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牧从一眼就可以看清全部货架的小店仔仔细细转了一圈出来时,整个人很松弛,点了一支烟,手指有节奏地敲着玻璃柜台,问帮大人守店的小姑娘,有没有看到一个捂着下巴的漂亮小哥哥?
小姑娘十岁大小,扎羊角辫,跪在板凳上支着身体在柜台上做作业,看到赵牧手里的打火机,怯怯没有抬头。
“来,给你。”赵牧和蔼一笑,把打火机放到她的习题册上。
小姑娘抬起一点眼皮看他,小心翼翼拿起打火机把玩,答:“是有一个哥哥在这里买创可贴,他身上没有带钱,是另一个叔叔帮他给的。”
“是吗?”烟雾里,赵牧像听了一个笑话,挺有意思地笑起来,不介意冷血:“这样啊。”
小姑娘抬头看惜字如金的客人懒懒散散地靠在柜台上,被他声音里的无所谓寒了一下。
黄昏如血,沉默杀人。
最后的夕光像一瓢冷水,泼到他侧脸上,只停留了两秒,影子歪歪曲曲地投在货架底部,也只停留了两秒。
赵牧吐了一口烟,看着外面的川流不息笑:
“他们往哪里去了?”
小姑娘从动板凳上直刷刷栽下来。
“嗯?往哪里去了?”赵牧又问了一遍,在玻璃上画了两个相反的箭头,漫不经心:“左边,右边?”
小姑娘白着脸摇头。
这时在后面准备晚饭的大人听到动静出来,拴着围裙,看见自己孩子的模样,手都还是湿的就赶紧把她抱在怀里,警惕一眼赵牧。
集散场这样的地方,牛鬼神蛇遍地,三教九流都有,大人的眼睛很毒,拖着孩子后退几步,守着客气:
“先生,请问您有什么事?”
“没事,就问问一个人的去向。”赵牧直起身,掐了烟,慢悠悠提步往外走:“孩子可能不知道。”
你孩子动了动,大人赶忙按住。
“先生,等等!”大人抠出孩子手心里的打火机,赔小心:“您的东西忘了。”
“送给她了,收着吧。”赵牧语气很淡。
大人摇头,把打火机放到了柜台上,重复:“您的东西忘了。”
赵牧回头看了一眼,脾气挺温和地笑:“实在不想要的话,”他不知怎么,停了一下,“就丢了吧。”
赵牧从流成小河的人声鼎沸处走过时,心底所想,和七月十三日,他和赵二离婚前夜的一模一样。
他平静,却呼吸不畅,骨血中深藏的麻木里带着九曲回环的不甘。
他一直想不清楚,赵二为什么会执意和他离婚。
赵二答应和他结婚的那天晚上。
赵牧足足在床边跪了一夜,看着床上的人嘴唇微张,呼噜噜地冒出轻微的鼾声,无声地傻笑。
赵牧当初向赵二求婚,是真的——很想,很想和他结婚。
虽然走到两年以后,婚姻里不单纯的成分显露得太多,多到掩盖了他最纯质的本心。
他确实是——顶着婚姻关系的皮,算计了赵二身体里太多热乎的心肝。
刚和赵二在一起的时候,赵牧经常带着他满世界飞,还专门为他采过深海里的珍珠,那时候他在心里想:
他们的关系这么好,好到眼睛里只装得下彼此,绝对不会变成赵湛平和母亲那样。
他也绝不会让他们,变成赵湛平和母亲那样。
僵硬,麻木,索然无味。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几年后,一切面目全非,甚至比他担心的更糟,每一步都要靠谎言维系,如在刀尖趟火。
赵牧想,赵湛平大概是没料到自己会走得那么早,不然他一定会给赵二安排一门婚事,哪怕要以赵家分崩离析的瞬间为代价。
赵湛平生前为赵二安排好了后路这件事,赵牧从一开始就知道,知父莫如子,赵湛平是个什么筋骨的做派,他一清二楚。
他只是没想到,赵湛平会在遗嘱后加一个后缀——
如果赵二和别人结婚,那么他的伴侣也享有同等的继承权利。
就像赵牧阻止不了赵湛平第二次结婚,赵湛平也阻止不了赵牧勾引他的继子。
同性关系是赵湛平这辈子扎在心里最深的一根利刺,他觉得自己爱情里所有的幸与不幸,都是来自于此。
赵湛平死的时候,赵牧的心底真的没有太大的感觉,像很小的时候,他妈妈被人从湖里捞起来,他只是安静地看着,一动不动地看着。
那时他才七岁,参加葬礼的所有人都觉得死亡是阴暗残忍的,但他对死亡的初印象很好,他觉得他的母亲变成蝴蝶,离开赵湛平,飞去她口中那个看得见星星的童话世界了。
连他自己都没料到,二十几年过去,他不知不觉长成了另一个赵湛平,遮住了爱人想看星星的眼睛。
他甚至比赵湛平还要病入膏肓,在赵二斩钉截铁向他提出离婚的前一秒,他都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做错了。
赵湛平立的那道遗嘱给赵二留了条件丰厚的退路,让他离开赵家,离开自己也可以活得很好,但如果他真的和别人结婚了怎么办?他结婚了,又让他怎么办?
他能想到的,最保险的解决途径就是让自己成为遗嘱里他和合法伴侣,一点一点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的退路斩断。
他只是想和他好好地过日子,就像在英国那两年一样,当遇到阻碍时,用一些手段和措施来保证这个目的的实现,理所当然。
好比生意谈判里的设局和让惠,两方要合作下去,总是要拿出自己的诚意,他的诚意是禁锢欲/望超过十年的等待,那么赵二的诚意就应该是永远不会离开他的保证。
他预想过赵二知道婚姻背后复杂财产关系时所有可能的反应,但是没想到他张口就能干脆利落地提出离婚要求。
离婚?
为什么?
又——
凭什么?
他那么爱他,忠诚他,曾经冒着毁掉赵家的风险也要护着他,怎么他就能面无表情地说出:我想离婚。
离婚?
想都不要想!
他是决绝的。
但是赵二更决绝。
这让他觉得很可怕,他说什么赵二都不听,话说得越多,越显得他虚伪。
赵二宁愿把所有的财产都转给他,一分不留,也要离婚。
赵牧如愿看到了赵二全无退路的模样,但也出乎意料看到了他清醒、抗拒、锋利如刀剑的眼神。
他禁不住开始怀疑,赵二是不是真的爱过他?如果爱过,怎么会抽身得这么毫不犹豫?
离婚谈判漫长艰辛,漫长到他身心疲惫,每一次辗转试探的结果都让他绝望,但他也没有让赵二好过。
他为什么要选择大度地放手?
明明白白地两不相欠?
他是做不到的。
就要你死我活才好,恨着痛着,还是相互牵绊的人。
他从来不是什么善主,本就存着要把赵二锁在他身边的心肠。
偏偏赵二是个蹲在下雨屋檐下,侥幸盼他做好人的傻瓜。
彼此折磨时是没有赢家的,等赵牧榨干了赵二身体力最后一滴甘甜的时候,自己也已经干枯成一柄朽木。
他耐心全失,效仿他的父亲,想了干净又狠毒的手段,放在寺庙求来的抽签盘里,随意挑出一张,纸上写着简单的一行字。
赵牧假装答应了和赵二离婚,在七月十四日。
赵嘉柏后来也问过赵牧,当时是不是想用离婚把二哥骗到哪里去,赵牧正在看文件,抬手就用文件夹打了赵嘉柏的脑袋一下,回:没大没小。
赵牧目光撤回时愣怔了两秒,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他想起二十岁的赵二经常给他写情诗,偷偷夹在他的商业文件里,有两次他在开会时无意间翻到了,在众目睽睽下笑出了声。
从前多么好,现如今尽是荒凉。
要靠说最纯熟的谎话,才能留住一点点余味的芬芳。
而这个八月的晚上,他发现他的谎话也不管用了。
人造的香精廉价,蝴蝶不愿意停在他手上。
但是没关系,蝴蝶不愿意停,那他就把蝴蝶的翅膀拴起来好了。
果然还是不能太仁慈了,他想。
他的错,都是他的错。
李叔立在车边,远远看见赵牧趿拉着步子独自从人流之中走出来,夏天夜晚的基调泛墨绿,由内而外裸露着潮湿,赵牧是一朵生霉的木耳,贴在光裸的月亮上,不合时宜,像他和他自以为是的爱情。
李叔闻到他身上的烟味,一惊:“先生,太太呢。”
“跑了。”
“跑了?”
“跑了。”赵牧神经兮兮地重复了一遍,看着路灯光跌落在车顶上,笑:“但他是跑不掉的,他这辈子都别想跑掉了。”
梁慎赶回去打听赵二的下落时,天还没黑透,小店已经关门了。
梁慎抬头看了一眼招牌,刚一转身,就被人客气地扶住了肩膀。
夫妻俩抱紧玩打火机的孩子,竖着耳朵听卷帘门外的动静,大气也不敢出。勤勤恳恳小半生,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安宁,可不能被飞来横祸给毁了。
偏偏那孩子听出点究竟来,滴溜着眼珠子,说:“门外的那个叔叔没拿找零。”
小姑娘萌着声音:“爸爸你忘了吗,刚才他们买创可贴和水,忘了你放在柜子上的钱,我拿着钱去找那个好看的哥哥,看到他在隔壁东花街被一个穿着病号服的怪人捂着鼻子拖到车里了,是不是他出什么事了,他们都在找他。”
夫妻俩吓得赶紧捂住她的嘴:“嘘!别说!这话你谁也别说!他们那些人的事情,可不是我们应该掺和的,听懂了没有!”
孩子似懂非懂,点点头,懵懵懂懂又玩打火机,啪嗒一下,小手拨出一束火花。
火苗跳了一下,灭了。
又跳了一下,又灭了。
夜风有点大,塑料打火机连续啪嗒了几下才支起一豆星火。
橘黄从头顶撑开,裂开暗影幢幢,铺天盖地的夜色煤炭一样层层堆结在高高的九层空气里。
沈致彰小心翼翼地单手拢着火,跪在地上,借着跳跃的火光仔细看躺在衣服上睡死的男人。
他下巴上的红痕看起来好疼。
沈致彰脸上的笑缓慢而分明地转成了不解,他歪着头,手还没伸出去,火光就又灭了。
四面八方的黑暗压来,废弃工厂的寂静呜咽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