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历史军事>北平无战事【完结】>第七十六章 旁若无人

  方宅一楼客厅。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方孟韦在客厅门前站住了,望向厨房那边。

  团圆美满,今朝醉……

  上海国语,吴侬风韵,程小云今天唱来却隐隐露出“镜花水月”的感觉。

  何孝钰在一旁帮着拌蔬菜沙拉,停住了钢叉,没有跟着学唱这一句。

  程小云在面包烘箱前回过头:“怎么不唱了?”

  何孝钰:“程姨,我怎么觉得你是在唱《红楼梦》……”

  程小云怔在那里:“是吗?”

  “是。”

  “是我走神了。”程小云歉笑了一下,“今晚是团圆饭,可不能唱成《红楼梦》。我们再来。”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方孟韦的背影听着身后的歌声,已经在通往二楼办公室的楼梯上。

  办公室的门开着,能看见姑爹在办公桌前整理东西,也能看出姑爹在听着厨房教唱的歌声。

  团圆美满,今朝醉……

  方孟韦的身影来到二楼办公室。

  谢培东回头望着方孟韦。

  方孟韦也在望着姑爹。

  谢培东:“木兰没有跟你出来?”

  “找几张崔叔的亲笔信函,报告也行。”方孟韦没有接姑爹的话题,淡淡地说道。

  谢培东怔了一下,见他目光游移望着别处,便转身去开文件柜:“何伯伯出面了,南京那边来了电话,抓的人今天都会保释出来。还有,开完会,你爸会陪何伯伯来家里吃饭。”

  谢培东拿着信函转身,见方孟韦依然没有接言,但听见楼下教唱的歌声又隐隐传来: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谢培东:“何副校长轻易不来我们家。你小妈教孝钰唱这个曲子,是想晚饭时让老人开开心。”

  方孟韦还是没接言,只伸手去接谢培东手里的信函。

  谢培东望着他,这时才问:“要崔叔的信函干什么?”

  方孟韦:“崔叔家还有两个孩子呢,人家也想爸。这么久了,总得写封信吧。”

  谢培东一愣,半晌才说道:“人在美国,有信也不会这么快。你要写得不像,反而会引起崔婶怀疑。”

  方孟韦从他手里拿过了信函:“美国人的飞机天天往中国飞,崔婶心里比谁都明白,崔叔早该有报告送到这里了。”转身走出门口,又站住了。

  一楼厨房那句反复教唱的歌声又传来了:

  柔情蜜意满人间……

  方孟韦的背影:“姑爹,您能不能去说一声,今天不是唱歌的时候。”这才走了出去。

  方孟韦房间的书桌上,崔中石的信函。

  方孟韦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落款“崔中石”三个字上。

  方孟韦用派克钢笔在一张空白信函上先写了一个扁扁的“石”字。

  他又在信函中找到了一个斜玉旁的“王”字,又找到了一个“白”字。

  然后把斜王和白字摹到了那个石字上面——“碧”字出来了。

  他继续在崔中石的信函里搜索。

  手中的笔写出了四个字:“碧玉吾妻”!

  一滴水,泪水,潸然落在了信函的空白处!

  方孟韦倏地站起来,抹了一把眼泪,转身走到窗口处。

  西山监狱后院。

  一声鸟叫。

  又一声鸟叫。

  是谢木兰在墙边对着西山吹口哨。

  如此逼真。

  西山却没有一只鸟儿回应她。

  真没劲,谢木兰转过身,打量了一下这座空落落的院子,目光紧接着望向了通往院落的那个通道。

  通道里,出现了长衫身影。

  谢木兰的心小鹿般狂跳起来,连忙转过身,对着西山,再学鸟叫,已然气息不匀,吹不出来了。

  她咬了一下嘴唇,揣听着背后那个身影的距离,慢慢放松了自己。

  梁经纶是提着长衫下摆慢慢走进后院的。

  他已经没有往昔的淡定、飘逸。

  好响亮的一声鸟叫,梁经纶放下了长衫下摆,停在那里。

  墙外是山,墙内无鸟,声音是谢木兰吹出的,梁经纶闭上了眼。

  又叫了几声,终于停了。

  梁经纶闭着的眼中深藏着忧郁,嘴角却堆出微笑,在等着谢木兰过来。

  “好奇怪,今天山上好像一只鸟都没有。”谢木兰的声音已在身前。

  梁经纶睁开了眼,看见谢木兰两只眼就像两汪水星,望着天空,盛满了憧憬。

  怎么回话?

  梁经纶只好说道:“和人一样,也许都出去觅食了。”

  谢木兰:“我想起了一个名人的话。”

  “谁?”梁经纶只问了一个字。

  “苏格拉底。”

  梁经纶没有再问,只望着她。

  谢木兰的目光闪开了,背诵道:“别人为吃饭而生存,我为生存而吃饭。”

  没有回应。

  谢木兰再望向梁经纶时,发现他嘴角那一点儿笑容也消失了。

  “不是说我,这句话是送给你的。”谢木兰连忙解释,“为了信仰,为了理想而生存!”

  “什么信仰?”梁经纶淡淡地望向了她身后的西山。

  谢木兰偏没看出梁经纶望山的茫然,低声答道:“为共产主义理想奋斗终生!”

  “我不是共产党。”

  谢木兰哪里能听懂这语气中的苍凉,向四周察望了一下,答道:“我明白。”

  梁经纶依然没有看她,是十分不忍看她:“明白什么?”

  谢木兰挨到他的身侧,轻声地:“这里是国民党的特务机关。”

  倏地,梁经纶下意识地握住了谢木兰的手!

  谢木兰倏地抬起头。

  ——梁经纶的侧脸,罗丹刀下的雕塑!

  房间内的方孟韦放下笔,站了起来。

  程小云静静地站在门口。

  “不想在家里吃晚饭?”程小云轻声问道。

  方孟韦:“给我留几个面包,带给崔叔的孩子。”

  程小云:“已经准备了,再有十分钟就能烤好。”

  “谢谢程姨。”方孟韦又坐下了,拿起了笔,埋下了头。

  这显然是不愿意再谈下去,希望程小云离开。

  程小云依然站在门口:“姑爹叫我告诉你,崔叔平时给家里写信都很短,写长了就不像了……”

  “你们都知道,我是在骗人,在骗人家孤儿寡母!”方孟韦倏地搁下笔,抬头望着门前的程小云,“这个家里每天都在骗自己,骗别人。程姨,你平时骗自己、骗我爸,都以为自己骗得很像吗?”

  程小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中却已经有了泪花。

  方孟韦立刻后悔了,默坐了片刻,拉开抽屉,将那页快写完的信放了进去:“你们说得对,我不应该写这封信……还有,不应该说刚才那些话。”

  程小云:“在这个家里,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我只想告诉你,从跟着你爸,我就从来没有骗自己,更没有骗他。我们方家每一个人心里都难,可有一点很好,谁也不会骗谁。我和你爸,你和你哥,还有你姑爹和木兰,都是这样。”

  方孟韦沉默了少顷,轻轻地答了一个字:“是。”

  程小云:“你不愿意跟木兰一起吃晚饭,就去崔叔家吧。面包快烤好了,我去给你拿。”

  “程姨!”方孟韦叫住了程小云。

  程小云慢慢转过了身。

  方孟韦低着头说道:“你下去别教孝钰唱了,这首歌只有你唱得最好,谁都喜欢听你唱。”

  程小云:“比你妈唱得还好吗?”

  方孟韦:“是。”

  方孟韦看不见,但能感觉到,程小云露出了凄然一笑。

  ——这一笑,等了十一年。

  西山监狱后院的草亭中,石桌旁。

  徐铁英限定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梁经纶必须跟谢木兰“谈话”了。

  坐在石凳上,梁经纶定定地望着对面谢木兰的眼睛。

  谢木兰的记忆中,梁经纶看自己的眼睛也就奢侈的几次,每一次谢木兰都不敢跟他对视。这一次,谢木兰又扛不过三秒,目光就移向了别处。

  梁经纶心中一紧,还是把要说的话说了出来:“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好呀。”谢木兰短发一甩,转回头瞥了梁经纶一眼,目光又望向别处,等他问下去。

  “为什么每一次我看你的眼,你都要把目光望向别处?”原本想问的不是这句话,梁经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问。

  “是新月派的诗吗?”谢木兰再次转过脸时,脸颊已经潮红,两眼也不再回避梁经纶的目光。

  她感觉自己眼中闪耀着诗;

  梁经纶眼中闪耀着诗;

  这座院子到处都在闪耀着诗!

  梁经纶好无奈,这回是自己不敢看她了,苦笑了一下,目光移向高墙,移向高墙外的西山:“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哪有什么新月派的诗。”

  “那我们就朗诵朱自清先生的诗,纪念他!”谢木兰连忙接道。

  梁经纶真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了,默在那里。

  谢木兰已经在他对面轻轻地、深情地,朗诵起来:白絮似的雪花漫天飞扬,

  银色的黎明静谧得没有一点儿声响;

  我无意间打开浅蓝色的日记本,

  一簇紫红色的花瓣散落到桌上……

  是西山太静,还是朗诵声越来越大了,整个院落都是谢木兰空灵的声音,向西山,向天空,也向进入后院那条通道飘去……

  “干什么?念诗了?”徐铁英望了一眼通往后院的通道,又望向王蒲忱,再望向孙秘书。

  孙秘书专注地侧耳倾听:

  可我记忆的花朵却依旧这样鲜亮……

  听清楚了,孙秘书望向徐铁英,答道:“是谢木兰在念诗,朱自清的《雪朝》。”

  徐铁英赏识地对孙秘书点了下头,又把目光慢慢移向王蒲忱。

  王蒲忱强忍着徐铁英这种将铁血救国会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得意,去看手表:“还有十二分钟。”

  徐铁英:“那就让他们再念十二分钟。把严春明那几个共产党都带过来,让他们一起听。”

  梁经纶倏地站起。

  谢木兰戛然而止。

  她看见心仪的长衫像一阵风飘出草亭,飘向进入后院的通道。

  梁经纶站在通道口,对着通道大声喊道:“一切国民党的败类,你们不是想葬送孙先生的三民主义吗?!都来吧!”

  谢木兰倏地站起来,热血沸腾,向梁经纶快步走去。

  梁经纶的吼声从幽深的通道中传来,震得所有人都在耳鸣。

  徐铁英、王蒲忱、孙秘书在对望。

  严春明,还有另外四个名单上的共产党学生也在对望。

  “宪兵班!”徐铁英向囚犯通道那边喊道。

  军靴声,快步踏来!

  “徐主任!”王蒲忱这一声虽然低沉微弱,还是透出了最后的抵抗,“作为北平站,我有责任向国防部报告一下。”

  宪兵班已经跑过来了,森严地站在那儿候命!

  徐铁英望着王蒲忱:“哪个国防部,是保密局还是预备干部局?”

  王蒲忱:“在我们保密局北平站处决人,我必须向毛局长请示。”

  不用带,严春明已经领着那几个共产党学生跨过了铁门,走进了通道。

  宪兵班立刻跟了过去。

  徐铁英望了一眼孙秘书:“我们走吧。”

  “是。”孙秘书连跟王蒲忱对视的机会都没有,护着徐铁英走进了通道。

  王蒲忱愤然转身,大步向囚犯通道那边的铁门走去。

  西山监狱密室没有开灯。

  “嚓”,一根长长的火柴光,亮出了王蒲忱的脸,亮出了桌子上第一部专线电话。

  王蒲忱点燃了烟,看着那部直通建丰同志的电话。

  这根火柴眼看燃完了,王蒲忱将点燃的烟搁在建丰同志专线电话边的烟缸上。

  又擦亮了一根火柴,又点燃了另一支烟,王蒲忱的目光转向了桌子上另一部专线电话。

  第一支烟头还在建丰同志专线电话边微弱地亮着。

  王蒲忱扔掉手中燃着的火柴,毅然操起了第二部专线电话的话筒,深吸一口烟,借着烟头亮出的光,拨了电话机孔中那个“三”字!

  通了,响了三声。

  “我是毛人凤,蒲忱吗?”

  烟头明灭,王蒲忱对着话筒:“是我,有紧要情况向局长报告。”

  “说。”

  王蒲忱深吸了一口烟,让烟头的火光微弱地照着电话:“党通局徐主任要在我们北平站处决跟经国局长有关的人,向我出示了陈部长的手谕。我们现在是夹在中央党部和预备干部局之间,该如何面对,请局长指示!”

  没有回答。

  王蒲忱轻轻扔掉了已经深吸完的那支烟,夹着话筒,腾出手又擦燃了一根火柴,照着电话。

  那边终于有声音了,还是毛人凤的声音,却像是对那边的人说话:“电话今天怎么啦?一点儿声音也没有?立刻去查!”

  火柴光照着王蒲忱那张脸,尽管猜到了这种可能,那张脸依然好生绝望!

  火柴光灭了,黑暗中只能听见王蒲忱耳边话筒传来一阵嘟嘟嘟的忙音。

  西山偏西的太阳是一天中最好的,能把满西山的树都照得像油画。

  严春明一个人站在靠西山的高墙下,背负西山,就是一幅油画。

  梁经纶、谢木兰还有另外四个共产党学生偏被安排站在草亭内,面向严春明。

  宪兵们被孙秘书领着,静静地站在院子通道口外的两边,跟草亭保持着距离,跟这些人保持着距离。

  徐铁英走进了严春明那幅油画,脸上带着笑容,望向严春明:“当着他们,请重复一下你的身份。”

  严春明没有了眼镜,知道不远处那模糊的一团里,站着梁经纶、谢木兰还有那几个党员学生,答道:“中国共产党党员。”

  徐铁英:“具体职务?”

  严春明:“中共北平学委燕大支部书记。”

  徐铁英占据了最为有利的位置,太阳在他的头顶后方,直射草亭,梁经纶那几个人的反应尽在眼底。

  徐铁英望向了梁经纶。

  谢木兰紧挨在梁经纶身边,跟着抬头望向梁经纶。

  另外四个学生也望向了梁经纶。

  梁经纶只望西山。

  徐铁英望着梁经纶问严春明:“燕大经济系教授梁经纶是不是你们支部成员?”

  严春明回答得非常干脆:“不是。”

  “梁教授,他说你不是共产党。”徐铁英提高了声调,直呼梁经纶。

  梁经纶的目光从西山慢慢收回了,望向徐铁英。

  徐铁英还带着笑容,直望着梁经纶的眼。

  两双眼在对峙。

  谢木兰眼中,梁经纶的眼神像淡淡的云遮月,蒙着一层翳,却闪着遮不住的光。她立刻痴了,不想再看任何别的东西,只想看梁经纶这时的眼。

  徐铁英几十年的党务,功夫在这个时候显露了。他的眼分明在看梁经纶的眼,目光同时笼罩住了梁经纶身边的谢木兰,带着笑,带着欣赏:“那就说出你的真实身份吧。”

  梁经纶显然已经做好了面临这一刻的准备,愤懑冲破了眼中的云翳,望着徐铁英,不疾不徐,亢声念诵起来:“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

  几个共产党学生望着他的眼神有些茫然了。

  梁经纶还在不疾不徐地念诵:“积四十年之经验,深知欲达到此目的……”

  谢木兰激动的声音加入了梁经纶的背诵:“必须唤起民众及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

  谢木兰的加入,使梁经纶的声音小了,接着停了。

  “念哪,继续念。”徐铁英竟然还带着笑容。

  梁经纶心底涌出的反抗再也无法阻止:“徐铁英,根据中华民国宪法,国民皆有平等之权利。你刚才问我的身份,现在我也问你的身份。请问,你是不是国民党党员?”

  徐铁英依然保持自己的矜持:“当然是。”

  梁经纶:“请问你在国民党内的职务?”

  徐铁英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梁经纶:“你是国民党党通局全国党员联络处主任。”

  徐铁英没有回答。

  梁经纶厉声地:“根据国民党党章,根据你们党通局的条令,凡是国民党党员,闻听《总理遗嘱》,都必须参与背诵。以你的身份,刚才为什么不跟着背诵?”

  徐铁英的脸慢慢青了。

  梁经纶:“你还要我继续念吗?我们一起念!”

  孙秘书也在望着徐铁英,因为徐铁英正在向他望来。

  孙秘书的脸让徐铁英好生厌恶,没有表情,却像一部党章!

  徐铁英转望向严春明:“你都听见了?”

  严春明的脸更让他生气,不苟言笑的人这时嘴角露出的那一丝笑,倒像个胜利者。

  “孙朝忠!”徐铁英向孙秘书吼道。

  “在。”孙秘书走了过去。

  徐铁英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蓝底印着一枚白色国民党党徽的身份证:“这就是假冒中共党员梁经纶的真实身份。拿去,给那几个学生看!”

  孙秘书尽力保持着镇定,接过身份证,下意识地翻开了。

  身份证上,梁经纶的照片,比现在年轻,右下角被一枚钢印死死地压在身份证上!

  照片下面,赫然印着:

  梁复生!

  中国国民党党员!

  入党时间:民国二十九年!

  入党介绍人:蒋经国!

  发证单位:中国国民党全国党员通讯局!

  “拿去!”徐铁英声色俱厉。

  孙秘书依然没有任何表情,拿着那本身份证走进了草亭,没有看梁经纶,只对那几个青年学生:“站成一排,保持距离。”

  几个青年学生,还有谢木兰都望向了梁经纶。

  梁经纶两眼望向远方的天空,声音也像从远方的天空飘来:“没有什么不能看的,你们自己辨别吧……”

  孙秘书手中,打开的身份证。

  四个青年学生,包括那两个中正学社的假党员,都露出愕然的目光!

  “卑鄙!拙劣!”谢木兰挽住梁经纶的手臂,看了一眼那四个青年学生,接着转向徐铁英,“你就是党通局造证的人,造这么个假证还不容易。这么拙劣的手段,有人相信吗?!”

  徐铁英又露出了笑容,这次明显带着狰狞,没有理睬谢木兰,对孙秘书:“看了就行,拿过来。”

  孙秘书又拿着身份证走向徐铁英。

  徐铁英:“给严春明看。”

  孙秘书把身份证直递到严春明的身前,严春明淡淡地接过身份证,却只拿在手里。

  徐铁英:“早知道了是不是?”

  严春明:“知道什么?”

  徐铁英:“你们中共北平城工部早就知道了梁经纶的双重身份,现在还装,有意义吗?”

  严春明:“双重,什么双重?请你把他第一重身份说给我听。”

  徐铁英:“中共北平学委燕大支部委员,不是吗?”

  严春明反正什么也看不见,别人也就很难看见他真实的神态,他虚望向徐铁英说话的方向,突然问道:“你是中共燕大支部书记,还是我是中共燕大支部书记?”

  “当然你是。”徐铁英立刻接下他的问话,突然提高了声调,“你不只是中共燕大支部书记,还是梁经纶加入共产党的入党介绍人。你刚才否认他是中共党员,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目前为止你还真不知道他国民党的身份,作为支部书记,作为入党介绍人,你不会供出他。可惜这种可能被你刚才的态度否定了。梁经纶刚才慷慨念诵《总理遗嘱》,已经暴露了他的真实身份。你现在还保护他,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那就是你们北平城工部已经发现了梁经纶的真实身份,假装没有发现。严春明,你昨晚突然返回燕大,今天刘初五那样的大人物都不惜以身犯险,我们真会相信你们会这样保护学生吗?你们这样做只有一个原因,是在跟梁经纶背后那个更大的人物斗法!”

  说到这里,徐铁英转望向梁经纶身边的那几个学生:“想知道梁经纶教授背后那个更大的人物是谁吗?”

  两个真正的共产党学生怔在那里,另外两个中正学社的共产党学生也怔在那里。

  谢木兰却是脸色白了,挽着梁经纶的那只手也僵了,突然觉得耳鸣起来。

  徐铁英接下来的声音于是嗡嗡轰鸣:“就是你们刚才在我们国民党党证上看到的梁经纶的入党介绍人,现任国防部预备干部局蒋经国局长……”

  满西山都是徐铁英的声音在回荡。

  所有的目光都在梁经纶一个人身上。

  梁经纶一直挺立着,不看任何人,又好像没有听到任何声音。突然,他的一只手臂奋力一挽——谢木兰身子软了,正在往下滑去。

  梁经纶那只手如此有力,一把挽住了谢木兰!

  西山监狱密室里,啪地一下,王蒲忱打开了桌上的台灯,操起了二号专线的话筒:“王秘书吗,我是王蒲忱,无论建丰同志在哪里,请务必将电话转过去,我有紧急情况报告。”

  这几句话是一口气说完的,接着便是等王秘书回话,对方依然沉默,似是在等王蒲忱接着把话说完。

  王蒲忱:“我已经说完。王秘书,请回话。”

  “我就是。”

  ——熟悉的奉化口音,建丰同志!

  王蒲忱一惊,立刻站直了,竭力调整自己激动的情绪。

  “唉。”沉默的间隙,话筒那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王蒲忱听来,却像风送涛声。

  接下来建丰同志的声音再平静,王蒲忱都已经听到暗潮汹涌了:“蒲忱同志,我刚开会回来,大致情况已经知道了,你把你那边现在的情况说一下吧。”

  “是。”王蒲忱也尽力平静地回答,“徐铁英扣了几个共产党青年学生,已经当着他们暴露了梁经纶同志铁血救国会的身份。接下来的情况是除了两个我们中正学社的人,另外几个都不能释放了。最不能理解的是他们把谢木兰也卷进来了,明知道她不是共产党,是方家的人,才十九岁……”

  “为什么不阻止,不报告?!”电话那边突然传来建丰同志从来没有的震怒!

  王蒲忱选择了沉默几秒钟,他必须沉默几秒钟,不是那种思索托词的沉默,而是停留这片刻的时间以表示自己下面的话很难说清楚:“是,建丰同志。孙朝忠同志及时将情况传递给了我,我找到了徐铁英,他说是中央党部的决定,并说总裁和陈部长还有你知道情况,正在党部开会商量。我给毛局长打电话,电话出了故障……”

  王蒲忱停住了,电话那边也沉默了。

  这种沉默可不能持续,王蒲忱主动轻声地叫道:“建丰同志……”

  “是。”王蒲忱必须坦陈自己“想好的意见”了,“我个人的看法是,谢木兰知道了梁经纶同志的真实身份,就算愿意接受也不能释放。她的情绪,她的状态,无论如何也瞒不过方家那些人,更瞒不过共产党北平城工部。最难的是不放她也不能关她,方步亭、方孟敖、方孟韦还有何其沧,哪一个人出面,我们都必须释放。既成事实,谢木兰活着,梁经纶同志就必须离开北平,‘孔雀东南飞’方案就只能放弃,币制改革计划也必然要推迟……”

  “分析完了没有。”电话那边这一次是带着厌恶了,“说你的意见!”

  “是……”王蒲忱必须给意见了,“建丰同志,谢木兰和那几个共产党必须处决,关键是做好善后。既不能让方家怀疑,也不能让共产党抓住把柄。”

  又是沉默,但王蒲忱已经感觉到自己的态度过关了。

  “执行吧。”

  电话明显在那边挂了,王蒲忱还将话筒放在耳边。

  呆呆地望着台灯照着的二号专线电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又掏出了两盒烟,摞在桌上。

  平时多少计划,多少难题,只要抽烟都能解决。可今天这个善后计划还能靠烟熏出来吗?王蒲忱放下了话筒,望着那三盒烟出神,第一次连烟也不想抽了。

  西山监狱后院的墙边,严春明那幅油画里又多了几个人,两个真正的共产党青年学生,两个中正学社的假共产党学生。

  梁经纶自然还在草亭内,与平时不同,他靠着草亭的柱子,坐在地上,抱着谢木兰,旁若无人。

  谢木兰眼睛仍然睁着,只是没有了神采,脸也白得像纸。

  徐铁英显然已经在旁边站了好一阵子了,问道:“要不要叫狱医?”

  梁经纶的眼神里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徐铁英目光转向了领着宪兵面对西墙的孙秘书:“孙秘书!”

  孙秘书转过了身,没有过来,只望着徐铁英。

  徐铁英:“听你的意见,还要不要叫狱医给谢木兰看看?”

  孙秘书:“局长,我看没有这个必要了。”

  “那好。来两个人把她搀过去。”说完这句,徐铁英径自出了草亭,走进通道,一个人离开了后院。

  孙秘书带着两个宪兵走进了草亭,站住了,望着梁经纶。

  没有下令,两个宪兵也只好站在那里。

  不知道站了多久,梁经纶终于有了反应,横着抱起谢木兰,身子依然挺得笔直,走向西墙时,长衫居然又飘拂了起来!

  方孟韦来到了崔中石家。

  “这么多东西,这啷个要得?”叶碧玉两手满满地提着方孟韦送来的东西。

  方孟韦已经一手一个,左手抱着伯禽,右手抱着平阳,走到了那棵大树底下,坐下时让两个孩子一个坐在左腿,一个坐在右腿。

  “先别拿进去,崔婶。”方孟韦叫住了往厨房走的叶碧玉,“那个食盒里是刚烤的面包,拿两个给伯禽和平阳。”

  叶碧玉回头笑道:“反正要吃晚饭了,吃饭时再给他们吃。”

  两个孩子的眼里已经馋出手来了。

  方孟韦心里一酸,装出笑容,问两个孩子:“你们说,现在吃还是晚饭吃?”

  两个孩子几乎同时:“听妈妈的。”

  方孟韦:“今天我们不听妈妈的。崔婶,拿来吧。”

  叶碧玉只好走过来。

  叶碧玉找到了那个食盒,揭开盖子,立刻显出第一层那个金黄的面包!

  “这么大,一人先吃半个。”再不容商量,叶碧玉将面包掰成两半,递给两个孩子一人一半,接着说道,“方副局长先坐,我给侬去沏茶。”

  两个孩子教养很好,吃面包时背对着方孟韦,一小口一小口吃着,却吞咽得很快。

  起风了,头上的树叶沙沙地响着。

  方孟韦的目光往树上望去,一只鸟从密叶中飞了出来,倏地掠过地面,嘴里已叼着一小块掉在地上的面包。

  方孟韦望着那只鸟径直飞向了崔叔生前办公的房间外,落在了窗台上。

  方孟韦一怔,似看见窗户里一个身影闪过——崔叔的身影!

  定睛再看,只有那只鸟在窗台上吞咽着面包。

  方孟韦闭上了眼,耳边响起了当时打崔叔的那一枪!

  方孟韦的眼睛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