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历史军事>晚明【完结】>第一百章 登场

  “嗖”,一支重箭从桥面电闪飞过,将一名出现在桥头的乱军射倒。

  南桥头百步外的耿仲明破口大骂,李九成脸色阴狠,他派出的家丁去了半个时辰,只招来三百名士兵,这些人怀中鼓鼓囊囊,满脸的不情愿,不到片刻又散去数十,他不得不派出十多名家丁守在周围路口,逼着这些人准备发动第二次攻击。

  李九成已经知道对面情形不对,他最开始派人闯关的意图是逼迫王秉忠现身,结果对面拦住不让走,前队被桥上乱箭射死七八个,其余人都乱哄哄的溃退下来。耿仲明随后派人去交涉,桥上过来一个自称是王秉忠家丁的人,同意马上去找王秉忠,但绝不准许其他军队去北城。李九成恼怒之余派出家丁硬冲,结果对面直接就开炮,虽然只有二将军和弗朗机,但桥上狭窄无处可避,马上又被打了回来,从这次之后,对面只要看到人影就放箭。

  不过这次探明了对面的兵力,大概只有几十人,李九成一边派人继续召集人马,一边让后面的那一百余人准备再次进攻。

  家丁们手执刀枪逼迫下,百多名叛军乱哄哄的来到街道上,耿仲明站在街旁大声道:“把桥给老子打下来,走冰上过去也行,只要冲过去,北边都让你们抢,每人分一个大宅子,女人都是你们的。”

  叛军立时躁动起来,他们都是些苦哈哈,一直羡慕那些住深宅大院的富豪人家,乱起之后只是一心想着抢银子,此时听到当官的说能分大宅和女人,士气立即高涨起来。

  耿仲明接着道:“要银子要女人都得拼命,谁刚往南边退回来,一律射杀,你们只有往前,那边只有几十人,左右是个死,拼命还有个富贵,都给老子杀。”

  领头的家丁一声暴喝,被激起凶性的百余人蜂拥而上,李九成和耿仲明的家丁闪出街角对着草桥打枪放箭,桥上同时射来重箭,一众叛军在财宝女人的刺激下前仆后继,嘶声呐喊着冲向桥中央,部分机灵的则绕过巷子,从河边跳入结冰的河道中,往对岸冲去。

  叛军很快冲到桥上,桥上的街垒离桥头三十步,桥上的人用重箭不停射击密集的人群,不断有人翻滚倒地,兴奋的人群毫不停留的踩过地上的战友,接近到了二十步左右距离,只要进入近战,后面的家丁便会投入战斗。

  耿仲明挥手召指挥丁往桥两侧进攻,桥上一阵猛烈的爆响,乱兵前方升腾起一股股白烟,一枚二将军的铁弹将当先一名乱兵打得四分五裂,几乎面对面的火炮射击让乱兵有种地动山摇的感觉,两门大弗朗机以每分钟五发的速度打出一斤的铁子,铁弹在近距离轻松的撕裂所有碰到的人体,桥头位置残肢肉块纷飞,叛军前排仿佛被绞肉机扫过,割裂的人体倒满一地,彷如地狱般的景象让亢奋的叛军攻势顿时土崩瓦解,叛军士兵惊叫着往后面撤退,后方的家丁督战队挥舞着大刀狼牙棒将最先撤退的士兵杀死。

  耿仲明脸上占满血迹,他面前汹涌的叛军被地上的尸体挡得滚满一地,旁边的家丁用一丈的长枪使劲刺杀地上摔倒的人。

  “后退者死,打不下桥头你们只有死路一条。”耿仲明大声喊着,家丁们组成一条两层的人墙,用大刀长枪驱赶着乱兵。

  生死边缘的乱兵嘶声力竭的嚎叫着,在中间挤成一团,有少量精神崩溃的在人群中挥刀乱砍,企图寻找到一条出路。

  乘着桥上的乱兵吸引了火力,从两侧河岸下去的人开始踏上冰面往对岸跑去,草桥栏杆上出现了弓箭手,用重箭对着冰面上小心翼翼的叛军射击,河道中惨叫不绝于耳,叛军士兵在冰面上跑不快,周围有人被射中后其他人心中一慌,不断有人在冰上摔倒。

  桥上的乱兵终于在家丁的驱赶下再次冲向街垒,发射完子铳的守军火力减弱,他们再次冲入二十步。

  后面督战的李九成心中认为此次必定会冲到对方面前,桥上却突然一阵清脆的火铳爆响声,李九成清楚的看到前排人头迅速减少,紧接着又是一通射击声,桥上两侧也响起了火枪射击声,冰面又倒下不少叛军。

  李九成侧耳听着声响,对身旁的陈光福略带疑惑的问道:“这是什么火铳?老子怎么没听过,登州镇有这种火器?”

  陈光福也露出茫然之色,倒是他旁边一名家丁颤抖着道:“小,小人听过,似乎身弥岛上文登营用的自生火鸟铳便是这个声响。”

  “文登营?!”李九成和陈光福同时露出惊讶神色,李九成猛地抓住那家丁衣领,“你说的可是真的?你可去过身弥岛?”

  那家丁吓了一跳,赶紧回道:“小人原本是皮岛的,我弟弟在陈都司营中,身弥岛之时跟着张焘上岛的,那些文登营战兵用的枪就是这么个声响。”

  李九成转头看着陈光福,陈光福证实道:“他确实是皮岛来的,身弥岛之后才来做的我家丁。”

  李九成脸上肌肉抖动着,文登营三个字如同刺中了他的痛处,孙元化说过的话又出现在他耳边,他看着桥上人仰马翻的乱兵,口中说道:“那就是说,桥上的是文登营的人。”

  陈光福犹豫片刻后点头道:“看他们守得如此从容,不是一般人马能做到,恐怕……真是那文登营,这,如何是好?”

  此时桥头的叛军终于彻底崩溃,耿仲明被溃兵倒卷回来,他气喘吁吁的来到李九成身边,李九成凶狠的对刚刚退回来的耿仲明和陈光福,咬牙切齿的从口中挤出话来,“陈光福安排你的属下守稳迎恩门,通知李应元王子登来此处,让孔有德守南门并派人增援,耿仲明你安排你属下守春生门,谁丢了城门老子就砍谁的脑袋,你们自己都马上带家丁收拢所部人马,耿仲明你从登州桥攻北门,王子登和陈光福都带兵来此处,人数不能少于五百,带上一些将军炮和弗朗机。”

  耿仲明看看天色道:“李大人,天就快黑了,黑灯瞎火的恐会伤了自己人,那文登营远在宁海州,两百多里地,冰雪路上不走个三五日到不了,咱们不必急于一时。”

  呛一声响,李九成的倭刀已经架到耿仲明颈子上,他对耿仲明大声骂道:“老子早上就让你哨探西南东三个方向,你他妈的说哨马没回来,现在文登营的人在草桥拦截我等,那陈新肯定离此不远,而且多半是要从北门入城,陈新是个什么东西你们都清楚,他可是连孙巡抚都敢陷害的人,半个时辰内不带足兵来此地,咱们都死无葬身之地,不管天黑不黑,今日定要打下镇海门,不然死都不知如何死的,谁还敢继续抢掠,立即斩首!!”

  耿仲明吓得脸色发白,忙不迭的连声应命,他和陈光福都连滚带爬的跑到自己的坐骑旁,跳上马匆匆往东门而去。

  李九成死死盯着他们消失在路口,转过头来正要逼迫一批新到的叛军从冰面攻击,蓦然发现对面的河岸边上已经浓烟滚滚,红色的火头在岸边吞吐,同时一枚烟花在镇海门升起,在天空中爆出一团红色。

  李九成抬头望着那团烟花,他更加确定陈新在不远处,心中渐渐浮现出一些可怕的念头,他切齿自语道:“陈新,果然心狠手辣。”

  他对家丁头子道:“马上带你的人攻桥面。”

  “大人,他们可有枪有炮,咱们这,这么冲过去,您的家丁可会损失不少。”

  “死完也得上,今日打不下镇海门,就不是损失不少的事了。”

  ……

  黑色的天幕下,草桥两侧烈火熊熊,李涛扛着一个受伤的队友从草桥上退下,另外一名特勤队员将一个火把扔在街垒上,沾满桐油的街垒顿时冒出耀眼的火光,街垒旁层层叠叠的双方尸体也被火焰吞噬,散发出人体燃烧后的焦臭。

  源源不断的叛军从城内各处汇聚往城北,草桥的街垒在战兵坚守下击退对方数次攻击,三门火炮都打得发烫,无法在发挥作用,战兵只能使用自己的燧发枪和冷兵器防守,火力减弱后不断被叛军攻到街垒前,血腥的肉搏让守桥的文登营已经损失近半。

  叛军的几门大弗朗机出现在南边街道,同时东面的登州桥也爆发了战斗,叛军开始从东城绕道攻向北门。

  李涛果断放弃了草桥,点燃了街垒阻止敌人进攻,他们预先在各处情报站存储了大量桐油,在午前已经在河岸一线到处泼洒,此时火势蔓延开来,连河中的冰面也开始融化。

  李涛刚刚跑下草桥,街垒处就开始有叛军在扑打火焰,一些叛军则用长矛捅着街垒上的石块,准备打开通道。李涛头也不回的扛着受伤战友顺着镇海门大街往北奔逃,其他的行动队员则沿街点燃堆积的柴火,火势迅速扩展到沿街木质廊房。

  草桥上轰一声巨响,爆开一团巨大的火焰,火焰外扩散出一团浓重白色烟尘,桥上扑打火焰的叛军被飞溅的石块击倒大片,未死的都在地上大声惨叫,远处的叛军则捂着脸庞如无头苍蝇般乱撞。

  领兵的叛军把总踉踉跄跄的逃下桥去,到了李九成面前站住,身体摇晃几下道:“大人,那边爆开了一团石灰,兄弟们眼睛都被熬瞎了。”他说完噗通一声扑倒地上。

  “陈光福,你的人接着上。”李九成去看地上那把总,只是对陈光福淡淡吩咐了一句,陈光福被草桥上的惨烈场面震撼,呆了一下才道:“石灰烟还没散,这……”

  “人一冲就散了,马上给老子冲。”

  陈光福在李九成凶狠的注视下,只好叫过自己的家丁头子,让他领兵继续攻击。

  陈光福的家丁头子望着北面火光冲天的镇海门大街不由喉头发干,但他没有退路,李九成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后退就是死,而且李九成自己的家丁也是轮番上阵。

  “白色的那东西是石灰,到了那里把眼闭着冲过去。”家丁头子把一群士兵和乱民赶到街上,大声对他们吩咐完,然后发一声领头喊往桥上冲去,到了石灰弥漫的地方借着火光匆匆看一眼地上,记住几个大石块的位置,然后赶紧闭上眼发力冲过去。

  “啊呀!”

  家丁头子脚下一阵剧痛,捂着脚滚倒在地上,后面潮水般冲来的乱民和叛军同时惨叫着跌成一团。

  “是鬼箭,停下,停下。”

  家丁头子被两人压在下面,他的手已经摸到了地上的东西,是连成串的四角铁蒺藜,但地上倒着的叛军都在大声惨嚎,后面眯眼冲过来的叛军哪里听得到,越来越多人摔在他身上,一些踩过地上人过去的叛军又踩中前面的鬼箭,桥上顿时跌满抱着脚的人,他们都丢下武器翻滚起来,然后被更多的鬼箭刺中身体其他部位。

  一片惊慌的惨叫中,镇海门大街的巷道中冲出十多个人影,他们用手上的火铳对着桥上层层叠叠的人群发出猛烈的齐射,一股股血箭喷洒出来,混乱的叛军立即崩溃,嚎叫着乱哄哄的转身逃走,那些人影迅速冲过来,挥动兵刃将地上受伤的乱军杀死。

  李九成此时已经脸色铁青,眼前的这帮人不会超过百人,但他们战术十分灵活,配合又很默契,阴谋诡计层出不穷,什么东西都能当做武器,药铺的砒霜等药物也被他们扔在河道两旁的火堆中制造毒烟,而他只能用人命去填,现在天色全黑才刚刚打下草桥。

  “王子登,你的人上。”

  王子登性情颇为凶悍,早看得窝火,一把扯了明盔,带着自己的人马冲过桥去,李九成看到他们这次顺利过桥,送了一口气,此时镇海门城楼上又升起一颗红色的烟花,李九成的眼光跟着那颗烟花的轨迹上升,直到它爆开为一团红色的焰火。

  李九成脸上肌肉抽动一下,他到现在也不能确定陈新会从何处出现,但密神山大营是一个关键,他们曾在那里驻扎十多天,营盘坚固,只要能坚守那里,与登州互相呼应,就能给文登营增加极大的难度,但他不知道孔有德派出的援军赶到大营没有。

  此时他的家丁头子惊慌的道:“大人,南边也有朵烟花。”

  李九成猛地转过头,南边天际上果然也爆开一朵红色焰火,而且就在密神山的方向,他不及跟陈光福等将官说话,一夹马腹往钟楼赶去,他风驰电掣的到了钟楼下,不待马停稳就跳下马背,一刻不停的顺着楼梯爬上钟楼顶层。

  在顶层台墙边停下的李九成迫不及待的看向南边,顿时全身如坠冰窟,密神山上火光点点,被点燃的帐篷正燃起大火,火铳射击的光点不停闪耀,密神山和奎山之间的平地上,一道火龙正往东面城墙蜿蜒而来。

  第一百零一章 兵王

  “轰”一声巨响,关大弟左侧数十步外的一座砖瓦房炸开无数纷飞的砖屑碎瓦,如雨点般洒向奔跑中的队列,砸在晃动的明盔上,响起密集的叮当声。

  “丢下火把!快步行进!”

  钟老四的破锣嗓子在前方嚎叫,关大弟立即扔下手中的火把,周围变暗下来,但远处的视野却清晰了,城北方向火光冲天,浓烟在火光映照下翻滚升腾,一里多外的登州东侧城墙上枪炮声震耳,三眼铳、鸟铳、弗朗机、大将军都在发射,爆出团团绚烂的火光,虽然他们根本打不到这么远,但那些叛军根本无法判断距离,心急之下一通乱打,对一里外的文登营没有丝毫威胁,唯有偶尔发射的红夷炮能让关大弟心头一紧。

  登州南门方向的射击声更加猛烈,喊杀声也更大,其中还有文登营的喇叭等号音鸣响,那边是第三千总部的第八司在进攻一批南门发往密神山的援军。

  侧后方响起一些口令声,一些火把往东门方向移动过去,一些竹哨声交替响起,关大弟看不清那些人,但他知道是中军卫队和中军轻骑的人,他们最喜欢使用这种竹哨,用于巷战和夜间的联络。

  他们的火把慢慢分散,片刻后大多也被扔到地上,这些单兵技能出色的散兵将掩护行军队列的侧翼,防止叛军从春生门出城攻击,更后面的地方则是隆隆的蹄声,骑兵营的四百名骑兵在登州城东南角外列阵,随时支援东门和南门的战斗。

  大队丢弃火把后,城外再次变得一片黑暗,春生门没有打开,文登营的散兵在门外大声鼓噪,用喇叭和孛罗胡乱吹出号音,还不停的变换位置打放火铳,使得春生门的守将无法判断他们的人数,一时也无法判断文登营的攻击方向,只能闭门固守。

  密集的脚步声中,队列很快走完了东面的两里路,黑暗中不断有士兵摔倒,大队毫不停止,本队的战友将他们拉起继续前进。

  几名打着火把的中军塘马超越队伍,迅速拐进水城外的夹道,大声对城头大声喊着:“文登营陈大人领兵来援,请吕监军到振扬门说话!”,引得水城城墙上阵阵喧哗。

  钟老四的声音再次响起,“农兵连,跑步前进!”

  各级排长和队长紧接着对所部下令,全连改快步为小跑,关大弟知道快要进入夹道,需要提高速度通过,前队此时开始转向,关大弟的队长大声提醒着手下,关大弟留意着前面几排的人,看到他们往左一拐,紧跟着跑入了夹道。

  文登营部队一进入夹道,北面城墙上也是枪炮乱发,那里有很长一段已经被东门过来的叛军占据,他们正在往北门瓮城进攻,城下密集的脚步和明盔映出的火光都说明文登营马上要从北门进城,叛军的军官大声嚎叫着,让后面的人用弓箭和鸟铳射击城下,一边驱赶前面的叛军进攻城墙上剩余的墙垒。

  墙垒上一阵火铳鸣响,叛军军官的叫声更加嘶声力竭,跑动中的关大弟都能隐约听到“他们进城就死定了”的嚎叫,接着便是杂乱的口号,墙垒处传出短兵相接兵器碰撞和喊杀。

  钟老四嘶哑的喊声响起,“快,快,别他妈让这些王八蛋先到墙头。”

  队列中所有军官都在大声催促,集训以来钟老四的非人折磨在此时体现了价值,这些惯于吃苦耐劳的士兵有了良好的身体基础,农兵连在一天奔袭九十里后,仍有体力保持奔跑,最前面开路的战兵第九司已经越过了交战街垒的位置,往城门拼命赶去。

  左侧城墙上射来的弓箭和铅弹不断落在夹道两旁的屋顶上,砸得瓦片哗啦啦的响,关大弟前方啊一声惨叫,一名火枪兵被斜面打来的鸟铳命中,他的队长拖着他的鞓带将他拉到路边,也不及帮他包扎便继续追赶队伍。

  关大弟呼呼喘着气,经过那名火枪兵身边时,偷空瞄了一眼,只看那士兵正用一只手捂着左胸,另一手吃力的要打开装棉布的救护包,关大弟不能去帮他,只好在心里帮他求了老天爷。

  他终于也跑到城垒的位置,这里离瓮城只剩下七十步,城墙上狭小的防线上已经进入激烈的肉搏战,叛军的身影不断翻上墙垒,然后与防守的文登营激烈拼杀。

  关大弟眼角看到前面的战兵第九司已经跑到瓮城门,门口点燃了几个巨大火把,两个身穿明军衣服的人在门口焦急的不断挥手,其中一人拉住第九司的把总,一边跑一边不停说话。

  城楼上也有人对下面吼叫,让战兵立即穿过瓮城支援城楼。各部的军官都开始提醒士兵准备战斗,一片嘈杂的叫喊中,关大弟的排长也大声喊道:“记住简报说的,镇海门大街只能排开八人,每队是展开成两排。”

  排长的声音断断续续,这样的跑动中还要不停发令,显然也让他有些受不了,他刚刚说完,城头墙垒的位置一片惊叫,关大弟急忙转头一看,几个圆乎乎的黑色物体从防守方的后面飞出,砸在墙垒上,紧接着一个火把就扔了上去,火头呼一声窜起,墙垒附近密集的叛军顿时被火焰吞没。

  一个个人影在火光中拼命挣扎,发出关大弟从未听过的惨烈叫喊,两个火人跳出城头,嘭嘭两声重重摔到城墙下,溅射出一片火星,两个火人蠕动几下,便再没有了动静。

  关大弟心头狂跳,好在队长不停咆哮,这位队长是战兵中调来的老兵,在训练时是关大弟很怕的声音,现在却如同他的定心丸一般。

  他头脑中几乎变得麻木,随着队长的口令条件反射的行动着,很快眼前一暗,他们已经进入了瓮城侧面的门洞,关大弟将自己的长矛紧紧握住,战斗就在眼前了。

  一个受伤的行动队员坐在城门边哈哈大笑,“你们他妈终于来了,老子要那李九成十倍赔老子的左手。”

  终于头顶的黑色消去,队伍向左转弯,空旷的瓮城出现在眼前,周围的城墙形成了一个四方的宽大天井,越过前面战友的头顶已经能看到洞开的镇海门城门,门洞那头长长的街道上火头闪耀,火光中满是晃动的人影,城门上则不断向下打枪放箭,叛军已经攻到城门附近。

  “这就是镇海门。”关大弟在心中说了一句,他的连长在平山休整时亲自给他们作简报,镇海门就是农兵第三连首要夺取的地方,钟老四反复跟他们讲诉了镇海门的重要性和瓮城的特点,关大弟的脑袋不太灵光,但是他记住了瓮城就是一个小城,可以作为一个独立的城堡进行防卫,以文登营的战力,只要在瓮城部署好,叛军就绝攻不下来。

  “虎!”前面的战兵一声大喊,第一个局冲出镇海门门洞,火枪手一轮猛烈齐射后往两侧散开,杀手旗队呐喊着冲到镇海门大街,与那里的一批叛军厮杀起来,那些叛军挡不住这些凶猛的战兵,立即朝南边和两侧的巷道逃跑。

  战兵并不追击,留在原地戒备,第九司后面两个局也开始出门,顺着城梯登上城墙,他们很快出现在瓮城墙头,往城墙两侧部署。

  农兵连则开始紧张的整队,镇海门大街虽然号称大街,但两侧的廊房大半被居民私自搭建成了封闭的铺面,这些违章建筑不但使街道狭窄也让原本的排水沟被纳入室内,这是明代城市卫生糟糕的原因之一,所以这个大街上只能排开八到十人的正面,他们的任务是阻止叛军在大街上集结。

  “八人成一行,每队两行。”关大弟作为最强壮的士兵,每次两行列阵都是前排,而他们排的序号正好是第一排第一队,他便成为了整个农兵连的前锋。

  他面前不远处,两个穿着明军军服的人和钟老四对着大街指点一阵,谈完后钟老四随即就找来几个排长和分遣队长,对着简易的地形图部署任务。

  此时前面的战兵全部出了门洞,戒备的一个局也将很快登城,钟老四来到第一排扫视了一圈他的士兵,眼光在关大弟的身上停留了一下,他随即大声道:“老子平日打骂你们,就是要让你们在现在这种时候能活下来,咱们本来是长矛兵,这些街上的活不好干,但安排了就得上,直到第八司接替咱们。情报局的人让咱们把城楼前五十步占据,老子说咱们别管几十几百步,不然你们那个长矛只能等人射死,听说叛军还有弗朗机,那更不能呆站着,每次冲击动用一个长矛排四十八人和一个火器排,让长矛队去冲,面前有人就得打得他跑不见,冲完一次回来瓮城休整,你们都听明白没有。”

  “明白!”

  这时城门边一声竹哨,钟老四转头一看,街上的战兵百总正望着这边,钟老四马上打出手势,关大弟的排长喊出口号,火器第一排和长矛第一排整齐的踏着脚步往前开进,战兵纷纷往两侧城梯撤退,他们将在城墙上守卫。

  关大弟穿过门洞,浓烟滚滚的北城出现在他面前,这也是他第一次到府城,传说中繁华无比的大城市竟然是这个样子。

  镇海门大街上的火势已经减小,一些人影开始在街道上出现,在辽东口音的呼叫声中慢慢开始汇集,他们的声音极为惶急,想必知道文登营已经到了北城。

  那边很快爆发出一阵喊杀声,无数人影在长街上涌动,东侧的巷子也不停有人加入他们的人流,各种武器的锋刃在夜色中留下道道明亮的光色,朝着镇海门急冲而来。

  前排站立的关大弟口中有些发干,他忽然在想弟弟是如何死的,是不是就是死于这样密集的混战之中。

  “火器排预备!”火器排长冷静的声音响起,关大弟握紧自己的长矛,微微弓起身子。

  乘着这短暂的间隙,钟老四在后面大声咆哮道:“长矛兵冲锋,半步不能落后,半步不得超前,杀光这帮子乱兵!”

  对面的叛军越来越近,火器排长大喊一声,街道正面和两侧巷道口的火器兵一顿猛烈的齐射,前排叛军滚葫芦般倒下一地,后面的叛军依然汹涌而来。

  “错落半步者死,长矛兵有进无退,冲锋!!”钟老四嘶声力竭的大喊一声,嘹亮的冲锋号鸣响。

  “杀!”长矛兵齐声大吼着挺起长矛,长矛第一排四十八名长矛手排成六行,平平的向前跑去,关大弟如同训练时一般用眼角看着自己的队长,这样的跑动冲锋每日练习数十遍,依然如同条件发射一样,旁边巷道闪出几个叛军,用鸟铳向文登营射击,关大弟左侧一人被击中,后面迅速补上一人,保持着前排的整齐。

  关大弟无心去看那战友,排长的口号加紧,速度渐渐加快,周围都是战友的脚步声,铁甲碰撞的叮当声密集的响起,队列越跑越快,直到他的长矛噗一声死死扎进对面一个叛军的胸膛,狭窄的街道中没有任何人能躲避,密集的长矛不用任何技巧就能刺中一个目标,前排的叛军同时停顿,扭动着歪倒地上。

  关大弟刺中的对手没有任何铠甲,只是一个持着武器的暴民,他面目狰狞紧紧抓住矛杆,关大弟用力抽出长矛,看着那人胸口喷出的血箭,他竟然感觉到一丝畅快,手中长矛毫不停顿的继续刺杀,将后面一名披棉甲的叛军杀死。

  冲击的叛军在惯性下依然冲来,关大弟后排的长矛兵将手太高,长矛从前排的肩膀探出,密集的长矛不停伸缩,实心三角铁形状带血槽的钢制矛头每次出击便能带走一条人命,装备低劣又组织混乱的叛军竟然无法逾越这道矛头组成的防线,尸体越积越多,前面的人想退走,后面人堵住了道路,形成一团拥挤而杂乱的人丛。

  关大弟大声怒吼,开始的紧张不翼而飞,他只想到了自己死去的弟弟,似乎面前这些敌人都是杀他弟弟的凶手,多年山上艰苦生活锻炼出的强壮体魄让他的长枪成为最凶悍的杀人武器,他只需要用尽全力把长矛不断刺出,就能轻松的收割人命,一个个陌生的面孔带着痛苦倒下,变成地上交错累叠的尸体,莫名的刺激感觉占据着他的脑袋,连对面飞来的腰刀砸在他的铁甲上,他也没有丝毫感觉。

  终于面前一空,叛军的残余转身逃窜,排长追击的命令传来,关大弟大步踏上地面的尸体,踩过那些刚死去的人往前追去,风声从耳边呼呼的吹过,他已经忘记了队列,只是不停的向前,强悍的体力让他远远跑在所有战友前面,将一个个面前的背影捅倒。

  被刺中的叛军都大声惨叫,其他溃败的叛军更加惊慌,崩溃的精神让他们没有人反抗,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后面越来越多的人被溃退的人卷走,而没有人注意到紧紧追着他们的竟然只有一个人。

  关大弟不停的追击,不停的刺杀,他也不知道杀死了多少人,最后终于在草桥边停顿下来,他弓下身子不停喘气,披着铁甲冲锋了数百步,他的体力也吃不消了,兴奋的脑袋开始清醒过来,面前叛军狼狈奔逃的背影越过草桥往南远去,街道上一片狼藉,叛军遗留的二将军炮和弗朗机歪倒一旁,连炮手也被败兵席卷一空,叛军自相踩晕踩死的人摆满大街。

  关大弟猛地转头看看身后,视线之内居然没有一个文登营的战友,他大张着口呆了片刻,突然一声大喊转身往镇海门逃去。

  第一百零二章 南北

  “长矛呢?”

  “跑掉了。”

  “老子叫你跑掉了!叫你跑掉了!”队长一边骂一边用劲踢着关大弟,他发出追击命令后很快就打算收队,但他当时累得气喘吁吁,哨子半天没吹响,这个愣头兵就一溜烟追得没了影,派几个兵去找也没找到,而且回来的时候居然把长矛掉了。

  旁边的军法官拿着火把过来,翻开关大弟的腰牌看了编号,记录在自己的小册子上,关大弟呆呆看着这两个军官,不知道说啥好,他回来的路上遇到几名巷道中出来的乱兵,两边都吓了一条,他杀死一人后矛头被卡住,他此时没了群胆,惊慌之下丢掉就跑了。

  军法官记完才问道:“你追到河边了?”

  “啊,是啊。”

  “杀了多少人?”

  “俺不知道,一地都是人,不知道哪些是俺杀的。”

  他的排长又狠狠一脚,踢得关大弟全身一抖,排长踢完转头对军法官讨好道:“军法官,你看这关大弟不是故意的,是俺的哨子没吹响,他打起来昏头了才冲了那么远,以后不会了,但他毕竟是杀敌心切,而且一个人把叛兵都赶过河去了,您看在他杀了那许多叛军的份上,高抬贵手吧。”

  军法官摇摇头,有些不知道怎么办,陈新既要求服从纪律,又要求对勇敢行为鼓励,他现在也不知道该对关大弟鼓励还是惩罚,不过他确定这次违令是对作战没有负面影响,可以不即刻处理,回去交给战斗群的军法长头痛去。

  “他杀的人多自然有奖励,但违纪就是违纪,作战时脱离队列,违反作战条例,遗失主要兵器,给你记录在册……”

  军法官还没说完,钟老四的破锣嗓子就从前面响起,“还记录个屁啊,关大弟好样的,你他妈脑袋比关帝庙还笨,杀人就比你弟弟厉害多了,老子还没看过这么猛的兵,城楼上的战兵都给吓住了,老子要的就是这种兵。”

  军法官脸露不满,自顾自的继续记录违纪情况,钟老四刚才回收了冲击的部队后,换上了长矛第二排,部署队形花了点时间,所以来得稍晚,此时见军法官还在记,过来不由分说,一把将本子抢了远远扔出去,大大咧咧道:“叫你他妈别记了,聂洪来了老子也是这句话,这官司打到陈大人面前老子也不怕。”

  “你他妈……”军法官情急之下指着钟老四的鼻子大骂起来。

  钟老四仰头盯着他,“你他妈啥你,老子从着棋山开始每仗都有份,你他妈哪年来的,再敢指着老子,把你指头剁了。”

  军法官和他斗鸡般互相瞪着,半响后终于退开两步狠狠道:“钟连长,别忘了你管不了军法,军法官是掌握军法的唯一主官,这事我一定要报给上官。”他说完跑去捡起本子,穿过门洞去监督新部署的人马。

  关大弟满心感激的盯着钟老四,但他也不懂说什么感激的话,周围听见的士兵都觉得关大弟没啥大错,心中也对这个主官充满敬意,又有些替他担心,倒是钟老四满不在乎,他一挥手道:“这事老子帮你兜着,你娘的打赢了还有错了不成,不但不能处罚你,而且还要给你报战功,申请一等白刃突击勋章,要是你都得不到,老子就去中军部找陈大人分说。”

  这时城楼上休一声鸣叫,瓮城中的士兵都抬头一望,一枚烟花飞上天空,爆开一团绿色的火光。

  ……

  “绿色烟火,北门已经稳固。”

  身边的朱国斌提醒着,策马立在密神山下的陈新往北边看了一眼,心头不由一松,只要镇海门在手上,计划就基本成功了。

  他带兵从平山一路疾行,连炮兵都丢在了后面,到达后第七司和预备营四连从南边对这座大营进行了一次凶狠的突袭,叛军中有力者被调去了参加攻克登州的作战,然后全都跑去了城中四处抢劫,留守的只剩些老弱和被强拉的民夫,千总范守业亲自指挥第七司和第四连突然从南边出现,连箭都没挨上几支,就将一座牢固的营寨攻破,其中没有找到多少金银,应当都被叛军随身携带走了,但是粮草和布帛等财物堆积如山,营中的民夫在惊慌中炸营,整个营地一片大乱,此时对大营的清扫仍在进行,黑夜之中很多人乱窜乱跑,一时还不能完全控制营地。

  登州南门外散落着满地的火把,那里的喊杀声已经渐渐消失,朝天门大门紧闭,城头一片嘈杂,不断向外开枪打炮,城外则响着一些喇叭和竹哨声音,陈新知道是第八司在重新集结。

  现在北门稳固后陈新便放下心来,原本他打算投入两个战兵司到镇海门,但南门发现一批叛军援军正向密神山开进,他不得不将第八司投入拦截,救援的叛军显然没有过任何夜战经验,他们的指挥体系在黑暗中毫无作用,而文登营的战兵每月都有数次夜战训练,虽然也存在问题,但能保证指挥体系的完整,叛军甚至在接战后还打着火把,成为最明显的靶子,他们短暂抵抗后很快陷入混乱,在黑暗中往南门和西面逃窜。

  大军到达之后,周世发就派出了属下过来报告了镇海门的形势,叛军在发现文登营大军出现后进行了几次凶猛的进攻,防守的战兵和行动队不断点燃镇海门大街的房屋,层层阻滞叛军势头,叛军又改为从城墙进攻,攻击十分猛烈,连周世发本人都参加了城墙上的战斗,现在城楼上的信号说明战兵及时赶到将乱兵击退,城墙和镇海门大街都已经稳固。

  至于城内的情况,周世发和张东估计叛军已经将大多数大户清扫一空,因为城中辽民众多,多年积累的怨恨一朝爆发,很多辽民自发抢掠,造成的破坏范围和强度非常大,他们与当地人互相残杀,使得城中伤亡惨重,城北和城南大火,很多房屋被焚毁,特别是草桥以北到镇海门的区域,因为行动队的故意纵火而更加严重,只剩余西北和东北部分区域残留。

  陈新对身后的副官问道:“代正刚那边的人来报过没有,何时能到?”

  副官立即答道:“没有消息,已经又派出两名塘马去查探,估计他们也派出了塘马,天黑后恐怕难以找到咱们的位置。”

  陈新点点头,心中稍有些不快,代正刚他们二百二十里路程大多是官道,急行军的话大概明天午时前应该能到,但现在没有确切消息,让陈新觉得十分被动,最主要的便是第八司到底要不要派到镇海门。

  文登营占据北门和南边的密神山,由于炮兵还在后面磨蹭,所以火力上并无多大优势,两个方向都没有绝对优势,互相援助需要绕过半个登州城,而且行动都在城墙监视下,一旦天亮之后会很容易被城内判明兵力和动向,现在叛军在城内占据内线优势,兵力调动更加便捷又隐蔽,原本最有战力的叛军在三千人上下,城中东江来的士兵很多,加上那些暴乱的辽民很容易召集起上万人,如果他们集中攻击一处,还真有些悬。

  文登营在此的兵力只有两千五百人,其中还有五百的辅兵,虽然他们也有腰刀和刀棍等武器,但他们一路帮助战兵扛铁甲,体力损耗很大,平日训练不多,还不足以作为可信赖的力量。

  朱国斌知道陈新的担忧,在平山商议之时,他原本认为应当全军从镇海门入城,但现在代正刚等人未到,乱兵可能从这个方向逃往莱阳,进而去文登捣乱,即便朱国斌认为这些乱兵不会敢去文登,他也不敢全打包票,现在文登营所有军队都在登州,一旦有大股溃兵跑去文登,造成的损失就难以估量。所以他在心头也同意了分兵据守南北,后来攻破密神山后这里发现大批布帛,朱国斌原来就是海盗出身,也知道陈新的海贸生意,这些丝绸布帛都是银子,叛军未及搬运的粮草和牛马车更多,以陈新的性子是绝不会放弃的,所以固守密神山已经变成了必须。

  他思索一下低声道:“大人,属下觉得第八司还是应当派到北门,密神山大营离城七里,控扼通往栖霞的官道,咱们不需要封闭南门,只要守在密神山便可,留下战兵第七司和预备营第四连,属下亲自领骑兵营策应,这里共有一千人马,再留下三百辅兵从旁协助,第七司投入城内之后,镇海门便不必死守,可以将防线扩展至草桥,逼迫叛军在草桥以南部署人马应对,另外再派两百辅兵进城,让他们在城头上扔些石头标枪还是可以的,必要时也能杀人,咱们的辅兵不会比一般的营兵差,再说属下按大人指点练出的四百骑兵,应可当得寻常两倍,足可保此处大营无虞。”

  陈新听完后点点头,对朱国斌提得方案已经接受,他自己因为策划此战良久,既想获取利益,又不愿损失太大,颇有些患得患失,朱国斌因为不知道那么多阴谋,反而能一下抓住重点。

  朱国斌看陈新认可,接着道:“叛军今日在城中大抢大杀,人都分散到了各处,周世发通报的情况也说城中依然很乱,晚间更不可能聚集军队,李九成就算明日能把人收拢,兵不知将,将不知兵,一夜之间不可能将那些乱兵乱民整训成军,代正刚明日应当能到,该急的不是咱们,天明后只需固守密神山营地和镇海门瓮城,咱们不出营,叛军就无法判明咱们的人马数量,另外还可用个小计,天亮前押送一批刚刚俘获的乱兵出营,换上些衣服头盔,天亮后大大方方从栖霞方向重新回来,叛军在城头看不真切,只会认为是有更多人马到达。”

  陈新对朱国斌更加欣赏,按朱国斌几次的表现比刘破军更适合当参谋长的角色,但陈新又认为朱国斌很有决断力,在现在这种通讯基本靠腿的时代,放在前线当主官更加有用。

  朱国斌的一番话让他心中安稳不少,再思考一遍后开口道:“让第八司收拢队伍入镇海门,入城后以战斗组编组出击骚扰城东,并在草桥附近作出进攻假象,吸引乱军兵力,城外其余部队清扫密神山营地后轮流休整。”他说完后对又身边副官道,“告诉周世发,如果李九成派人去镇海门谈判,就跟他谈,拖拖时间。”

  第一百零三章 各有打算

  东门上发出一声震动全城的巨响,一颗炮弹高高飞过北门城墙,打中了水城的南城墙。李九成颓然坐在城中心的钟楼顶层,心中既懊悔又害怕。

  从发现文登营之后,他马上派出家丁四处寻找那些将领,收拢了一批兵力从东西城墙、草桥和登州桥同时攻打镇海门,谁知道那些文登营的人在北城大肆纵火,从城内士兵只能一边灭火一边前进,被拖延很多时间,使得这两条线路几乎都没形成压力。

  而两侧城墙正面狭窄,东西两面城墙的将领在心急下只带上士兵就出发攻击,却在几处墙垒前被连续击退,在最后眼看要攻下时,被赶到的文登战兵打得崩溃,文登营战兵顺着城墙一路进攻,把整个北面城墙全部占据。

  等到东西门的将领调动来火炮,对方也将北门的火炮架好,对准了城墙拐弯处,所有士兵都绝不愿意再从城墙进攻,现在只有东西两门炮手对着北面城墙发动一些毫无准头的炮击,攻取镇海门却没有了希望。

  在吴桥起兵时李九成的野望并不大,他希望通过一次兵变招抚,将买马银的事情抹平,但后来攻城略地出乎他意料的顺利,山东各城皆不堪一击,他渐渐在叛军中建立起了威望,自己的欲望也高涨起来。

  从起兵开始,文登营就一直是他心中的一块巨大阴影,虽然他口中对文登营并不惧怕,但他心中很明白文登营的战力,他在崇祯三年底去文登的时候就对这支军队十分震惊,他们并不同于家丁的凶悍,更类似于一种木偶人般的形象,但偏偏这些木偶人仍然让李九成感到害怕。

  昨晚攻下登州那一刻,李九成认为自己已经摆脱了这个阴影,现在不过一天的时间,他就从天堂跌到了地狱。发现城墙被阻拦后,他将收拢的近千人投入到镇海门大街,希望乘着对方刚入城立足未稳之际夺回瓮城,谁知队伍被对方一个冲锋打得丢盔弃甲,临时召集的队伍编制混乱,乱民和士兵都在其中,连最前排也是良莠不齐,少量的精锐家丁和抽调的炮兵都被惊慌的溃兵席卷一空,乱兵自己踩死踩伤的都有数十人,他们一路逃过草桥,惊慌中完全逃散,连带着后面正要聚拢的士兵也不见了踪影,要在夜间去收拢这样一支乱兵是不可能的。

  南门的孔有德往密神山派出七百援军,走到半路就遇上了文登营的攻击,七百人在黑暗中溃散,孔有德不敢开门,溃兵有些在城门外叫骂,有些则躲在黑暗中不敢出声,更多的是慌不择路往西门方向跑了。

  这两次重大损失让李九成手里只剩下不到五百人能调动,其中还有上百的乱民,在与文登营这样的对手交锋中没有任何战力可言,镇海门的那次大溃败也影响到了这些人的士气,李九成不得不让家丁严加看守。

  对李九成打击更大的,便是他完全丧失了起兵以来的信心,对上山东标营入砍瓜切菜的辽兵在文登营面前毫无还手之力,每次刚收拢人马就被击溃,不论是开始阶段那些少量精锐的层层阻滞,还是后面的正式交锋,都体现出了巨大差距,李九成在心中对文登营的畏惧已经超过了建奴。

  陈新在密神山心神不宁,他哪里知道这李九成如此不堪,甚至根本没有了出城进攻的打算,李九成现在最担心的反而是文登营乘夜继续进攻。

  楼梯板上咚咚声响,李应元和耿仲明出现在楼梯处。李九成落寞的表情马上换成了冷峻。

  “李大人,咱们只搜罗到两百多人,末将派家丁又去抓人去了。就是,这东门和南门外边一会吹号一会打枪,也不知他们到底要干啥,这些兵要不要派去固守那两门。”耿仲明满头大汗,语气焦急中带着惊慌。

  “惊慌什么,咱们还有数千人,那文登营总数也不过四千,他们刚刚赶到,又没有器具,如何能攻城,都给老子定下心来。应元你去传令,让东西门把红夷炮对准北墙打,与北墙拐弯处架上几门大将军和弗朗机,他文登营能这么干守住,咱们也能守得住,老子不信他文登营能挡住炮子。”

  李应元答应一声,却没有马上走,脸上满是担忧的看着李九成,李九成看他一下,眼神中难得的出现一点感情,但转眼又隐去,他站起身来,钟楼下的登州依然混乱,东西南三面的街巷之中随处可见有火把晃动,哭叫喊杀声隐隐传来。

  他对两人低声道:“别用那些城里的营兵和乱民了,你们各自去召集自己的老兄弟,天亮后先固守画河以南的地方,多拉些炮到街,堵住那些大路,他陈新想把老子一口吞了,老子也得让他掉块肉,耿仲明你负责守草桥,孔有德守南门,王子登和陈光福守西门,我的人在钟楼三面接应。”

  方才领兵攻击镇海门大街的便是耿仲明,因为李九成不断催促,耿仲明接收了人马便立刻发动,其中很多士兵来自不同叛军所部,又没有原来的军官统领,所以他的组织是很混乱的,前锋损失惨重后引发的大溃败之猛烈,让他心惊胆跳,若非几名家丁拼死护卫,他恐怕也会被溃兵踩死。

  他此时想起仍是心有余悸,沉默一会后对李九成说道:“大人,南门和北门都是大败,眼下城中兵卒要么继续抢掠,要么就想出城跑路,陈光福方才就在西门赶走一群,总之是人心惶惶,那文登营真……真是凶悍非常,比之建奴也不差分毫,咱们军心不稳,这么守着终究不是法子,要不要去问问陈新,他到底要啥东西,是不是承诺给他的分润没到手,让他动了怒。”

  李九成冷冷一笑道:“你以为陈新要的是那点好处,那咱们就是继续上了他的当,况且,谁说咱们没法子。”

  “这,请大人指点。”

  李九成扫视两人一番,他本不打算说出来,但耿仲明现在的表现十分惶恐,他必须安抚这些关系松散的属下。

  “孙大人不是在县衙关着嘛,他现在仍是登莱巡抚,咱们原本是他属下,登州眼下出了大乱子,陈新又是他对头,他若想保命,便该懂得减小城中的危害,本将现在就去跟他谈谈……招抚。”

  耿仲明和李应元呆了片刻,同时露出欣喜之色,站在孙元化的角度,招抚这城中近万的乱兵乱民确实能减少他的罪责,因为只有一天时间,他可以把丢失城池说为城中有人作乱,随即便被他平息,连带着吴桥兵变的叛军也一同招安了,这样一来,即便登州损失惨重,他至少没有丧城失地的大罪,以他在朝中的人脉,是可能保下命来的。只要孙巡抚承认招抚,那这些叛军全都又变成明军,陈新便没有了攻击他们的理由。

  所以两人也认为,李九成这一招缓兵之计有很大胜算,至少能拖延一下时间,让他们有时间整合城内的辽民和乱兵,重新组织起来。

  李九成在两人敬佩的注视下感觉恢复了不少信心,他对两人道:“耿参将,应元,你们按本将方才所说去传令,我该去见孙大人了。”

  几人下楼后分头行动,耿仲明带着几个心腹家丁到路口转往北面,这里有几百名叛军胆战心惊的分布在街道两侧,作出防御草桥的样子。

  耿仲明离开李九成之后脸色又从欣喜变得阴暗,家丁头子看他一直不说话,低声问道:“大人,李九成有啥说的,咱们真还要和文登营干仗?”

  “他以为拉出孙元化就能胁迫陈新,也不看看那陈新是啥人,他的人马是如何来的,你以为文登营真是碰巧今日赶到,他必定用宁海州的分兵吸引李九成的注意,然后在栖霞伏下大部人马。他能一老早在城中部下如此多人马,又在临变之时买通王秉忠,等咱们破城才发动,要多深沉的心机,他要的绝不是四成的分润,若本官所料不差,水城中同样有他人手,作为丢失镇海门后的应对,现在水城有吕直,宁海州有王廷试,登州打成这副模样,谁看不出孙元化铁定下台,这两人都能代替孙元化主持登州大局,孙大人那个巡抚名头现在连老子都吓不住,能吓住陈新这混蛋?”

  家丁头子虽然性情凶悍,但一天的仗干下来,也没了丝毫脾气,他吞口口水道:“那咱们可咋办,打不过文登营这帮人的,可惜刚抢了那许多银子,可别转眼就给文登营抢跑了。”

  耿仲明脸色严峻,眼珠不停的转动,凑过来对家丁头子吩咐道:“你走冰面绕过草桥,去北面寻陈新的人,把李九成的打算告诉他们,然后就说本官是被乱兵所迫的,现在希望反正,那陈新有什么条款,尽管先答应下来,天明前一定要回来给我回话……”

  ……

  两名背着背旗的塘马无奈的站在登州水城振扬门外,城门依然紧闭,上面的水营守兵和一些正兵营的南兵在墙头张望,他们不敢打开城门,因为他们不能确认这里的塘马确实属于文登营。

  昨晚开始的登州战乱让水城守兵心惊肉跳,这里的士兵大多来自水营,同样的贪腐横行,陆战的战力几乎没有,人心惶惶之下有不少人从人少的东西两面城墙缒下跑了,吕直在城头出现了两次,不停张望北门的战况,他只以为是守城的登州兵和叛军恶战,后来又有一支人马进城,让他完全弄不清楚是什么状况,心情更加惶恐,只下令官兵紧闭城门,无论谁叫城都不要开。

  双方僵持之时,张东的身影从夜色中现出,他带着两个行动队队员,下午之后他便不断指挥城中的队员层层阻截,精神高度紧张,最后时刻也亲自参加了防守城梯的作战,战兵入城后他又不停给各部主官讲解城内形势,帮着部署防御,好容易休息一下,马上又被调出城来。

  此时他满脸黑灰,血迹斑斑的右臂捆了棉布吊在肩上,他过来后低声问了两名塘马情况。

  一个塘马下来轻声回道:“吕监军一直没有过来,城兵说他们不敢给咱们开门,镇海门都打成这样了,他们有啥怀疑的,做戏能做成这样不成。”

  张东疲倦的摇摇手,让手下拿过火把,正要到振扬门前,忽然想起一事,到路旁单手抓了些积雪,往脸上一通乱抹,然后对手下问道:“看得清脸没有?”

  行动队的手下点点头,这次张东在登州的表现十分抢眼,所有参加行动的情报局人员都对他充满敬佩。

  张东把手抖动两下,拿起火把走到城楼下,对城上喊道:“在下是陈大人参随,曾在身弥岛见过吕大人,请吕大人说话。”

  城楼上一个声音回道:“吕大人在府中,他让我等无论是谁都不得开门。”

  张东自然不信,从容道:“你去转告吕大人,就说文登营陈大人很快会过来,请他出来一唔,有要事相商。”

  上面的水营军官听说是陈新要来,口气马上变了道:“那兄弟稍等,我这便去寻吕大人。”

  他话音刚落,吕直的声音就在城头响起,“陈参将来了,快快,让他来门前。”

  张东微微一笑,他猜测吕直便在城楼,只是躲起来要看清情况,当下吧火把贴近一些,抬头道:“吕大人安好,小人奉陈将军将令,要先确定大人安全。”

  墙头探出一个小宦官的脑袋,他望了一下,记起在身弥岛确实见过这个张东,又把头缩了回去,然后两个城碟间伸出一面盾牌挡住外侧,吕直终于从盾牌和城墙的缝隙间露出面孔,他自己提着一个小灯笼,脸上满是激动的问道:“水城一切安好,陈将军可是真的来了?还有多久能到啊。”

  张东立即跪下行礼,吕直让他起来后,张东仔细看看墙头其他人的神情,没有任何异样,他确认水城安全后,用两手把帽子扶了一下。

  陈新的声音马上从墙外的黑暗处响起,“吕大人,属下救援来迟,累大人受惊,罪过罪过。”在十多名中军卫队的簇拥下,陈新步行来到城门下,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周围的几名卫兵拿着盾牌,警惕的注意着城头的动静。

  “陈将军啦……”吕直手中的灯笼都抖动起来,要不是旁边小宦官扶着他,恐怕已经软倒在地,他从昨晚就开始担惊受怕,虽然他在己巳之时曾经提督内城九门,但水城城周才三里,高度和宽度都不足,根本无法和京师的城防相比,现在终于放松下来,连忙对左右道:“快,快开门,快让陈将军进来。”

  第一百零四章

  振扬门终于吱吱呀呀的打开,陈新身后又出现十多名中军卫队,他们随着陈新进城,并且留在了城门处,周世发原本在水城安排了眼线,并且在丹崖山几个庙宇中藏了一个局的战兵,乱起后吕直便关闭大门,双方失去了联系,看到北门烟花后,潜伏在水城的人从西墙偷偷缒下数十人,赶到北门参加了战斗,对防守北门起了重要作用。

  虽然他们汇报的消息是水城辽人不多,但此时登州处处皆可能潜藏着危险,陈新还是担心出现问题,所以先让张东确定安全,然后才现身,并留下卫队控制城门口。

  吕直激动之下并未留意,陈新就在城门处就对吕直跪下道:“末将听说叛军围城,一直担忧吕大人安危,余大人在莱州附近畏缩不前,末将便自行带着人马到了栖霞,但孙大人有前令说不许攻击李九成叛军,末将迫于军令,只得在栖霞逗留,前日抓获两名逃出的叛军,他们说李九成要派内应破城,末将心中担忧大人安危,当下便不顾孙大人的严令,带领人马急行,刚到便听说北门有人坚守,便派出人马支援,天幸守住了北门,得见大人无恙,下官心中大石才落地了。”

  “好,好,疾风知劲草,咱家没看错你。”吕直终于慢慢平复下来,他没带着陈新去到城楼,叛军东西门的红夷炮不时会打放,城楼并不安全,水师守备府和监军府又稍远,他急于了解登州情况,便去了城楼下的值房,赶走了其他士兵,客气的请陈新坐下。

  他在身弥岛亲自见识了文登营的强大战力,标营是个什么样子他很清楚,虽然比山东兵强很多,但和文登营还不在一个层次上。现在安全得到确认之后,吕直立即便开始关心其他事情,“陈将军,昨夜突然乱起,登州消息不通,本官一直不明,那叛军怎地突然便入城了,你可知孙大人和张总兵在何处?都平安否?”

  陈新一脸痛惜,“城中俘获一些乱兵,据他们交代,是前日溃兵入城后串联了一些辽兵为内应,攻破东门让叛军入城的,孙大人被叛军抓获,张总兵城破后……杀身成仁了。”

  吕直长长的哦了一声,语气中颇有些落寞,转而大声怒骂道:“那孙元……孙大人先是严令沿途各军不得攻打叛军,任其长驱直入,前几日又非要放溃兵入城,张总兵当时极力阻止未果,他事后曾来寻咱家,想请咱家阻止此事,但当时溃兵已然入城,张焘又是孙大人的心腹,咱家想着同僚之谊,不便再阻拦,张总兵走时忧心不已,足见一片报国之心,未想就此天人相隔,可恨,可恨。”

  陈新也轻轻叹道,“张总兵确实可敬,末将听闻此事,也是心中悲愤,还请吕大人节哀,眼下叛军依然盘踞城中,若能尽快扫清,当令张大人在天之灵安息。”

  吕直轻轻颔首,他心情安定之后,心思也活跃起来,发现眼前其实是一个机会,扩大监军权力的机会,他眯眯眼睛问道:“陈将军此次带来多少人马?”

  “一千余人,还有两千人在路上,大概明日午时前后可到,另外便是各卫所的民夫三四千人,属下临时发放了武器,也可当得一用,但叛军在城内估计有上万人,明日当有一番恶战。”

  “陈将军需咱家如何支持,尽管说来。”

  “末将需要粮食和马料,请吕大人接济一下镇海门的人马。”

  吕直一口答应下来,“应当的,陈新你急行赶来,必定没带粮食,好在水城中还有不少。”

  陈新故作犹豫一下道:“另外便是孙大人眼下在叛军手上,下官投鼠忌器,担心叛军狗急跳墙害了孙大人他们性命,二来也怕孙大人在叛军胁迫下发些违心之命,到时末将左右为难,是以还想请大人来主持大局,属下也有个主心骨。”

  他这提议正合吕直心意,两人在身弥岛就已经勾结在一起,陈新几句话就表明了自己意思,就是要请吕直接掌巡抚权力。

  吕直站起来左右走动,陈新没有打扰他,吕直停下来后盯着陈新道:“咱家一个阉人,原本只是代天监军,巡抚的事是管不了的,不过眼下是非常之时,只好勉为其难先把担子挑起来,不过此事还需即刻禀报朝廷,必须说明登州已陷,孙大人被叛军生擒,咱家是不得已而为之,否则那些御史的口水怕是能淹死咱家,陈将军可愿附署一份塘报?”

  陈新听完就知道吕直要断孙元化的退路,落定孙元化丧城失地的罪名,再落实他自己的军功,以此从登莱巡抚的下分出一些重要权力到自己手上,现在登州已下,陈新并不想要孙元化的命,但耿仲明派人来通报的消息却让他只能如此选择,他需要理由继续进行后面的计划,但他只是一个副总兵,必须要吕直顶在前面,孙大人只能让他听天由命了。

  陈新拱手道:“下官听大人的,从此刻起孙大人任何军令都不予执行,所有画巡抚关防的文书也都不接收。”

  吕直点点头,“那咱家即刻动笔写奏疏直禀皇上,陈将军最好也即刻便写。”

  “是,下官今晚就派塘马加急送去京师。”

  两人马上动笔开始写,互相商量着其中细节,所述必须一致,两人足足用了近半个时辰才写完,吕直又找来师爷润笔,重新抄写一遍,两人所奏报的大体符合事实,孙元化发往各地严禁攻击叛军的文书无可抵赖,放溃兵入城也是他的主意,两人的奏报都咬定叛军已经攻克登州,导致登州糜烂,吕直亲自领兵坚守水城,击溃叛军多次攻击,幸亏陈新及时赶到,正巧北门义民接应,从而重夺登州城,吕直的奏疏最后全是对孙元化的弹劾,陈新的塘报大致意思相同,但更强调目前登州乱军达两三万之多,形势不容乐观,他只能尽力而为。

  这封奏疏交上去,吕直相信能坐实丧城失地的罪责,自己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会大大提升,最近曹化淳也给他传来消息,皇上对各地的官吏越来越缺少信任,派出的内官更多了,各地监军和镇守太监的权力可能还会扩大。

  吕直在身弥岛之后已经掌握了登州武库和粮仓,然后他利用陈新弹劾辽海走私的机会,将其他派系的水营军官全部报给了钦差,已被锦衣卫和东厂一网打尽,剩下的水营人马都是他一方的。地方文官的考绩他不敢去奢想,他的目标是再取得军饷管辖大权,那样就相当于大半个巡抚了,到时候他就可以成为曹化淳的强援。

  师爷看完后额头有些出汗,他一句话不敢问,匆匆润笔完后交给陈新,马上便有几名塘马带着文书出城,他们将绕道栖霞走陆路去京师。

  陈新揉揉自己通红的双眼,他这段日子一直失眠,前天收到龅牙的急报后,让军队休息了大半夜才出发,陈新却一点睡不着,然后赶了几十里路到达平山,部队再次休整时,陈新和朱国斌等人一直在研究各种方案,后面更是无法休息,到此时已经两天三夜没有睡觉。

  登州一战对他意义重大,是文登营体系发展壮大的关键一步,其中步骤复杂,涉及面又广,他一闭上眼睛就不停的想着哪里还有遗漏,精神高度紧张之下,各种因素对他心理的影响很大,阴谋想多了,连怎么打仗都不知道了,这让他知道自己还不算个真正合格的统帅,好在朱国斌这次起到了参谋长的作用,很多时候帮助他理清了思绪。

  此时又办妥一个环节,他心情一松,顿觉疲倦一阵阵袭来,陈新努力撑着眼皮,逼着自己不要打瞌睡,他似乎记得还有什么事情,拼命在脑袋中回忆一阵才终于想起来。

  陈新对吕直低声道:“末将入城之后,耿仲明见大势已去,打算反正,末将想请大人安他的心。”

  这事吕直自然答应,他也有自己的打算,他需要自己的心腹,现在投靠过来的,就是最好的人手。

  陈新事情都办妥,对吕直跪下道:“大人,城中街巷密集,叛军四处散布,随时可能从身边出现,加之东西门仍有红夷炮打放,城中处处皆不稳妥,末将请大人留在水城主持大局,下官待援兵到达后,将亲自领兵反攻登州城,扫清叛军之时,再请大人点验缴获和首级。”

  吕直听明白了陈新的话,就是要分缴获的财物给自己,这个手下既能干又懂事,确实是收对了。

  当陈新再次走出振扬门之时,两门四磅炮正从门前经过,它们由四匹马拉动着,两名炮手坐在左侧两匹马上,后面拖着一个双轮弹药车,弹药盖上坐着两个炮手,四磅炮的炮架挂在弹药车后面,头下脚上的拖着行动,炮架上插着装填用具,最后面则是打着火把步行的两名炮手,看起来人马都十分疲倦,马匹走动速度很慢,还不停的打着响鼻。

  门外等候的张东迎上来,难掩脸上的喜悦,“大人,炮兵都到了,这是第三连和第三千总部的四磅炮。另外代正刚的塘马也到了,他们午时前就能到达。”

  炮兵赶到之后文登营火力将远胜叛军,无论南北坚守到中午都没有问题,陈新最后的担心也消除了。

  此时的登州城内变得不那么嘈杂,镇海门和密神山都没有发出紧急信号,东方已微微发白,陈新长长吁出一口气。

  张东恭敬的问道:“大人,属下如何去答复那耿仲明的人?”

  “就说本官和吕大人都答应了,其他事情按咱们商议的安排。”

  张东抬眼看看陈新,“事成之后,要不要……”

  “不必,留下他。”

  张东有些疑惑,耿仲明此人墙头草一个,领兵也只是普通,他总觉得留之无用。

  陈新疲倦的道:“朝廷不可能让登州全是咱们的人,与其另外来一个不知深浅的,倒不如留下这个墙头草,再说留下一支东江兵,可以转移受灾百姓的怨气,咱们转圜的余地反而更大,留下他也能让东江各岛那些人知道,这里还有条活路,对咱们以后的策略大有裨益,而且,他还有另外一个很重要的用处。”

  张东脑中急转,似乎从陈新的话中抓到一点什么,但又一直没想透,他片刻后放弃了想透的打算,只是敬佩的道:“明白了,大人真是高瞻远瞩。”

  陈新转头对他微笑一下,“这次你们表现优异,论功时你们自有封赏,以后地盘大了,眼界需要更开阔,脑子跟你的功夫一样需要磨练,多想多用,脑子就会越来越好使,杀不杀一个人,要看其中得失,而非简单的灭口,这次不光是耿仲明,李九成、孔有德他们咋看已经无用,其实都还能有大用,登州的事不光影响着登州,咱们要借此一机会壮大,要收全效。”陈新轻轻叹口气,看着登州上空薄薄的烟雾,“否则,如此惨烈之代价,便白费了。”

  ……

  蓬莱县署,孙元化刚刚在文书上盖好巡抚关防大印,李九成小心的拿起文书把墨迹吹干,对孙元化恭敬的道:“谢过都爷不计前嫌,小人日后一定痛改前非,尽心为大人做事。”

  孙元化冷冷道:“你也不必说这些虚话,本官如今很多事都看明白了,拜你们几位将军所赐,这巡抚自然是做不成的,你有了此次教训,好自为之吧。”

  孙元化叹完气闭上眼,他其实已经猜到李九成的心思,他对李九成恨之入骨,心中并不情愿就此放过李九成,但对于孙元化来说,罪责远远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他原本就正在被钦差调查,现在如果任由陈新剿灭所有乱兵,那就坐实了自己丧城失地的罪名,以陈新的人品,多半还会落井下石参自己一本,到时周延儒、徐光启这些推荐他的人都可能被自己拖累。同时他也想减少登州百姓的灾难,现在招安叛军,总能保全一些百姓。

  所以他思前想后,终于答应了李九成,条件是让李九成立即制止城内的烧杀,其他的条件他并没有提,因为双方都清楚孙元化的巡抚位置并不久了,只是等朝廷的缇骑捉拿,李九成则是要缓过眼前极大的危局,满口同意,因为他本来就需要集结人马,以防文登营突然攻击。

  李九成对几名看押孙元化的叛军吩咐道:“去吧孙大人的家人接过来,再找些丫鬟婆子,好生照顾大人。”

  孙元化冷冷回道:“让本官家人过来便是,老夫丧城失地,已是待罪之身,哪还在乎些许琐事。”

  ……

  天色大亮后,登州城却进入一种安静,叛军和文登营都没有发动大规模的进攻,叛军的将领在天亮后纷纷派出家丁和下级军官去收拢人马,城中百姓则躲到了各个隐秘的地方,期待动乱早些过去。

  草桥南边州衙西侧的一个大宅中,耿仲明在院中坐立不安,他对陈新提出的条件是保留自己官职和营伍,保留抢掠所得。作为回报,耿仲明将放开草桥和东门,让文登营顺利入城,条件是提出了,但他不认为陈新会答应,他心中的底线是保下一条命,留下抢掠的财产去外地做个富家翁。

  那家丁头子晚间回来一趟,陈新当时未到北门,周世发以北门主官身份答应接受他投靠,条件却不敢答应,说要等陈大人到北门定夺。家丁头子回来说了之后,耿仲明又派他去等陈新,这次去了许久也没回来,不知是不是被文登营把脑袋砍了,若是那样,说明陈新不打算留活口。

  草桥边整夜都有文登营的小股人马在北桥头附近出没,时不时的吹些喇叭和一种没听过的军号,南桥头的叛军草木皆兵,一有动静就用火炮火枪弓箭一通乱打,一夜间又有不少人逃散,耿仲明甚至也找好了一套百姓衣服,随时准备换装潜逃。

  耿仲明刚坐下片刻,又猛地站起走到大门前,张望一番后再次失望的回来,路上被一具地上的尸体绊了一下,他差点摔倒,对着那尸体使劲踢了两脚。

  他刚刚低声骂完,家丁头子的声音就在门口响起,“大人!”

  耿仲明转身一把将他拖过到墙角,“见到陈新没有,他怎么说的?”

  “见到了,他挺和气的,说知道大人是为乱兵夹裹,不得已而为之,属于情有可原,答应给咱们保留官职和营伍,还承诺给大人你一家保全。”

  “啊?!他答应了?”耿仲明没想到漫天要价,陈新居然答应下来,“那,那他有啥条款?”

  “让咱们停止抢掠百姓,收拢人马,还有……”

  耿仲明打断道:“是不是让本官抓李九成送去他帐下。”

  “没有,他让大人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无论李九成干什么,都让你跟着他便是,中途他会再给你指示,总之最后保你招抚。”

  “啊?”耿仲明一愣,但片刻后脸上的疑惑慢慢变成笑意,“这陈新真是个混蛋,想让老子帮他做缺德事,最后让李九成顶罪。”

  他说完后又皱起眉头问道:“条款倒是好,但这人如此阴险,张可大死了,此战之后他必定是登莱总兵,到时候他兵强马壮,怎知最后不过河拆桥?”

  家丁头子反而笑道:“有吕监军呢,他让小人装作亲兵,带小人去见了吕直,那吕直亲口跟小人说的,吕大人还说,以后把咱们中营改为奇兵营,归他直领。”

  “真的?你娘的你不早说吕直见过你。”耿仲明几脚踢过去,他对吕直人品的信任超过对陈新,他终于又看到一丝希望,跟着吕直显然是比跟随文登营更好的待遇。

  耿仲明仍是犹豫不决,突然北城墙上一阵奇特的炮声,他跳上墙头一看,靠近东门的那一面冒出阵阵白烟,炮声连绵不绝,东面的女墙被打得石屑横飞,在那里布防的叛军正在溃退。

  文登营竟然已经把火炮运到,耿仲明还不及决定,便有一个家丁跑进来,他是被派去南墙看形势的,他进来就嚷嚷道:“那狗日文登营又有兵来了,小人在朝天门亲眼看到的,从栖霞那边过来怕有上千人,全部钻到咱们的密神山大营里面去了,孔有德脸都白了。”

  家丁头子彻底绝望,对耿仲明急道:“大人,这……”

  “你娘的,你去回话,咱们干了。”

  第一百零五章 援兵

  马蹄铁撞击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名骑兵从草桥上跑过,回到了南桥头。一名文登营的军官慢悠悠的走到北桥头正中,背手跨立看着这边,一副倨傲神态。

  李九成在一处临时占据的门市中召见了回来的骑兵,迫不急的问道:“文登营的人怎么说?见到陈新没有?”

  那家丁抹抹脸回道:“没见着,小人被领到镇海门那里,有个文登营的把总出来接了文书,让后就打发小人回来了。”

  “没有说其他的?”

  “只说要请陈新和吕监军定夺。”

  李九成微微露出失望之色,孙元化几乎是他抓住的救命稻草,文登营一南一北两处驻防,宁海州那边还有人马,城中乱兵虽多,却都士气低落,大多数人不想去拼命,只想着拿着自己抢掠所得逃走。

  逃走的路只剩下了西南方,那里通往莱州,如果是散兵游勇的过去,他们是无法携带粮草的,也打不过那边的山东兵马,李九成要求军官们跟士兵说明白,辽兵只有抱团才有一条生路。

  耿仲明也在此处,他此时已经有了退路,心情十分放松,但表面上却愁眉紧锁,他对李九成说道:“那陈新早上炮击东城墙,他们用的炮快得如同射箭,东城的女墙被打掉好长一段,原来布下的人都往后面退了一百步,画河沿岸到处有他们的人马出没,末将不得不派出所部沿河守卫。”

  李九成道:“现在就等他们回话,你们都去召集各自人马,把老兄弟单独编列出来,都带来钟楼附近,三面城墙用些杂兵防御便可,若是陈新欺人太甚,咱们就在城中与他们拼了。”

  几名叛军的将领都脸色凝重的点点头,孔有德此时已是满脸沮丧,他一直在南门,亲眼看到自己派出的援兵被对方摧枯拉朽的击溃,天亮后又有上千人从栖霞开来,如果城池稳固倒是不怕,但现在有了镇海门这个钉子户,他们已经无所依仗。

  孔有德看看几人脸色,轻轻道:“陈新若真的要打过来,咱们的人马是挡不住的,某觉得咱们不必提太高的条款,只要能保下身家性命便可。”

  李九成冷冷打断他道:“没有兵谁能保你身家性命,陈新不说,吕直也不是啥好鸟,你手中无兵身上有财,便是肉在板上,随便来个兵将就砍了你。”

  孔有德也知道李九成所说是实情,他心头烦躁,不由埋怨道:“当初到登州,某让你们把四成分润老老实实交出去,你们不信,现在可好。”

  李九成眉头一扬,正要喝斥孔有德,家丁跑到门口报告道:“大人,那边来了个文登营的人,他们要求见见孙大人。”

  屋中的军官都站起来,孔有德此时也不管李九成了,直接大声道:“快带他们去见,光看文书谁信,他们自然要和孙大人当面核实,快去。”

  其他军官都纷纷催促,也无人再等着李九成做决定,他们都走到了门市外面,看那文登营的代表过来,陈光福还殷勤的上去引路,一起往蓬莱县衙去了。

  李九成脸色阴沉,叛军这种松散的组织在此时显现出了弊端,他的威望远远不能把人心统一起来,他随即想到各个军官不会真的把自己的精锐调到钟楼来,或许他们都在等着单独谈条件招抚。

  “哼,一群鼠目寸光之辈。”耿仲明来到李九成身边,“此时还在打自己的小算盘,难道他们不知合则强分则弱,没有一战之力,只靠奴颜婢膝,何来好的招抚条款,末将一定与李大人同进退。”

  李九成看到耿仲明面带激愤之色,感激的点点头。

  李九成这一等就等了一上午,其间各个军官派了些收拢的人马到钟楼,很多都是杂兵和乱民,与李九成要求的精锐相去甚远。

  文登营的人见过孙元化之后,吕直又派了个小宦官过来见孙元化,当面问了孙元化的意思,回去后又是一番等待,文登营才开始派人来谈条款,他们提的第一条,登州城中死伤无数,皇帝肯定震怒非常,不交出些人是难以善了的,要求叛军先找出一批杀人最多的乱兵,好向朝廷交差,他们还要亲自看斩。

  这第一条就让叛军的几个头头好一番争执,李九成认为是陈新的离间计,会让叛军人人自危,绝不可接受,但孔有德等人认为可以接受,抓些乱民或是百姓换上军服,砍下人头就可以交差。

  众人正在激烈争执之时,突然北面一阵阵欢呼,城楼上的飞虎军旗不停摇动,几名叛军将领面面相觑,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连耿仲明这个无间道也不明所以,不知道陈新又是唱的哪一出。

  南桥头附近的叛军都躁动起来,李九成此时不敢离开这里,派出家丁弹压,又命令街中部署的炮兵开始装弹,随时准备应付文登营的进攻。

  众人心中隐隐感觉不妥,等待着城楼上的人来报告,很快李应元就从东门策马飞奔过来,他满脸惶恐的跳下马,到众人面前低声急切的道:“宁海州方向来了大队兵马,怕有数千之众,东门上兵士军心不稳。”

  李九成一掌拍在门上,“又他妈上当了,陈新根本在用谈判拖延。”

  ……

  登州东门外,背着背旗的塘马不断往来,官道上旌旗飘飞,红色的行军队列一眼望不到头,军官的喝令和士兵的和应声充斥天地,密集的隆隆踏步声传遍四野。

  城东南三里的卧龙岗山顶,这里曾有一座叛军的分营,后来已被文登营骑兵占据。此时一面红色副总兵认旗正在坡顶高高飘扬,陈新策马站在旗下,望着东面的人马,一股豪情涌上心头,这是自己的军队,大明最强的一支军队,虽然它还不够庞大,但已经足以让群雄侧目。

  周世发站在陈新的身后,这支雄壮的大军让他有了与往不同感觉,以前只有一支战力强横的小队伍,现在却有一种横扫四方的气势,眼前陈新的背影久久未动,周世发联想着去年便开始的布局和最近几日的禅精竭虑,似乎陈大人要的不仅仅是升官发财,周世发心中涌起一些心思,随即感到一阵寒意。

  潮水般的“万胜”之声袭来,周世发不由精神一振,似乎放开了心事,有这样的军队,任何事都是可能的。

  代正刚的千总旗奔驰上坡,后面跟随着刘破军、王长福、卢传宗等人,他们来到陈新面前认真的行过军礼,代正刚大声道:“宁海战斗群主官代正刚率战斗群所辖战兵第一、第二千总部,预备营第四千总部第一司、第五、第六千总部、暂编辅兵第二营赶到,请大人调派。”

  陈新回了一个军礼,宁海州人马只携带了随身干粮,一天半急行二百二十里,展示了极高的战术机动力,自己只要能在登莱建起绵密的屯堡体系和道路作为依托,就能获得很大的机动优势。

  他对代正刚的表现基本满意,点点头肃容道:“第一千总部、第二千总部、预备营第四总第一司立即经北门进瓮城休整,王长福领预备营第五总驻扎密神山大营,接管城外南面指挥,朱国斌领骑兵营及第六总驻防卧龙岗,负责城外东面指挥,此战由刘破军任副指挥,专责城外战事,城外各部皆需听从调度,城内则由我亲自指挥。”

  陈新的安排基本是预备营在城外,战兵负责城内,骑兵驻防卧龙岗支援各方,代正刚等人都想起西面还没有安排,估计是围三厥一,也没有继续追问。

  “各位马上领所部各赴信地,你们长途赶来辛苦,给你们一个半时辰休整,然后便要开始攻击,今日白昼的目标是收复东城。”

  众军官对于刘破军任副指挥颇有些不快,毕竟刘破军从未单独指挥过大的战斗,但陈新面色坚决,都不敢多问,纷纷乘马离去,陈新单独留下了刘破军,低声对他道:“知道为何让你任城外指挥?”

  “属下明白,放开西面。”刘破军和陈新多次推演登州兵变,大概知道要干什么。

  “对,叛军若是离开,不得追击过甚,让他们走,你自己去想理由说服其他人。”

  刘破军吞了一口口水,他现在知道这副指挥似乎更像个黑锅,但自己还不能不背。

  ……

  草桥南边的门市中,叛军众军官面色各异,心中都在打着自己的算盘,城外的大军分别向南北开进,北面的分兵已经进入城内,数量超过两千人,装备精良军容鼎盛。

  他们不知陈新哪来如此多军队,这些军队进城后有一个多时辰,虽然还没有动静,但这些将领都有不好的预感。

  这时一名家丁拿着一封信跑来,交给李九成道:“大人,桥对面射过来的信。”

  李九成轻轻打开,递给旁边的师爷,那师爷轻轻念起来,“监军登莱内官监太监吕直告叛降李九成以下,吾皇每思辽民艰辛,嘱登莱巡抚收容汝等成军,殷殷期盼以之收复辽东旧地,然李九成诸将不思报效,一乱于吴桥致济南府数县糜烂,二乱于登州而登州涂炭,其凶悍贪婪不畏法度,夹持上官欺诈妄为,恶焰滔天殊不可恕,已令登州镇副总兵陈新克期剿灭,以儆来人……”

  北边“嗵”一声炮响,紧接着就是连绵不断的开炮声,草桥北边和北城墙都冒起白色浓烟,众人听完那封信,都面如死灰。

  李九成站起身来,他此时反而恢复了平静,淡淡说道:“陈新要赶尽杀绝,咱们就跟他拼了。”

  第一百零六章 也是那一招

  孔有德颓然坐倒,也就是说陈新不认孙元化的招抚,仍会把他们当做乱兵剿灭,他口中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陈光福和王子登则死死咬着嘴唇不说话,李九成扫视他们一眼道:“陈新要赶尽杀绝,咱们就跟他拼了,老子一辈子杀人无数,这条命早赚回来了。”

  耿仲明低声道:“咱没说的,还是跟着李大人干。”他顿了一下,“不过能不死自然是不死的好,眼下仍是有一条路,西门没有文登营,咱们可以从西门撤走。”

  孔有德抬起头来,“从西门走了又去哪里?还不是一样要死。”

  耿仲明看看几人道,“陈新要的是啥,是登州,不是真要咱们的命,跟咱们死磕对他有啥好处,咱们抢的东西多了,带不动的布帛银两留下些在各处,那些乱兵杂兵留下些在城里,他陈新要复地之功,总要几日才能扫清那些乱民,咱们乘这时间离开登州,他们骑兵不多,老子亲自领兵殿后,在石门山还有一处分营可阻拦一时,此处往黄县全是山地,老子层层阻拦他,你们在前面只要攻破黄县,咱们就能缓一口气,然后去莱州。”

  陈光福眼中闪出希望,赶紧追问道:“然后呢?”

  耿仲明阴阴一笑,“咱们在黄县挡住陈新,前军攻打掖县,或是攻打平度州,之后往西出登莱辖境,吕直有陈新作打手,他敢不招抚咱们,余大成又有谁作打手?咱们打到青州府后,他若是不招抚咱们,咱们就多攻几座县城,他官位不稳,便只得走招抚之路,咱们到山东当兵也是当,还能远离那文登营。”

  王子登啪地一拍手,哈哈笑道:“都说你耿仲明奸猾,老子还不信,必死的路都让你寻出活路来。”

  李九成不做一声,提起自己的大刀走出门外,扔回来一句冷冷的话,“先守住今日再说活命的事情。”

  ……

  登州城北杀声震天,文登营先是对着草桥和东西城墙炮轰,叛军将领只得往这两处增派人马,文登营一通战术欺骗之后,开始猛攻东城,东城瓮城一旦打通,则镇海门、卧龙岗和密神山就能连通,东门外的兵力也能解脱出来。

  进攻以第二千总部为主力,首先开始清缴东北角,他们从登州桥北出发,以疑兵牵制登州桥乱兵,大部化整为零,以杀手和火器各一队的战斗组模式穿插进攻,鸳鸯阵灵活多变的优势发挥出来,那些各自为战的乱兵虽然数量不少,但一触即溃,东北角的火药库很快回到文登营掌握,那些叛军也没有想到去炸毁。

  东门的叛军原来是耿仲明的人,现在已经换成李应元所部,大部分都是吴桥起兵时的老兄弟,不过他们经过城内一连串溃败,士气远不如刚入城之时,现在作战更多是因为不愿银子被人抢走。

  城头共有红夷炮五门,其中有两门是铜炮,炮手在女墙上弄出缺口,用红夷炮持续轰击北墙,其中两门一直对准城墙拐弯处,狭窄的城墙上无法躲避,这让双方都放弃了从城墙突破。

  李应元没在东北角放多少兵,那里大多是些没有组织的杂兵和乱民,他们很快在文登营打击下或降或溃,文登营并未封闭他们退路,一路平推过来,这些乱兵潮水般往东门逃来。

  李应元在考院北面设置了多重阻拦,又在考院东侧街道前后设立了三个的街垒,每个街垒有一两门将军炮或弗朗机,他这也是跟文登营学的,在镇海门作战中文登营用这个法子拖延了不少时间。但因为他转入防御的时间不长,还来不及象文登营一样到处堆积柴火。

  文登营的进攻已经开始半个时辰,考院北边枪炮不绝,并且在慢慢往南逼近,李应元只觉得口干舌燥,只好把领子拉开一些。

  又过了半刻钟,一群群溃兵从北边逃来,一边逃一边惊慌的大叫,李应元抓住一个问道:“文登营还有多远?”

  “不,不知道,他们有炮,一炮打死好多人。”

  李应元丢开那人,让街垒的炮手准备开火,这些人有些是原来的标营炮手,有些则是抓乱民来充数,因变乱之后很多炮手也去抢掠,一时无法归到原伍,所以只能每炮分到一个老炮手,他们也只是知道如何放炮,远不如弗朗机人练出来的那些红夷炮手熟练。

  前方街道很快出现了红色的身影,他们的军装红色比普通明军的鲜艳,那几名分散的士兵发现了这边的街垒,他们散开往这边嘭嘭的用火铳射击起来。

  李应元还没开口,旁边的大将军就砰一声轰鸣,李应元被震得耳朵嗡嗡响,其他的弗朗机和鸟铳也紧接着打放起来,街垒前一片硝烟弥漫。

  “快装药,快装!”李应元催促着,一群临时炮手手忙脚乱的开始装填,对面的文登营仍在开枪,透过烟雾能看到红色的枪焰,操作弗朗机的几人换好子铳,刚换完就赶紧点放,连那些弓箭手也不停的乱射。

  等到大将军炮终于换好,炮手忙不迭的点燃引药,阵前再次一片烟雾,现在连弗朗机的八个子铳也打完了,所有人都在忙着装弹。

  李应元突然听到对面有密集的跑步声,心中暗叫不妙,一闪身躲到家丁背后,十多支短柄斧和标枪呼啸着劈开白烟,将几名炮手打翻在地,紧接着几支长矛的矛头便出现在街垒上,对着这边的炮手乱刺乱扎,烟雾中隐约可见红色军服。

  死伤惨重的炮手发一声喊,全数往后面逃去。李应元带着家丁退开十多步,大声命令后面的等待的士兵冲上去肉搏。

  上百名老兄弟在家丁带领下蜂拥而上,双方在街垒上开始血战,这些全部由老兵组成的乱兵颇有战力,与文登营一时僵持不下,李应元正在庆幸,身后突然传来枪声,他惊讶的转头一看,只见一批乱兵正从考院中逃出,一边大喊着“文登营来了!”

  李应元带着家丁来到大门前,只见考院中出现一批文登营士兵,他们将里面的乱兵打散,正在穿过考房往南边前进,乱兵们惊慌失措的狼狈往考院东门逃来。

  一个家丁从考院跑出,对李应元道:“大人快跑,他们用大炮和檑木把北墙打塌了好长一截,好多兵从那边冲过来,要抄咱们后路。”

  李应元一拍自己脑袋,他在考院中只安排了人守住几个门口,没想到文登营直接破墙,现在成了侧翼包抄。

  考院中这一番叫喊惊动了前方的老兵,后方遇袭的惊慌迅速将老兵的士气瓦解,有几人带头逃跑后,众兵一哄而散,正面的文登营突破第一重街垒冲杀过来,咬着他们的尾巴穷追不舍。

  李应元一着不慎,防线已是难以坚守,他绝不认为还能投入人马封堵住考院的大批抄兵,当下连马都没顾得骑,混在乱军中往第二重街垒逃去,后面两重街垒也因为侧翼遭袭而一片混乱,李应元在十多个家丁护卫下砍翻挡路的人,冲过了第二重街垒,前面的溃兵更多,使得街道拥堵,李应元心中焦急,他打算回到瓮城,那里可攻可守,必定能坚持一阵,熬过白天后,晚上再想其他法子。

  一群人正在街道狂奔,突然考院墙中一声巨响,右边的院墙爆出雨点般的砖块,砖块横扫过来,街中溃兵呼啦啦倒下一片,哀嚎声四起,街道之上烟尘弥漫。

  考院墙上破开一个大洞,洞口上方的墙也随即垮塌,一些红色身影出现在缺口,对着街上一通乱射,随即就有人影跳入街中,要截断他们退路。

  李应元知道他们肯定是带着那种小炮,要是被截断就死路一条了,当下大喝一声,带着家丁往左转进一条巷子,他亲自拿着腰刀开路,把前面几个跑得慢的溃兵砍翻,踩着他们的尸体往东门逃去。

  北面的枪炮声不断,李应元构建的防线被一层层击溃,文登营战术对路,鸳鸯阵在狭窄地方具有很高的战术灵活性,他们不断通过从大街压迫,然后小队穿插打乱叛军防线,四磅炮在炮手推动下随突击队前进,在大的街道形成以火炮为核心的战术编组,在小街巷则以杀手队突击为主,不断穿插到叛军身后,引起叛军军心动摇,层层崩溃。两相结合之下叛军毫无还手之力,防线不到一个时辰便支离破碎。

  他心急如焚的赶到春生门瓮城,好在这里还在叛军手中,城楼周围也有不少退下来的叛军,他们如无头苍蝇般四处乱窜。

  李应元留下的把总正在城梯处收拢人马,他看到李应元过来赶紧道:“李大人,怎地这么快便败了。”

  “你去试试。”李应元没好气的骂了一句,对那把总道:“文登营马上就要来了,赶快收拢败兵,咱们守着瓮城。”

  李应元说完领着家丁顺城梯上楼,到了城墙上才安下心来,瓮城自成体系,只有两侧城墙和两个城梯能上来,北边有红夷炮守着,文登营不是钢筋铁骨,是打不过来的,南边还在孔有德手中,李应元只需要守稳城梯便可。

  他躲到女墙后面连连喘气,气息稍匀探头朝城里观望,他面前是笔直宽阔的春生门大街,往日繁华的街道一片颓败,街上摆满尸体,两侧很多店铺被焚烧垮塌,呈现出一幅黑色的背景。

  败兵不断从北边涌上春生门大街,大街上还有几处街垒,但李应元此时已经对它们不报希望,春生门大街两侧街巷无数,按文登营的这个打法能轻易的包抄街垒背后,他不认为那些士兵能拼死坚守。一旦春生门大街被截断,东门就只剩下了往南的城墙作为退路,但李应元并不太担心,以为城墙是很难被截断的。

  只过了片刻功夫,考院路口就出现了火枪喷吐的白烟,排枪声阵阵传来,两个街垒毫不意外的逃得一人不剩,稍稍坚定些的叛军便在巷道口和门市中打放鸟铳,街中一时如同过年般热闹。

  李应元挥挥手,城楼上的鸟铳手点燃火绳,对准城楼下面的街道,四十步外的一个巷口涌出一群败兵,他们的盔甲和兵器全部丢失,没命的横穿过大街,狼狈的寻找着逃路,前面一个头领模样的找到一个巷口,大吼一声让其他人跟随过来。

  一群败兵全部往巷口跑去,他们刚才逃出的街口冲出一群红军服的士兵,对准逃窜的败兵打枪放箭。

  “打!”李应元一声怒吼。

  女墙上数十杆鸟铳齐齐打放,家丁们也乱箭射去,红军装倒下一片,他们一阵慌乱后发现了城楼上的人马,有军官大声下令,他们乘着楼上装填的时间,把地上的死伤者拖了回去。

  李应元总算是出了一口气,不过更远的地方他就无可奈何,弓箭鸟铳打不到,大将军毫无准头,红夷炮又射程太远,高高架在城头上对大部分目标都无法打击。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春生门大街上的红色人影越来越多,两处街垒被他们占据,他们穿过街道继续往南攻击,街道上逃不掉的败兵跪在路旁磕头求饶,随即就有一些文登营士兵将他们捆好扔在地上。

  李九成在密分桥设立了两个街垒,那里有数百名吴桥起兵时的老兵,还有十多门大小火炮,所以李应元不太担心文登营从东面直取中央。

  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文登营强攻草桥,一旦他们占据了书桥至钟楼的位置,那叛军所有城中人马都被分割了,好在那里现在还没有枪炮声,应该是文登营兵力不足。这也就显得东门更加重要,东门一丢的话,在卧龙岗布防的文登人马就能进城参加攻击,到时才是死定了,李九成已经叫人传信过来,让他保留好家丁,晚上如果议定突围,还得靠这些精锐随行,也就是说,他们可能再次变成流贼一般。

  正想得出神,城下不远一通枪响,又一群二十多人的败兵连滚带爬的逃到大街上,他们衣衫破烂,血迹斑斑,其中还有数人腿部伤,由其他人拖着跑,领头一人先准备去南侧街巷,转头看到城楼上还有叛军,对后面大叫几声,一群人拐弯往城梯上来,后面很快追出几名拿着火铳的文登兵,李应元赶紧命令鸟铳手射击,文登兵慌忙停下,找了一处商铺掩护,轮番冒头出来对城墙放枪。

  被追的败兵互相搀扶着顺城梯登上城墙,躲到靠瓮城的一方滚作一团,李应元叫过一个家丁道,“让他们赶快起来,帮着扔砖石檑木。”

  片刻后城下枪声大作,成群的文登兵出现在大街,靠近城墙的院落和小巷中也有火枪兵射击,李应元估计会有五六百人之多。

  城上叛军弓箭鸟铳齐发,杂兵准备好了石块、火瓶和灰瓶,文登兵借助街道房屋的掩护,层层逼近,他们的火器射击速度高,很快压制了城头的鸟铳兵。

  眼看他们接近到城梯,李应元高喊一声,“石头檑木备好,砸死这……”

  他话还未说完,身后位置突然爆发一阵猛烈火枪声,城头一片惨叫,鸟铳手和家丁齐齐摔倒十多人,马上又是一轮射击,守城兵在烟雾中完全陷入混乱。

  李应元腿被击伤,他贴着女墙坐倒,在混乱中望去,刚刚上城二十多个溃兵一改狼狈模样,正抽出各自兵刃凶狠的砍杀着周围的守城叛军,城下的文登兵也从城梯蜂拥而上,李应元不由惨笑起来,“也是那一招。”

  第一百零七章 旅顺副将

  一面飞虎军旗在东门城楼升起,陈新得意的一笑,特勤队干这种事情已是信手拈来。周世发一直跟在他身边,对于这类特种作战的领会比一般将领强很多,他动手制定的计划,由特勤队和行动队共同执行,李涛亲自带队,用很小代价攻取了东门。

  红色人影源源涌上城楼,东墙北段的叛军走投无路,已经全部投降,北城墙上的文登士兵通过转角赶往东门瓮城,卧龙岗的预备营正在出营,马上要往城门运动,东门一下,全盘皆活。

  文登营已经向东门投入了第二千总部、第三总第九司,指挥官是代正刚,第一千总部因为在身弥岛有些损失,被留下作为预备队,第三总第八司部署在草桥。按照参谋们制定出的计划,东门的预备营第五总进城后会担任春生门大街的主攻。第二千总部则会顺着城墙压迫叛军,让他们退过画河,只要占据城东,今日作战任务就算完成。

  陈新以吕直的名义专门射过去一封信,就是要断掉叛军将领招抚的退路,然后从东向西压迫他们,逼迫其向西南撤退,利用混乱打破登莱地区的格局,如果没有足够的田地,陈新不可能靠贸易养活太多的人,动乱虽然会死人,但山东流民遍地,如果文登营不能接受他们,饿死病死的人只会更多。

  陈新在城楼上随意散步,海狗子如同尾巴一样跟在后面,现在打仗他只要定下一个大的方针,情报局提供目标附近的地形,各部的主官和参谋会安排兵力选择路线,形成方案后给他过目批准。

  城楼上守卫的人马已经换成钟老四的预备营第三连,陈新和蔼的向他们点头致意,一副领袖模样。每当他走过身边时士兵们都有些激动,这些淳朴的士兵平日被训导官灌输了许多忠诚思想,陈新自己也深谙如何营造自己的形象,层层机构叠加起来的权威感,每天反复在耳边出现的宣教,难得看到真人的神秘感,会在这些老实的士兵心中形成十分权威和高大的形象。

  战斗群的军法官向陈新反应了钟老四藐视军法的情况,陈新没有发表意见,待大军到达后转给了总军法官聂洪处理,钟老四目前仍在原职。

  这次预备营在北门一战击溃叛军,有很大运气成分,若非叛军行动仓促组织混乱,预备营不会有那么大的战果,后面在防守中他们只能用于大街和城墙,因为他们的长矛在小街巷十分不便,反倒是每个连的五十人分遣队十分好用,既能用于进攻,也能用于防守。城池攻防在这个时代是必不可少的,滦州之战后,文登营对巷战总结出了很多经验,这次登州之战后还有进一步改进的余地。

  陈新在预备营面前表演完后,就在瓮城墙头走动,一边走一边想着是否还有遗漏,直到天快黑时,才慢慢转身走进城楼,厅中的特勤队已经被卫队所代替,周世发领着王秉忠毕恭毕敬的等在大厅里,王秉忠看到陈新进来赶紧跪下。

  陈新在上首坐下,对王秉忠客气的道:“王千总请起,你固守北门是大功一件,昨晚本将面见吕大人,已将王千总之事与吕大人说明,有如此大功,一个游击是少不了得,日后重用也是应有之义。”

  王秉忠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他听完连连磕头,“大人不记小人一时糊涂,给小人改过自新的机会,大人是末将的再生父母,小人日后必定为大人尽心竭力办事。”

  陈新两手虚抬,等王秉忠感激涕零的站起来后,才继续说道:“城中眼下仍不太平,我文登营人马都用于戒备叛军,王千总的人马还要多为做些事,这样本官日后也好在吕大人面前为王千总开脱。”

  “大人尽管吩咐,小人一定照办。”

  王秉忠看陈新态度和蔼,已经放心很多,陈新却没有说还需他做什么事,随意的让王秉忠坐了,陈新喝口茶后轻声道:“要做的事情,周大人一会给你安排,本官先问问当日乱起之时,据说耿仲明派人寻到你,曾说要让东江各岛上的老兄弟来登州共举大事?”

  “大人明鉴,小人也只是听了那耿精才说话,当时张兄弟也听到的,小人是一时糊涂。”

  陈新微笑道:“不用担心,现在不是要秋后算账,本官的意思是让你想想,李九成和东江镇哪些人可能有牵连。”

  周世发瞥一眼地上的王秉忠,冷冷道:“想好了再说,可不要说漏了。”

  王秉忠背上感觉一阵阵凉飕飕的,陈新的意思就是还要拖东江镇的人下马,他不知道陈新想要拖谁。“李九成和孔有德都在毛帅义子,那东江镇这样的也多,凡是岛将都和他们有旧……”他一边快速只得一边急速思考,一边说着,他忽然灵光一闪,陈新要的是登州而不是皮岛,否则上次身弥岛之时就该在那里留驻人马了,也就是说陈新要的是登州附近的岛。

  他抬起头大声道:“与李九成和孔有德最有交情的,便是那旅顺副将陈有时,广鹿岛副将毛承禄,还有……”

  陈新笑容满面道:“那就有请王游击写一封塘报,详细说明此事,本官听说陈有时听闻孔有德叛军到达,派人戳冰出海,不知是不是被王游击抓住了?由此而有所预备,得以与义民共同守住了镇海门,此乃大功一件。”

  王秉忠一听陈新叫他王游击,后面紧接着就是要他害人,不由嘴巴张了一下,连忙磕头道:“正是,只是不知那毛承禄……”

  周世发冷冷问道:“王大人你自己认为呢?”

  王秉忠脑袋中又是一阵急转,他并不是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吕直一直没有来府城,陈新实际上掌握着城中人的生死,而起他前面说的所有话都可能是谎话,只是用于试探自己,自己稍稍一句回答不对,可能就是被灭口的下场。

  他其实没有想明白毛承禄与此事的关系,不过他也没有太多时间,干脆把心一横抬头道:“毛承禄亦派人来登州想与孔有德共图作乱,同样被小人拿获,小人愿写塘报。”

  陈新盯着王秉忠不语,他并不需要毛承禄被牵连,只是以此试一下王秉忠,在王秉忠的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之时,陈新突然笑道:“本官听过毛承禄此人,应当还可挽回,那陈有时身居要地,又一向跋扈,王游击马上写好塘报,本官好早些与吕大人商议,此事泄露不得,万一陈有时得了风声,王游击你的功就变成过了。”

  “小人明白,明白。”

  陈新对周世发点点头,周世发对王秉忠笑道:“王大人,咱们的战兵已经俘获上千乱兵乱民,其中不乏愿意反正倒戈之人,又大多是些辽兵,正好王千总也是辽人,陈大人的意思,让他们都收入你营中,日后升为游击,兵也就够了。”

  王秉忠呆了一下,露出惊喜神色,又跪下道:“末将谢大人再造之恩,日后大人但有差遣,刀山火海小人绝不皱一下眉头。”

  这时一个参谋进来,低声对陈新汇报道:“大人,天黑前西门开了,有骑兵出门占据西南面山丘,还有部分去往石门山,李九成他们可能晚上要走。”

  陈新微微点头,走上前去扶起王秉忠,“咱们武人,都是为国效力,为皇上分忧,记着这几条就好,眼下城中乱局未定,我文登营人手不足,你就领着你新旧人马去城中襄助,周世发和张东都与你同去,做好了日后前途便更加不可限量……”

  ……

  两日后,文登老营区,民政司的大院里面一片紧张,今日有一批莱阳的难民逃来,他们说莱阳、栖霞很多土匪都下了山,四处抢掠。

  现在军队都调走了,文登本地十分空虚,刘民有一边派人跟军队通报,一边向驻守威海的水师营求救,让疤子赶紧带人赶来文登,守住往西的道路。

  整个正月里面文登都处于戒备状态,按照陈新的要求,各个屯堡将剩下的男子抽调强壮的组成护庄队,将历次作战缴获的旧兵器下发,工厂动员了男工人,识字班动员了学生兵,他们都没有阵战能力,主要是守卫各自的聚居区,或被派往路口盘查可疑人员,类似于赤卫队的组织,唯有其中的学生兵会放炮放枪,也学过些粗略的战阵,战力超过那些普通屯户。

  现在商路断绝,也不在农忙季节,暂时没有大的影响,刘民有担心的是动乱持续太久,二月底就要开始农忙,更让他疑惑的是莱阳的土匪怎敢突然都冒出来。

  莱阳西面是平原,其他三面是山地,靠近文登的东面早就没了土匪,主要集中在南北两面,北面与栖霞接壤,平日也老实很久了,现在竟然敢出来四处攻打,莱阳和栖霞县城都没有任何兵力,当地缙绅则大多都有些武装,听说双方还杀得挺激烈。

  刘民有搞不懂大明到底是什么问题,动乱兵变一波接着一波,皮岛还没消停登州又乱起来,相比起远在两千里外的大凌河,反倒是身边的这些各股势力更让人担心,刘民有虽然觉得近十万人口养一万兵压力太大,但此时却觉得十分有必要。

  莫怀文从门外匆匆进来,他拿着一份军令司的文书进来,对刘民有汇报道:“刘先生,军令司来的文书,是陈大人签发的,请民政调派得力人手,组织各屯堡劳力三千以上,赴登州转运战利品。”

  刘民有接过来一看,果然有陈新的签名,上面写着的大体意思是登州有大量缴获,目前城市满目疮痍,有些物资不宜存放在那里,让他尽快派人去接收后运回文登。

  “到底有多少物资?”刘民有看着莫怀文问道,“咱们最近光是给军队支出,好久没看他们缴获了。”

  莫怀文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塘马也不清楚,只是说密神山大营中都有两三千头牛马,布帛、粮食、糖类、烟叶等物堆积如山,每日还不断从登州运进大营,现在还不及点验,不过光是他见到的丝绸就堆满十多个帐篷。”

  “什么!”刘民有呼地站起来,一边走一边计算,“两个帐篷至少能装一条船,也就是说今年去日本的货都够了,这得多少银子,还有牛马……”

  他停下问莫怀文,“牛多还是马多?”

  莫怀文毫不犹豫,“不知道,塘马没说。”

  “你马上让各屯堡组织三千人手,你和徐元华带领他们来登州,我先去登州查验清楚缴获,嗯,那塘马还说什么?李九成抓到没有?”

  “他说登州死伤惨重,城中三成房屋烧毁,李九成带领人马往黄县去了,陈大人派刘破军领兵正在追击。”

  “竟然让他跑了,这陈新……陈大人如何在打,城中死伤还如此惨重,亏他一年花几十万两军费。”

  莫怀文赶紧劝道:“李九成他们都是东江镇出来的彪悍人马,陈大人能将他们击退已是难得了,那塘马也说了,详细的情形,陈大人会亲自跟先生细说。”他看看门口压低声音,“刘先生,小人这里有些话不是能否直说。”

  刘民有笑道:“你我之间有何不可直说。”

  “先生日后还是不要直接抱怨陈大人,就算……就算埋怨中军部或是军令司都更好一些,如今陈大人连战连捷,已是大明砥柱之一,在文登更是如日中天,无论军队、学校、工坊、屯堡,好多人家都给陈大人和刘先生立了神像,在家中供奉着,特别是还有情报局和宣教局,坊间有何动静,都在他们掌握中,晚生知道先生和陈大人亲如手足,即便当面争辩也是常事,但有些话若是从其他人那里传去,怕是会让旁人误会了。”

  刘民有听完默然半响后对莫怀文点头道:“怀文你提醒得对,如今人越来越多,咱们的担子也重了,有些事情是不能由着自己习惯来,这事我记着了,你自去组织人手,五日内要赶到登州,听塘马说的情形登州又是遭了大灾,在在需要安顿,陈新必定是忙不过来,你多抽调些能干些的人,我午后便先去登州。”

  第一百零八章 战后登州

  正月十八日,刘民有风尘仆仆的赶到登州,一路上的宁海州和福山都十分平静,路途不时可以碰到往来的文登塘马,文登营的马匹逐渐增多,相应的费用也增加了,而且合格战马不足,好马大多是固安和滦州之战缴获自建奴,总数不过五六百匹,都分给了骑兵营和各部的哨骑,普通塘马的坐骑只能在普通马匹中挑选。

  刘民有自己坐的也是普通马,性情比较温和,脚力普通,保镖带了两个,都是新安排过来的,傻和尚因为体重太重,骑马经常跟不上刘民有的速度,只有在文登时才随行。

  离东门数里远时,便有伏路军过来清查,刘民有现在有个自己的腰牌,递过去后那些士兵知道是鼎鼎大名的刘先生,赶紧派人一路护送往城门而去。

  东门城门大开,连绵不绝的牛马车从城中出来,进入卧龙岗山脚的营地,刘民有极目四顾,南边的密神山上还有一座营地。

  登州城周围原来有很多房屋,主要集中在东南和正南,现在东面的大多只剩下断壁残垣,一些刚刚返回的百姓在四处翻找自家的物品。

  他到达东门时,城外设了粥棚,黑压压的难民正在等待施粥,城门口有一队文登营士兵正唱着歌出城,带队的是第三总千总范守业,他是最早一批纤夫,和刘民有十分熟悉,他成亲时也是刘民有主婚。

  范守业看清是刘民有之后,赶紧下马过来敬礼,然后笑道:“刘先生,往年为了给军队发银子,看你愁银子吧头发都揪掉了,这次军队给您都赚回来了。”

  刘民有道:“都赚回来了?到底缴获了多少?”

  范守业轻轻拉着他走到一旁,低声的说道:“我也不知道,但肯定少不了,城中叛军乱民抓了三四千,他们身上搜出来都有二十多万两,眼下情报局正在搞清查,发现很多叛军把财物藏在城中隐秘处,现在正在拷问,让他们互相揭发。”

  刘民有惊讶道:“二十万这么多?”

  “还不止,府库、州库、县库都搬光了,叛军不知道为啥没带走,都放在库房外边摆着,陈大人让辅兵去搬来放到了瓮城中,加起来也有二十多万两,正经的库银,还有些是金花银,城中那些大户好多都灭门了,据说有些家中地窖里面银子十多万两,不过俺没看见,听说是军法官监督辅兵装箱,晚上运出城的。”

  “这,这样好不好,都是别人家中的财物,就这样搬了不太合适。”

  “刘先生,有啥不好咧,现在都是无主之物,咱们不搬,还不是吕直和水营的人搬了,陈大人现在在州衙,刘先生您顺着大道过去便是,城中有些地方仍在清剿残匪,先生不要走小路。”

  刘民有轻轻叹气,范守业带领的人马此时已经走远,他赶紧跟刘民有告别,骑马追过去了。刘民有带着两个保镖一同走进瓮城,墙头飘扬着文登营的各色军旗,让他又感觉一阵自豪。

  穿过门洞之后春生门大街的破败状让他目瞪口呆,乱军在城中也不过两三日,却将登州数百年才经营出的繁华破坏得一干二净。

  一群群俘虏在分遣队士兵看管下清理废墟,一些百姓则在自家屋前搜寻一些还能用的家什,有些文登营的辅兵帮他们在废墟上搭建简易的窝棚,还不断从大宅搬出家具到各家中,大街上也开有两处粥棚,一处在瓮城入口,一处就在县署外。

  刘民有心中涌起一阵阵的难受,下马一路步行细看,街中尸体都已经被清理,地面上一滩滩的血迹变得发黑,旁边还有一些凌乱的血脚印。

  经过县署时,旁边一个大宅中传出哭喊声,正好有一群身穿明军衣服的人从大门出来,周围的百姓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躲得远远的。

  这群人手中抬着大大小小的箱子,一个女人哭天抢地的追在后面,口中叫着“那不是乱兵的,是俺家中的,你们都拿走了,咱老爷多少年才存下的……”

  那群明军都穿着鸳鸯战袄,有新有旧,部分甚至就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唯一相同的就是所有人都捆了一条红布条在左臂。

  领头的一个一脚将那女人踢翻,举起刀子威吓道:“再他妈叫唤,老子一刀劈了你。”

  另外一个穿百姓衣服的麻子也骂道:“屋里明明就有三个乱兵,被咱们抓出来杀掉的,这些东西不是他们从外面抢来的才怪,要不是陈大人不准杀人,老子早前就把你头下了,把你女儿卖到暗门子,看你他娘还叫,滚一边去。”

  那女人颇为泼辣,一滚身爬起来死死抱着那领头的腿,脸就贴在那人裤子上,大声哭道:“反正老爷都被乱兵杀了,你们把银钱抢了,咱家没法活了,你砍了老娘算了。”

  那领头的呸一声朝刚才那麻子吐过去,“你妈的谁让你说不准杀人的。”他把刀子对准那女人骂道,“还不放手老子砍人了,别把鼻涕弄到老子新裤子上,你娘的……”他骂完见那女人不放手,倒转刀柄一下砸在那女人面门上,砸得鼻血横飞。

  这一见了血,其他人围过来拳打脚踢。那女人很快被打得奄奄一息,一时爬不起来,刘民有连忙赶过去,他竟然看到张东穿着明军衣服混在人群中。那领头的明军打完后,对着张东点头哈腰的正说着什么。

  麻子却兀自不停手,对着地上的女人一边打一边骂,“你老爷不是欺负咱辽民,把老子当牛马使唤,你他妈正眼不看老子,还叫人打断老子兄弟的腿,你也有今天,老子也打断你腿。”他骂完不解气,猛地抓起抬东西的扁担,高高举起就要砸那女人的腿。

  “住手!!!”

  麻子吓了一跳,转头看是个文士打扮的人,他现在根本不怕这些文人,指着就骂道:“乱叫啥,老子等会连你一块打。”

  张东一看是刘民有,赶紧往人堆里面躲,刘民有上去一把将那麻子推得一个跟斗,其他人齐声叫骂,抽出刀剑对着刘民有,刘民有的两个保镖马上拦到前面,刘民有看也不看他们,对着人群骂道:“张东你滚出来。”

  张东见躲不过,连忙站出来道:“原来是刘先生,小人方才未看清楚,正有事要与刘先生汇报。”

  一众招降的乱兵看张东如此做派,连忙收起刀剑,那麻子更是直接跪在地上,张东不敢拉刘民有,过来低声赔笑道:“属下正带着义民清扫乱兵,未想惊了先生大驾,请先生见谅。”

  刘民有没好气的盯着一众人,张东他见过好几次,都是来商议民政如何配合反谍的事情,脑子比较灵活,言谈中也能看出十分冷酷,确实是一副特务模样,刘民有对他印象不算太好。

  他对张东冷冷问道:“这些就是义民?”

  张东略微有些尴尬,“这,就是,他们都是阵前起义的义兵义民,尚不及整训,痞气重了些,陈大人也是担心他们扰民,特命我等监督。”

  刘民有看看地上刚刚支起身子的女人,“为何要拿这家的东西?”

  “这家中发现一群乱兵,这些财物都是他们隐匿于此处,只能先取回,待苦主认领。”

  地上的女人一听,大声哭起来道:“青天大老爷啊,这些哪是乱兵藏匿的,在在都是我家老爷辛苦挣回来的,那红箱子里面的绿珠金钗上还有奴家的名字,奴家叫做淑彦,奴家就是苦主啊。”

  刘民有翻开红箱子,里面果然有个珠钗刻着那女人名字,瞪着张东问道:“情报局改作打劫的了,我倒要问问周世发,立刻把东西还与这女人。”

  张东低头听完收起笑容淡淡回道:“刘先生,陈大人和周局长亲口交代,凡发现乱兵处,皆要将财物没收,待甄别清楚了发还苦主,这女人亦可能是在屋中得见此钗刻的字,而谎称自己是苦主,这些都要待军法官一一鉴别。”

  刘民有冷冷道:“此女居于此屋,若非她的财物,她怎敢如此拼命阻拦,箱中尚有其他物件,若是她能一一说出,难不成也是装的。”

  “属下也没有权力把此物交还这女子,因为周局长安排的是投顺的一位千总主理此事,小人不过是监督罢了。先生还是不要为难属下,况且,情报局只听从陈大人一人的命令。”

  张东低眉顺眼的说完,刘民有一把抽出保镖身上一把倭刀,周围的乱兵齐齐退开几步,他们不知这人底细,却明白自己肯定惹不起,只有张东神色不动的站在原地从容的说道:“小人在登州九死一生,命是赚回来的,刘先生若是想要,属下双手奉上,但周大人严令绝不可违抗。”

  刘民有不去理他,蹲在地上对那女子道:“你说你有什么东西,能说得明白质地形制的,便还给你,没人敢拦着。”

  那女人立马来了精神,张口便说起来,“四寸长猫儿眼镶金钗,刻有凤凰祥云,是我家四娘的,密蜡雷扣两支,金鸦手镯两支……”

  她说一样,刘民有核实后便还回一样,张东静静看着,眼中慢慢泛起阴冷之色。

  ……

  半个时辰后刘民有才来到登州州衙,他一路上发现了多起公然抢劫的人马,而且除了密分桥头有一个局属的军法官随队警戒之外,整个春生门大街居然没有一个军法官和镇抚军士,反倒是情报局和辅兵押送的牛马车不断出城,都说是运送无主之物,等待苦主认领。

  唯一让他安心些的便是只有大宅有这种情况,普通百姓无人骚扰,战兵维持着秩序,辅兵帮助他们修建临时住房,看得出来百姓对文登营十分感激。

  刘民有对陈新将清理乱兵交给情报局十分不满,他气冲冲的走进州衙门外的照壁,把腰牌给哨兵看了之后进到大堂,迎面撞到了海狗子。

  海狗子一脸惊喜喊道:“刘大哥,你咋这快就来了。”

  刘民有劈头问道:“陈新呢?”

  “陈,陈大人在开会,是军议。”

  刘民有压下火气,军队有军法,这类军议没有邀请他,他是不能去旁听的,只好憋住气找了一处参随房进去坐了,海狗子傻笑着进来陪着他说话。

  刘民有随口问道:“今天开啥会,是不是李九成还没有抓住?”

  “可不,他们前几日晚上逃走的,哨马发现后通知了城外的副指挥刘破军,他在城外不准各营出动,说是天黑容易中埋伏,接过李九成和孔有德就跑了。”

  “哦,这样跑掉的,那今天开会是说追击的事情?”

  “不是,他们跑了之后,陈大人就留在登州善后,然刘破军带兵去追,耿仲明在黄县拦住了咱们的追兵,刘破军又说地形艰险,怕死伤太多,不准王长福和朱国斌强攻,结果叛军攻破黄县,往莱州逃了,刘破军又说怕中埋伏,被拉开好几天路程,朱国斌就气不过,和王长福两个人联名上了急报给陈大人,要求更改指挥官,并处那刘破军贻误军机的罪过。”

  刘民有长长呼一口气,刘破军一直兢兢业业,做事情很踏实,平时就有些决断不足,估计也不是故意,当下对海狗子说道:“刘破军一向没有独当一面,黄山那边都是山路,稳妥些也是对的,这次死的人够多了,听说战兵和预备营伤亡也有四百人了。”

  “可不,情报局和特勤队还损失好几十,都是在镇海门死的,他们可厉害,战兵还没到的时候,那么点人挡住上千的乱兵。”

  “情报局?他们一早就在登州?”

  海狗子张张嘴,赶紧改口道:“他们碰巧在那里的,嗯,那啥,好像抓什么人。”

  刘民有疑惑的看看海狗子,海狗子马上换上傻笑,刘民有白他一眼,忽然想起了王徵,对海狗子问道:“孙大人和王徵他们如何了?”

  “孙大人被李九成带走了,他们把王徵放了,就关在州衙里,等着朝廷发落呢。”

  “带我去见见他。”

  第一百零九章 武夫

  王徵穿着一身沾满灰尘的官服,满是皱纹的脸上更显出老态,他一见刘民有进来,竟然激动的站起,指着刘民有大声骂道:“刘民有,亏你在文登被人人尊为先生,你们伙同吕直陷害忠良,天日昭昭,总有你们遭报应的一日。”

  刘民有惊讶的望着他道:“王大人何出此言?叛军克登州在先,我文登营奔袭救援,难道反有错了?”

  “奔袭救援,就可巧刚刚登州城陷之时便到了?又不顾孙大人已然招抚叛军,违背巡抚严令,一意剿杀已投顺之辽兵,再致登州百姓涂炭,岂有如此之下属。”

  刘民有心中有些来气,他看看屋中十分简陋,竟然连茶壶茶杯都没有一个,连忙叫海狗子去拿一套来。他压压火气才说道:“这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若是我文登营不来,我不信李九成肯就抚。”

  王徵两眼通红,他死死抓住刘民有的袖子吼道:“若非陈新这武夫无故陷害火东,孙大人怎会一意催促李九成,又怎会冒险招抚叛军,你文登营私占军田民田,私练民勇,其心可诛,现今又陷害心怀天下百姓的忠良之士,日后当为建奴般大患,为祸天下百姓……”

  “够了!”刘民有听他如此评定文登营,心中的怒火再也无法压抑,他猛地一挥手,将海狗子刚刚拿来的一套茶具尽数打翻在地上,当啷声中变为无数碎块。

  “若无陈新这武夫,岂有固安滦州身弥岛之捷,固安多少百姓生命得以保全,若无这武夫,数年来投奔文登的流民谁会给他们吃一口饭。这个武夫有否把军田民田据为己有,他住的宅子有没有孙元化一半的大,他又何时吞过士兵一两兵饷。你说陷害忠良,城墙外的溃兵难道不是孙元化放进来,下令不准攻击叛军的难道不是孙元化。你心中的道德君子都是满腹诗书的文人,说他们心怀天下百姓,那为何他们治下的无数穷困百姓要投奔额文登的武夫,即便是王大人你……”

  刘民有一口气说完,喘着气指着目瞪口呆的王徵,“只因自己信奉耶稣会,便要一心将小妾休掉,连亲人都不曾在心中的人,何谈心怀天下。孙大人牧守一方,战守皆无方略,罪责自当承担,怎可不问己身,先委过于旁人,况且这旁人还刚刚带着文登的一群武夫粗人救下登州,更况且这些质朴的武夫粗人死伤数百之多。”

  海狗子拍掌大声道:“刘大哥说得好,俺被这老头骂两天了,俺不会说这些。”

  王徵气得胡子直抖,也指着刘民有说不出话来,刘民有满脸通红,一脚踢开地上的碎块转身就走,在门口停下转头看着王徵,“在下身无功名,也是粗人武夫一个,与大人道不同不相为谋,文登营是不是为祸天下百姓,百姓自有公论,公道在天下百姓心里,不在你们文人之口。”

  ……

  “嘭”一声,陈新一掌拍在桌子上,一脸正气的站起来怒道:“周世发怎能如此做事,你放心我马上让他把胡乱抢来的财物还回去,不能让百姓遭了匪灾又遭兵灾。”

  刘民有满是怀疑的看着他问道:“那你现在叫周世发过来,当我面处理他。”

  “这个,他今日去莱州调查刘破军之事了,等他回来我一定让他书面检讨。”

  刘民有追着道:“为何特勤队会一早在登州?李九成破城是不是他们干的?”

  陈新连忙摇手道:“他们怎会干这事,情报局发现了两个走私硝磺的商户,这种事情决不能姑息,不过两家都是缙绅,官府未必处理得了,这才让特勤队准备直接动手清除,正好叛军围城,他们也被围在里面了。”

  刘民有一时抓不到什么证据,他怀疑陈新是早有预谋,但刚才王徵那一番话说下来,反倒不想细问此事,他一屁股坐下,口中还是骂道:“那张东几乎公然抢劫,那些缙绅虽有黄功成这种败类,但也有造福乡间的,就算……就算要抢也得给人活路。这事情传扬出去,文登营的名声还要不要,为何每年那么多流民投奔咱们,都是看着文登营的名声。富人的钱财也有正当所得,如果对有钱人都这样打劫,屯户百姓中还有谁敢做生意赚钱,秩序比横财更重要。”

  “民有说的是,周世发这事办得不好,一定要追查到底,我明明交代他不可连坐,不可冤枉了好人,只抓乱兵就好,结果下面就走了样,这几日我忙着善后的事情,也不及去细查,是该好好管一下了。”

  刘民有看他表演的时间太多,怀疑的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罚他?”

  “周世发和张东至少要扣下饷银,情报局其他牵涉的人要一一清理。至于那些义民嘛,只是稍稍过激,李九成围城之时,登州绅民要逮拿尚在城中的辽民(《烈皇小识》有载),所造的杀戮也不少,其中有些亲眷丧命的,现今想着报复也是情理之中,一些过激的行为无法完全杜绝。”

  刘民有还没有听过此事,不过按当地双方激烈的矛盾推断,也是大有可能的。这次陈新肯定要升官,大家都认为是登莱总兵,他由此也更担心日后如何平衡两个群体的矛盾。

  他头痛之余还是对情报局很不满,“眼下登州要尽快回复秩序,还是要让军法官把城内管起来。别让情报局管那些事了,还有情报局的费用太多,今年已经支出近三万两,我这里以后只给他们一万。”

  “刘兄所说甚好,该让军法官来,秩序是当务之急。情报局的费用也确实多了,以后该控制规模。”陈新跟着刘民有一起继续大骂情报局几句。

  他骂完后眼珠转转,拿出一张纸给刘民有,“刘兄你看看,咱们发财了,你说说这些乱兵多可恨,抢这么多银子,还好咱们把他们打败了,用来造福百姓多好,山东今年被孔有德他们一闹,流民乞丐肯定更多了,这笔银子拿出一部分用来收容他们,另外的放入钱庄,跟许心素他们商量一下,以后南货的贸易都用银票和会票结算,争取把他们整个北线的贸易都接下来,咱们的实力也能更强。”

  刘民有迫不及待拿过一看,“这么多,快带我去看看。”

  陈新连忙让海狗子陪着刘民有去密神山大营,等刘民有走后,副官低声问陈新道:“大人,要不要传令给军法官上街维持秩序?”

  陈新笑着摇摇手,“还是照现在的继续,刘先生去看了那些物资,要忙好多天了,他想不起登州城里的事情。”

  ……

  半个时辰后,海狗子领着刘民有来到密神山大营,董渔已经在门口等待,经过哨兵查验腰牌后刘民有急急忙忙让董渔带路。

  “刘先生你先看布帛还是银两?”

  “银子,银子。”

  董渔连忙把他引着往左走,来到一个站满岗哨的小营盘,再次查验腰牌并登记后,两人才得以进去。

  帐篷中放满大大小小的箱子,两名辅兵正在往一个箱子贴封条,旁边有一个训导官和一个军法官监督,另外两名军需官则在一张桌子上点另外一箱,一人过称,一人记账。

  刘民有连忙拦住,打开箱子一看,里面满是各种成色的银子。

  “这箱是多少?”

  董渔看看封条,低声回答道:“这箱是两千五百二两三钱。那边还有几个帐篷都装的银子,眼下点验过的都有五十多万两,还有一半以上没有清点,估计总数不少于百万,现在城中还不断有新的脏银被审出来,最后是多少,下官也不敢说。”

  刘民有看着满屋子的箱子,手微微抖动,百万以上的银两,他根本连想都没想过,文登营现在一年到头能收入四五十万两,但用去之后便所剩无几,要存下一百万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刘民有在帐篷中走来走去,摸摸这个箱子又摸摸那个箱子,海狗子见刘民有一时走神,拉着董渔低声道:“陈大人交代你,不要全给民政司,留下二十万两。”

  董渔稍稍有些惊讶,以前要用钱都得民政司转过来,他也觉得每次找刘民有都是件麻烦事,听完一想问道:“是不是留作情报局和宣教局的费用。”

  “好像是。”

  两人窃窃私语,等到刘民有把几个帐篷看完,脸色似乎都轻松了很多,他一直忧愁的近十万人吃饭的问题在近期不用担心了。

  董渔又带着他走出帐篷,往另外一处存放布帛的营盘过去,他边走边道:“布帛都是上好的锦缎、纶子之类,还有不少的棉布,光是锦缎的价值就在四十万两以上,大人说这些东西都转给民政。”

  两人说话间走到了布帛的营盘,那里位置稍高,途中能看到山下的情形,只见兵营南侧大片地方停满上千的牛马车,单独的牛马数量更是多不胜数,刘民有估计总数超过了三千头。

  他对董渔说道:“这些牛马都要养好,以后屯堡所需甚多,牛价一直在上涨,明年或许就到十两一头了。马你挑一挑,军马你们留下,杂马就转给民政。”

  “这,陈大人交代过了,他打算留下一部分杂马,要建立骑马步兵实验营,其他一些在登州各地屯堡集中的地方建立驿站,驿站归军队管还是归民政还未定下来。”

  刘民有听完后连连点头,听完忽觉不对,抬头问道:“登州其他地方还有屯堡?土地是从哪里来的?”

  “好多大户都灭门了,陈大人让您尽快带民政人员过来,就是要清理闲置土地的。”

  “哦,可这些土地都是有名有契的,咱们如何占得来?”

  “属下哪里懂,但陈大人说他有法子。”

  第一百一十章 不要脸

  “唐知县快请起,不可失了文武礼节。”

  蓬莱州衙的二堂中,陈新双手将面前的蓬莱知县扶起,这唐知县在破城时一并被叛军抓获,虽然有孙元化这样的大个顶着,但他作为蓬莱知县,丧城失地的罪责也难逃,难得今日陈新亲自接见他,恍如抓住了救命稻草。

  “陈大人乃是正二品武职,下官不过七品知县,品级有别,朝廷礼节岂能乱了,下官一向不屑与那些自命清高的文人为伍,只佩服大人这样手执吴钩扫尽不平的将军。”

  陈新看他颇为懂事,微笑着请他坐下,那唐知县摆出下属的模样,坐了一个角,连茶杯也不敢去端,“赖陈将军虎威,登州方得保全……”

  “唐知县不必客气。”陈新挥挥手打断他,“登州不是保全,城中已被攻下,本官受吕监军之命血战光复,然府城全城糜烂,百姓流离苦困,本官见之不觉泪下。虽然本官只是武职,按说不该随便参言各位上官的事,但此事丧城失地,有辱朝廷颜面。如此大是大非的事情,该有些大人担的罪责,本官是不会帮忙掩饰的。”

  唐知县噗通一声又跪下了,两行泪珠滚滚而下,他丝毫不顾体面的磕起头来,“呜呜,下官只是个知县,那孙元化不顾张总兵劝阻,非要放溃兵入城,下官亦是反对的。但,但下官人微言轻,那孙元化不听啊,下官冤枉啊,呜呜……”

  以知县大人的政治觉悟,早就明白孙元化大势已去,他也知道陈新和孙元化不对付,此时连尊称都不用了,破城之后他家中也被乱兵扫荡,几个小妾和女儿被奸污,其中两个投井死了,他想起自己可能会被抄家灭族,几乎想对连累他的孙大人破口大骂。或许锦衣卫的缇骑已经在路上,拿到京师就是菜市口一刀,甚至可能象原来的蓟辽督师一样凌迟,妻妾子女入教坊司为娼,他不禁悲从中来,呜呜大哭起来,直弄得脸上涕泪纵横。

  陈新也不叫他起来,待他哭过一阵后,口中啧了一声,“唐大人不要如此,你的罪责是有,不过你方才所说也有理,城中尚有巡抚、知州、知府,还有登莱道、辽海监军道,你一个知县自然是做不得主,不过朝廷自有法度,到时唐知县到了京师好好跟三司的大人们分说,他们必定是能体谅的。”

  唐知县瘫坐地上,两眼无神的看着陈新。

  “不过嘛,本官对唐知县一见如故,也给唐知县想到一个不用去三司的法子,如果唐知县在光复时有功的话……”

  唐知县如同被电击中般,一咕噜爬起来抱着陈新的腿,下巴上的吊着的口诞都挂到了陈新裤子上,“求大人救救下官全家,下官日后做牛做马报答大人。”

  陈新看把他逼得差不多了,叫过身后的副官扶起唐知县,“唐大人啊,你说你这是干什么,破城之时你派出家人召集义民,参与了镇海门之战,为我大军光复登州立下汗马功劳,本官在塘报中自然不会落下,吕大人那边也由本官去说明。”

  唐知县嘴巴张得老大,仿佛魔怔了一般,陈新微笑着对他点点头,唐知县才反应过来。他连磕三个响头,把额头都撞得发红。他当然知道陈新不会白给他好处,当下对陈新一本正经的道:“以后陈大人就是下官的座师,下官当毕生以师礼待大人,大人但有差遣,小人万死不辞。”

  “唐大人言重了,本官武人一个,岂能当得大人的座师。其实与大人一般,都是为朝廷解忧,为百姓求福。要说到百姓,正好有一件利民的大好事,这处有一本名册。”陈新歪歪头,副官递过去一本册子,唐知县打开看了,都是些人名,而且很多还是农村中用的三儿、狗剩之类的。

  他有点奇怪的抬头看着陈新,陈新抿了一口茶后淡淡道:“唐知县可否告诉本官,蓬莱县共用耕地多少?”

  唐知县仍然跪在地上,恭敬的答道:“大人明鉴,蓬莱大多都是山地,耕地不足五十万亩,这当中还有些山上的贫田。”

  “每年交粮税的也有如此多?”

  “大人说笑了,交粮税的只二十万出头。”

  陈新点点头,“城中大户你都知道,大多是这次遭乱了,册子上这些人都是战乱前就花银子跟那些大户买下的。没想到那些大户都是眼看叛军来了,想要让册子上这些当苦主,现在虽然那些卖家不在了,买卖还是要做完的。就请唐大人把那些地都过到册子这些人头上,五日内把地契都要办好。”

  “这……”唐知县这才知道陈新要什么,就是要那些大户的不交税的田地,这册子上的都不知道是啥人,以他估计多半就只是个名字,根本连人都没有,地契最后都在陈新手上,谁又敢去问个清楚。他试探着问道:“大人要多少?”

  “不是本官要多少,是那些百姓买了二十万亩,真金白银买来的,少一亩都不行。本官会派人协助你办理此事,五日内便要办妥。”

  陈新说完看着唐知县发黑的脸暗暗好笑,他又对唐知县道:“咱们不用说虚话,这些田地都是本官要的,不过都是为安置这次受灾的百姓。唐大人牧守一方,此举活百姓千万,也是做的善事。”

  唐知县根本不信陈新有这样的菩萨心肠,他只当是陈新自己要当土老财,只是吃相太难看,他细想一下道:“是,大人说的是,只是……只是若是城中大户还有人的,小人怕凑不齐这亩数。”

  陈新亲和的笑道:“本官觉得应当都没有了,若真是还有人的,你就告诉本官派来协助你的人,让他甄别清楚,不要让人假冒了。本官说过,一亩都不能少。”

  虽然是隆冬,唐知县的额头却冒出密密的汗珠,他明白这个甄别是什么意思。

  陈新淡淡道:“还请唐大人着紧此事,登州失陷,皇上必定震怒。万一缇骑来得太快,本官也拦不住他们,进了北镇抚司的话,大人您是斯文人,未必能熬到本官给您报功。”

  唐知县搽了搽额头上的汗水,“下官明白,明白。”

  “除了镇海门的大功,本官还听说唐大人自家也遭了兵灾,财物损失甚多,好在本官的人马正好追回了大人损失的珠宝,县衙下面的吏目家中丢失的,本官也一并找回了,一会大人就随本官的亲兵去领回。不过本官话说在前头,若是还有吏目敢自肥,就别怪本官不客气了。”

  陈新说完就轻轻端起茶杯,唐知县算是听明白了,陈新打算以发还苦主的名义让他吞没珠宝,数量必定是不少的。他恭敬的磕头后站起来道:“下官这便去办理此事,五日内必定给大人办妥。”

  “本官再说一遍,是给那些百姓办妥,他们亦是苦主,都是兵乱前就花银子买下的,大人不过是急百姓所急罢了。”

  唐知县心中暗骂陈新不要脸,但他明白自己的处境,别说官位了,连命都在陈新手上,而且陈新还不用自己动手,陈新就算要他弄五十万他也只能去弄出来。

  不过陈新此人也算不白差遣人,唐知县狠狠心扔下最后的节操,压低声音说道:“陈大人,小人这有一建言,登州土地贫瘠,要说地好,便要算莱阳西边,莱阳耕地过百万亩,那边便得麻烦登州知州大人了……但地最好最多的还是平度州,耕地两千万亩以上,听说那李九成往那边去了……”

  唐知县就此停住,陈新盯他半响,突然发现这人可以大用,换上职业的微笑说道:“唐大人日后大有前途,本官觉得这次应当还不止留任原职,日后咱们还可以合作些其他事情。”

  ……

  “让他们认真搜,乱兵藏的银子一定要搜出来。”刘民有瞪着发红的眼睛对董渔吩咐着,“珠宝那些东西你们先不要分类,我昨晚检查了你们的珠宝登记册,全是乱分的,祖母绿写成绿石,珊瑚写成红玉。”

  董渔尴尬道:“大人,我手下的军需官也都是些兵士,能识字都算好的,那些珠宝名字连听都没听过,好多东西连属下也没见过,自然只有乱登记。”

  “你还是把人腾出来点银子和布帛,我已经带信让王二丫和老蔡带商社的人过来,他们见多识广,比你们干这事稳妥。”

  董渔巴不得如此,这些珠宝一个个光彩夺目,看着就让人动心。但现在进出仓库区都要搜身,进出都不允许带任何东西,军法官训导队军需官互相监督,门口的守卫是中军卫队的人,谁都打不了主意。看得人心痒痒又不能动手,董渔自己也不敢动手,三个千总部都已经有人私藏被抓住,总军法官聂洪昨日通报全军,已将犯案官兵羁押,待回文登后按军律严惩,很可能会砍头。

  “刘先生你最好让他们快些来,这些珠宝价值太高,东西又不大,我每日都怕掉了一件得连累多少人。”

  “没做亏心事,你怕啥。”刘民有走到帐篷外面,抓起一把雪往脸上使劲抹了一阵,精神为之一振。

  眼前的帐篷连绵的密神山大营越看越顺眼,因为里面装的东西能收容更多的难民,让他们在这个乱世生存下来。

  “土地,还是要土地。”刘民有轻轻自语了一句,没有土地的话,难民长久的生计总是没有解决。人心也就无法安定,对于这个时代的农民而言,土地就是一切,这是他无法改变的观念。实情也确实如此,不管文登的贸易和工业做到何种程度,粮食都是一切的基础,刘民有去过江南之后,对粮食问题更加担忧。

  董渔跟在后面,城门方向仍有牛马车出来,他低声对刘民有道:“今天这批是库银和金花银,陈大人在瓮城放了好几天,今天总算是敢运出来了。”

  官府的银子刘民有反倒觉得正该要,文登营往年的军饷从未足过,足额到手也要返给上官很大部分,虽然比起其他边军已经好了许多,但刘民有觉得这些正该补贴给文登营。

  刘民有已经两天没有合眼,此时精神却依然亢奋。董渔是军需官,但他属于两头管理,他是军队官员,但要物资和经费又得时时找刘民有,所以军民两方都把他当做下属。

  自从刘民有到了等会走,便把他拉着一起复查物资,同样快两天没合眼,此时有些撑不住了。想到了军队,刘民有转头对董渔问道:“登州管辖两个军镇,你们这次抢到多少军资?”

  董渔强睁着眼睛回道,“多倒是多,刀枪棍棒鸟铳三眼铳成堆,其中合用的都清出来在南门瓮城里面,以后给那些屯堡护卫队用。最好的是炮。属下亲自去看过,大小红衣大炮三十门,东门上还炸了一门,陈大人不让搬,说是这东西用处不大,倒很引人注目,要和吕监军商议之后再说。”

  “就光是炮?”

  “还有些铠甲,不过好的都被叛军搜罗光了,俘获的那里拔下的有上千件,优劣不一,其他东西很多,火药局里面硝磺原料都有数间屋子,铁料数十万斤,铁料不易搬运,陈大人让留到最后再说。”

  刘民有在心里开始计算,对比他原来做的今年的物料预。董渔看刘民有在外面发呆,赶紧悄悄跑回帐篷里面,趴在一堆银箱片刻便酣然入睡。

  刘民有兀自不觉,他看着远处那些牛马车轻松的叹口气,“这些东西也能管数万银子,特别是硝得来不易,铁料今年也越用越多,这些东西最好都能留下。另外光修驿站还不够,如果莱阳和蓬莱能有屯堡,就得修路。有了路就能活跃商业,咱们的南货、香烟、农具能销更多到青州,上次陈大人从济南带回的难民就有上万人,他们今年都没资格分田,咱们可以用他们修路。有了好路,军队也能调动快些,看着现在银子多,要是陈新打算把势力扩展到整个登莱,这些银子只怕还不够,就盼着辽海早点开冻,咱们的海贸、辽东贸易、天津商路都能通了,银子动起来才能赚更多银子,能让更多人有个活路。”

  刘民有说完,后面半天没有动静,转头一看没人,跑进帐篷将呼呼大睡的董渔一把抓起使劲摇着,“快起来,布帛还没看,我得去看看你那些军需官把锦、缎、仑子分对没有。”

  董渔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刘先生,让属下睡会再去成不,有中军卫队看守着的,反正不会飞。”

  “不行,我得尽快知道大概数目,这些东西的数量都影响今年预算支出,早一天出来就能早一日合理分配金银物资。”

  “就睡半个时辰……啊呀!”董渔被刘民有一脚踢中,跳起来领头往布帛的营盘去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文渊阁

  京师文渊阁,大明内阁办事的地方,文官心目中的追求的最高殿堂。大明虽然没有宰相,但首辅权重之时比原来的宰相还牛,连皇帝用多少银子娶哪个老婆睡哪个妃子立哪个太子都要去多几句嘴,皇帝的中旨觉得不妥当的,直接封还,大明的皇帝虽然能偷懒,但一个个过得可怜兮兮,还得是后面我大清的酋长舒坦,搞个军机处充当酋长打手,酋长说啥没人敢放个屁,纪晓岚那样的也只在电视里面存在,真实的纪晓岚被乾隆骂作如养一狗。

  崇祯即位后已经换了不少阁臣,天下乱象丛生,一些官员开始畏于承担责任。现在的情况是能当阁老的很多不愿继续当,不能当的挤破头想进来。崇祯四年钱祥坤、孙凤和、何如宠先后以老病反复请辞,崇祯驳回几次后终于还是让他们走了,唯一就是孙承宗一年申请了六七次退休,皇帝次次驳回。

  今日文渊阁里面却有些沉闷,一众顶级文官无人吭声,因为去年阁老去职很多,会推的候补还未定下,所以有几名候选的也参加了会议,其中有新任吏部尚书闵洪学和徐光启等人。崇祯穿着一身简朴的常服,冷冷的打量着下面的官员。

  王承恩的尖利声音响起,他读着一道奏疏:“山东巡按王道纯疏奏:山东李九成孔有德作难,不数日而九县破,三十日而登郡失,此无他,逆贼元化明通线索,济抚余大成赂脱牢笼,覆辙在前,人皆知之。幸文登营神兵天降,而登镇得复,然逆贼近万之众下黄县,登抚檄犹日驰下,黄县误作元化领兵至,由此而为逆贼所克,时贼既破城,县人皆疑元化同叛,故道纯云然。今孙贼尤潜隐贼众之中,围莱府无功转趋平度,文登营则为逆贼耿仲明阻于黄县山险之地,倘再迟十日,山东非复皇上有矣。乞庙堂诸臣合词叩阍,力保危疆,社稷幸甚,天下幸甚。”

  崇祯看着下面安静的阁老,心中涌起一阵疲惫,大凌河仍在坚守,但消息丝毫不通,不知道那位祖少傅能坚守多久。现在控扼运河的山东居然乱成这样,登州强镇年费九十万两,转眼变为一片废墟,他心中已将孙元化恨之入骨。

  他忍住心中一阵阵骂人的冲动,尽量心平气和的说道:“各位爱卿都听了,诸位都说说吧。”

  梁廷栋虽未入阁,今日所议多涉军机,他作为本兵也同样参加,听完后左右望望众位阁老,见大伙都在看他,知道还是只有自己先开口。只好干咳一声开口道:“禀皇上,李九成肆虐山东,臣身为本兵处置不力,不敢推诿,臣请辞去本兵一职,以……”

  崇祯冷冷打断他道:“朕今日要的是献计定策,若人皆临事请辞,朕要群臣何用?”

  梁廷栋尴尬的低头听着,崇祯实际上对他印象甚好,梁廷栋就任本兵以来很是打了几个胜仗,奏对之间比之一般的文官也更有方略。崇祯看他这个样子,心中有些不忍,缓缓脸色又开口道:“本兵在任以来多有建树,朕都是看到的,梁爱卿不可妄自菲薄,还是先说说心中方略让各位阁臣参详。”

  梁廷栋这才有个台阶,赶紧说道:“方今被兵之处共四处,山陕之流贼,大凌河之建奴、福建之海寇,最后便是山东的李九成等人。福建海寇纤芥之疾,暂不足为虑,山陕流贼看似人数巨万,实则不堪一击。最可虑者,建奴与李九成耳,李九成叛军多为东镇精锐,虽在登州为文登营所败,然实力未大损。吕直上报文登营在身弥岛与登州多有折损,是以在黄县攻击乏力……”

  崇祯脸色又阴沉下来,陈新的塘报报称在登州损失近千人,再加上六月身弥岛之战,按他三千五百人的兵额,精锐已经损失过半。

  “臣思李九成之势,其败于登州,士气已衰,然能阻文登营于黄县,可见实力尚存,文登营精兵不堪再损折过重,必得征调他处有力之兵援救山东,以免济南青州膏腴之地再遭兵祸。”

  崇祯轻轻点头,总算能听到点实际的东西,他插话问道:“如今何处有兵当用?”

  “眼下大凌河之围未解,既有解围之急,又有蓟破口之忧,天津、昌平、密云各兵或防蓟或援辽。其余九边既要防虏又要防贼,已是无兵可调,臣反复推算,只有通州兵可调,副总兵杨御蕃乃原山东总兵杨肇基之子,颇有父风,可堪大用。然通州扼京师之东,臣不敢尽数抽调,部议只调杨御藩副总兵所部,另调天津王洪、保定刘国柱一部,加杨御蕃总兵衔总制各军,赴青州堵截李九成叛军。”

  其他阁老还是安静的听着,这事他们不会轻易表态,因为李九成所部战力还是强悍,山东各部人马面对他们只余守城之力,一旦说错了容易被人秋后算账。

  梁廷栋看大家没有反应,硬着头皮继续道:“二来,还是只能督促文登营再加些力。”

  温体仁站起来道:“皇上,陈新所部两年来多番血战,虽然陈新忠义,却也是血肉之躯。如今辽海堪用之兵,首推文登营与川兵,然强兵得来不易,臣请本兵不可催迫过甚。”

  温体仁和陈新的关系举朝皆知,陈新从固安之战开始就打上了温派的印记,温体仁在朝中也从不掩饰的为陈新出头。

  梁廷栋虽然知道,但现在战况如果继续恶化,可能威胁他自己的官位,所以还是争执道:“回老先生话,下官没有催迫陈新之意,只是请文登营拖住叛军,不使之流窜至济南青州,待杨御藩大军合围,一举荡平李九成。”

  崇祯满意的点点头,对温体仁轻言细语的道:“温爱卿所说有理,本兵的布置亦是恰当,便照此议下所司尽速调派。”

  梁廷栋再次过关,落座后长长出一口气。

  “本兵对大凌河还有何措置,今日一并说来。”

  梁廷栋听到大凌河三个字如被针扎中般抖了一下,这已经是他的噩梦,他有时宁愿祖大寿被皇太极一战全灭,也不要这样拖着不死。

  众阁老再次安静下来,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周延儒则如同入定老僧,他是内阁首辅,建极殿大学士,温体仁和吴宗达则是武英殿大学士,阁老和首辅只差一级,但权力却差距甚大,在位者防备,下位者觊觑,关系便慢慢转为对立。

  “这,皇上,臣多番催促辽镇大举解围,但……但孙大人和丘嘉禾都坚持要文登营和川兵同行,非要如此才有胜算。”

  崇祯脸上显出不耐之色,大声呵斥道:“文登营尚在登莱,祖大寿已然坚守四月,此战天下瞩目,若就此坐视,天下人如何视朕。”

  梁廷栋脸涨得通红,他知道辽镇那些人,一旦大军解围,必定又是惨败,到时还是自己要担责。

  他正不知如何是好,周延儒却如同从入定中醒来,他对同样参会的徐光启递去一个眼神,徐光启站起开口道:“既是必需文登营援辽,何不招抚李九成所部,如此文登营便可急速调来辽镇,如此山东不必糜烂,各部精锐得以保全,又可将文登营抽调援辽,岂非比剿杀更佳。”

  众人都惊讶的抬起头,往这位甚有威望和资历的侍郎看过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下风

  连温体仁都颇为讶异,徐光启为人正直,年纪也已经大了,平日醉心于研究西学和天主教,对官途的追求并不强烈,按理不会做出投靠周延儒这样的事情。

  他略一思索就知道原因,还是孙元化,徐光启始终将孙元化看做是耶稣会的希望,同时也把登莱标兵当做大明强军的希望。徐光启此时提出招抚,成功的可能很大,因为李九成已成流寇,招抚后孙元化的罪过就会减小很多,或许能保下孙元化一条命。周延儒也不会被继续牵连。

  而且如此一来,还能把文登营拖进大凌河的泥潭,到时周延儒反倒能捉捉温体仁的破绽。

  座中都是老狐狸,大家都很快反应过来,只等温体仁还招,吴宗达自然要为老板出头,他稍稍想一下措辞,便开口道:“皇上,李九成孔有德等人狡黠凶悍,在山东叛乱时便利用了孙元化和余大成的招抚,方才王道纯的奏疏中已是说得明白。今日招抚明日再叛,与罪督杨鹤何异,其在山东杀戮绅民甚重,即便招抚之,又安置于何处,何处又敢接收。若就此调转援军,不数月该部又闹饷闹粮,难不成又调集各地人马,到时又有人议招抚该当如何?”

  崇祯一时也颇为犹豫,陕西流寇玩这把戏已经很多次,他也是因此对杨鹤不满,在他心中这些叛乱过的人都不可信。但是现在朝中支度困难,每每征税之时便有人跳出来声称不可与民争利,到了军费不足了,户部就望着内帑,也没人跳出来出主意了。

  梁廷栋心中也很矛盾,他既想文登营去辽镇解围,也不愿得罪陈新。只要他还在兵部尚书任上,陈新就是必须交接的地方实力派,更何况背后还有个温体仁。

  他思考的当口,徐光启继续陈述着招抚的好处,他的目的确实只是救出孙元化,同时也保住强军的希望。双方的理由都很充分,徐光启认为大凌河重要性甚于剿灭叛军,此时节省出山东各部可以让大凌河更有胜算。至于李九成等人复叛的问题,他建议可以在招抚条件中加上一条,就是李九成等头领全部不得留任原职,其他责任不予追究。

  双方僵持之时,温体仁觉得自己该出面了,徐光启明显是被周延儒当了枪使,文登营决不能去辽镇。如今军功越来越重要,这支强军要用在对温体仁最有利的地方,以让他获得超过周延儒的资本,绝不是这样随随便便扔到大凌河那个无底洞里面去。就算是大凌河赢了,温体仁也分不到多少军功,输了却可能有些问题。

  温体仁站起来对皇帝和首辅周延儒各一躬身,淡淡开口道:“徐大人为皇上献策,确乃忠心一片,老臣是衷心佩服的。招抚之策亦是常用,当年招抚闽海郑芝龙便让东南转而安宁。然剿抚两策必依据时势细细谋划,非有一定。便如李九成孔有德诸人,臣以为招抚万不可行,徐大人行招抚之策,是为调文登营援辽,却不知李九成等人若愿就抚,只因文登一营而已,其营中皆辽人,尽皆遣散否?若仍归原伍,待文登营一离山东,只需李孔等人煽动蛊惑,便又是一次登州之乱。”

  徐光启正要开口反驳,崇祯轻轻伸出手制止他,“先让温爱卿说完。”

  温体仁继续道:“臣以为,李九成所部毫无忠义可言,山东、登州之痛历历在目,招抚在其眼中不过一时便宜之策,对待这些旋抚旋叛之辈,只能以雷霆之怒以儆效尤,外震宵小,内肃纲常。”

  崇祯觉得这几句说到了自己心里,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温体仁正觉得意,周延儒终于开口了,他端坐椅上淡淡道:“温大人所言足见老成持国,本官大多是赞同的,但要说招抚万不可行,本官却有些不以为然。”

  周延儒说完站起来,他作为首辅打断发言,温体仁也只能吞下这口气。

  “招与剿,确实非有一定,然招抚与招抚亦是有别。熊文灿之招抚有功于国,杨鹤之招抚却有辱朝廷颜面,何也,因地制宜,因势利导而已。条款不同,则招抚之效亦不同,李九成此时走投无路,大可将其部众分散,于山东没州县安置数十百余人不等,互相之间不通消息,其何来蛊惑作乱之余地。用于山东之天津、通州、保定人马皆可保全,与文登营同往大凌河救援。文登营兵额三千五百,即便有所损失,实力尚存。孔有德所部中也颇多悍卒,大可在其中募兵补足,与川兵、辽镇共同救出祖少傅,则辽镇强兵仍在。以招抚李九成一支乱兵而得保数支强军,此方为招抚之效,若是一味剿杀,李九成必定流窜山东,仓促不能全功,反令各地沸腾,更至大凌河无兵可用,于国何益?祖少傅若因此覆没,辽镇精锐尽丧,到时仍是要调文登营保关宁,如李九成仍在流窜,招抚还是不招抚,是以本官以为此时正当招抚之时,不知温大人以为然否。”

  温体仁张张口,他口才还是不如周延儒,只得咳嗽一声拖延时间,果然吴宗达便跳了出来解围,他恭敬的道:“首辅大人怎知李九成不会被一战成擒,如今他们刚到平度州,文登营迅疾如风……”

  “迅疾如风为何在黄县被阻如此之久,焉知不在平度再次被阻许久。祖少傅未必能坚守太久,便是招抚可多得一日,亦不妨一试。”

  吴宗达被抢白后脸色不快,温体仁的老乡闵洪学冷冷插话道:“首辅大人为何定要招抚李九成,王道纯所云,孙元化实为叛兵一员,难道首辅大人仍念着同乡之谊?”

  周延儒从容的对皇帝跪下,“臣与孙元化确为同乡,然与招抚之事并无瓜葛。前日余应桂弹劾臣罪状数条,无不与孙元化有关,若臣有私心,便当听任大军剿杀,令孙元化死于乱军之中,就此死无对证。臣亦知招抚李九成孔有德之隐忧,孙元化余大成因之降三级留任,臣不知其为危墙耶。皆因此一时彼一时,文登营于登州击破叛军,招抚之势已就。臣只有为皇上解忧之忠心,为国保强军之良心,最后亦有一私心,请皇上将孙元化逮至镇抚司究问,其参貂、白镪与庇护关通诸事一一分说,还臣清白。”

  他这番话一说完,崇祯终于动容,周延儒始终知道如何打动崇祯,温体仁老脸微红,满心的怒气,如此有利的情况,竟然仍是无法占到上风。

  崇祯就此同意招抚,又商议了半个时辰才离开文渊阁,王承恩陪同他回乾清宫后才得以抽空出来,他现在刚到了崇祯身边,前途无量。宫门的直卫也不阻拦他,很快王承恩便到了崇文门外街张大会的宅子。

  三日后,一封急信便摆在了陈新的案头。

  第一百一十三章 负担

  陈新把急信看完,随手扔在桌面上,嗤笑道:“玩不够的招抚。”然后悠然的翘起脚支在桌沿慢慢晃悠着,一边反复看着另外一封文登来的书信。海狗子在旁边加着炭火,斜着眼睛偷偷看陈新。

  “狗子,你刘大哥这几天在忙啥?”

  “莫怀文和王二丫他们带人到了,民政的人全都在密神山折腾,我午前去看刘大哥,他连头都没抬。”海狗子说完傻笑道,“民政那边可没味道,全都是天天忙活,也不放个假。听说自从王二丫到了烟厂,把每日不计费件数调高好多,那些工人每日七八个时辰的做,要做五个时辰后才能挣到计件费,要是做不完就扣工钱。”

  陈新嘿嘿一笑,刘民有原来在项目组的时候最讨厌研发部经理,那经理每日逼着他们加班,一看有人按时下班就非常不爽,现在的王二丫也正在往那种路子发展。

  “那刘大哥没有过问烟厂的事情?”

  “问了,要让王二丫减少些不计费件数,俺听民政的人说王二丫当时一顿抢白,刘大人就没下文了。”

  “哈哈。”陈新得意的一笑,烟厂以前是李冉竹在管,性子太过温和,陈新自己不是太满意,不过碍于刘民有面子不便多说,他现在觉得王二丫更加合适。

  海狗子看陈新心情不错,笑着问道:“大人,夫人给你生了大少爷了,你啥时候回去看看。”

  陈新扫一眼手上的书信,心中也确实想回去看看儿子,但这一战还远远没有结束,只得长长叹口气道:“还是等一下,打完仗再回去看。”

  海狗子傻傻一笑:“俺也得给大少爷准备些礼物呢。”

  “你准备就是,不要贵的,随便买些衣物就行了。”

  “可就是还不知啥时候能回去,大哥,咱们咋还不打李九成,可别被招抚了。”

  陈新自己点起一支烟,眯着眼喷出烟气后才道:“老子得让他活着,招抚,没那么容易,我已经派张东去平度州西面官道候着,李九成连消息都不会知道。”

  这时有人敲门,陈新马上把脚从桌子上放下,摆出一副周正样子大声道:“进来。”

  副官推门而入,他大声汇报道:“禀大人,昨晚叛军攻克平度州,是周世发回报的,说是北门突然火起,叛军在城内有人接应。知州陈所闻、州同卢宏允、吏目房增伟被杀,目前叛军已经入城,又在大肆……”

  陈新呼地站起,“刘破军目前在哪里?”

  “已经到莱州城外,耿仲明原本一直与他时战时停,昨晚忽然撤走了,刘破军没能及时发现。”

  陈新摸着下巴道:“通知中军部人员立即准备行装,王秉忠随行。一个时辰后出发去莱州。狗子收拾东西,收完跟我去跟吕监军辞行。”

  “是!”

  副官答应后就退出门外,陈新忽然想起什么,叫住副官道:“王码夫,你派人去密神山大营告知刘先生,就说我去前线处理刘破军的事情了,登州事务请他全权处置,第三千总部留守,协助刘先生维持登州安稳。”

  等副官一走,海狗子也开始帮着陈新收拾东西,陈新虽然是全军统帅,但出兵时行装也很简单,也就是一些衣物、短铳和秘本。

  陈新看着这个忙碌的小兄弟笑道:“狗子,你媳妇给你生了娃没有?”

  海狗子傻傻一笑,“俺去年刚成亲,还没有娃,俺娘昨晚托梦让俺早点带。”

  “是得早点,你才一个媳妇,这次让刘先生给你多分几个小妾。”

  ……

  “刘先生。”董渔舔了一下嘴巴,“这些缴获如何处置?”

  刘民有揉揉发红的眼睛,他总算把主要物资清点完,银两合计一百六十万两,布帛价值近五十万两,牛二千一百头,马一千九百匹,珠宝则仍在估价之中。眼下就到了最麻烦的缴获。

  这个营盘位于密神山大营最高处,上千名女子在营中蹲满一地,有部分在帮忙施粥,外面站岗的士兵不时偷偷用眼角瞟着。

  这些女子都是叛军从山东一路抢来,还不及运进登州便被文登营攻克大营,成为了缴获之一。这也不是文登营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刘民有也有些头痛,烟厂眼下人已经够了,许多屯户都依靠着烟厂生存。他不可能把那些女工解雇转而雇佣这些女子。

  “她们愿回家的,待叛军平定后发给路费,若是不愿回家的……”

  董渔笑着道:“这些女子都是被糟蹋过的,再说她们家都被叛军毁了,哪里还找得到。”

  “这,这太多了,可如何安置。”刘民有一时有些为难。

  一个女子声音在背后大声道:“有啥不好安置的,卖给那些当兵的做小妾,当兵的不要就卖给那些屯户,交不出银子用粮食抵,可以三年给清。”

  两人愕然转头,正是那个王二丫,她两天忙着清理珠宝,总共也只睡了一个多时辰,此时蓬头垢面的满脸发黑。

  董渔拍手道:“王掌柜高见。”

  刘民有对董渔怒道:“什么高见,这些女子也是人,怎可用来买卖。”

  董渔脑袋一缩,躲了开去,王二丫却毫不脸红,自顾自的舒展手脚,口中一边说道:“不卖了谁养着,烟厂最多再加百名女工,工坊只有制鳞甲需要些女子,还都是用屯户家眷。便只剩下综合门市,这次登州能开多少屯堡,一千多女子如何安置得完,一日得吃多少粮食,那些战兵兵饷那么高,当小妾正是恰当。”

  刘民有不满的瞪着她,“咱们如此干,和那些贩卖瘦马的人有何分别。”

  王二丫道:“咱本来就觉得可以卖到青楼,不过就知道刘先生不同意,是以没有说出来。反正咱的主意给刘先生出了,刘先生不同意,就养着这些女子呗,反正烟厂只收一百人,我继续点珠宝去,董渔给老娘的人拿五十个烧饼进来。”

  她说完就转身又进了帐篷,刘民有对董渔气道:“这种女人……”

  董渔低声道:“刘大人,你把她当女人就错了。”说完匆匆去了拿烧饼。

  刘民有压下气,转回头来又看到眼前黑压压的女人,皱起眉头。

  ……

  三日后,文登营中军部带着第一千总部来到平度州城外,刘破军所领的前军在城东北现河西岸驻扎,叛军全部进入城内,一路上有不少叛军士兵逃散,城中大致还有营兵四千余人,以及一些他们的家属。

  刘破军垂头丧气的坐在中军帐内,他受命领兵追击叛军,一路上小心翼翼的控制着手下人马,不让他们放手攻击殿后的耿仲明,早已经焦头烂额。今日陈新一到,就开会将他批判了一顿。

  陈新此时一改会议上的严厉,微笑着给他端上一杯茶,刘破军站起来接了,陈新挥挥手让他坐下。

  “破军,这次你是受了委屈了。”

  刘破军抬起头来,有些激动的道:“朱国斌说属下定是收了叛军贿赂,属下宁死不与他干休。”

  “方才会议上朱国斌他们言重了一些,他们不知内情,你不要往心里去,日后还是要与这些将领好好相处。破军你要明白,你背这个黑锅不是为他们背的,咱们所做不是为自己争夺官职钱财,所为皆是无数流离苦难的百姓。没有平度州和黄县的土地财富,便有多少百姓要衣食无着。”

  “属下……”刘破军摇摇头,没有说出来,陈新站起拍拍他肩头,“方才场面上,本官不得不对你有所批评,但那是做给人看的,你为我文登营所做的一切,本官都记在心里。”

  刘破军抬起头,眼睛有些发红。陈新看他样子知道还没过去那个坎,用一副悲天悯人的口气继续道:“不要认为只有战阵杀敌才是英雄,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敢于背下不得已的黑锅。”

  刘破军略有些惊讶,嘴巴张了张,陈新叹气道:“文登情形如何,你全都知道,无处不被人束缚着手脚。方今天下世事维艰,百姓无日不苦。咱们上要对得住朝廷,下要对得住黎民,百姓利从何来?便只得动中间有些为富不仁的顽愚之人,只得做些非常之事。你当本官愿意做这些事,上官、缙绅、建奴、叛军哪一个是省油的灯,本官何尝不愿做个太平富足的富家翁,谁愿行走于虎豹豺狼之中,受无数冷眼轻视。自定下策略,数月来无一晚能睡个踏实觉,每每想起那些无故死去的登州百姓便彻夜难眠,但不如此不足以救更多人。至少本官能保证无一事是为私利。本官保证,若干年后会还你一个公正。到时百姓们会竖起大拇指说,这才是真的英雄。”陈新原本只是要忽悠刘破军,说到后来竟然真的颇有感触,语气中不自觉的已带着萧索。

  “属下明白了。”刘破军听完静静想了片刻,终于站起来咬着下嘴唇站起来,“大人您才是真苦了,小人这点委屈不算什么,大人还有什么事情,尽管交给属下去做,属下一定做好。”

  陈新微笑道:“破军想通了就好,这两日咱们就击破平度州,到时还要破军你继续领兵追剿,这次把他们往辽海赶,也是不能全灭了。”

  刘破军:“……”

  第一百一十四章 得意忘形

  崇祯五年二月十二日,结冰的河流渐渐化开,山东大地已有了春意。

  发源于箕屋山的潍水河面开化,带着小块浮冰由南向北流向辽海。一支疲惫的人马刚刚从东岸越过潍水,正行走在昌邑县城外的官道上,其中夹杂着一些平民服装的人,队伍中的士兵很多人都没了甲衣,甚至有人连兵器都没有了。

  满脸风霜之色的李九成伫立在路边,远处的昌邑县城守备松懈,但他已经没有了丝毫去攻打的兴趣。孔有德和陈光福两眼无神的在他身旁,他们莫名其妙的攻克了平度州,原本以为获得了一个喘息的地方,结果陈新只用了四天就赶到城下。

  第二日晚上耿仲明守卫的东门突然大开,叛军在混乱中无法组织起有效抵抗,文登营纯熟的运用着巷战战术,将叛军尽数击溃,还好他们攻击并不迅疾,大多数叛军得以从留出的西门溃奔出城。

  耿仲明的本部人马都投靠了文登营,加之路途上逃散者更多,李九成等人一路收拾人马,最后也只剩下了一千五百人左右,加上一些家属也只剩下了三千人。连王子登也不知所踪,据他一名逃出的家丁所说,是被耿仲明带人抓住了。连番打击之下,整支军队毫无士气可言,只要文登营出现在眼前,他们或许便会投降。

  陈光福冷冷问道:“李九成,这昌邑不堪一击,咱们还要不要打?”

  “还打啥打,打下来都是文登营的。”孔有德咬牙狠狠道。

  李九成现在也没有了首领的地位,从登州出来时候尚有士兵和乱民四五千人,加上家眷共七八千人。他们沿途一路抢劫,在黄县所获不少,黄县土地贫瘠不宜耕种,但有一半的人经商(注1),虽然看着贫困,实际上县城中居民比较富裕。且黄县和莱州府治掖县都有大量金矿,他们从黄县和沿途抢掠的黄金便达到六万两之多,因为耿仲明叛变一事太过突然,抢掠所得的财富大多又损失了,如今大半便宜了文登营。

  他这次连孙元化也没有来得及带走,手上没有了任何筹码。面对接连的失利,他威望一落千丈,陈光福对他也是直呼其名,叛军已是没有真正的头领。

  李九成不能发作,只得阴着脸回道:“陈光福你如今还不明白那陈新的险恶否?他等着咱们给他打下城池,他再从咱们身上抢走所获,便如那孙元化所说,都是给他做嫁衣。”

  陈光福啊一声大叫,抽出倭刀朝身边一棵小树砍去,锋利的刀锋咔嚓一声将小树拦腰斩断,“陈新你这王八蛋,投降你也不要,你非要把咱们辽兵逼到死路啊。”

  他叫完一把扔掉倭刀,一屁股坐到地上,疲惫的哼哼着。

  孔有德同样垂头丧气,好半响才道:“今日还要打一家庄子,不然没吃的了。”

  “老子不打了,陈新就追着你李九成来的,老子也不跟着你们了,去青州沂山落草。”陈光福呼地站起来。

  李九成冷冷道:“你陈光福亦是作乱首脑,无论你在何处落草,陈新亦不会放过你。”

  陈光福呆了片刻,突然冲上来一把抓住李九成,脸上青筋暴起怒骂道:“老子原本在登州呆得好好的,你狗日李九成蛊惑老子跟你作乱,还说为登州之主,现今连命都难保了,老子跟你同归于尽。”

  李九成猝不及防,被陈光福扑倒地上,两人都穿着笨重的甲衣,在地上扭打成一团,各自的家丁纷纷拔出兵器。孔有德大声制止家丁互斗,却漠然的看着李九成两人互相打斗,也不出声劝阻。

  两人都是从士兵一路升迁上来的,手上也都有几下子,但李九成更胜一筹,他虎吼一声把陈光福蹬开,站起身呛一声拔出倭刀对着陈光福的胸膛。

  陈光福仍旧不依不饶,一把打开倭刀,又扑上去和李九成打成一团。李九成数次占到上风,却始终不敢对陈光福下杀手。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威望,跟着的士兵也并非有什么忠心,留在队伍中只是出于一种习惯和无路可去的无奈。可以说士气低落已极,一旦真的杀死陈光福,最后这点队伍只能土崩瓦解。

  李九成只得奋力抵挡,等到陈光福打累了,才用力将他推开,陈光福颓然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孔有德冷冷道:“二位都打够了没有?有那力气想想还有没有活路。”

  李九成站起拍拍身上的泥土,看看周围的家丁,眼神变幻了好一会,终于开口道:“法子我一时也想不到,但陈新就在后面等着,你们知道他在等什么,他把骑兵摆在东南面,就是想赶着咱们攻破昌邑,或许再逼着咱们去青州府,他跟着继续捞便宜,老子宁可与他决一死战,也不再给这混蛋当前驱。”

  陈光福猛地大吼一声,“要死你去死,老子跟他死战个屁。”

  “陈光福你他妈再胡说八道,老子一刀砍了你。”

  陈光福茫然抬起头来,说话的正是孔有德,他死死盯着陈光福道:“你是否还想着能投靠过去,陈新早在登州就不给我等退路,一味的逼着我等逃向莱州。你要去投顺,老子不拦着你。我等破九县一州一府,手上杀戮无数,皇帝还不恨死我等,陈新眼下只抓了李应元、王子登,若是你陈光福送上门去,倒是官职最高者,又无尺寸之功,以为陈新会保着你?他会拿你的人头换官位,下月此时,你的人头就该在兵部验功了,你若是不信,大可赌一赌。老子把话先说明白,你若想拿着老子的人头去请功,就乘早别打那主意,老子时时都防着你。”

  李九成和陈光福都有些愕然的看着孔有德,这人从吴桥兵变起,在军中就不太出主意,后来渐渐也以李九成为主,很少有侃侃而谈的时候,今日却说得条理分明。

  陈光福连忙否认道:“孔兄不要误会,兄弟从未有此打算。”

  “老子不管你有没有这个打算,眼下形势摆着,以陈新的为人,他不会给咱们活路,即便有其他上官愿招抚咱们,他也必定找出理由在此之前将我等剿杀殆尽,用咱们的人头换他升官。现在唯有一条活路,这狗贼没有水师,即便要调登州水师也不是一时能调来,要活命就得出海去东江。”

  李九成连番受挫下,脑袋没有原来灵活,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呆呆问道:“哪里找船去东江?”

  “眼下各处河流开冻,沿着潍水往北一路都有渔村,鱼儿镇、骡子铺还有私港,其中有大船,咱们东江的老兄弟还有些能驾船。”

  陈光福惊讶道:“你如何得知鱼儿镇和骡子铺有私港?”

  “老子能不知道?水师的人贩卖本色到青州莱州,多有到附近私港,我也曾来过一次。”

  李九成和陈光福对望一眼,水师都是南兵和山东人,以前他们从来得不到其中好处,这孔有德却能在其中分润,而他们以前从未听他提起过此事。

  孔有德咬咬牙,“别以为老子赚了多少,不过是挣些茶水银子。要抢到足够的船,便不能让那些渔民得了消息跑了,咱们进军必速,还得骗过后面的陈新人马。”

  陈光福如同捧哏的一般问道:“那要如何才能骗过他们呢?”

  孔有德俨然已是这支残兵的主心骨,他在吴桥是被逼造反,决心一直都不坚定,始终想着能招抚,处处让李九成出头。现今他被逼到绝路,反而丢开了一切,一种自信的神色来到他脸上,“咱们今日做出攻打昌邑的样子,文登营必定减缓行速,等着咱们破城后捡便宜,咱们驻留一日,假作打造器械,实则派哨马哨探海边,看海边有否解冻。若是能寻到船只,到时突然拔营……”

  ……

  “我打算把他们逼到昌邑,然后再往西赶到青州府附近,在青州府附近将他们击溃,斩杀李九成等头领,让残兵散入青州南边的山区,那里群山连绵,命大的能活下来,青州必定匪患丛生。到时你派些大泽山的人去青州,在那里找个立足之地。”

  陈新指着桌上的地图轻轻说着,他对面站着吴坚忠,吴坚忠刀削般的脸上包着棉纱,上面沁出些鲜红的颜色,正是在平度州刚受的伤。因为在平度州的表现优异,陈新也把他视作情报局的新秀,打算大力提拔。

  吴坚忠明白陈新的打算,就是留下这支比官兵强悍的溃兵,让他们在青州府落草为寇,为以后正大光明进军青州做准备。

  青州不归登莱管辖,没有这个由头,陈新的手很难伸过去。他想想后低声问道:“大人,为何不留着他们再多跑些地方?平度州的收获估计会超过登州,几处叛军的营地里面散落的金银珠宝遍地都是,王秉忠和耿仲明在城内清剿残兵,还能寻出其他好处,若是能驱赶他们到济南府,收益会更多……”

  “朝廷要招安了,久拖不宜。这事涉及朝中争斗,本官绝不准许他们招安。况且这种事也不可干得太多,否则难以瞒住。此次已是收益不错,平度州两百多万亩地(注2),只要能到手五十万亩,本官就不怕建奴。一口吃不了胖子,在青州府留个尾,到了见好即收的时候了。”

  陈新把双手互相握着,这个吴坚忠沉稳凶悍,是个值得重用的人,所以他跟此人多谈一会话,加深上下级的关系。

  “这事就如此定下,坚忠你脸上的伤得好好清理,一旦染了外邪便要大费手脚,这几日你便不要做其他事,好好寻一处宅子修养。”

  “大人,这点皮外伤不打紧,城中诸事繁杂,周局长亦安排下许多紧急事务……”

  “事情永远都紧急,但不值得伤我大将,周世发那里本官会跟他打招呼。”

  吴坚忠坚定的脸上有些许感动,他不善言辞,站起来行礼后便离开。

  陈新马上从桌子下拿出董渔刚整理的平度州缴获清单,一遍遍看上面的数字,两眼发出贪婪的神光,这时外面的副官进来递上刘破军发回的军情。

  “刘破军说什么。”陈新眼睛都没抬,依然看着缴获清单。

  “他说叛军在昌邑城外停下了,潍水上面的几座桥被叛军烧毁,他打算扎营后寻找合适地方渡河。”

  “嗯,知道了,回信让他记住我给他交代的计划,别的没有了。”

  副官看他全神贯注,悄悄退了出去。陈新看了许久,终于仰躺在椅背上,得意的喃喃自语道:“李九成孔有德,我代表人民感谢你们,请你们继续发扬,去青州府实现你的人生价值。”

  第一百一十五章 糟了

  “全部分类清点,让士兵守好两头的城门,帐篷就安在瓮城里面,运入的物资就在内门交接,清点完之前,城内所有人不得离开瓮城一步。”

  平度州城北门的瓮城中,带着两个黑眼圈的刘民有对董渔大声吼叫着,他刚刚才从登州带着民政的人赶来,一众人全都蓬头垢面,同样也带着两个熊猫眼。

  老蔡则两眼无神的呆坐在地上,他原本调到了学校教账房班,收入不错也不太累,这次刘民有突然传令,把整个班连带老师都调到了登州,忙了几天几夜总算快忙完,又跟着赶到了平度州。

  眼前又是大堆的粮食布帛,而且肯定还有大量的金银珠宝需要清点。连续不断的熬夜加班,让老蔡几乎只剩下半条命。即便这样,刘民有依然拖着他一起赶到平度州,老蔡还是第一次如此痛恨银子。

  王二丫虽然也是满脸疲惫,但她看到瓮城中乱七八糟堆满的各种物资,精神突然焕发,吵吵嚷嚷的安排其他民政人员,给他们进行分工。刘民有虽然对她有些不满,但莫怀文暂时留在了登州负责处理田地,这里确实她能力最强,便让她做个副手,负责安排人员。

  董渔使劲甩几下头,让自己清醒一下,然后对刘民有道:“我可后悔当这军需官,比他娘的战兵还累。”

  刘民有瞪他一眼,“能累死不,战兵刀枪丛中偷命的时候你就看不到了。”

  董渔揉着自己的肩膀,满脸愁苦的道:“刘先生,这次布帛牛马虽少,但金银估计比登州还多,又得忙个三天三夜。”

  “好啊!”刘民有长叹道,缴获是越多越好,现在的所得远超他的预计。文登营袭击的时间实在晚间,天黑不能见物的情形下,叛军慌乱中很多财物不及带走,被遗留在了住处。

  “派个塘马去文登,让徐元华将那些没地的流民都组织起来,做好去登州的准备。”

  董渔低声答应了,“平度州此处也有田地,情报局正着手此事,听说叛军杀了很多大户,留下很多土地,耿仲明上交了州衙的印信,找了几个吏目正在办理地契。”

  刘民有叹口气,李九成造的杀孽太多,虽然有了土地让他兴奋,但毕竟这里死了许多人,他只希望战兵能早点把李九成剿灭,让这些流民能尽快安生下来。

  他想起上次的事情,对董渔问道:“现在是谁领兵在追剿李九成?”

  “还是刘破军。”

  刘民有惊讶道:“陈大人这次怎地又让刘破军领兵?他上次不是被罚了么。”

  “大人说让刘破军戴罪立功,给他一个锻炼的机会。朱国斌他们对他成见太深,这次陈大人把王长福留在州城,从各个千总部各抽了一个司交给刘破军,还把黄思德派去了帮着他。”

  “这事人命关天,有什么好锻炼的,那黄思德就一张嘴皮子,懂个屁的打仗。”刘民有低声抱怨了一声,“陈大人现在在哪里,我去找找他,不能由着刘破军这么慢吞吞的。”

  董渔打个呵欠后回道:“陈大人说必定万无一失,刘先生你就放心吧。大人眼下该是在州衙,那宋闻贤刚回来,大概在说话吧。”

  “你说谁回来了?”

  “宋先生,宋闻贤,我在西门碰到他了。”

  ……

  “宋先生你怎地回来了?”陈新满脸惊喜,他细细一看,眼前的宋闻贤满脸风霜,全然没有原来的风流和玩世不恭。

  陈新虽微觉惊讶,但更多是高兴,这个老流氓相识很早,对自己也有过真心的帮助。是他少有能谈得来又能说些隐秘事的人,刘民有虽然是最好的朋友,但很多事情不敢跟他说,周世发和黄思德等人是下属,就这个宋闻贤是半个朋友的性质。去年派他去京师后,两人已经大半年没有见面,陈新咋见之下颇有些喜出望外。

  宋闻贤一脸笑容,仔细打量陈新一会,突然一揖倒地,“属下恭贺陈大人,此一战若尽全功,我文登营已然雄踞鲁东,日后位极人臣当在意料之中。”

  陈新哈哈大笑,连忙扶起宋闻贤道:“这都是大伙一起努力的结果,宋先生在京师殚精竭虑,同样功不可没。”他在宋闻贤面前也不装样子,并不否认雄踞鲁东的企图。

  陈新赶紧叫人给他上茶,两人分位坐了,陈新看宋闻贤衣衫又脏又破,还有少许血迹,关切的问道:“眼下叛匪未除,到处都不太平,宋先生一路可顺利否?”

  宋闻贤躬躬身子道:“属下七日前从京师出来的,张大会怕路上不太平,派了三个情报站的好手陪在下同路。到了新城附近便有不少打劫的人,看着都是些无食的百姓。过了青州府过后路上确实乱兵很多,都是从平度这边逃出的,只敢选些小道走,倒很是遇到几次险情,还折损了一个人,天幸在平度附近碰到了文登的哨马,总算是有惊无险的到了,这马骑得老夫一身骨头都散了。”

  他虽然说得轻松,但陈新知道他毕竟是个书生,只带几个人必定是危险重重,李九成叛乱把原来的格局全部打破,济南北部的统治秩序被彻底打破,余大成前几日被逮拿进京,官场群龙无首,短时间无法恢复,形势肯定非常混乱。

  陈新眨眨眼睛,“宋先生辛苦了,先生明知此时如此混乱,还要冒险来到登莱,可是京师有何重大事情发生?”

  宋闻贤笑眯眯看看陈新,慢悠悠的说道:“倒是没有特别的事,只是老夫那日思索周延儒上次的提议,忽然想起一事,终夜不得成眠,第二日一早起来便带人赶回。”

  陈新动容道:“能让先生忧心的,必是大事无疑,请先生不吝指教。”

  宋闻贤对陈新的谦逊十分佩服,他是从西门入城,沿途看到不少缴获物资往北门运送,文登营有强大的练兵体系,一旦有了充足的财力物力,必将发展成一股足以影响北方局势的力量。陈新还能保持一种谨慎和谦逊,更让他觉得此子是做大事的人。

  他也不再卖关子,收起笑容道:“在下所虑还是大凌河。”

  “大凌河?”陈新皱起眉头,他最近其实颇为得意,连今年动乱的源头都很少想起,此时宋闻贤一提出来,便觉得自己有些大意。

  “建奴至今未曾撤兵,那便说明祖大寿仍在坚守。宫里面传来的消息,皇上已经对孙承宗极度不满,多次大发雷霆,梁廷栋亲自赶往锦州,要求辽镇克期解围。那孙承宗恐怕是不能再等了,最近便要出动辽镇主力救援大凌河。”

  陈新认真的听着,一边微微点头,宋闻贤喝一口茶后继续道:“吴襄和宋伟前几次都是带着不多的骑兵,这次若是大军出动,想逃便没那么容易,迟早又是一次萨尔浒般惨败。到那时辽镇精锐尽失,万一祖大寿再被尽歼,宁锦便虚弱不堪,我担忧的便是……”

  “调我去守辽镇。”陈新沉沉的补了一句,上次的情报上,周延儒也有打算推文登营进大凌河的火坑,但那只是周延儒的希望而已。陈新当时并不太担心,只需要找吕直和王廷试写个损失惨重的报告,温体仁再帮帮忙,就能拖延下去。

  但现在情况又有不同,若是辽镇过于虚弱,京师就在建奴的强大威胁下,山东又没有了动乱,温体仁便很难再阻止调动文登营去辽镇,陈新好不容易打下的登莱田地便失了用处。

  陈新轻轻敲着桌子,“宋先生提醒得好,我最近是有些太过关注登莱,如此说来,大凌河似乎还要救一救,宋先生有没有法子教我?”

  “大人日理万机,我等下属本就是该尽到提醒之责,只是本分罢了。在下浅见,辽镇绝不可去。大人在文登披荆斩棘,好不容易落地生根,如今正是要枝繁叶茂之时,一旦离了登莱,多年基业便尽归旁人。辽镇虽有辽饷,但一营也并无多少,各官与朝廷大员关系盘根错节,且早将附近田土分食一空。去了既要处那些无尽的繁杂官场往来,又没有了田地,处处仰食于上官,岂能比的登莱自在。所以在下的策略是,大凌河既要救,也不能救。”

  “哦?如何救和不救?”

  “其实大人早就想在了属下前面,只是一时未想及罢了。大凌河绝不可去,这打仗的事,大人比在下明白,这便是不救。上次张大会陪王承恩来山东,回来后说大人要求给梁廷栋的密报里面写陈有时可能私通李九成,我由此想到大人是要旅顺,属下细细一想,实乃控扼辽海的一步妙棋,这里不但是军防重地,还能由此涉足辽南。以我文登营驻扎旅顺,谅那建奴不敢轻视,必得重兵布防南四卫,如此咱们便有了不去辽镇的由头。属下此来,不过是请大人把这步棋尽快落下而已,这便是救。”

  陈新微笑道:“确有此意,经宋先生如此一说,那李九成确实留不得了,咱们得尽快把重点转到旅顺,不但要占据旅顺,还要出兵去复州告诉一下建奴咱们来了,这便是救大凌河了。但青州府这步棋还需要走,明日我便领兵去昌邑,将他们尽速赶往青州。”

  宋闻贤有些惊讶,陈新粗略跟他解释了一下。宋闻贤不由抚掌赞叹,对于这个布局深为叹服,既然陈新说明日便去昌邑,说明陈新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意见。

  宋闻贤两眼放光,脑中马上开始思索如何具体执行旅顺的事情,他对登州最近情形并不了解,一时没有头绪,便对陈新问道:“旅顺一向是东江镇的地方,咱们属于登州镇,要如何才能得到此地?不知大人是否已有成算。”

  陈新翘起脚,得意洋洋的道:“自然是有了,老子已经让王秉忠和耿仲明各自写了交代,其中重点便说了这个陈有时暗通李九成,约定起兵响应。只要有这个东西,咱们就能以情形紧急为由,先到旅顺收拾掉他。现在黄龙这个总兵当得如此狼狈,有吕直、王廷试上疏,温大人再说些话,黄龙凭什么能把咱们赶走。再说那地方直面建奴,除了咱们要,还有几个人稀罕。”

  宋闻贤笑着点点头,“那倒是实情,不过万一吕直要调东江镇的人去旅顺抓陈有时呢?他未必会全听咱们的。”

  “这个简单,耿仲明他俩的交代里面,还模模糊糊说了一下有其他岛将似有勾结,有了李九成的教训,吕直和王廷试岂敢调其他东江的人,万一旅顺丢了,这责任谁来担着?所以,他只能用咱们文登营。”

  “大人妙计!”

  陈新表面上谦虚了一下,其实心中颇为得意,接登州之乱接手旅顺,便是他此次系列布局的收官之作。只要和后金有了直接对峙的地方,就可以有充足的理由留在登州,依托旅顺牵制辽海周边各股势力,而旅顺最有利的条件便是有海运作为后勤线,登州到旅顺中间有庙岛列岛,通过控制旅顺,就能以此为借口在各岛建港部署水师,从此之后辽海那些夹带的、走私的通通都要看他脸色。

  宋闻贤恭维完了之后,还是提醒道:“虽然大人备下了良策,但属下认为仍要预备不时之需,万一朝廷执意调动我文登营去辽镇又当如何?”

  陈新此时已经一脸从容,“经宋先生一提醒,本官已经想好几个对策。一是留下那耿仲明,朝廷必定不能放心让他单独在登州;二来这次溃兵众多,多半都要落草为寇,定然会不时闹出些事情,多给兵部上些塘报,让他们有种此处不太平的印象。”

  “大人算无遗策,在下佩服!”

  陈新笑眯眯的正要还一个恭维,刚刚张开嘴,副官王码夫突然没敲门就冲进来,对陈新大声道:“大人,刘破军急报,李九成所部突然往海边逃走,沿途搜罗船只,恐怕要出海。”

  陈新的嘴好一会才回道:“出海?你娘的,糟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回辽东

  昌邑县鱼儿镇附近的一个渔村码头,几艘渔船正在潍水中向辽海漂去。上百名叛军正在渔港争夺最后的两艘渔船,船上已经挤满了人,岸上的叛军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顾不得河水冰寒刺骨,跳进水里拉住船帮不让它们离开,拉得渔船的船身摇摇晃晃,有些水中的乱兵则大声嚎哭,拿出怀中的黄金白银,双手高高举起,试图以此交换上船的机会。

  船上的人哪里顾得上他们,用刀鞘和竹竿拼命打那些水中的士兵,不时有人不小心被拉下水,溅起大团的水花。

  岸边剩下的数百名叛军家眷嚎啕大哭,他们大多是在平度州和原本的家人失散,随行的叛军中没有他们的亲属,所以全都被孔有德扔下了。

  沉闷的蹄声隐隐传来,文登营的骑兵出现两里开外,正往渔村急追。正在哭闹的家属哭天抢地的一哄而散,往西岸四散逃命而去。岸边的士兵更加着急,尚在岸上的人再顾不得水冷,一窝蜂的冲进水里,争先恐后的往船上爬,一艘渔船哗啦一声被拉翻,一船人尽数跌入水中,另外一船眼见如此,上面的人全部抽出刀剑,对准船舷边的士兵一通乱砍乱杀,乱兵血水横飞,周围的河水很快被染得通红,船只摆脱了那些羁绊,终于离开岸边,带着血水一起往下游漂去。

  “你们他妈追啊!看你们的马能游水不。”孔有德在船头上哈哈大笑,对着追来的骑兵大声嘲讽,同时为自己的计划得逞洋洋自得。

  他们在昌邑装作要攻城,又破坏了潍水上面几座木桥,唯一一座石桥边则派兵驻守,后面的文登营果然便停了下来。然后孔有德夜间突然向北撤走,派出所有骑马的士兵沿途抢夺船只,李九成带着部分人马去了骡子铺,哨马说那里有不少渔船和几艘大船,一批批的叛军陆续登船,最后的汇集点在潍水的出海口东岸。

  孔有德则自告奋勇吸引文登营追兵,一路上不断破坏烧毁桥梁,抢夺渔船,打了文登营一个时间差,让后面的刘破军追赶不及,孔有德以身作则掩护全军,到最后才上船,他预计自己将因此获得这支叛军的拥戴。

  “孔大人。”眼中有了些希望的陈光福敬佩的看着孔有德,“大人英明神武,将那陈新戏弄于股掌之上,早知如此,当初在登州便该让大人做主。咱们何至于沦落至此。”

  孔有德收起笑脸,淡淡道:“李九成打仗还是有一手的,但登州城外便该招抚,大伙拿了山东的那些黄白之物,几年也不愁吃穿。老子当时也是昏了头,否则那陈新哪有机会动手捡咱们的便宜。”

  “孔老哥,咱们这出海了,倒是摆脱了文登营,可又要去哪里?这渔船跑不快,咱们若是走慢了,登州和文登水师一出来,咱们照样是个死。”

  孔有德闷声不语,陈光福试探道:“要不就去旅顺或是广鹿,陈有时和毛承禄都是老兄弟,或许能帮帮咱们。若是能拉着他们一起给朝廷请求招抚,或许就成了。”

  “请求?怎么请求,吕直和陈新穿一条裤子,咱们如何能把塘报交到朝廷去?陈有时和毛承禄都是老兄弟不假,若是咱们势大,他们来加把柴火是会的,如今咱们如丧家之犬,他们会平白帮咱们?皮岛就更不用说了,东江的人眼下一个都靠不住。”

  陈光福惊讶道:“那孔老兄你为何在昌邑城下说出海去东江?”

  孔有德叹口气,“不如此说又能如何说,若是不知个前景,身边这些人未必都愿跟着咱们走。”

  陈光福刚刚燃起的希望又转眼破灭,他呆呆说道:“天下之大,你我兄弟竟无立脚之地。”

  “还有一个地方。”

  “孔大人快请说。”

  “你凑耳过来。”孔有德等陈光福靠过来,把声音压到最低,“去复州,投后金。”

  陈光福的嘴巴张得大大的,他从未想过会有如此一天。

  两人说话间,文登营骑兵已经赶到渔村,呼啸着开始斩杀那些四处乱跑的叛军,一面副总兵红旗在大群骑兵簇拥下顺着河岸追来,有些骑手已经取出步弓。

  “靠着东岸走。”孔有德大声传令,家丁赶紧威逼两个渔民往东岸靠去,此处已是潍水的近海处,河面十分宽阔,离岸六七十步,船只顺流而下跑得甚快,弓箭已经很难威胁到他们。

  西岸的骑兵追击一阵,眼见船只靠往东岸,无法再追,终于停下来。

  孔有德看着红旗下那个人,眉目依稀可辨,当下对陈光福道:“红旗下这人便是陈新那杀才。”

  陈光福呆板的转头看去,一丈四尺的副总兵红旗下面,一个带着兜鉴头盔的人高坐马上,正向这边张望,看身形颇为高大。

  陈光福只在登州远远见过陈新,两人并无交往,但此人的阴狠他算是深深领教了。若不是这个人率领的文登营,他早就在登州大发横财,过着锦衣玉食一呼百应的日子,如今却在此处走投无路,想到此处,脸上渐渐换上凶狠神色。

  “你娘的,都是你陈新不给老子活路,老子跟孔老兄你走。”

  孔有德说服了陈光福,心中略微放心,但他之前与奴酋从无联系,对方是否接受也在未知之数,前途仍是一片迷茫。

  看着慢慢远离的陈新,这人是武人中的翘楚,连文官都不怕,又对文登的辽民甚好。孔有德也曾偶有冒出投奔他的念头。到如今他也明白,自己和李九成都是被陈新利用了,此人心狠手辣,在这乱世中必是枭雄之辈。日后若是再见,便是不死不休了。孔有德心中一时百感交集,竟然对着岸上的陈新微微拱手。

  陈光福却未留意他,张口对着岸上大声骂道:“陈新你这狗才,老子是陈光福,总有一天将你挫骨扬灰……”

  ……

  骂声远远传来,朱国斌听得大怒,不甘的对陈新问道:“大人,还追不追?”

  身后的骑兵都是亲卫队和中军侦骑,眼看大鱼逃走,还对统帅口出恶言,这些强悍之士无不激愤。刘破军小心翼翼的呆在一边,没敢出声,这次他自己闯了个大篓子,如今假戏成真,说不得黑锅就变成真的了,所以他心中颇为忐忑。

  陈新也没有回应朱国斌,只是满脸阴沉看着河中的几艘渔船,对周围乱兵的哭喊充耳不闻,心中满是懊悔,他看到其中一艘上似乎便有孔有德。

  随行的宋闻贤低声道:“属下有些话要说。”

  陈新点点头,两人单独走开十多步,宋闻贤转头看看后面才道:“大人为何要李九成和孔有德死?”

  “为何?”陈新有些愕然,“吴桥之乱蔓延至今,李九成和孔有德是为首二人,若是没有逮杀他两,就是未尽全功,朝廷必定对本官不满,未必给我晋升登莱总兵。”

  宋闻贤摇摇头,“大人是身在此山中,在属下看来,以文登营的战力,再立战功是迟早之事。就算有登莱总兵来了,也不过一个正兵营的兵额,况且属下也不信朝廷不给这个登莱总兵。”

  陈新皱皱眉头,宋闻贤原本历史孔有德的选择,他却是知道的。除了皇太极因此获得极大的政治收益外,红夷炮技术也是一个他担心的事情。

  李九成从登州撤离时并未带走弗朗机人,只剩下登州各营炮手。张东安排的人在变乱当天杀掉了部分登州红夷炮手,但城墙上还有部分,后来局势混乱,也不知这些人到底还剩下多少。

  陈新想到此处担忧道:“但他们两一旦出海,走投无路下可能投奔建奴,新奴酋甚为精明,若以此两人千金市骨,朝廷定会震怒的……”

  “朝廷震怒又能如何?”

  陈新微微一呆,眼睛缓缓转到宋闻贤脸上,两人相识已久,互相都了解人品,宋闻贤如今对陈新的能耐完全信任,以他对陈新的了解,陈新此人极有野心,也敢于付诸实施。他通过去年以来陈新传来的种种命令推断,登州乱局是陈新有意纵容,丝毫看不出对朝廷的忠心。

  如今他财力和军力都将有一次大的飞跃,完全可能做出更大的事情。而宋闻贤自己也有私心,他对权力有一种渴望,无奈多次科举不中,转而去作了官员的幕僚,亦是一种变相的追求权力。他在京师忽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所以急不可耐的赶回,希望能获得更大的重视,为以后获得更大的权力打好基础。

  宋闻贤也不加掩饰的道:“如今天下纷乱,大人你有财有兵,文登营威震天下,早非当年威海的千户。朝廷震怒又能如何,就算大人你今日如李九成一般变乱,朝廷不抽调全部边军来打个一年半载,能打得下登莱?更不用说朝廷根本连一万边军都调不出来。”

  “那宋先生为何担忧朝廷调我去辽镇,按先生所说,本官不用理会它便是。”

  “因为大人之力还不足强,朝廷若下狠心,还是可能打败文登营,待大人经营好登莱,将文登营扩大数倍,则登莱足可在此乱世自保。”

  陈新闭上眼睛思索着,他心中从来未想过为朝廷卖命,也早有争夺天下的心思,一切的奋争不过是为自己以及消灭建奴。但领兵久了,身在局中,总有种惯性要考虑朝廷的态度。

  片刻后他沉声问道:“那与这李九成出海有何关系?”

  “李九成若是投奔建奴,奴酋自可千金市骨,但于大人却非没有好处,大人坐拥登莱旅顺,有了这个前车之鉴,哪个上官还敢威逼大人?”

  陈新呼出一口气,“宋先生你知道本官不会投靠建奴。”

  “那只是将军自己知道,属下说句不当的话,那些大人们的眼中,将军和李九成一样,都是个武夫,他们自会以李九成来推论将军。况且李九成孔有德出海,正是大人取旅顺的大好时机。”

  陈新终于摇头一笑,再抬头时,脸上阴霾尽去,再次堆起职业的微笑:“请宋先生执笔,通知吕监军李九成已出海,据耿仲明和王秉忠交代,甚有可能勾结旅顺副将陈有时投靠建奴,旅顺恐会落入建奴之手。”

  宋闻贤见他恢复常态,也微笑应道:“属下遵命。那吕直如今无兵可用,恐怕没胆子去旅顺逮拿陈有时,又要忧心丢失旅顺的大罪。他唯一可选者,便是请大人领文登营赴旅顺,只要咱们去了,便有了上好理由。周延儒想把咱们拖入大凌河的泥潭,温大人正等着这个理由,必会大力推动此事,只要他在朝中稍稍用些力,便可将旅顺并入登州镇。”

  “梁廷栋应当不会阻拦此事,就只看皇上是否同意。”

  宋闻贤从容道:“崇祯三年以来,东江镇已捅了多少篓子,东江总兵黄龙更是狼狈得连鼻子耳朵都被乱兵割了;大人却连立大功,旅顺控辽海咽喉,大人您说,皇上是放心咱们守旅顺,还是放心黄龙这等人守旅顺。”

  “哈哈,多亏有宋先生为本官抽丝剥茧,日后便请先生多留在身边提点。眼下便要先办好登州之战的收官大作。”陈新说完深深吸一口气,对后面大喊一声,“刘破军!”

  刘破军吓了一跳,以为陈新现在就要找他算账,硬着头皮过来问道:“属下一时疏忽,请大人……”

  陈新打断他道:“你的事待军议再说,马上传令回文登,让疤子率水营赴登州水城听调,第二千总部、预备营第一司和骑兵营明日出发赴登州。”

  刘破军连忙应道:“是!”

  “朱国斌!”

  “属下在!”

  陈新意气风发的看着北方问道:“想不想回辽东?”

  朱国斌眼睛一红,大声回应道:“做梦都想。”

  “带好你的马和刀,本官带你回辽东!这次回去,就不会再退走了,咱们一起把鞑子赶回深山老林去作野人。”

  朱国斌激动的拱手道:“属下誓死追随大人!”

  “咱们走!”陈新在马股上狠狠一鞭,策马调头往来路而去,朱国斌呼喝一声,身后骑兵一起大声和应,簇拥着飘扬的红旗奔腾而去。

  第五卷 南征北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