉。”祁凌言看着一旁这个怂货，在抬眸的时候对上了自家幺儿一闪一闪亮晶晶的眼睛。
祁凌言：……这……
“等你阿爹给你去找酒。”她这般说道。
能拖一分是一分。
墨柒快活地吹了个口哨，摇头晃脑地跟着墨染走了。
一边沉默了许久的墨瑾突然开口了：“小柒是想喝天颜吧？”
他轻笑道。
那场北域的大比筹码他已知晓，能让年少时的墨柒如此上心的估计只有天颜了。
墨卿无奈地揉了揉眉头，苦笑道：“咱家有天颜吗？”
“有。”墨瑾暼了他一眼，“你九族叔出去玩儿了圈儿，正好带回了一瓶天颜。”
嗐，幸好幸好。
可能安抚下自家幺儿了。
墨卿对幺儿那个委屈巴巴的样子真的是毫无抵抗力。
“但是……”墨令在一旁眼神柔和地看着家人的互动，陡然一簇眉，有些担忧。
“如今那些人也醒了，这次宴会恐怕有人作乱。”他忧心忡忡。
东域可不止世家，还有剑宗、隐血楼这样的宗门，况且在这个时候东域联盟还不曾解散，里面的那些老家伙很是难缠。
小柒上一世与他们为敌，这次恐他们会联手报复。
“莫惧。”
一道冷清的声音从殿门外传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众人一惊，却很快愣住了。
这个声音分明是……
“小柒？”
“小柒！”
那个逆光走来，手执权杖的女子，有着一头银发，银发仅以一根银簪绾起，身着一袭大红束腰长裙，容颜冶丽，可神色幽冷平淡，令人望而生畏。
这……
这分明便是小柒啊！
众人都猛然站起，看着她冰冷的容颜，红了眼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是了，刚刚的小柒还是他们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纵然历经磨难，却仍然有一身奋发向上的年轻人才有的傲骨。
而这个小柒……却是早就被现实一点点磨去了光辉和意气的……御主呀……
唯有墨卿与祁凌言二人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可他们再有了上一世的全部记忆，却是略有不同的体验。
正因已经见证了太阳闪耀温暖的光芒，见证了他们家珍养着的小桃花一点点盛开、不然尘俗、快活肆意的样子。
正是记忆中那个一身红袍，带着两个金铃的少女回眸笑起来的时候太甜太耀眼……
才与后来那个受尽蹉跎磨难、幽冷无情的女子形成了多大的对比。
他们从不嫌弃自己的孩子。
他们只是心疼……
过去与现实的对比，无一不在告诉他们，因为他们的无能，他们自出生便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千娇万宠养大的小桃花被人家踩进了泥泞、反复碾压直至残败……带着满身的伤痕步步坎坷地在世间挣扎……
半魂抬眸，掩去了手中的权杖，抬手行礼。
“墨柒，见过阿爷阿奶、阿爹阿娘以及诸位兄长。”她眸中神色微微柔和，唇角微挑，难得笑意温柔真实了些。
这是她毕生所求，如今一朝实现，怎能不欣喜呢？
只差最后一步，此间秩序便可掌控，从此，墨家也好，玄天界也好，都将恢复真正的平静。
叶南夕才止住的眼眶此时早已酸涩无比，可她这次并未流泪，反倒是微微冷了脸，走到了半魂面前，颤抖着声音问道：“分魂？”
“你撕裂了自己的魂魄，对不对？”
她格外小心轻声地说道，像是怕吓到了谁似的，却在最后一刻忍不住咬牙，流下泪来。
撕裂魂魄……
有多疼呐？
便是想一想都让她的心被什么狠狠地揪起来了，像针在上面戳似的疼。
她想大声质问发泄，为什么？
我不是让你好好活下去吗？
我不是让你好好地……
阿奶就想让你好好地呀……
可她看见了半魂垂下的眸子，掩去的目光，突然就什么都哽在了喉咙里，干涩得发疼，最后挤出的却是……
“疼吗……”
她都不曾用疑问句，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眼前浮现出的是她刚刚失去丈夫的一幕……
墨家啊……是千万年的世家了，却与旁人不同……
墨家家风严正，族内气氛甚好，族人感情也大多不错。
这样的世家，为何会出现族内叛乱？
到底是人心难测……
墨卿嫡系只余墨柒，一个从小被宠着长大的小公主，带着世俗不容的天真，不通文书，不习笔墨，对家族事务一无所知，出去那身根骨天资……她好似对于墨家来说……在那样一个特殊的环境里只是个肋骨……
弃之可惜，食之无味。
无用至极。
墨柒上任家主之位，多少人不满？
多少人不服？
多少人恐慌？
又有多少人……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她上任的第一时间里，迎来的不是外界的猛击，却是从背后的狠狠一击……
族人的质疑、刁难……
曾经团结友爱的族亲似乎在一夜之间变了张脸，以着自己的方式一把一把的软刀子向这个年轻的家主身上投去。
那些时日，墨柒没日没夜地挣扎着，被人小心雕塑的美好世界被突然地掀开了帘幕，露出了外面的翻涌的世俗。
再后来，墨竹背叛，她被三家带走折磨至死……
再后来，归来，以血腥手段镇压外界，同时也威慑了族人。
再后来……族中生变，杀了她的阿爷……
那日，大雨。
族中气氛阴晦，安静得诡异。
一身青袍的家主淋着大雨跪在镇魂阁外，银发、衣袍……俱被打湿，狼狈不堪。
她脸上、手上还粘着血，面无表情地跪在那儿，像一个没有了生气的尸体，空洞得可怕。
阁内点着灯火，烛火晃动，映出来的是一片素白。
不知过了多久了，这场雨却还在下，阁内传来了脚步声，女人撑着伞走到了她的身边。
“回去吧。”她眼角通红，抬手似是想摸一摸墨柒的发，却终究不曾放下。
于是尘封的雕塑有了一点生机，墨柒缓缓抬头，不曾起身，只是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说道：“他们该死。”
墨家禁止子孙相杀，她杀了。
他们该死。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对着阿奶说这句话，但是她很努力地看着叶南夕的神情……
她想从里面找出什么来，可最终看见的却是叶南夕疲惫地闭上的眼睛，和轻轻的一吹便散的叹息声。
“回去吧……”她再次说道。
啊……
回去了……
青袍的墨家主愣愣地看着她，良久，有些踉跄地从湿冷的地面上爬起来了……
四面的昏暗向她一步步逼来，族人或畏惧、或指责的神情似乎一一浮现在四周。
她就像个行将朽木的老人，一点点转身，朝着无尽的夜色里走去了，在将进入黑暗的时候，她停下来，站在雨中，静静地又突然开口了……
她说：“阿奶，活着真难……”
阿奶，活着好痛苦……
我不想这么痛苦了……
叶南夕站在镇魂阁前，看着她的背影，听见了她的话，心中好似一锤砸下，恍恍惚惚地，她又说了：“回去吧。”
于是青色的背影又开始走动了，摇晃着走进了黑暗的夜色里，最终……融为一体。
再后来……叶南夕也死了，是被那些杀害了墨瑾的族人残留的子孙所设计害死的，死在了镇魂阁……
她吊着一口气，等着自己的小孙女回家。
她记得，她答应了小孙女的。
要等她回家的时候做桃花酥吃。
但是她怕自己等不久了，就提前挣扎着做好了桃花酥，用灵力温着，坐在沉寂的镇魂阁门口等她的小孙女。
很快，她就看见了那个青色的身影，一瞬间出现了她的面前。
她看着心中放不下的脸庞，举起了一枚桃花酥，想喂给她。
墨柒沉默着顺从地吃了。
“好吃吗？”叶南夕抬手，这次终于放在了微微凌乱的银发上，像小时候一样抚摸她的头。
她这样轻轻地笑着问道。
墨家主微微颔首，低声回答了她：“好吃。”
于是那个一身浅紫色长裙的女人就微微笑开了，是岁月中的温柔，舒展了她眼角不知何时爬上的细纹。
她很快便淡去了气息，最后一刻，她跟自己最担忧最牵挂的小孙女说：
“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多少声音汇成了一句话，在她耳畔徘徊。
墨柒静静地抱着叶南夕的尸体，坐在了镇魂阁的门口，慢慢吃完了那一盘的桃花酥。
不像记忆中那么香甜了……
许是糖放得多了些，甜得发苦，腻得她几乎作呕。
啪！
有什么东西打落在青瓷盘子上，砸出了清脆的声音。
墨柒坐在那儿，看着太阳一点点落下，看着光芒一点点消失，看着黑夜吞噬了大地，身后的阁内亮起了光芒。
她回头，看着阁内映出的一座座碎裂的玉碑，沉默了良久。
烛光映照出了她麻木的脸。
随后，她起身。
拄着权杖，放下了尸体，走向了黑暗。
当夜，墨家旁支墨羽溪一脉……
全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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