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态度哦。」

  大概是对太宰来说,对他而言要他说出口最困难也最需要勇气的部分已经说完了,他的态度反而轻松了起来,他彷佛玩耍一般动着捏着酒杯细柄的手指、轻轻摇晃转动着酒杯里剩余的一点红酒液体,有些漫不经心地眺望着酒杯中旋转的酒液,语气又恢复了轻快而像是开玩笑般的俏皮口吻、彷佛语尾会轻盈地微微上扬而给人误以为是带着笑意错觉的那种:

  「和我同个世界线的织田作从最开始认识时我这边就不小心搞砸啦~那里的织田先生非常讨厌我,讨厌到我觉得就算那个织田先生失忆之后看到我也会下意识皱起眉头的程度,所以织田作不会是那个织田先生的──那位织田先生是不会靠着我坐下、也不会陪着我喝酒、更不会那么在意我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过去的。我们之间,是比陌生人还不如的敌人。」

  即使太宰刻意用彷佛不当一回事的玩笑口吻这么说着,但我听着却不禁心底像是被什么又软又细的针给刺了一下一般──我完全无法想像有一个世界的自己与太宰的关系居然会冷漠生疏至此,而太宰他注意着让自己脸上扬起的微笑看起来轻松惬意的时候,却没留意到即使他下意识低垂的眼睫遮掩、他微笑着垂眸凝视荡漾的红酒水面时眼神仍不自觉透着一股令人难过的寂寥。

  但我虽然因为留意到这点而心里不自觉胸口一紧,却也立即察觉到太宰的回答中有着奇妙的违和感,来不及细细思索,我便把注意到的疑问脱口而出:

  「──既然如此,为什么太宰你表现得似乎和我很熟悉的样子呢?你认知的我其实和你交集不多也认识不深吧?」

  虽然没有根据,但我总觉得如果我有机会和太宰有更多的时间去稍微了解彼此、我绝对不可能讨厌太宰到这种程度的。

  就像不同世界的我如果有吃过辣咖哩、我都百分之百肯定不管是哪个织田作之助都会爱上辣咖哩让我体验到的美妙口感一样,会讨厌辣咖哩的织田作之助也就只有根本没吃过辣咖哩的织田作之助,会讨厌太宰治的织田作之助肯定是没有去真正了解过太宰治的织田作之助,我可以这么笃定──况且,和我下意识地对太宰的一切都不陌生甚至像是早就相处了非常久一般不自觉透着熟稔一样,太宰给我的感觉是他也同样非常熟悉我、似乎和我有过多次相处以至于他对我的一切都透着理所当然般的熟悉。

  而不仅仅是熟悉,他也奇怪地对我也有非常深的好感、而且深到他即使和他知道的织田先生有不算美妙的回忆也忍不住试探着来接触我的程度,甚至我多少能感觉到太宰与我在裂缝相见之后有意无意地都试图在讨好我──就我的观察,太宰并不是那种会热脸贴人冷屁股的那种自轻自贱的性格,不如说相反的,从他不时在意我是否把他当孩童看轻这点看来,他自尊心颇高,而以他的条件就算他表现得再难以亲近也肯定有无数人愿意与他往来也对他感兴趣,是典型地可以随意挑选中意的人与他往来、而被选中的人不会觉得被挑拣是一种冒犯反而会受宠若惊的受欢迎类型,照理来说以他的性格和条件他并没有那个必要对我这样普通的邮递员特意讨好,特别是他与他认识的织田先生有过一段糟糕的过往而搞砸了关系的情况下,他应该反而是态度非常冷淡、也会主动疏离曾给他不愉快回忆的人才对,但他却选择了握住了我向他伸出的手、想要与我保持往来而非避开我,这是让我感觉到不对劲的奇妙矛盾之处。

  「嗯~怎么说呢,用织田作能理解的说法解释,就是我透过某种方式得知了和织田作成为朋友的太宰治关于织田作的相关记忆,所以在实际相处和见到织田作之前我就一直很期待也不知道在脑中模拟过几次我们会怎么往来的情境了──虽然因为期待过头,我和我那边的织田先生相遇的时候我反而彻底地搞砸了,但是我还是忘不了得到的记忆中那个和我相处得很开心的织田作,所以不自觉有点自来熟了吧?让你觉得恶心了吗?」

  太宰像是预料到我会这么问般,脸上浮现几分腼腆与羞赧般的神情侧过脸,语气略有些不好意思但总体来说过于轻易地说出了了不得的事情──但我惊讶的时候,大概是说得轻松但他其实并不希望我对于他获取其他世界线记忆的事情深究太多,他说完后有些刻意地故意摆出提心吊胆的模样往我这里一瞥并问了一句。

  而即使我确实很想追究一下他得到的记忆的细节,但太宰最后那个疑问即使知道是他有意为之来转移我的注意力的,我却也做不到像是默认一般无视并不作回答、让太宰感到不安后胡思乱想地为这样的沉默中空白了的答案格擅自填上他认定但却非我本意的答覆,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回答道:

  「不──不如说你在不确定我是否真的不是那个伤害过你的织田作之助的情况下还愿意与我有往来,我其实挺高兴的。」

  似乎没想到我没有只是说不恶心还附加了其余的想法,太宰一瞬间有些措手不及般原先装可怜地、刻意用由下而上的可爱姿态望来的目光被烫到了一样迅速收了回去,耳根又微微泛起了薄红──这次他脸上不明显的害羞和刚才绝大部分是佯装出来讨人喜欢的羞涩不同,是货真价实的,也因此我不由得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努力掩藏羞意与动摇而不自觉微微绷紧了嘴唇、下意识地将红酒杯凑到嘴边掩饰情绪的模样,一是有些新鲜、二是与前个感想矛盾地又有些微妙的熟悉感。

  而我这次特地找来酒让两人可以边喝边聊这点也确实是个正确的决定,在轻啜了一口红酒后,太宰也稍稍冷静了下来,我原先看到他的神情恢复了一贯的平静而打算接着问他关于他得到的记忆的事情,他却抢在我之前先挑出他刚才一瞬间惊慌失措而没能立即反应过来的细节、敏锐地进行提问:

  「我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织田作你还是不相信我的判断?你也还是想要取回记忆吗?」

  虽然是问句,但太宰却像是看透了我的想法般用十分肯定地语气这么说着,声音也因为这个发现而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我有些意外与惊讶地发现到了现在太宰即使自爆了这么多本应是只埋藏在他内心深处的秘密,但对于验证那些最简单明了的办法、也就是我取回过去记忆的事情,他仍是抱持着强烈的牴触心。

  太宰不管如何仍不希望我取回记忆──这是为什么?

  不知道我内心深处升起的那庞大而又无法忽视的疑问,太宰用变得更加低沉一些的声音,他用费解却又有些悲伤般的眼神凝视着我,质问般也像是请求般地问着:

  「我所说的这些话织田作你并不相信吗?你认为我说的一切都只是谎言吗?」

  虽然太宰没有直接把『不要去想起那些过去』的想法直接说出口,但他的这些提问与他强忍着什么般的神情,都无一不透出这个讯息,让我想无视也不行──而且我觉得,如果我不说的话,说不定阻碍我取回记忆的路途上最大的阻碍就会是太宰,就算不是,我也不忍心看到之后太宰看到我时都流露出这样子悲伤难过的神态。

  不管是否我们真如太宰所说的其实是两个相似却不同的世界的人,我也不知道名为记忆的盒子打开之后看到的小猫会是哪一只小猫,但我只知道的是就算太宰不是记忆里和我有所交集的那个太宰,我也不想看到他因我而露出类似这样子的表情──我想看他的脸上绽放笑容、想看他吃惊时毫不设防般的表情、想看他展现出各种各样的神情与各式我还没见过的新鲜样貌,但唯独我不想看他因我而受伤的姿态。

  「太宰──你先听我说。」

  也因此我果断地决定把话说清楚,虽然我其实不太习惯把心底所思所想地一切说出来,但如果不好好解释是不行的话,我也不介意多说一些我正常而言都会留存在心底、我自己清楚就行的事情,我伸出手轻而坚定地按住了太宰的肩膀,而这样突然的肢体接触似乎让太宰有些不习惯而和之前我牵着他的手一样下意识有些胆怯地瑟缩了一下,但也同时如我预料地像是被按了暂停键般霎时安静了下来──确定了太宰情绪冷却了些后(虽然是突然的动作给惊吓的),我犹豫了下,由于怕我手一缩回来太宰他内心暴风般的情绪又开始疯狂旋转,我乾脆就维持着触碰着太宰肩膀的姿势,直视着太宰的双眼认真地说出了我的想法:

  「我想取回记忆并不是真的不信赖你,而是我希望我们的相处与建立起来的关系是处于一种对双方来说都是公平的状态下缔结的良好关系,我才非取回记忆不可的。」

  我说着,先是略微停顿一下,确认太宰注意力确实是在我所说的话语之上后,我才缓慢而慎重地说出了我的想法:

  「我确实不确定你到底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太宰,但是也好、不是也罢,都不影响我去重新认识你并与你成为朋友──但是,如果我不能确切的知道我记忆里曾经认识的太宰是谁,我肯定会常常不自觉混淆你与他之间的界线,我认为这是对你的不公平与不尊重。如果你就是那个太宰因为什么原因而隐瞒了这件事情,或许这种混淆对你来说也无关痛痒,但如果你真的是另一个太宰,你肯定会觉得不踏实吧?你会忍不住去怀疑我们重新建立起的情感到底是因为我遗忘的记忆但残存的感情无意识的移情而建立起来的,还是我确实是看着你、是因为你这个人而产生的情谊,而我想必也会不自觉地考虑起这样的事情而感到困扰,我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建立起交情对彼此来说都并不公平,因为我想谁都不希望自己建立起亲密情感的人把自己当成相似的谁的替代品,所以才打算把记忆找回来,并彻底做出正确的身份划分。」

  大概是我说中了太宰的心事,他沉默着垂下了眼帘,却没有反驳我的话语的意思──这也确实都是我的心底话,我想找回记忆并非不相信太宰所说的一切,而是我想在也清楚一切的情况下与太宰往来,不然就和我说的一样,各种意义上都太不公平了。

  但要说我全盘相信太宰所说的一切,这也未必──我相信太宰应该是没有说谎,我能感觉到他说一些我乍听之下觉得荒唐的事情时态度和情感上的认真,但我觉得一些不利于他的细节或是关键之处,太宰可能有用一些比较模糊或是具有误导性的说法来让他说的话对自己更加有利一些,我也猜测或许太宰也仍有部分的真相隐瞒着没说,这也是造成我仍想取回自己记忆的部分原因。

  况且就和对我而言、失去的记忆让我看太宰就像是看不清楚小猫状态的盒子一样充满了各种可能性,但对太宰来说,没有记忆而无从确认起身份的我不也是被放在盒子里状态未知的猫咪吗?他做出推断的依据乍看合理,但却充满了主观的看法而并非那么客观且绝对的证据──如果我依照他的想法不去找回记忆而维持这样子不确定但无限存在的可能性的状态也不是不行,但先不说为此感到不踏实的我能不能正常与太宰建立起新关系,就说太宰本人,他真的能分得清楚到底与他往来的是哪一个织田作之助、真的不会因为脑海中的记忆而产生混淆吗?

  就和我如果不弄清楚我到底和哪个太宰相处、对太宰来说是一种不尊重一样,太宰这种情况也是对于认真想和他重新建立起新的交情的我的不尊重,而我不喜欢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