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将他当作珍贵的所有物
沉睡地。
林凌拖着一个巨大的黑布袋, 在悬空的浮岛之间跳跃。
他对汉娜撒了谎。
他还没有抹杀掉伽莱的灵魂因为不知道该怎样做。
作为一个脱生于凡尘的神祗的追随者，林凌对神国浩瀚如烟的历史和魔法实在是不甚了解。他花了很多年去学习与梦境穿梭有关的知识，追随菲格的决心驱动着他；与此同时, 他也选择性的放弃了一些无关的技能比如如何摧毁一个神眷者的灵魂。
他恨伽莱，他要他永远消失。
主人有祂的计划, 却从没把计划告诉自己；神与信徒本该是绝对信任、亲密无间的就像卢修和汉娜那样, 任何一方出了什么事, 另一方应该是首先被托付的人。
可主人不相信他。
祂留下了指示，却没有说明原委，洛希尔和所有人一样, 都被菲格蒙在鼓里。
这是何等的挫败。
他阴沉着脸, 巨大的斗篷将他整个人笼罩起来。
他看上去不是什么神祗的追随者，而是地狱囚牢的常驻民。
最后一座浮岛了，他跳上去，凌空一抓, 想要把伽莱的灵魂从黑布袋里抓出来。
连续几天查阅神典, 他终于找到了摧毁灵魂的方式；
神典记载, 在距离沉睡地最近一座浮岛正下方，存在着创世神开辟世界时留下的时空裂缝；任何灵魂、任何躯壳，只要丢进裂缝，就会永远毁灭。
现在，他要把伽莱丢进这条裂缝。
“林凌！住手！你疯了吗”就在林凌解开的布袋的一瞬间, 一道劲风从耳侧袭来，狠狠撞上他的脊背，将他原地撞飞出去。
林凌的第一反应是扯进布袋别让伽莱跑了, 第二反应才是回头往后看。
是主人。
还没有完全恢复记忆和力量的主人。
黑发黑眼, 清瘦修长, 不是洛希尔当年一眼就愿意追随的样子，但………对于林凌来说，“奚佑”这一具肉体凡胎，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
“肉体凡胎”牢牢霸占了最后一座浮岛，不许林凌靠近，那两条好看的长眉横起来，像是忧心，又像是斥责：“干什么，百年不见，还学会骗人了！”
林凌别开脸，不敢和他对视：“主人，求您别拦着我，我必须毁掉伽莱。”
“为什么，林凌，你问问自己，到底是因为他刺伤过我，还是因为他觊觎你的位置。”奚佑毫不留情。
林凌肩膀颤动一瞬，嘴唇抖了抖，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
他曾经旁观过一些罪犯的审讯。
审讯室里，当他们言之凿凿说些谎话，而谎话又被揭穿了的时候，就会是这种表情。
是。
主人什么都知道。
他必须要毁掉伽莱，是因为他不放心，害怕有一天菲格涅尔会踹开一个废物，转向优秀的神眷者。伽莱的能力不在汉娜之下，而在主人消失的这段时间，和汉娜沉着、冷静、游刃有余的表现比起来，他洛希尔简直就像个蠢货，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奚佑叹了口气：“洛希。”
林凌跪下来。
奚佑凌空一托，托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形：“你知铱驊道，如果你把伽莱丢进时空裂缝，你也需要接受地狱囚牢的惩罚。当年你死之后在那里呆过一段时间，你应该明白，那不是什么好去处！”
“我知道，”林凌垂着头，“我知道……但请您原谅我，我必须”
话没说完，他突然暴起，抓着黑布袋想要跳下浮岛。
主人的眼睛已经变成了蓝色，用不了多久真正的菲格涅尔就会回归，届时，以林凌力量之微薄，又该怎么与主人抗衡。
奚佑到抽一口冷气，没想到这小子这么轴。
一瞬间，他什么都来不及思考，只想着必须牵掣住林凌；两人在狭窄的浮岛上缠斗，你来我往，火光四溅。
无论是为神还是为人，奚佑都没经历过这么荒唐的时候，像猫狗打架似的，和自己的信徒互相较劲。
“够了！洛希尔·安菲！”奚佑突然喊出这个名字。
林凌被他压住四肢，只有手指能动。
他闭上眼，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轻声道：“我只是…怕您把我丢掉………”
说完，趁奚佑愣神的功夫，他使出全身力气一挣，整个人顺着浮岛滚下去，揪住浮岛底部长长的、垂落的植物根须，然后借势一荡，荡到第一个浮岛下方。
好在他还知道轻重，没把自己也丢下去，左手牢牢揪着根须，右手一松，伽莱的灵魂就这样无声无息的坠落于黑暗，大概几秒钟后，就会永远消失在这一时空。
“主人，请宽恕我。”
奚佑和林凌隔着一座岛。
良久，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慢慢悠悠地跳过去，在林凌头顶坐下：“自己能爬上来吗？”
林凌很快翻上来。
伽莱已经丢下去了，木已成舟，看这人那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奚佑就算气得要命，也对他发不出火。
“过来，坐那么远干什么？”他说。
林凌慢慢蹭到他身边。
奚佑琢磨片刻，道：“我就奇怪了，你哪只眼睛看出我对你不满意，想把你换掉的？我要是对你不满意，当初干什么千里迢迢跑到尘世去，又花那么大力气带你出地狱，然后又在神国陪你看书，天天在大哥面前维护你？”
林凌：“您对我好，可我什么都不能为您做。”
“轴，一根筋，死心眼，你们人类都是这样的么？”奚佑的身形也开始发生变化，说话语气越来越像当年的菲格涅尔。
林凌：“………”
“不如这样，你虽然还没生出神格，但大小也算是神国的一员了。你试着别把自己当人，当成神来看行不行？神选择信徒真的没什么弯弯绕绕，也不是非要要求什么回报，洛希，你明不明白。”奚佑说。
林凌深深低着头，显然不是很明白。
“可是。”
“可是什么？”
“汉娜给卢修殿下帮了很多忙，他们配合默契，有什么事情，都能完全信任对方，如果是我的话，恐怕只会把您的事情搞砸………当年您沉睡之前，吩咐我们百年后开启霍顿，以学校的名义找到您，让您进入梦境‘做任务’。这样的吩咐已经很明确了，可我还是惶恐于一些细节，如果没有汉娜帮我，我甚至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汉娜？等等，她为什么不能显露实体，只有一个虚影和耳机里的声音………”
“唔，当年卢修殿下陷入沉睡，汉娜把自己的力量都给了他，神格差点消散；霍顿是卢修殿下为您修建的地方，充满了他的神力和气息，适合追随者修补灵魂，于是您帮助她和图书馆融为一体，算算日子，大概再过两百年，她就能成功脱身了。”
“原来是这样………”
林凌点点头，回答完奚佑的问题，他又像只鸵鸟似的陷入沉默。
奚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
菲格涅尔，从来就没有希望自己的信徒能为自己“做些什么”。
他只是喜欢那个人类，觉得他看起来顺眼，和自己有感应，于是就把他带了回去，然后越看越顺眼，越相处越有感应。
就这样，他认定了洛希尔是自己的信徒。
小女孩会嫌弃自己最心爱的娃娃不会说话吗？
恶龙会嫌弃自己最珍贵的宝石只会发光吗？
当年他降临凡尘。
在遍地血红和欲坠的残阳间发现了那个小小的人类。
高大，却又渺小的人类。
他立刻就感到高兴。就像小朋友路过橱窗，发现一个无人问津但自己却很喜欢的玩具；就像坐拥金山银山的恶龙，某天捡到一块普普通通的红石头，从此将它视作唯一的珍宝。
他就想要那位名叫洛希尔的人类做他的信徒；
这，又需要什么理由………
林凌似乎在等他说话。
奚佑却没办法把这话全跟他讲；这蠢蠢的人类已经这么会自怨自艾了，再跟他说“你的主人把你当做一个世界上最珍贵的玩具”，那他会高兴么？
大概不会吧。
奚佑一顿绞尽脑汁，最终想出了几句话：“大哥……大哥和汉娜那样相处，是因为身份和性格使然。一方面确实像你所说的那样，汉娜出身于拉扎尔，实力优秀；另一方面，大哥脾气也好，愿意信任旁人，愿意听取旁人的意见。”
“我就不一样了。菲格涅尔自负自傲，明明连梦境都进入不了，但偏偏就是说一不二，谁的意见也不想听；祂还多疑多思，轻易无法相信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身上劣根性一堆，简直不像个神。”
“我不要你帮我，也不要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我就想要你做我的信徒，不为什么，就为我自己开心满意。”
林凌迟疑地抬起头，好像被他这一番“鬼话”震得不轻。
奚佑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却猛地感觉到胸腔一震，紧接着，他的五官变得深邃，身形高拔，墨黑的短发开始生长，长到及腰处，又慢慢褪成金色。
短短一息之间，他彻底成为了菲格涅尔，神情陡然显出几分冰冷，明明唇边还像之前那样挂着笑意，眼神扫过来时，林凌却觉得自己回到了当日那个尸横遍野的战场，那个带着垂怜、踏着血和白骨降临的神。
而即便是神，也有必须要做、不得不做的事。
在奔赴最终的命运以前，祂凭借着仅剩的一丝人性，对眼前这一只自己最钟爱的生灵伸出手，话语间带着居高临下的包容和宠爱：
“没关系，洛希；你想知道我的计划，那么……我带你去看。”
那是洛希尔熟悉的感觉。
他盯着那五根纤长的手指，忽然意识到，原来他的神明，一直只将他当作珍贵的所有物看待。
可那又怎么样呢？
洛希尔心口一松。
不，那不会怎么样。
那很好，非常好，比以往都要好……
他倏地笑了笑，抬起头，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姿态，握住了菲格涅尔的手。
作者有话说：
真相了，洛希尔阁下原来是这样的属性0o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