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淮坐下的那一刻，恍惚间产生了幻听，觉得有什么东西碎掉了。可他捡不了，只是面无表情地坐在周憬琛的对面，用平静粉饰一切。
在面对一切不如意、想逃离的境况时，苏淮总是试图证明这种境况是能够改变的，然后靠着期盼来熬过处于这种境况时的煎熬。
像从前，他被苏其筠控制一切时，他想着，和周憬琛一起逃到遥远的春城去，一切就不一样了。或是如今这种自我折磨的现状，他也会给自己一个盼头，等自己做完一切不得不做的事情，他就会远离这里的所有，只遵循自己喜乐生活。
他总愿意相信未来是越来越好的，前路是光明灿烂的。可总有一件又一件更糟糕的事情找上门来。
苏淮忽然问，“这份合约什么时候终止?”
合同上只规定了他应当履行的义务，却没有一个确切的期限。
“等我玩够了的时候，就会立马结束。”
“你什么时候玩够。”苏淮又问，声音很冷。
“不知道。也许几天，也许几个月，也许一两年。”
周憬琛的声音平缓又漫不经心，他还想说，一辈子也有可能，但是看着苏淮下意识紧皱的眉头，他低下头，收敛目光，只说了句，“吃饭吧，饭菜都凉了。”
听着周憬琛的那些话，苏淮只觉得他仿佛在宣判一个罪徒的无期徒刑。拿起筷子掩饰自己此刻不断翻涌的情绪，看着面前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却是一点想动的欲望都没有。
他甚至有一种冲动，想跟周憬琛说自己当初另有苦衷，说自己也曾对他用过真心，说那时自己所做的伤害他的行为，并非是本意。
他本想说出这些，然后求他，放过自己。
可看着周憬琛眼中对自己明晃晃的恨意和冷漠，只怕听完又只会嘲讽自己在搞些什么玩弄人的把戏。
苏淮甚至能想象到他说这话时的语气以及看向自己的眼神——冷漠中带着灼人的怒气，他确信自己无法承受。
而让一个如今本就利欲熏心的人去解释他当初并非由于利益而抛弃他去攀附他人，似乎显得很没有说服力。毕竟苏淮很多次都在回忆也快几乎分不清，从前的自己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和现在的自己有什么分别。
况且，最让苏淮难以开口的事情是，倘若苏洺先告知当年林未玥事件的真相，那么之前羞辱和抛弃周憬琛一切，便会源于苏淮的本心了。
有时候他甚至会想，当初的事情简直是命运的捉弄。要不是周憬琛没能来赴约，自己不会被苏其筠捉回去，也不会听到关于林未玥的事情的真相。而林未玥的事情也让他明白，他对周憬琛的喜欢没那么多，他甚至庆幸自己早先做的一切、甩开周憬琛的行为。
所以，其实都差不多。他确确实实伤害到周憬琛了，这是没法改变也没法辩解的事实。
那些虚妄、延期的道歉和忏悔，周憬琛不需要，苏淮也同样没有办法假模假样地说出来。
苏淮没有食欲，周憬琛却非要给他碗里夹菜。从前周璟琛总觉得苏淮瘦，觉得他吃得少，也总是担心他的胃病。所以在吃饭时总是格外关心苏淮的一举一动，也总是喜欢把好吃的都夹给他。
他的身份地位甚至性格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却唯有这个习惯和从前一样。只是现如今，周憬琛的每个动作在苏淮眼里，都像是他对如今拥有权势的炫耀，亦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威胁。
苏淮坐不下去，放下筷子，“我没什么胃口，吃好了。”
“行，那就不吃了。签合同吧。”周憬琛看着苏淮沉默扔进餐碟的那些食物，分明全都是他喜欢吃的，却一口不动。
苏淮，到底是有多讨厌自己。
昨夜还彻夜缠绵，今早一起来，宁愿喷了满身低劣难闻的香水，都不愿沾上一点自己的信息素味道。
让人忍不住想起，当年苏淮说的那些难听的话，他不喜欢自己，所以也理所当然讨厌自己的信息素味道。那时他们的感情结束得仓促又突兀，让周憬琛痛苦难受的同时，也让他不甘心。所以在每一次靠近苏淮时，他总是下意识想找一些苏淮曾经真心爱过自己的痕迹，但一点也找不到。
反而是那个周憬琛不肯接受的结局，一次次在苏淮这里得到印证——他本就是一个冷漠没有心的人。
有时候，周憬琛都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他费劲手段不顾后果地挤入苏淮的生活，其中有些自己都没搞懂的执拗。从和苏淮分开之后，他无数次告诫自己，远离苏淮，忘记苏淮，不可以再重蹈覆辙。但从重新遇见苏淮开始，他整个人像一辆失轨的列车，整个人都走向了失控。
他在那时听见苏淮说“来者不拒”时，脑子里的理智就如同一个不断膨胀的气球，被苏淮那么轻轻一戳，便轰然爆炸，只剩灰烬。他想，既然苏淮说所有人都可以，那他周璟琛又有什么不行。
想到这些，周憬琛眼中眸光又暗了几分，对着坐在对面没什么动作的苏淮道，“你是个聪明人，乖乖签字比什么都好。”
“甚至，我能给你的，比从前的付哲，现在的宋柯，都要多。”周憬琛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突然扯到付哲和宋柯，明明是自己和苏淮之间的事情。说出来，倒像是他很计较这几个人一样，想在苏淮面前证明自己比他们好。
完全没必要，那些人没办法和自己相比，他们都是苏淮人生中的过客，而自己于苏淮，爱恨都好，痛苦和欢乐也罢，他想独占他，他想在他的人生里留下独一无二、长长的一道痕迹。
只是话都下意识往嘴边涌出，如同泼出去的水，他难以收回。
苏淮在周憬琛说这些话时，不断给自己洗脑。现在的他比从前强一点，那就是接受和适应糟糕现状的速度更快。
即便胸腔的某处都尚不能完全做到不痛不痒接受，但是顶着那点酸涩难堪的异样，他可以做出平静又识时务的表象。
“是吗?”苏淮面色不变，好看的浅棕色眼睛淡淡望向周憬琛，然后轻轻勾唇，“那这场交易，再好不过。”
对，不过是不牵扯任何感情的一场交易，他们是各有所需的买卖双方。如今的周憬琛确实比付哲和宋柯更厉害的存在，他也可以因为这份合约利用周憬琛，反正在所有人甚至周憬琛眼里，都是一个可以出卖色相和身体获取更多利益的人。
那他就成为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关系。
苏淮这样想着，在那个合同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只是无法忽略的是，他握着笔的那只手，抖得厉害。
在合约的义务条款里，他看见其中某条加粗提醒——在合约期间，不允许和其他任何人发生亲密关系。苏淮几乎以为，这是周璟琛羞辱人的一种高级方式。在他眼里，自己是需要靠白纸黑字才能约束自身、不洁身自好的那类人。
在饭店蹉跎许久，见苏淮热菜不吃，周璟琛又让人上了饭后甜点。苏淮一上午没有吃过东西，胃部已经有轻微的灼烧感，再加上他骨子里又是个爱吃甜食的，最后也还是克服了自己因情绪原导致的食欲丧失，吃了一块提拉米苏和半块舒芙蕾。
周璟琛在看见苏淮吃完那份提拉米苏后，又点了一份，只是好久，苏淮都没动。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明明极其不爱吃甜食的他，拿起了餐叉，默默尝了一口。咖啡的苦、甜酒的醇、巧克力的馥郁、乳酪和鲜奶油的稠香，一层层绵密香甜的味道在嘴里绽放，味道确实很好。
他抬眼，看见苏淮沾了浅浅一层可可粉的嘴唇上，暗自失神地想，应当也同样美味。
低下头，靠继续吃提拉米苏来压制住自己的某种冲动。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只觉得甜过头了，有些腻。
下行的vip电梯，周璟琛站在电梯中间，苏淮贴着墙，那么点儿空间，也硬是隔开了距离。苏淮短暂地放空自己，漫无目的的盯着眼前的电梯按钮。
第三层的按钮亮起来时，整个人忽然被搂住，速度太快，力度也不轻，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腰部被一双大手紧紧钳制住，下巴被抬起，嘴唇上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
周璟琛突然毫无根据地吻他，是一个温柔、浅尝辄止的吻。一吻结束，舌尖似乎还恋恋不舍地扫过他的嘴唇。
苏淮呆愣在周璟琛怀里，像是有股电流从嘴唇流溢进身体，他变成了一片可以随意揉捏的、雨意绵绵的云。
"叮“得一声，电梯抵达一楼，门打开的那刻，周璟琛松开了苏淮。两人又隔着远远的距离，脸上皆是疏离淡漠的神色，像是并不熟识的陌生人。
只是，出电梯的那一刻，周璟琛意犹未尽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他突然懂得了甜品是怎样俘获人心的。
两人一同朝外走时，远远走过来一个衣着讲究、气质沉稳的中年人。越走越近时，苏淮心里咯噔一声，是个熟人。
果然，本来被服务员领着走的人突然快步走到苏淮面前，带着热情的笑意，“诶，苏总，你怎么在这儿?”
于此同时，目光又打量起苏淮身边的周憬琛，“这位又是?”
“唉，刘总，真巧。”苏淮也瞬间换上一副笑脸，面不改色地解释，“过来谈点生意，这位是云齐集团的周总。”
对方浮现出吃惊的神色，“哎呀，居然这么年轻，现在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啊。”
又是一阵生意人的寒暄拉扯，片刻后，结束于一句熟悉的“改天请你们吃饭”。
正要走时，没想到又被这刘总碍住，“苏总，您和您未婚夫这感情可是真好啊。”
说完，目光扫过苏淮脖颈，露出一副“我都懂”的笑容，“现在的年轻人可比我们那时候有情趣多了。”
苏淮的耳朵一时间红了个彻底，一时无言，面上假笑着，心里忍不住冷冷地骂了周憬琛几句。
可周憬琛也跟着望向苏淮，似乎觉得他这个反应很是有趣，嘴边忍不住浮起一抹浅淡笑意，看向苏淮的目光中满是戏谑，跟着那位刘总搭腔，“是啊，真让人羡慕呢。”
眼前的人张扬锐利，比从前气场更强大、更英俊，也更容易魅惑人心，可苏淮望向他的每一眼，都能轻易陷入毫无缘由的失落，心脏在空荡荡的下坠，像是要坠进深不见底的黑暗里。他真的一点也没办法从这张脸上找到从前周璟琛的影子。
那个总是轻易让他心软、乖乖跟在他身后、一双黑亮眼睛全部装满自己的周璟琛，被他彻彻底底搞丢了。
他自己搞丢的。怨不了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