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历史军事>晚明【完结】>第一百章 百里

  六月二十三日傍晚,武安北部太行山南麓,巍峨连绵的太行山在这里成为温和的丘陵,茂密的树林渐渐稀疏,外沿只剩下一丛丛的灌木和草丛,这些丘陵慢慢延伸到河南境内,连接上一马平川的平原地区。

  山外的平原上是连绵数里的流民营地,大群的流民往山地过来,在山边砍柴打水。一些马兵则牵着马在各处吃草。八大王等部流民刚刚到达此处,开始扎营煮饭。

  两个流贼骑马沿山走了一阵,隐入山后消失不见。不久后他们从几里外回到平原,打马往东而去。

  ……

  辉县西北三里,大地一片枯黄色,连续的干旱和动乱让这片土地几乎失去了生机。

  登州镇大营就坐落于此处,挖了两道深深的壕沟,里面布满尖木桩,后面是一道土垒,上面插了标枪做的拒马,隔一段还有一个木制的望台,上面有几个士兵在值守。大营周围散布着一些哨马,将一些流民百姓模样的人赶到十里之外。

  西面道路上腾起黄尘,几名登州哨马押着两名流寇模样的人疾驰而来,在门口与值守官说了几句后,他们便进入大营。

  中军帐里面,陈新、祝代春、几个千总和参谋坐在大桌前,研究哨马传回的情报,这两天流寇突然变得活跃,辉县和获嘉县出现十多股流寇,还和当地的河南毛兵干了一仗,登州的哨马查探到有不少流寇到了修武北面,但他们的马兵大举出动,探马只能确定前面的几股流寇,分别为张飞、老张飞、一块云和南营八大王。

  这几股流寇还主动攻击登州哨骑,让他们一直猜不透流寇打算做什么,各部都加强了戒备,并且将耿仲明所部调到了辉县县治周围,以防他孤军被流寇突袭。

  陈新被这些流寇弄得有些焦虑,他们的马兵不少,营地行踪不定,往往官军收到消息的时候,流寇就已经换了营地。官兵往往扑空,虽然也打了一个胜仗,却都不是决定性的。

  几人正对着地图抓脑袋,王码夫在帐外大声的汇报,“大人,特勤队的龅牙回来了,紧急情报。”

  陈新听完后一拍桌子,“快让他进来。”

  片刻后龅牙跑进来,神色十分匆忙,大家都不寒暄,龅牙匆匆敬礼就凑到地图前,介绍了流寇的动向,然后指着修武县北面一一指点道:“大人,紫金梁到了修武,靠近太行山南麓扎营,张献忠在他的正东,离他营地三里,距离咱们这里约百里上下,闯王高迎祥也到了,在紫金梁东南六七里,至少有十七股大小流寇在往修武移动,可能会攻打修武县城,也可能往辉县而来。属下判断紫金梁会在那里驻扎数日,所以急忙赶来回报。”

  陈新摸着下巴问道:“紫金梁靠近太行山南麓扎营,闯王的位置离山地也不远,这两人都做好了随时跑路的准备,他们纠集人马往辉县而来,咱们正该好好打一次,大家有什么意见。”

  “属下认为他们有两个可能。”祝代春凑过来看了,“两股最大的都在属下北面,他们这是防着咱们救援修武,或是要准备攻入辉县,往北直隶抢掠。”

  黄元举手道:“属下认为还有一个可能,流寇若是大举汇聚于修武,那可能会攻击修武县治,引我东路某一股人马救援,然后群起围攻。”

  陈新点头道:“有些道理,没准就是为了对付咱们,你觉得该当如何对抗?”

  黄元得了陈新肯定,更自信的说道:“属下觉得咱们该将计就计,先行通知附近的玄巡抚、邓总兵和马将军,还有左良玉所部,咱们不怕流寇多,假作不知他们的圈套,直接过去让他们围住,咱们再中间拖住他们,等流寇群集,巡抚大人指挥大军一鼓而进,咱们里应外合聚歼之。但最好的法子,是把他们往东引到辉县来。”

  “以他们的速度,只怕很难逮住流寇的马兵。”祝代春摇摇头,“那些流民杀多少也无用,听说怀庆和卫辉两府从贼者甚多,属下觉得他们更像是要往林县而去,咱们可以用骑兵引他们往东,测一下他们便知,若是他们不跟着来,则可能是要打修武县治,咱们等玄大人的命令,与其他友军一同救援便可,最主要是各将官的骑马家丁。”

  几名参谋都赞同祝代春的主意,陈新抬头看了一圈,见钟老四抱着手还在低头看地图,点他名道:“钟财生说说,你怎么认为的?”

  钟老四看看陈新道:“大人您在军官速成班说过,计划越简单越容易执行,俺只觉得,咱们猜一群流寇的计划干啥,他爱咋算计就咋算计,咱们不管他的计划是什么,咱们就打咱们自己的。紫金梁和闯王既然来了修武,那就是个好机会,离辉县大营不远,咱们就不跟他玩什么计谋,一个急行军过去干翻紫金梁就是。”

  陈新几人都呆了一下,黄元忍不住道:“咱们都是步兵,流寇马兵急行逃命的话,一日可两三百里,咱们再是急行军也追不上马兵。”

  钟老四毫不客气道:“当然追不上,所以你即便诱敌进入辉县,咱们和川军齐聚也未必困得住他们,因为咱们还是没有足够的马,更别说那些友军未必愿意来,我看他们抢得很高兴。虽然流寇跑得快,但他们晚上总要睡觉,那我们就晚上走,急行军一百里路,不穿铠甲,一晚上绝对能到,天明时分发动袭击,让他们骑马都没工夫。”

  大家都有些犹豫,如果黄元分析的正确的话,那么修武北面会有七八万流寇,精锐马兵数千,钟老四还要主动送过去打,万一真被围住,流寇四面攻打的话,大家心底还有些担忧。

  连龅牙这样经常出入敌后的人,也觉得有些顾虑,“紫金梁的位置并不在最外围,除了北面是太行山南麓外,东南西三面都有其他流寇驻扎,最容易发现我们的便是东面扎营的几股流寇,分别是黄虎张献忠、上天龙和薛仁贵,都在紫金梁东面十里范围内。无论怎么走,这些都是避不开的,几千人的大军从人家营地间悄悄穿过是不可能的。一旦惊动了外围的流寇,紫金梁随时可以跑路。”

  钟老四摇摇头,抓过一支炭笔就要在地图上面画,祝代春连忙拉住他,陈新对祝代春摆摆手,“让他画。”

  钟老四趴在桌上,在紫金梁的位置画了一个圈,表示是紫金梁和高闯王,在周围又补了一些小点,然后从辉县拉了一条线,走到接近小点的地方停下,往北进入了太行山,从山地中拉了一道线,到了紫金梁的正北方。

  围观的众人同时皱起眉头,钟老四看着陈新道:“大人,他们只防着其他方向,绝不会想到官军能钻山沟,这个方向的防御是最松懈的,咱们登州镇是唯一有夜行军和山地训练的官军,咱们用山地掩护,接近到紫金梁最近的地方。然后展开正面推进,两翼向心突击,一鼓将其击溃。只要最强的紫金梁奔溃,周围的小股流寇必定毫无战心,若是行动迅速,极可能活捉几个匪首。”

  黄元反对道:“钟千总这个计划看着好,但夜间行军百里,咱们的长矛兵即便再轻装,也要带着三十多斤的铁甲……”

  钟老四打断他:“铁甲都不要带,火炮和所有辎重也不带。”钟老四打断他道,“每兵只带五日份干米,火兵带少量腌肉,其他就只带作战的兵器。至于铠甲,将各部火枪兵有锁子甲的,一律取下给长矛兵,铁甲都放在营中,普通火枪兵可以不着甲。各兵身上多带一些子药,万一突袭不成,咱们顺着山地交替掩护撤退,山地中马兵难以施展,以咱们的火力,流寇无法合围咱们。”

  一群人神色怪异,盯着地图转动脑袋,登州镇起家时以戚家军为蓝本,当年戚家军一夜奔袭一百一十里山路的经典一战是武学的必修战例,听课的时候热血沸腾,但真到自己这里的时候,总会觉得风险很大,因为要放弃所有的重火力和补给,就像一次赌博。

  好一会后,陈新转头看着龅牙淡淡问道:“山地中有没有流寇扎营?”

  龅牙回忆一下道:“一般没有,夏天蚊虫多,没人愿意在山林里面过夜,能到平野的时候都在平野过。”

  “紫金梁北面的山林能否行军?”

  龅牙叫过自己的伴当,两人一起商议了几句,回忆那一带山林的地形,片刻后龅牙才道:“可以行军,那一片山地是一串山丘组成的,后面有一个连续的山沟,那里面树木不多,行军相对容易,能顺着山沟到达紫金梁北面。最后攻击的时候需要穿过南坡的树林,那里面也不茂密,不过对长矛兵有些难度。”

  陈新盯着那个位置,眼中神采连连,似乎正在下决心,他还是问道:“一般与山地之间有没有伏路军?”

  “有的,我就当过一次,没有其他方向的认真,大多都要睡觉。”

  陈新转向作战参谋,“中间有几条河流?晚间能否涉渡?”

  “大小河流六条,都标注过涉渡点。”

  “那好。”陈新一巴掌拍下去,看着众人道:“还有没有问题?”

  众人一起摇头,他们知道陈新已经下定决心,脸带兴奋之色,这个突袭计划胆大又具有成功可能性,想着以三千多人突袭百里外的七八万流寇,让这群军官都心跳加速。

  陈新等了片刻,见没有人再反对,便对他们道:“机会难得,好不容易确定了流寇的位置,本官决定要冒这个险。咱们要干就干最强的,就挑那紫金梁,用钟财生副营官的方案。中军部立即派塘马联络川军马祥麟、邓玘部,只请他们往修武北面夹击流寇,不要说咱们的计划,万一突袭失败,好歹他们能来帮些忙。命令耿仲明部往西急行,赶到辉县西北方向,随便找一处寨子,做出抢粮的姿态,驱逐附近流寇哨马。各参谋立即开始制定具体作战计划,各部主官回营开始准备,简报暂时只传达到百总,天黑出发前才向士兵传达,从现在开始,所有士兵不得离营,做到随时可以出击。入夜后我大军沿太行山南麓边缘急行军,这次要让流寇看看真正的强军是什么模样。”

  众将一同站起,“遵命!”

  第一百零一章 夜行

  “平原八十里,都是乡间道路,山地二十里没有路,都是山沟沟,一晚上必须要走到。每人只带五日份干米,其余与作战无关的东西一律放下,所有行礼背包都留在营中。”钟老四大声对下面一群连长和旗队长说着,“凡生病体力不佳者、夜间不能视物者一律暂时转属近卫营第三总留守,将其中能夜行者换出。”

  第二千总部的营地,钟老四召集了百总以上军官,对他们发布作战的简报。

  按照陈新的命令,凡有夜盲症的士兵都被留给守卫大营的近卫第三总,将其中能夜行的士兵置换。好在团练营士兵都是从全部屯堡中挑选出,身体条件比以往好得多,陈新按自己的常识,给他们的饮食中制定了猪肝混胡萝卜等治疗夜盲症的食物,夜盲症士兵比例并不高,而统一的操典让登州镇能保证战力的发挥。

  几名排长和旗队长在自己本子上记下,钟老四等他们记完又道:“这次的作战目标是一个大贼首,咱们登州镇主力全部都要行动,该贼首驻地在修武县靠太行山一侧,其营地离山林区两里,距离我们现在的营地一百里。已有一支友军先行一步,为避免流寇马兵怀疑,他们会攻打当地一个勾结流寇的寨堡,实际是屏蔽周围流寇马兵的侦查。并在寨子外扎营,作出打造器械准备第二日攻打寨堡的假象。以此掩护我们真正的作战目标。咱们天黑后开始行军,不得打火把。”

  钟老四抬头看了一下天上,没有什么云彩,晚上应该会有星月的光亮照明。

  “根据营部参谋分发的情报,这个大贼首营地的东南西三面皆有其他流寇营地,唯独北面没有,流寇伏路军最远在五里。咱们就是要直取这大贼首,所有步兵将在夜间行军,前面阶段都在山区边缘的平原,直到到达紫金梁东面二十里,那里开始有其他各营的流寇驻扎,咱们需要进入太行山南麓边缘的山地,骑兵将留在这个位置附近隐蔽,步兵从山沟中行军到其驻地正北方,潜伏至其营地北面,如果没有被敌发现,我们将在天明前半个时辰开始突击。”

  “我们千总部的任务是攻击敌营地西侧,也就是说,我们要多走一段路,跟我们一起攻击正面的是第五营第三千总部,我们两个千总部担任中间推进,第一千总部的两个司分散在两个方阵千总部两翼外侧,他们会进行快速向心突击,攻击开始后,骑兵会快速赶来,牵制周围各路流寇。”

  钟老四跟以前一样,战前是不嫌唠叨,他最后对各军官叮嘱道:“咱们是小兵临大敌,记住袭击要点,攻击开始的时候要保证突然性,接近之前尽最大努力不要惊动他们,一律不准吹号不准敲鼓,有命令都用口头传达,统一攻击信号为一号鸟鸣声。四个连一水拉开,展开正面快速推进,各旗队长和队官要尽量保持好阵线,随时观察千总旗的位置和速度,分遣队由各分遣队长自行指挥,突在大阵之前,不受大阵的约束,他们是只管往前,能多快就多快。大阵进入营地后可能无法保持阵型,但也不准停下整队,一切的重点是速度,绝不给流寇整理人马的时间,直到击穿其大营才能停下。遭遇敌反击时,就地听最近的军官指挥,没有听到集结号,任何人不能停止攻击前进。咱们来了一个多月,打到现在没杀过几个流寇的精锐,那些流民老子都不想杀,咱们打鞑子也没这么憋气过,今日就是最好的机会,抓住那狗日的紫金梁,让他跪在陈大人面前认错。”

  “明白了。”一众手下齐齐点头,眼中都带着兴奋。

  ……

  农历二十多的月亮出得晚,夜空中满天星光,温柔映照出北面一轮轮的黝黑山影,借着星光的照明,一支三千多人的军队行进在辽阔的华北平原边缘。他们的身形被北方的山影背景掩护,不在近距离观察,很难发现这支安静赶路的大军。

  所有人都没有举火把,在平原地区举火夜行,隔很远就能看到,所以他们只能借着星光前进。穿锁子甲的人都将甲套在里衣上,外面套上红色军装,明盔和枪刃上面也全部缠了备用的行缠,以避免造成反光。

  第一总的两个司分别在队列的首尾,他们展开了各自的四个局,呈不规则的棱形,最后一队稍稍拖后。这个阵型行军,能快速变换为几种战斗阵型,简单而直接,是戚家军在北方采用的队形,根本不是京营那些花哨的梅花阵能比。

  中间的是两个方阵千总部,这个大的阵型进入攻击位置后,就不用再进行调整,穿过南坡就是战斗队形。而骑兵和所有哨骑反而牵马走在最末尾,他们的马蹄都包着厚布,因为他们不会进入山地,到了离目标二十里远的地方,他们将会在附近山地隐蔽,以免继续前进被流寇的伏路军发现。

  走在最前面的是特勤队,并搭配了部分哨骑中抽调的精兵,他们放弃了马匹,同样步行前进,作为全军的前锋和向导,用鸟兽的声音互相联系。这招还是跟建奴学的,由吴坚忠和他带来的真夷总结出来,陈新得了提醒后给战兵部队制定了一些联络信号,特勤队的则由他们自行设定。

  中间的关大弟看不到前面的情况,他作为队中的士官和老兵,需要帮助其他队友,帮助军官留意士兵的情况,途中已有一人踩空扭到脚,被留在了路上。

  直到出发前,旗队长才给他们作了简报,今日是要去抓一个大贼首,士兵们都十分兴奋,毕竟大伙自己感觉是强军,但除了林县一战之外,他们连流寇的影子都找不到,每次流寇都是一战就跑,留下一堆不知所谓的流民,登州镇杀也不是俘虏也不是,很多时候只能任由他们跑路,这些人转眼就又投入其他流寇之中。登州镇上下都憋着一口气,要狠狠教训一下那些流寇。

  他们出发后时快时慢,常速和急行交叉,中间休息三次,关大弟估计已经走了五十里,平原行军还不算太累,但再走三十里就要进入山地,到时候扛着这样的长矛行军,即便有携行具,也将非常辛苦。

  关大弟留意到路边左边依稀可见二十多具尸体。应该是一小股流民或流寇,遭到了特勤队无差别的斩杀。关大弟开始并未听到任何动静,此时仔细看看,那些尸体相隔并不远,可见特勤队下手十分迅速,这些人连逃窜的机会都没有,让关大弟有些咋舌。

  据说特勤队曾经想抽调关大弟,但被钟老四顶住不放人,后来特勤队听说他连五十个字都没认足,也没再提要人的事情,所以关大弟心中有点遗憾和向往。

  “特勤队真厉害。”关大弟又盯了那些尸体一眼,在心里想了一句。

  这样一路走着,大概又走了十里,前面突然停下,连长周少儿跑过来,对着旗队长叮嘱几句,然后去了后面火枪兵的位置。

  旗队长过来低声说道:“所有人待命,不得说话。”

  关大弟踮起脚尖看看前面,远处竟然有一些篝火的火光,他的心顿时提了起来。

  ……

  龅牙用远镜观察着南边百步外的一处篝火,旁边有一条小河,能看到水流的波光,几名流寇还没有睡觉,正在奸淫一名女子,旁边有些流民在围着看热闹。这股流寇是突然出现的,他跑回来的时候并没有这个营地。

  这股流寇人数不多,他们离丘陵区有两里多远,好在他们没有占据涉渡点,距离涉渡点越一里半,这伙人十分松懈,他们甚至没有伏路军,龅牙摸到百步的位置,他们都丝毫没有察觉。

  龅牙收了远镜,对旁边的张威问道:“大队走到哪里了?”

  “方才小二来通报,离这里三里,现在应该是停下了。”张威咂咂舌头,“他们离涉渡点不到一里,万一被发现……要不就现在进山。”

  龅牙回头用远镜对着山那边观望,山影黑沉沉的,流寇没有远镜,只要他们不往山边走,那么应该是看不到的。

  龅牙心中十分犹豫,这附近山中的地形他不了解,进山极可能无法在黎明前到达,最好还是继续平原地区的行军,到二十里左右再进山。但万一真被发觉了,这股流寇一旦鼓噪或溃散,极可能惊动其他地方的流寇,这涉及到行动能否成功,更关系到全军三千多人的安危,尤其是陈大人也在军中。

  他悄悄退后,回到两里外的涉渡点,那附近有十多个特勤队员在分散戒备,另有两个中军的参谋刚刚返回,龅牙蹲下对他们问道:“陈大人听了是怎么说的?”

  “陈大人说,队头你最清楚情况,又走在最前面,请你大胆判断是否可行,行军的命令由你下达。”

  “我?”龅牙惊讶的张着嘴,陈新居然把这么大的权力交给他。

  其中一个参谋道:“陈大人说时间不多,往来传信不便,让你大胆分析决断,他不事后追究。”

  龅牙埋下头,两个参谋默默等着,龅牙等了片刻抬起头,盯着两人道:“我决定大队继续前进,虽然这里可能被发现,但如果进山的话,咱们可能无法按时到达攻击位置,白天暴露在数万流寇面前,届时对大军的风险更高,这里就算被发现,咱们也能全身而退。老子要一路走在最前面,万一被打死了,你们记得给陈大人说我决定的理由。”

  两人点点头,龅牙又叫过几个队员低声吩咐道:“咱们特勤队的人派出一个小队,往南部下警戒哨,若真有零散流寇过来,就悄悄摸掉。现在我说行军的法子,现在只过步兵,骑兵的马过河容易鸣叫,就等步兵走远再过,若是被发现,不要交战就往东走,这股流寇一时弄不清是什么人嘛,不至于惊动其他大股流寇,接近天明时骑兵再快速赶赴战场,到达的时候步兵就开打了,流寇也不及通风报信。现在说步兵,渡河处每次过一个司,大队在一里外等着,过完再过下一个司……”

  ……

  陈新在后队收到龅牙的决定时,也松了一口气,行动总算还能继续。但要把骑兵留在后面,如果陈新要跟着步兵,也只能把马留下。

  前队开始陆续移动,这里耽搁了不少时间,陈新不断的抬头看天色。祝代春犹豫了一会对陈新道:“大人,突然冒出这股流寇,前面也不知还有没有,此行终归是孤军深入敌后,现在还要留下所有马匹,属下心中总是担忧大人安危,想请大人返回大营静候佳音。”

  陈新摇摇头道:“将为军胆,这不是一仗的事,这次我必须去。没有马就步行,若是为将者都做不到,以后凭什么要求士兵做到。”他转向王码夫伸手道,“把我的衔枚拿给我。”

  王码夫把陈新的衔枚取出,陈新接过后咬在口中,祝代春等人见了他态度坚决,也都不再说,纷纷取出衔枚咬着待命。终于到了他们的位置,陈新领头往前走去。

  第一百零二章 黎明

  通过那处危险地段后,大军再次急行,以挽回耽搁的时间。出现那处营地后,大家的心情都有些紧张。关大弟不停的往四野张望,生怕哪里有出现一股流寇。好在路上再没有大股的流贼,大军避开那些寨子,连已经损毁的村落也是远远绕开。

  他们行走的道路大多是乡间小道,偶尔还是会进入田地中,这些翻种过的土地行走不易,对长矛兵就更艰难,为了扶稳那支一丈四尺的长矛,关大弟手上已经磨起了一个泡,他此时十分羡慕那些火枪兵,他们用携行具背着火铳,显得十分轻松。

  通过危险地段后,口中的衔枚已经取下,这样能让士兵的呼吸更顺畅,陈新相信登州镇的纪律,所以操典中没有强制要求夜间行军必须衔枚,而是由主管根据情况决定,在相对安全的路段就可以走得更轻松。

  再次休息一次后,登州军转向北面,从一个山口进入了太行山南麓的山地,先往北走过一段后,转入了一条山沟,然后大体维持着这个方向前进,道路变得难行,不断有人被石块土堆绊倒,关大弟打起精神,目不转睛的盯着前面那人下脚的位置,然后自己就踩那个位置,这样就不用花精神去选踏脚处。

  大军在山地中停停走走,沿途都有开路的特勤队和哨骑指路,山沟中有一条东南向的小路,十分狭窄,两旁是灌木和草丛,其中各种虫鸣协奏,偶尔还有一些看不清的动物跑动。

  走到现在已经过了八十里,加上心情有些紧张,对体力的消耗更大,所有人都感觉到十分疲惫,队列中满是粗重的呼吸。

  狭窄的山间道路上,登州镇的队列再不能维持六列并行,逐渐变为了三列,队形显得有些混乱,关大弟从小在山上长大,他不畏惧山路,但这样夜间走也是不多的,刚才转入山地之前,关大弟已经隐约看到远处流寇的灯火,心情兴奋中带着少许的焦虑。

  关大弟走着走着发现,似乎光线强了一些,他抬头看看,一轮下弦月已高悬在夜空。

  “要不了多久就要天亮了。”关大弟在心里嘀咕道,“啥时候才能到呢。”

  ……

  关大弟也不知又走了多久,他只是紧紧跟在前面那人的背后,直到前面传令停步。命令一人接一人往后传,关大弟识字不行,口头转命令还是没有问题,他一字不漏的穿给了后面的人,接力棒一般传递后,大队终于逐渐停下,杂乱的脚步声消失了。

  旗队长在旁边做一个下压的手势,士兵们纷纷坐下,又把长矛放在地上。关大弟喉头发干,但没有准许的时候,他还不能自己喝水。此时钟老四从前方过来,正好在关大弟旁边碰到周少儿,关大弟听到周少儿在问为何停下。

  钟老四蹲下低声道:“特勤队穿过林子去查看位置去了,他们要确定紫金梁大营的位置,参谋要给各部定位,然后咱们才按表旗位进入潜伏地,特勤队的人还没回来。”

  周少儿看看月亮位置道:“还有大概一个时辰就要天亮了,特勤队怎么搞的,也不知道先派人过来。”

  “有人先过来,但预定地点没有人。黑灯瞎火的这么大一片山,或许走迷了路,又或许路上错过了。”

  钟老四语气中也有些焦虑,他说完就回了千总旗的位置。周少儿便传令休整,关大弟自己打开椰瓢开始喝水,他倒啥都不管,反正他就一条命,不是领导干部也不用为其他人负责,只管听命令杀人就行。

  众人在山风和虫鸣中蹲在山沟中等待,直等了半刻钟,才又有命令传来,这次是旗队长亲自过来,边走边道:“全体衔枚,说话者立斩。转入林中行军时往斜后扛长枪,不要碰到头顶的树枝。”

  关大弟摸出自己的衔枚,轻轻咬在口中,这是一支三寸长的竹片,周围已经被打磨光滑,与戚家军一样,上面写了他的营伍和姓名,凡在战后遗失者,一律都要遭受处罚,夜间待命时没有衔在口中的,被镇抚兵发现也会处罚,目的是不准他们随便说话。

  前队的长矛纷纷立起,关大弟也把长矛插在携行具中,用肩膀承担重量,然后双手握紧,防止它乱晃,大队又继续前进,再一次停下后,旗队长命令原地左转。

  关大弟估计是到了自己的位置了,前面是一座山丘的北坡,上面有大片的树林,关大弟有些担心如何通过时,已经来到树林边上,林中的树木不算密集,士兵们从树木之间进入树林,他们的长矛开始碍事,不断的挂到上面横着的枝桠,发出噼啪的声响。

  关大弟把长矛从携行具取下,斜斜向后扛在肩上,以降低它的高度,一路躲闪着那些树干往山顶爬去。

  ……

  修武北方的太行山南麓,静谧的月夜之下,林中只有各种昆虫的叫声,如水的月光穿过层层枝叶落在地上,照出满地的枯枝落叶,让这片树林变得如同幻境。

  树林内坐满成排的登州士兵,在流寇毫无察觉之中,他们已经悄悄进入到攻击范围之内。百里行军终于在天明前完成,登州镇隐藏在山林中,已经沿着漫长的山麓南坡展开,两个方阵千总部排出六排的长长队列,正面对着山外流寇大营北部,他们只需要走出树林,就是战斗队形。

  士兵正在进行最后的短暂休整。这些惯于吃苦耐劳的士兵大多出身农家或山民,入伍前后充足的营养和训练,让他们的体力十分强悍,此时在紧张情绪的刺激,他们的体力仍维持在较充沛的程度。

  关大弟坐在地上,口中咬着自己的衔枚,透过前方参差的树枝树干,他能看到远处流寇营地残留的火光,奇怪的是他心中没有太多紧张,反而希望战斗快些到来,这种时候当然也没有了丝毫睡意。

  潜伏到位后,旗队长就传令全部休整待命,虽然刚刚经过百里奔袭,但几次休息后,他觉得还有体力可以作战。这得益于他强悍的体质和平日的训练,但林间的蚊虫让他很痛苦,手上脸上被咬起一串串的包,连流民也不愿呆在山林边过夜,离得最近的也在一里以外。光是蚊虫多也罢了,偏偏还不准他们打,潜伏时谁发出声音是可能被斩首的。

  他的侧前方十步之外,是四排分遣队士兵,他们将突前进攻,只要没有遭遇强力的反击,他们都不能退回大阵。整个方阵千总部的战术,就是连队正面推进,分遣队穿插突击,以最快速度击溃流寇的建制,引起他们的崩溃。

  旗队长从队列前弓着身子走过,跟小队长低声说了什么,又抬头看了看天色。关大弟也仰脸看看月亮的位置,离天亮不久了,估计出击的时间快要到来。

  果然只过了片刻后,两名传令兵沿着阵线开始传令,旗队长站起来低声道:“收衔枚,动作放轻。”

  队列中一片悉悉索索的声音,关大弟终于把嘴巴里面那可恶的衔枚取掉,然后小心的收好,这东西让他流了不少口水。

  “整理!”

  关大弟赶快拿出椰瓢,咕嘟嘟的灌了一大口水,口腔中一阵舒服。然后把枪刃上包着的棉布拆开,又将两腿间的明盔拆掉行缠戴到头上,以方便在暗夜中识别敌我。

  等到所有人都戴好明盔,小队长一个向上的手势低声道:“起立!”

  关大弟的小队全部站起,接着周围的其他队伍也起立,林中人影闪动,一水的锁子甲发出轻微的碰撞声。片刻后,树林中变得静悄悄的,所有士兵安静的肃立,等待进攻的命令。

  一声奇特的鸟鸣。

  “出发!”分遣队队长举起旗枪,四个连前面的分遣队穿过边缘的树林开始前进,树林中一片沙沙的脚步声。关大弟压下兴奋的心情,看着他们的身影在林木中穿行。

  又一声鸟鸣,“出发!”旗队长压着嗓子下令,然后领头往前走去,关大弟迈开步子,跟着旗队长的步速前进,手中长长的长枪往后斜着,不断被上面横着的枝桠挂到,发出啪啪的脆响,一些枯枝落下砸在士兵的明盔上,造成小小的混乱,关大弟此时不由特别羡慕那些分遣队,他们的刺刀燧发枪显得那么精悍。

  行进的方阵队列被林中的树木打乱成无数破碎小队,就如同水流一般不断汇集又不断被分割,好在他们离边缘不远,树木很快变得稀疏,前面是大概百步的灌木和草丛。

  两千多方阵编制的登州兵按连排成六排,缓缓出现在树林外,月光照在他们的明盔上,给树林边缘镶上一条银白色的漫长链条。两个方阵千总部在第一线展开他们所有的八个连,前面是四百名分遣队,两翼外侧是第一千总部的两个司一千余人,他们全部编组为灵活的二十四人战斗组。

  前排方阵之后,跟着两百多人的刺刀燧发枪兵,这些士兵分别是第五营营属分遣队和近卫第三总的两个分遣队,陈新留下近卫营一个司守卫营地,但是抽调了最灵活的分遣队,这些人由祝代春控制,作为预备队,最后便是陈新和他的卫队。

  边缘区的树枝基本被流寇砍光了,变成了坡下的篝火,没有了树枝树叶的烦扰,关大弟的长枪变得轻松,外面的光线也更好,月光映照着前面分遣队密集的头盔,发出银白色的光华。那些光点开始晃动,带着锁子甲抖动的哗哗声,分遣队开始加速。

  关大弟跟在旗队长后面,脚下踩着右边战友的影子,在齐膝的长草中前进,偷空把眼光看向自己连长周少儿的连队旗,月光下的连旗有点模糊,但看得出连旗步幅也在加快,副连长此时越到前排,边走把他的旗枪往前倾斜,同时转头看向两边,对着关大弟这边伸出左臂压了两下。

  关大弟知道他在调节阵形,示意这边稍缓,脚下稍稍变慢,直到副连长收回左手,然后便维持着步速,在连旗的引导下他们越来越快,逐渐变为了快步行进,士兵们低低的喘气,队列中依然没有任何说话,只有越来越密集的脚步声和铁器碰撞的声音。

  一种动静之间的奇异感觉充斥在大地上,关大弟心跳加速,双手抓住枪杆,让它不至于晃动太厉害。他前面的分遣队已经慢跑到了五十步以外。此时脚下一松,草丛变得稀落,关大弟终于又回到了平原区,他一边跑一边向着两翼外侧张望,隐约能看到一些亮点突到了两翼的前方,他们的前进十分快速。

  一里多以外残余着一些篝火,一直蔓延到六七里之外,数万的流寇正在安睡,此时也是值夜的人最疲倦的时候,连很多伏路军都沉沉睡去,整个营地依然一片安静,茫然不知他们准备暗算的官军已经到了身边。

  月光下闪耀着银色的明军大阵形成一个巨大的弧形,如同一道蜿蜒的海潮潮头,漫过太行山南麓尽头的灌木和草丛区,无声的涌向山林外毫无察觉的流寇营地。

  第一百零三章 破营

  月光下的视野一片朦胧,关大弟快步行进,不时转头盯着旗队长的明盔光亮,前面的分遣队已变成一片跃动起伏的光点。

  他们距离流寇营区边缘三百步距离,分遣队在大队前方六七十步,他们采用四行的进攻队形,担任锋头集中攻击某一处,为大阵破营提供便利。

  两翼的鸳鸯阵各有十六个战斗组,他们前后各八个战斗组,在特勤队引领下从两翼对紫金梁老营位置进行快速合击。担任同样任务的是中路的分遣队,他们的步速越来越快,登州镇分为了前后两阵,只有中路的明军的大阵依旧保持着快步行进。

  关大弟偏头看看两翼,两旁是无数涌动的士兵和矛杆,明盔的反光一直蔓延到黑暗的尽头,从周少儿的角度看过去,仿佛千军万马一般。

  前面一声惊叫,接着是几声嘣嘣的震响,一声惊叫戛然而止,关大弟知道是开路的特勤队在射杀残留的伏路军,越往前会越多。

  很快有几个零散的流寇从地窝子里面跳起来,他们扔掉兵器朝着大营的方向逃去,这些人都是伏路军,可他们连报警的响箭都没有带,只有靠着不停的大喊来告警。

  分遣队长控制着队伍,不让士兵向那些稀落的流寇射击,而是跟在他们身后继续跑步前进,担任前锋的是特勤队和哨骑,他们开始用弓箭和强弩射杀附近出现的流寇。前面出现连续的喊叫,一些分遣队士兵开始离队刺杀附近逃窜的伏路军。

  营地边缘的火堆边依稀出现了一些人影,关大弟紧紧握了一下自己的枪杆。

  ……

  流寇营地里面走动着少许人,陆续有人起来,低低的对话声表明新一天很快要到来。这些最早起来的都是流寇丁壮的家眷,他们的编组是按五十丁一队,这些丁壮的家口也都属于这一队,加起来有将近两百人,一般由一个或两个老寇带领。

  那些流民的家眷早早起来,往那些快熄灭的火堆中加柴,好在天亮前给马兵和老寇煮好饭食。一名提着水桶的流民打着哈欠,慢悠悠走出营地边缘去打水,晃眼间发现远处似乎有啥东西在动,还好长的一条。

  “是啥东西?”流民嘀咕了一句,他有夜盲症,擦擦眼睛看过去,似乎是一些光亮。但他从来没有想过有官军会从山里面来偷袭,也从未想象出铠甲在夜间是这副模样,一时摸不着头脑。

  “哪个营头这么早就起来了?”这流民对旁边地窝子里的老寇道,“蒋爷,有营头比咱们还早,没准去抢柴去了。”

  那老寇刚刚醒来,拿着一个杂粮饼咬着,无精打采躺在地窝子里面,虽然点了火堆引虫,但他昨晚还是被咬得够呛,全身抓了好多红杠杠。这时听了也不去看,翻一个身又要睡。

  流民扁扁嘴,抓起一个水桶就要去水塘打水,北面突然一声叫喊,远远的没有听清楚是什么,随后嘣嘣两声,隐约有一声叫唤,地窝子里面的老寇猛地翻身站起来,他跳出地窝子一把推开那流民,老寇的经验丰富,虽然刚才的声响在营地的杂音中并不明显,但他依然一听便知是弓弦震动声。

  老寇拿着杂粮饼往北一看,眼前的景象让他目瞪口呆,一道无数银色光点组成的长线不停起伏,正向大营而来,这个时候悄悄出现的人马,来干什么的,不问可知。

  那流民爬起来捡起水桶,讨好的问道:“蒋爷,那边是啥哩?总不会是山里的恶鬼出来了?”

  “有,有……”那老寇半天没有说出来,旁边的流民陪着笑看着那老寇,那老寇猛地大喊道:“有官军啊!!!”

  “官军?”老寇这一声叫喊很大声,旁边的人都停下来,几个地窝子里的人也被惊醒,睡眼朦胧的抬头张望,周围正在忙活的流民家眷也走到营地边缘看是咋回事。

  此时那道密集亮点组成的长线已在两百步内,锋利矛刃和刺刀反射的月光隐约可见。这个时候来的人,不是官军会是谁。

  一众人呆站在那里看着老寇,他们都没有任何训练,只是跟着大营流动,现在突然有人告诉他们官军就在眼前正冲过来,没一个人知道该怎么办。

  那老寇呆了片刻,一边往后面倒退一边道:“都给咱老子上,拿你们的棍子上去,谁也不许跑。”他说完没一个人动,都傻傻看着他,那边的亮点越跑越快,远远传来哗哗的声响,老寇不及威胁这些人,突然转身就跑。

  一群流民呆望片刻,突然齐齐大声嚎叫,扔下手中的锅碗水桶棍棒,发狂一般往后面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尖叫“官军来了”,沿路的流民不明所以,听说官军来了,看到有人逃窜,都爬起来跟着跑,有些还在睡觉的人惊醒后一时反应不过来,起来后看见眼前的慌乱景象,也不知该如何做,跟在其他人后面乱跑,边缘处的流民陆续都有人发现了官兵,开始慌乱的逃窜,营地北部边缘区一片混乱。

  片刻后,那道光点到了营地边缘,第一批明军身影出现在火光中,如同从黑暗中闪现的山魈,一排排锋利的刺刀在火光映照下闪闪发亮,分遣队快速的冲入了营区,凶猛的刺杀面前一切活动的流民,惨叫声连绵不绝的响起,流寇营地北面喧嚣四起,平静的大营出现第一波混乱的涟漪。

  ……

  四百名分遣队火枪兵和第一千总部的士兵开始猛烈的向心突击,如同快刀切黄油般杀入庞大的流寇营地,明军暂时没有用火枪射击,以最大可能的拖延紫金梁逃窜的时间。

  毫无训练的流民们在突如其来的打击下惊慌失措,许多人从睡梦中惊醒,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黑暗中四处充斥的尖叫加剧着他们的恐慌,不少人还患有夜盲症,他们慌不择路,直接撞进明军的前进路线,然后被数支刺刀捅刺而死。混乱沿着登州镇进攻的方向一波波扩散,杂乱的尖叫汇聚成巨大的啸声。

  两翼的鸳鸯阵各自分出一个局向外侧攻击,将混乱的范围往两翼扩展,以掩护阵线薄弱的侧翼。中间分遣队的士兵每小队为一排,迅猛冲入流寇营地中,用刺刀杀死面前挡路的流民,对旁边那些乱跑的家眷并不理会,一直往流寇营地内部快速冲击,他们的后面约百步则是快步推进的明军的大阵。

  八个方阵组成的大阵中,一片密集的脚步声,夹杂着哗哗的锁子甲振动声响,如同水银泻地般涌入流寇的营区。

  第二总千总的位置一声军号,周少儿和副连长同时抽出腰刀直指着正前方,一边大声下令,各旗队长旗枪前指,前排长矛兵齐齐将长矛放平,他们采用最省力的握持法,握枪位置在枪身中段两侧,这在夜战中更灵活也更能持久。

  关大弟挺着长矛绕过一个火堆,他们刚刚进入流寇的营区,前方是分遣队在火堆间闪动的身影,更前方是无数流寇,前方的喊叫声惊天动地,地上一片狼藉,摆满无数被抛掉的东西以及满地的尸体,队列中不停有人被绊倒。

  关大弟全神贯注,借着月光识别着地上的障碍,前面十多步外突然窜出一股流民,他们嚎叫着直冲过来,关大弟也不知他们有没有兵器,与旁边的长矛兵同时大喊,对着那些黑影一通乱刺,对面一片惨叫,片刻后残余者往南逃入黑暗中。

  那种莫名的刺激感觉又涌上心头,急剧分泌的肾上腺素让关大弟有种要冲锋的欲望,但他还能记住军律,他压住心中那种冲动,眼角余光留意着旗队长头盔亮光的位置,保持快步的推进速度。

  越进入流寇营地,出现在面前的流民越多,长矛兵不断的将眼前出现的黑影杀死,有些惨叫听着像女子,但关大弟也没有空闲去同情,只要没有明盔的都是敌人。

  前方出现一个窝棚,里面黑洞洞的一团,旗队长一声令下,十多名前排长矛手对着里面连续突刺,听到几声惨叫后他们绕过窝棚继续前进,依然没有使用火枪兵齐射。方阵不断被营地的窝棚地窝子隔断扭曲,只能维持着基本完整的阵形快步推进。圆弧形的明军阵线将正面所有流寇都向中心的位置驱赶,逼迫他们冲击紫金梁的老营位置。

  此时整个流寇营地都震动了,北部上万流寇在其中胡乱奔逃,混乱已经扩展到营地的中间位置,无数熟睡的流寇被震天的嚎叫声惊醒,在黑暗中根本不知是什么情况,甚至连方向都辨不明白,就这样赤身裸体就开始不知缘由的乱跑。

  这时左翼响起第一声喇叭声,尖利的喇叭音在夜空中远远传开,紧接着响起火枪齐射。这意味着左翼遭遇了第一波有力的抵抗,需要火枪的火力打击来击溃敌军。

  这一轮火枪齐射之后,登州镇再没有隐藏的必要,明军阵线鼓号齐鸣,全线陆续开始齐射,密集的枪焰将夜空映照出一片片的红光,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十分耀眼。

  流民的神经在雷鸣般的枪声中彻底崩溃,这是再明白不过的夜袭,突如其来的打击,加上不能视物加剧的恐惧感,人人都开始歇斯底里的尖叫逃命,在集体的惶恐中,开始还能保持冷静的人也被惊慌的气氛包围,变得不知所措,其中的几千步军大多分散宿营,绝大部分人都丢失了兵器,甚至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就被数万流民挟裹冲散,丝毫发挥不出他们的战力。

  枪声一轮轮的鸣响,逐渐接近紫金梁营地的中心,混乱从紫金梁的营区扩散到其他流寇的营区,庞大的营地区如同沸腾的大锅,数万流寇犹如惊慌的蚂蚁,不辨方向的四处乱撞,密集的人群互相推挤着,无数人被撞翻在地,然后被人群踩过,数百马匹也被人群惊吓,它们在营地中左冲右突胡乱踩踏,整个营地人喊马嘶,宛如黑暗的地狱。

  陈新穿着一身锁子甲,此时刚刚进入营地不久,旁边就是祝代春带领的中军预备队。陈新顺着中军突击的方向前进,卫队在身边小心护卫着他。

  陈新跟着走了一晚上的路,他平日的锻炼远不如这些战兵,自从当上总兵后,每天要处理的事情越来越多,别说训练,连健身的时间都少了,这一趟下来累得够呛,此时还要强撑着继续前进。

  眼前的地上满是尸体和杂物,附近有几个窝棚在燃烧,不少的受伤流寇在地上哀嚎,祝代春的预备队也不理会他们,只将路线上的伤员刺杀。

  听到流寇营地惊天动地的哭喊声传来,王码夫兴奋的道:“打赢了。”

  陈新摇头笑道:“从咱们成功到达营地北面,咱们就赢了这一仗,不过如果没有拿到紫金梁的人头,就不是真正的赢。我还是担心他跑掉,骑兵联络员回来没有?”

  “没有。”王码夫还是信心满满的道:“龅牙当时说紫金梁扎营一般是挖一道壕沟,处于整个营地的最中央,如今营地大乱,他们的马兵跑不出去,走路他走不过咱们,他一个人也未必敢跑,出来没准被踩死,对咱们来说,唯一就是那道壕沟费事些。”

  “不费事。”陈新看看满地尸体淡淡道,“营地乱成这样,这些流民足够填平那道壕沟了。我还是担心他跑掉,就看咱们的骑兵什么时候能到。”

  这时前方跑回来一个传令兵,他气喘吁吁的道:“大人,前阵分遣队已发现紫金梁老营营墙,两翼战兵正往南合围,马上会展开攻击。”

  “知道了,让他们派兵保持对外围压力,加剧流寇崩溃的势头,让其他各营无法来援,也让紫金梁的马兵无法快速逃窜,咱们对紫金梁老营的攻击一定要迅速有力,不要顾忌伤亡,竭尽全力在天亮前解决中间的老营。”陈新说完转头看看东方,一道鱼肚白正在天际出现。

  第一百零四章 杀戮

  黑沉沉的大地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火堆,不少窝棚被点燃,周围其他流寇营地中同样大乱,成千上万的流寇在黑暗中奔逃,北面不断闪动着一排排火枪齐射的亮光,分遣队和鸳鸯阵战斗组都朝着紫金梁的中心位置急速推进。

  流寇营地的正中央,是紫金梁的老营所在,这里原来是个二十多户人的村庄,还有几间完好的房屋,其中最好的一间便住着紫金梁,周围扩展出去,则住着他最精锐的马兵和部分步军,马兵和老寇的家眷也在营墙内。

  老营的外面是一道壕沟和一道土墙,此时图墙外的混乱如同山洪暴发般骇人,数万精神崩溃的流民在黑暗中奔跑嘶叫,又疯狂的互相厮打,一群群乱民的落入老营外的壕沟,被里面布下的尖木桩扎穿,后面的人跟着又被挤下来,还不及站起就被后来者踩到在地,再也无法爬起来。

  层层叠叠的尸体和伤者几乎将壕沟填满,后续的流民慌不择路,踩着那些尸体顺着矮墙往上爬,上面站了一些老营步军,他们用刀枪拼命砍杀要冲进去的流民,倒下的尸体顺着矮墙形成一道平缓的斜坡,虽然马兵全力拦截,但昏暗的环境下,还是有许多流民越过矮墙。冲入了老营营地,他们不但和那些马兵打斗,还疯狂的放火抢掠。

  老营里面有不少帐篷,他们的住宿条件远超过外边的流民,不过此时同样的宛如地狱,营中哭喊震天,许多帐篷被点着,燃起熊熊大火,一些火把到处晃动,火光中无数人影和马匹跑来跑去,许多人互相砍杀,争抢着马匹,地上的尸体间落满金银,部分冲入老营的流民还在各处帐篷中抢夺财物。

  紫金梁只穿了一件里衣,外面套着一件锁子甲,狼狈不堪的带着一群心腹收罗人马,一开始出现混乱的时候,他还以为是营啸,这在饥饿压抑的流民群中经常出现,连步军中也常有,所以他要用土墙隔开马兵和流民。所以他开始只是不断派步军去弹压,后来火枪声一起,他才知道是夜袭,到处乱喊官军来了,但外面黑灯瞎火的,他也不知是哪股官军,来了多少人,但听火枪的密度,他估计有万人上下,他实在想不出哪里冒出这么大一股明军。

  明军的火枪和号音越来越近,紫金梁不由心急如焚,他顾不得去猜这股官军哪里来的,此时外面哭喊震天,孤身逃出十分危险,没准稀里糊涂死在癫狂的流民手中,他带着一群义子和亲随守着大帐,又连连派人去收罗马兵。

  他抓住两个义子大喝道:“去找些步军,守住北面的营墙。”

  “大王,额收拢了两百人,马都抢到了,咱们跑。”

  紫金梁转眼一看,是个义子跑来,顺着他指的方向上,有一团人马聚集在营地中间,外围的人用刀枪砍杀任何逼近的流民,中间的人打着火把,死死拉着狂躁的马匹。

  紫金梁多次遭遇曹文诏的突袭,对这种崩营早有经验,那就是纠集一伙人先逃出大营,然后趁乱狂奔百里,就算马跑死,但能摆脱官军的追踪,到时再慢慢收拢溃散的人马。

  “走!”紫金梁大喝一声,带着身边一群赤膊的手下,往那里跑去。

  “大哥,那些家眷和银子咋办?”

  紫金梁头也不回,“顾不了,让他们自己逃命。”

  片刻后他们就到了那处地方,几个义子大声嚎叫,提醒那边是大王过来了,对面收起刀枪,紫金梁冲入人圈取了马,吆喝一声后众马兵纷纷上马,紫金梁辨明方向,领头往南边的营门跑去,他们一路跑一路吆喝,许多乱窜的马兵跟在他们后面,形成了最大的一股逃命团体。

  这一股马兵策骑开路,手中刀枪对着挡路的流民死命挥砍,密集的马蹄踩踏着尸体往营门而去,地上的杂物和尸体严重影响着马兵的速度,黑暗中又看不清楚,许多马匹不停的采空歪倒,速度比步行还慢。

  北面东面一阵阵猛烈的齐射,听着离营墙已经不远,紫金梁心中大急,催促着手下赶紧加速,几名骑术精良的义子亲自开路。

  两扇营门歪倒在一旁,其中还有不少是骑马逃走的流寇,土垒上面还有些老营步军在守卫,前面的马兵拿起长矛对着人群乱扎,几个步军拿着刀枪还击,还将前面的马兵刺翻两个,紫金梁等人一起涌上,营门处惨叫连连,一片人仰马翻,打堆的流寇一哄而散。

  马兵们蜂拥出营门,紫金梁终于来到营门外,抬眼间外边火光冲天,许多窝棚被点燃,变成一个个巨大的火炬,火光中无数流民胡乱奔跑,整个营区充斥着疯狂的哭喊声。

  营门东面突然一通火枪鸣响,一波波男女如浪潮般往营门方向而来,刚出营门的马队瞬间被那些人流包围,顿时变得寸步难行,无论他们怎么砍杀,潮涌而来的流民依然将他们的队形冲乱,上千的流民从马兵的缝隙中钻入,甚至将马匹都推得站立不稳,受惊的马匹惊慌跳跃,有些凶狠的步军则乘机将身边的马兵杀死,自己抢夺马匹,马队中人喊马嘶乱成一团,紫金梁这股马队被死死堵在营门,后队还掉在营门内。

  一片混乱中,第一伙官军出现在紫金梁视野中,他们约有四五十人,快速的从东侧冲来,一名军官挥手停下队伍,部分士兵举枪对着挤成一团的流民一轮齐射,人群中血花四射,附近的流民几近癫狂,无数人被推翻踩死。

  那股明军开火的士兵留在后排装弹,其他人则大喝一声,挺着刀枪蜂拥而上,从背后对着那些流民砍杀,流民们狂叫着往西南方逃跑。

  紫金梁被这一波涌动的人群带着往西南方而去,身边只有十多个义子和亲兵还跟着,他们挥刀猛砍着周围的男女流民,刀口砍得发卷也无法驱散那些癫狂的人。其他马兵要么被堵在了营中,要么被人群冲散。紫金梁逃走前回头看营门方向,只见又新出现了几十名官军,他们堵住营门,丝毫不惧里面全是马军,凶猛的冲上去,将那些拥挤着原地打转的马军一一斩杀,连那些想冲出的空马也被他们密集的兵器扎翻。

  紫金梁看得心惊胆战,这么凶猛的官军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连惊马都不怕。他的老营马军是完了,紫金梁也不及去心痛,反正他曾经多次被打到这个境地,总会有人跑出来,到时再收集就是,他唯一担心的是,眼下要如何才能逃脱。

  无法转向南方,只能顺着人群的方向逃跑,身后的义子越跑越少,不断有人被旁边的流民拖到马下,然后就消失在人潮中。

  ……

  一声铜号响,周少儿带头往那道土墙冲去,土墙上面冒出几个持弓的流寇,两翼的火枪兵连续两轮齐射,打翻其中的两人,那两人惨叫着翻倒,消失在土墙后面。

  关大弟跟在周少儿身后,举着长矛踩着满地尸体急进,前面土垒下堆满踩死踩伤的流民,他们填满了土墙前的壕沟,眼前人影一晃,关大弟一枪刺死一个乱窜的流民,稍稍停顿后追上推进的队列,成排的长枪兵呐喊着冲过去,踩着壕沟中层层叠叠的尸体,到了土垒下,土垒上突然出现十几个拿长矛的步军,他们对着土墙下乱刺,刺中几名长矛兵,下面的长矛兵纷纷涌上来还击,密集的矛刃从几面夹击,那些步军都是腿部先中枪,然后跪倒在地,再被一丛丛的长矛扎成蜂窝。

  掩护的火枪手射击了两排,土墙上再无站立的流寇步军,前排长矛手纷纷往土墙上面爬去,关大弟他们这个位置没有那么多尸体,那斜坡角度颇大,关大弟一步没有冲上去,后面的几个长矛兵纷纷丢下长矛,从后面推着他屁股,关大弟脚下踩到一个凹陷,用劲一跃上了土垒。

  关大弟左手撑着土垒,右手拖着长矛,抬眼往下一看,迎面就是一个流寇,他正拿着弓准备上土垒射箭,两人都是一愣,那流寇下意识的准备拉弓,关大弟一声大喝单手将长矛扎进他胸膛,然后站起抓住矛杆从土垒顶上冲下,借着下冲的势头,一路将那流寇步军推到土垒下死死钉在地上,接着其他的长矛兵也出现在土垒顶上,将背面的那些流寇步军驱散,跟着周少儿就翻上来,他也不及等待后面的人,大声命令已经进入的士兵往前攻击。

  老营中燃起不少帐篷,里面光线明亮,但四处烟雾弥漫,烟雾中数不清的人和马跑来跑去,关大弟跟在周少儿的右后方,连长的刀指向前方,刀身反射着周围的火光,集结的长矛兵自动排成一行,听从周少儿的指挥,其中甚至还混着第二连的人,但队列是长矛兵的根本,他们按每日训练那样几乎是条件反射的进入队列。

  越来越多的长矛兵和火枪兵翻过土垒,如同溪流一般汇入老营,又自动汇集到一处,组成一排排长短不一的阵线。

  他们跟着刀指的方向前进,一排排长矛不停吞吐,将面前成群的流寇杀死,长矛兵两翼的火枪兵自由射击,这些火枪兵在翻过土墙后也失去了建制,方阵中居然还混合着一些分遣队士兵,也不知是何时加入的。

  在漫天的惊叫声中也无法用口令指挥,士兵都各自寻找目标,他们的精神高度紧张和亢奋,射击完就在原地装填,然后追上前队,只要看到目标就射击,然后又重复这一过程,紧张和黑暗喧哗的环境让他们速度飞快,也让他们操作的失误成倍增加,很多人打飞了通条,还有不少人重复装弹或者忘记了倒引药,连续击发失败后,许多火枪兵背起火枪,抽出腰刀冲出长矛阵砍杀,还坚持着射击的人不到一半。

  登州镇虽乱,流寇则是乱得无以复加。官军的攻击依然在继续,偶尔钻出反击的凶悍流寇也不是长矛的对手,长矛兵经过的地方满地死伤,血水汇成道道溪流,在地面上四处漫溢。

  关大弟在第一排快步跑动,汗水顺着脸颊道道滑落,周少儿在前面声嘶力竭的叫喊,他也听不清楚在叫喊什么,只知道跟着周少儿跑,眼前有什么就杀什么。

  突然左前方黑影闪动,一个大东西快速袭来,将一名冲在斜前方的火枪兵撞翻,然后对着矛阵而来,众长矛兵齐齐发喊,三四支长矛陆续刺中那匹马,其中两支啪啪折断,几名长矛兵被马的冲势带得东倒西歪。

  马匹的势头一缓,歪着跑了两步后在原地蹦跳挣扎,口中发出灰灰的惨嘶,旁边的长矛兵对着它连连刺杀,关大弟对着它的脖子狠命一枪,那马全身鲜血狂飙,终于倒在地上,后腿还在不断的抽动。

  他还不及喘气,就看到周少儿带着右边的人冲到了前面,关大弟赶紧提起枪追赶,他此时脚下有些发虚,突击了两里,体力消耗够呛,但连长都到前面去了,他只能拼力向前。

  士兵们粗重的喘气,靠着惯性拖动着疲惫的肢体,周围的登州士兵越来越多,一些第一总的鸳鸯阵战斗组也攻上两翼的土墙,步军放弃了抵抗,在官军的围堵下往南门而去。

  干草燃烧的浓烈气味充满鼻腔,关大弟追上周少儿的队列,身边的战友由快跑变成慢跑,最后变成了快步推进,关大弟只能跟他们的步伐一致,在这种混乱而视物不清的环境中,必须保持阵型。

  他们穿过营地的烟雾,睁大眼睛辨别着眼前的人,只要没有戴明盔的,他就一枪刺过去,眼前又一个黑影一动,他下意识的动手就刺,那黑影应声而倒,他此时才注意到黑影很小,似乎是个几岁的孩子。

  他还来不及去思考,烟雾中跑动的身影已越来越多,长矛兵们连续刺杀才能保持前进,关大弟两臂累得发酸,几乎想要把长矛扔下。

  前方烟雾中人喊马嘶,南边响起一阵枪声,前方一阵歇斯底里的叫喊,无数流民和马兵从烟雾火光中现出身形,往长矛兵的阵线直冲过来。

  关大弟不知道到底还有多少流寇,但他也绝对没有退路,长矛兵们停下脚步,关大弟后排的士兵也从他两侧支出长矛,阵线前方矛刃如林。

  人潮汹涌而来,周少儿对着队列大声呼喊,被淹没在周围杂音中,人群很快冲到面前,他们在烟雾中还没看清楚,长矛阵线便开始猛烈的刺杀,一丛丛的矛头此进彼退,人潮如同撞到堤坝,被一道长矛组成的城墙生生阻断,人群前面喷出连绵不绝的血雾,惨绝人寰的叫喊声连成一片,混在其中的马匹也遭遇着同样的下场。

  关大弟不知道杀了多久,眼前突然一空,人潮消失了,残余的人马又往南而去。他面前是层层叠叠几层的尸体,垒成了一道肉墙,里面的伤者和伤马还在挣扎蠕动。

  关大弟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双手,他转头看看周围的战友,只见他们也是一脸的麻木,脸上满是血污,所有人都在粗重的呼吸。关大弟第一次知道,杀人也会累成这样。

  “前进!”周少儿的呼喊声想起,接着两翼也想起其他军官的吼叫,关大弟拖着几乎麻木的手脚,艰难的踩上那道尸体墙,跨过脚下蠕动的伤者,面前此时几乎没有了人影,留在原地的空马倒是不少,关大弟自然不会去杀它们,战前钟老四还专门要求他们不要乱杀马。

  此时烟雾渐渐变淡,周围也突然安静了许多,他们走出烟雾浓重区,关大弟感觉到眼前的光线似乎强了不少,他往天上一看,天色已经发白。

  接着他就看到满地尸体,尸体间是密密麻麻跪在地上的流寇,还有数百的空马,他们似乎更加筋疲力尽,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连跪着都摇摇欲坠。黎明带来了光明,他们能看清周围后,结束了癫狂的状态,但体力早已耗尽,既不再跑,也不再嚎叫,留在原地等待着他们认为必定会来的屠杀。

  他们眼中满是麻木,呆滞的看着面前这些官军,他们的脸上手臂上兵器上全是红色的血迹,宛如嗜血的修罗夜叉。

  阵线在这些流民前停顿了一下,关大弟很快看到了南边过来的第一总士兵,一个军官穿过满地的尸体和俘虏,来到他们这边,他找到周少儿,接着另外一个连长也跑过来,三人凑在一起商议了几句,那第一总的军官便掉头回去,领着第一总的人往南而去。

  “所有火枪兵留下看守,其他人继续前进。”

  关大弟还是今晚第一次听清楚周少儿的命令,火枪兵马上提着腰刀驱赶那些地上的俘虏,长矛兵穿过俘虏的间隙往南走去。

  周少儿也不让他们列队从营门出门,因为满地的尸体和俘虏会让这个简单的行动耗时费力,这些士兵也没有了足够精力,所以他保持着阵线,让士兵从南面靠里的斜坡登上土垒,然后滑下土墙继续推进。

  关大弟在第二排,前面是另外一个士官,他的体力比关大弟要好一些,自告奋勇站到了第一排,关大弟的鞋被血水浸透,里面滑腻腻的,他此时才感觉到这种别扭,他顺着斜坡登上土垒,前面的士官滑下后,面前的景象让他看呆了。

  眼前所见的平野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尸体和杂物,几乎要将土地的颜色覆盖,成千上万的流民跪在地上,数百马骡停在原地或是缓缓走动,那些燃烧后的窝棚往天空吐出一团团黑烟。

  一里外是四散逃窜的流寇,密集涌动的人头数也数不清,红色的登州镇军队仍在后面追逐,他们离开后露出的地方,又是满地的狼藉。

  “干啥呢?”后面的一个士兵问道。

  关大弟回过神来,把枪伸下去支着地,然后贴着土墙滑下去,落脚处又是尸体,关大弟连走几步,踏上坚实的土地,心中才一松。

  第一道阳光洒下来,关大弟往东张望,朝阳初升,一队骑兵正从西往东而来。

  第一百零五章 父子

  旭日东升,照耀着这一片杀戮战场,陈新站在紫金梁老营的南墙,将自己的大旗高高竖起,登州的飞虎红旗在晨风中高高飘扬。阳光下数万流寇如密密麻麻的蚂蚁布满大地,向着四面八方仓皇而逃。

  “大人,骑兵来了。”

  陈新抽出远镜往东面看,数百骑兵奔驰在营地北面,骑手都是红色的短军装,是登州骑兵无疑,来得比他想象的早,时机也非常的好,看样子他们根本没有遭到东面其他流寇的阻拦。

  “让他们从北面绕过营地,然后往南兜击流寇。”

  陈新下令完毕,一名参谋跳下土垒,在墙下取了搜罗的马匹,往骑兵的方向迎过去。

  周围来往的传令兵也大多骑马,都是刚刚从流寇营地中取的,不过要躲避地上的障碍,速度也比步行快不了多少。

  王码夫收集了几个传令兵的汇报,对陈新道:“周围各股流寇皆溃散,我们攻击开始后,高迎祥、张献忠、蝎子块、薛仁贵等部发生营啸,大部分流贼天亮前就带着马兵往南跑了,剩下的流民同样四散逃命。只有两股小流寇曾试图救援,被流民冲击后遭到我军打击,也随即崩溃了。目前第一总第一司已突入高迎祥营区,第一总第二司已进入薛仁贵营地,第二总正向曹操营地突进,都没有遭遇有力抵抗,第三总在打扫此处战场。”

  “紫金梁抓到没有?”

  “还没有,随军的情报局人员正审问马兵俘虏,据他们交代,在我军封闭老营南门前看到紫金梁刚刚冲出,营门一片混战,后来就不知所踪,已押着数人辨认尸首。”

  “别管其他流寇,挑些愿意投顺又认识紫金梁的人为向导,尽全力追杀紫金梁,只要没有发现尸首,就要持续追击,跑远了就找不到了。”

  王码夫应了,然后停顿一下对陈新问道:“大人,这成千上万的流民,咱们可怎办?”

  “提流寇悍卒人头来,或是指认出凶悍流寇的,就收着,甄别后送去林县,其他人么……”陈新转头看看王码夫,“叫宣教员训导官去教育一番,然后让他们走。”

  王码夫疑惑道:“他们又会去投其他流寇的。”

  “那你说如何做?谁能养得起这许多人,留下他们来的结果就是,他们把咱们的粮食吃光,然后他们最后还是去投其他流寇。”

  “要不然,咱们通知玄默,他是河南父母官,该管这事,也省得他到时说我们纵寇。”

  陈新叹口气,“玄默算个啥,他爱说什么说什么,咱们去通知他,他还不是领着左良玉这群人来乱砍脑袋,我不想动手杀这些人,也不想送他们入虎口。打扫完战场后不派人看守,他们要离去就由他们,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们的命硬不硬了。”

  王码夫不再多嘴,匆匆去了传令,他也确实想不出什么办法。陈新则有更多考虑,这些流民都是免费宣传队,他们再进入其他流寇营中,会把登州镇传得如鬼怪一般凶恶。只要形成如同曹文诏一样的威慑力,对以后在中州的作战和外务联络都很有裨益,再一个是有这么多人能被抓后留下命,以后那些流寇也不会拼死抵抗。

  陈新把眼光投向紫金梁的老营墙内,满地尸体,也有满地的金银珠宝,还有数百空马,他不由咧着嘴角笑起来。

  ……

  紫金梁此时距离陈新不到三里,正奔逃在往西的流民中,紫金梁虽说头发花白,但依然身强力壮,此时体力还能支持,他多次出生入死,逃命经验丰富,心中虽然慌乱,却没有乱了阵脚。他一路上脱掉了锁子甲和那件缎子的里衣丢弃,连显眼的红裤子都脱掉丢了,在一个流民身上扒了一件脏兮兮的衣服套上,除了这件破衣服,他现在全身只剩了一把短刀。在他的提醒下,两个义子也同样如此,脱掉身上抢来的好衣服,把自己变成一个毫不显眼的流民。

  登州兵仍在追击,但他们已不杀那些无害的流民,只要手上没有武器的,他们都不予理会,有人边追大声叫喊着“胁从不杀,抓一个马兵赏十两银子……”

  旁边那些瘦弱的流民越跑越少,他们原本就瘦弱,又在黎明前的癫狂中耗费了太多体力,天明后全都体力不支,一路上跪满了求饶的流民和步军,仍在奔逃的人群越来越稀薄。

  但这对紫金梁并非好事,因为他的马不见了,他在黑暗中不知被谁拖下马来,紫金梁下来后死死拉住鞍具,几番挣扎,抢夺的流民却越来越多,后面的人一冲,他的马就不知去了哪里,天明后找到两个义子,两人灰头土脸,马也都不见了。

  靠着步行一时不能脱离险境,现在跑的人越少,他就越显眼。他们不时看到身边有马兵跑过,周围还有其他流民,这兵荒马乱的时候,紫金梁也不敢暴露身份,紫金梁三人就大声呼叫,让马兵停下接应,那些马兵生怕被流民抓了领赏,连看都不看一眼,打着马股夺路而逃。

  “入你妈的曹操,入你妈的高迎祥,等老子抓住你们,把你们煎皮拆骨。”紫金梁在心中大骂,脚下一点不敢停,若非曹操撺掇,他怎会跑来修武北面,还等着张个口袋埋伏山东兵,现在山东兵先一记闷棍就过来了,骂高迎祥则是因为他不来救援,其实高迎祥同样损失惨重,黑暗中山呼海啸的呼号和火枪齐射,让闯王营中也发生营啸,他在慌乱中能带走的也只有五六成的马兵。他自己都成了惊弓之鸟,哪有功夫来救援紫金梁。

  几名登州兵骑马赶来,都是特勤队和中军哨骑,他们没有与骑兵一道留下,而是承担了步行开路的先锋任务,此时在营地里面抢到了空马,分散追赶出来,他们朝着前面逃窜的马兵快速追去,经过流民的时候大喊着,“太子少傅陈大人有令,胁从不杀,胁从者抓一个马兵赏十两银子,抓小贼首二十两,抓紫金梁一千两银子,升登州镇千户!”

  紫金梁弓着身子,尽量不引起他们注意,那几个骑兵从他十多步外冲过,他们并不理会这些步行逃窜的人,一边叫一边打着马股绝尘而去。

  流民看着那些官军跑过去,竟然没有砍杀他们,他们大多都是胁从的流民,心中那股气一松,纷纷扑倒地上,不再逃窜。几个官军跑一段又喊一嗓子,走过的地方有如推骨牌般倒下一片片的流民,他们大多惊慌过度,坐在地上不停哀哭,有些人已经跑脱了力,张着嘴两眼呆滞的倒在地上。

  紫金梁心中暗暗叫糟,这股子明军不但打仗生猛,还这么会蛊惑人心,开价就是一千两加千户。他用余光留意着两个义子,感觉到两人略微拉开了点距离,似乎也害怕自己会杀他们免除后患。

  一个义子边跑边道:“义父你放心,没人上那些狗官军的当,额们跟你从老家杀出来的,那些狗官是啥货,额们都明白的。”

  紫金梁喘着气低声道:“狗官都是骗人的,你们跟着咱老子,日后就是咱老子的亲随,吃香喝辣女人都有。”

  两人齐声道谢,连连表着忠心。紫金梁不动声色,埋着头继续赶路,片刻后北面蹄声如雷,数百名明军的骑兵往南边飞驰,目标同样是那些马兵,他们正从紫金梁等人百步外通过。

  紫金梁看看那些骑兵的方向,突然停下对两人道:“前面人越见的少,额们三人走一道惹人留意,咱们分开跑,别跟着其他人往南,额们往北分头进山,进山前险点,进了山就莫事了,你俩到青化镇等咱老子,咱们东山再起。”

  两个义子赶紧停下,他们满脸的血污和汗水,上面沾了尘土后显得两人如泥猴一般,两人都呆了一下,看样子是对紫金梁突然要分头逃走有些意外。实际上紫金梁也是不信任他们,他宁可一个人冒险,只要进了山,他就有把握逃去青化镇,若是能寻到三十六营任一股,就能把命保下,然后收罗那些溃散的人马。

  一些还在逃命的流民绕过三人,零零散散的往西南方向逃窜,紫金梁道:“赶紧走,人再少就跑不掉了,小九你往正西,小十七你往……”

  那个叫小九的义子突然往紫金梁后面一指,口中大声吼道:“义父快躲开!”

  两人同时抽出短刀,紫金梁根本没有回头,短刀径自朝小九的胸膛扎去,血光闪现,两人同时中刀,紫金梁闪开了胸膛位置,但左上臂被扎中,他身子一矮,闷着声挥起短刀与小九拼杀。周围的流民纷纷连滚带爬的散开一段距离。

  小九听着名字小,实际上是个矮壮的凶汉,他是早有预谋,却也没有想到紫金梁反应如此迅速,他的左胸被拉开一道口子,入肉不深。他大声吼叫着,凶狠的扑上去与紫金梁厮打,两人的短刀连连见血,转眼间就从义父义子变成生死仇敌。

  两人很快滚做一团,互相用空的手抓住对方的持刀手,在地上滚来滚去,周围的流民们要么无视的路过,要么就在旁边麻木的看热闹。那个小十七似乎吓呆了,他在原地看着眼前两个“亲戚”发呆。

  身强力壮的紫金梁终于占到上风,他艰难的把小九压到身下,小九则用左臂死死夹住他持刀的右手,把紫金梁的右手压在身下,紫金梁连抽几次都没有抽出来,两人陷入僵持的状态。

  小九处于下风,只要紫金梁抽出右手,他就必死无疑,小九惶急的对着旁边的小十七道:“十七,快点干掉王自用,咱两一人五百两,额把千总让给你……”

  紫金梁语速飞快,“别听他的,小十七,义父带你去青化镇,咱们收拢人马,照样活得快活。”

  小九拼死夹着紫金梁右手,涨红着脸吼道,“你方才没帮他,回去他不会放过你的。这股官军这凶,就算王自用不杀你,你早晚也得死这股官军手上……”

  紫金梁一头撞上小九的面门,让小九的嚎叫戛然而止,他跟着小九也一头撞过去,王自用灵敏的躲了一下,然后对小十七道:“别信他,官军也不会放过你的……”

  嘭一声响,紫金梁还没说完,脑袋猛地一偏,朝着旁边歪倒下去,小十七提着根棍子慢悠悠走过来,对着昏迷的紫金梁道:“有你做敲门砖,官军凭啥不放过额,额又不是个傻子。”

  他说完摸出一把短刀,对着百步外正在经过的官军高高挥舞。

  第一百零六章 浓眉大眼

  “哈哈哈,两位英雄请起!”陈新喜笑颜开的说道,他正在满是尸体的老营迎接两个擒获紫金梁的流寇。此时火都灭了,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血腥味。

  这两个义子用了大约一个时辰,从惊慌逃窜的马兵变成了擒获贼首的英雄,成了死敌的座上客,这个神奇的转变来自地上捆着的干爹。那些外边嚎哭的普通流民,就没有他们这个待遇,拼爹在这个时代是这样拼的。

  “小人不敢!”两个流寇异口同声,他们进帐前才被告知这就是太子少傅,登州镇总兵陈大人,两人吓得脚发抖。他们一贯用凶残掩饰自己卑微的心态,但在这支凶悍的明军面前,他们那点唯一可依赖的凶狠也不足为道。

  他们内心最深处那种自卑流露出来,此时对权力的畏惧甚至超过普通百姓,两人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抬头看陈新。

  王码夫凑在陈新耳边道:“经二十多个马兵确认,此人就是紫金梁。这两人是他义子,骑兵到的时候,这两人拿着刀互相防备。”

  陈新对他摇摇手,示意要不要再提此事,然后满面笑容的对两人道:“二位壮士生擒紫金梁,为吾皇除一心头大患。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就算二位以前有何不法之事,今日也一并抵消了,本官还要向吾皇为两位请功,快请起。”

  两人连连磕头,这股明军这么凶,他们原本以为应该是个张飞一样的凶恶形象,谁知说话这么客气,声音也很温和,两人心头的紧张大减。

  卫兵过去扶起他们,两人小心翼翼的起来,缩手缩脚的站在大帐中间,偶尔偷眼看看周围那些威风的卫兵。

  “二位姓甚名谁?以前在紫金梁军中是何职务?”

  矮壮的那个抢先道:“小人叫个李二百,原是西安府停口镇人,是被这王自用胁迫入伙,被逼着给他干坏事,小人不想跟着他干坏事,等着官爷爷剿灭他好久了,今日可等着了机会。”

  那高个的马上道:“小人叫王福,也是被胁从的,只是会点骑术,被王自用这混蛋收为义子,小人早想投靠官军,没有找到时机……”

  陈新呵呵笑着,对两人道:“早先本官说过,抓到紫金梁赏银一千两,虽然你二人是一起抓到的,本官一诺千金,就照样还是一人一千两。不过那千户之位,涉及朝廷体制,却不敢贸然滥发,便只还得一位,这事谁功大谁功小,本官无法辨别,二位可马上自行商议,给本官一个回话。”

  两人开始听了满脸欢悦,后来一听只有一个千户,互相看了看没有说话,这个千户虽然不算大官,但在普通流寇那种卑微心态下,还是很要紧的,他们心中对官员的那种羡慕是根深蒂固的。

  陈新拿着椰瓢喝水,静静等了一会问道,“二位可商议好了?”

  “好了,大人。”那高个的王福走上一步,“李二百当时亲口说的,千户让给小人。”

  李二百低着头,看着有些不甘,陈新微微笑了一下问道,“李二百你是否说过?”

  “小人没说过。”

  王福偏转头,两人凶狠的对视,那李二百口中还一边道:“是小人先动的手,十七是捡便宜来的……”

  地上突然传来一声叫骂,“两个龟孙,额入你妈妈的毛,入你奶奶的毛。”

  大家都往地上看去,只见紫金梁悠悠醒转,睁开眼怒视着两人。他余威仍在,咋一出声之下,两个义子立马闭嘴,身子往后面退了两步。

  陈新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个三十六营大头目,身形强壮相貌堂堂,虽然满面疲惫衣服破烂,但桀骜不驯的气质仍在,与那些普通流民完全是两种人。

  “王自用,听说你原来是个和尚?”

  “我入你妈妈的毛,你个驴球子的狗官,你龟孙才是和尚。”紫金梁骂完,仰躺在地上喘气。

  陈新摇摇头笑道:“没想到你这个浓眉大眼的也叛变……也要当流寇。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你不与本官好好说话,本官也懒得跟你说。”

  陈新对那两义子道:“你二人商议清楚回报本官。”然后他又转向王码夫,“带兵押着紫金梁去外面流民俘虏处游一圈,匪首就擒,有必要教化一下那些流民,带卫队护卫好了,不要让人伤了他,过几日还要送京师。另外把这二位壮士也带上,给流民公告二位的名字,他们就是俘获紫金梁的壮士,让那些俘虏日后以二位为楷模。”

  两个义子又愣了一下,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如今在人家地盘,也由不得他们愿不愿意,几个卫兵过来带着三人出帐,外边的卫队长一阵口令,调来一些人护卫,步伐整齐的往营地外面去了。

  等王码夫他们出去,陈新长长打个哈欠,然后起身在紫金梁的大帐里面闲逛,里面的好东西还不少,虽然昨晚被抢散了不少,但留下的仍是好东西,样样都堪称珍品。

  陈新在地上捡起一个白玉狮子把玩,白色毫无瑕疵,玉色温润,狮子造型活灵活现,陈新虽然平时不太追求这些古董,但此时拿在手中,还是叹为观止。心中也有些感叹,民间的工匠能把坚硬的玉石打磨得如此精致,工部却做不好一把粗糙的鸟铳。海狗子也拿着一个红色的玛瑙手镯,举在眼前仔细打量。

  陈新把那玉狮子放在一把熊皮椅子上,对海狗子道:“狗子,别看了,去参谋那边一趟,问问战果点得怎样,我好给吕大人报喜讯。”

  “哎!”尾巴一样的海狗子应了,陈新说完又转身去摸椅子上的熊皮,海狗子犹豫了一下,突然把玛瑙手镯往里衣口袋一塞,偷眼看看陈新,见陈新没有留意,缩缩脑袋出帐而去。

  ……

  “陈大人还未回来,也没有塘马回来。”

  辉县大营中,宋闻贤对面前的吕直说道,脸上也带有焦急之色。

  吕直烦躁的走来走去,昨晚大军出营的时候行动很快,也没有吹号敲鼓,人都走光了他才听到家丁头子禀报,接着陈新的塘马也来跟他汇报了,说是原本打算去打寨子,路上接到情报,临时决定去打修武的流寇大营。

  他一听陈新要去打七八万流寇,慌忙跑去想组织这个疯狂的行为,但他到营门的时候,大军早已远去,哨兵一问三不知。外面黑咕隆咚的,连火把都没打,派出去两批家丁都没有找到大队,只回报说标营也只剩下一半人留守。

  然后吕直一整夜都没睡,虽然他对登州镇十分有信心,但这黑灯瞎火走百里路去打二十倍的敌军,他可是从来没想象过。以陈新如今太子少傅的地位,加上皇帝一贯的好印象,万一他有个好歹,皇帝震怒之下,还不知多少人会掉脑袋。即便吕直能躲过去,随之而来的就是登州镇的去向,他很清楚登州镇与其他军镇的不同,陈新具有无可替代的影响力,连王廷试也不敢去拉拢任何军官。如果变成当年的东江镇那样混乱,那吕直在皇帝和内监面前的分量就大跌。

  他越想越是担心,此时已经在营门附近走了一夜,天一亮就派出几批家丁去了打探消息,眼下都还没有回来,让他的心情更加焦虑。

  吕直终于忍不住,停下来对宋闻贤道:“宋先生,你说陈大人挺聪明的人,为何今次打仗,却如此之鲁莽?他是堂堂的太子少傅,岂能去跟一群流寇拼命,登莱辽南还有数万兵马需要他坐镇。”

  宋闻贤心中赞同,陈新对他而言,比吕直更重要千百倍。如果陈新真挂了,宋闻贤所有的抱负也将是一场空,所以他的焦虑还远在吕直之上。宋闻贤当时劝陈新不要亲自去,但陈新丝毫不为所动,只说是必要的冒险。虽然他不认同,但也不便评论上官,只是对吕直躬躬身。

  吕直转身对家丁头子吼道:“再派人去探,多带几匹马。”

  那把总赶紧又去安排人,吕直转头看看宋闻贤,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出来,摇着头长长叹口气。

  宋闻贤只好劝道:“陈大人久经沙场,区区流寇不足为惧,有三千登州战兵,至少能全身而退,即便是围在某处,咱们去请玄大人领大军救援便是。”

  吕直一想起玄默就不太舒服,两人的弹劾都没有下文,玄默堂堂巡抚,在河南又打得不错,没有出什么大漏子,皇帝万万不会因为外镇监军一个弹劾而临阵换将,玄默当然也参不倒吕直。

  想着要去求玄默,吕直心中不快,皱眉想了半天才道:“若实在危急,也说不得拉下这张脸皮去求那玄默,若是他敢不救,咱家亲自上京告御状,跟他拼个同归于尽。”

  宋闻贤没想到这吕直还有这光棍精神,心中也不太信他,他此时也不想再说救援的事,没准根本没必要,反而白欠一个人情。他对吕直说道:“吕大人,如今营中兵马不多,要不要把标营留守的人调来大营,那标营中粮草不多,还是守稳咱们大营要紧。”

  吕直四处望望,确实兵力太少,这个大营放了大部分粮草和辎重,整个营地里面就剩下一个近卫营的司,还有就是各部的辎重兵。因为战况不明,所以留守的把总十分小心,除了战兵要执勤外,所有辎重兵都拿着自己的武器集结待命。

  “那就调标营过来。”吕直转身对家丁吩咐了,让他们去通知留守的标营兵赶来大营。

  宋闻贤心情稍稍安稳,只要守稳大营,大军就有退路,现在就怕流寇比登镇先来到,这营区宽大,怕是不好防御。

  他晃眼间,发现连那队宣传队都拿着备用火铳在土墙待命,队形乱糟糟的,连女兵都拿了一把火枪,怎么看怎么别扭。

  ……

  关小妹一脚踢在唐玮腿上,“胖子,你腿抖什么?外边一个流寇都没有,你就怕成这样。”

  “俺,俺哪里抖了,俺才不怕。”唐玮把腿绷紧,然裤子上显不出来抖动。

  “不怕你干嘛一头的汗,今天又不热。”

  唐玮连忙用袖子去擦,被上面的铜扣一磨,痛得啊一声,赶紧从鞓带上取下一根帕子,在肥脸上的汗水抹去。

  徐平杰的声音响起,“哼,珮珮你不要信他的鬼话,他那日在洹水边,看到无数流寇冲来,当场就尿了裤子,这种人也就能演演鞑子。”

  唐玮偏头辩解道:“那是汗水!”

  “汗水怎地就光流在裤子里。”

  “俺怎么知道。”唐玮绝不承认,其实他自己都不记得有没有吓尿裤子,当时他还在洹水另一边,看到漫山遍野的流寇之时,他的脑袋就变成一片空白,后面啥都不记得了。

  同为戏鞑子的谢飞帮腔道:“徐平杰你才是吓傻了,咱们都守着河岸,你为啥一个人拿去守着拉刀具的马,是不是想见机不妙就偷马逃走?胖子长成这样,胆小还情有可原,没想到你徐平杰浓眉大眼的,也这么胆小。”

  徐平杰恼怒道:“俺那是怕马乱跑……”

  “马乱跑有马夫,队长不知道咋地,要你去看马去。”谢飞口舌便给,把徐平杰顶得说不出话。

  徐平杰恼羞成怒,过来一把抓住谢飞的领子,两人顿时争吵起来。其他队员纷纷上来劝开,两人看到有军法官看过来,都不敢闹得过火,就坡下驴分开。

  徐平杰指着谢飞和唐玮道:“你们两个戏鞑子,咱们就看谁胆小,下次要是遇到敌寇,龟孙子躲后面,咱们一人提把刀去砍去。”

  唐玮两人回道:“去就去,你非得让大家都知道你是龟孙子,咱成全你。”

  “别吵了,外边有马来了。”

  关小妹说完,一群队员齐齐看向外边,竟然真有一群骑兵跑来,带起的尘土老高,众人小心的看着,近了之后竟然真是流寇,还有不少打赤膊的。

  关小妹端起枪大大咧咧道:“刚才谁说来着,都去砍去……咦,人呢?”

  第一百零七章 友军

  “嘭”一声火枪鸣响,外面的流寇马兵一个激灵,大呼小叫着往北跑去。

  土墙后安静戒备的战兵齐齐转头,只见一个女兵高高站在土墙上,面前硝烟弥漫,她正在用力扳开击锤,然后似乎有点忘记了该做什么,正在朝后面的队员询问,那些队员则催促她从土墙上下来。

  近卫营那个司军法官终于忍受不了这群宣传队,跑过去对着那队长一通乱骂,让这群人离开营墙,他宁愿少些人少,也不能让这些人帮倒忙。

  宣传队乱糟糟的退下来,互相还在吵闹埋怨,那文艺队长连连呵斥也没有效果,宋闻贤看得直摇头,他还是觉得这些人称作兵太过儿戏。

  吕直和宋闻贤等人提心吊胆的看着外边零零散散跑过不少马兵,开始他们还以为是流寇的打前站哨骑,看了半天也不像,他们一看到军营也不细细打探,撒丫子就往其他方向跑了,大多是往南,少部分去了林县方向。

  吕直一头雾水,按说总该围着军营一圈,看看沟深多少,墙高多少,城周多少步,过了一会那个留下的把总过来道:“大人,咱们该去抓几个流寇问问是啥情形,看样子他们是在逃窜,属下想或许是陈大人他们已击溃了流寇。”

  “啊,那快去。”吕直连忙道。

  “大人,咱们营的骑兵全都出去了,营中只有大人您收下的家丁是骑兵。”

  吕直一拍手,叫过家丁把总,二十多个家丁很快冲出营门,追逐那些落单的流寇马兵,马兵们跑了近百里路,跑不过这些人,终于被抓到一个,家丁将那人捆在马上,抓了回来。

  他们一进营门,吕直就赶到那马兵前,对那流寇问道:“你是哪股流寇营头的,为何跑来此处。”

  那流寇哀嚎道:“官爷饶命,小人是被高迎祥胁从的,昨晚被打散了,胡乱跑来的……”

  宋闻贤赶紧打断他,“怎地打散的?”

  “小人不知道,反正到处都乱了,小人抢了马跑出来,跟着一群马兵跑,跑着就跑散了,听说有人去了林县,小人就往这边来了。”

  宋闻贤追问道:“几时开始乱的?”

  “天快亮的时候,听说来了一支官兵,所有营头都在逃命。”

  吕直突然哈哈大笑,“奔袭百里一战破十万流寇,陈将军果然不愧我大明第一战将。”

  那流寇呆呆道:“哪有十万……”

  家丁头子对着他就是一脚,口中骂道:“吕大人说是十万就是十万。”

  吕直没有心思理会那流寇,对宋闻贤和那个近卫营把总道:“咱们立即出营,去修武接应陈将军。”

  “吕大人,小人觉得咱们稳守营地更好。”宋闻贤凑到吕直耳边,“流寇一向狡诈,或许是他们的诡计,派人来引我大军出营,路途中四面围攻。”

  吕直一个寒战,“对,对,宋先生说的是。”他对家丁头子喝道:“把这流寇抓进去,好好审问,问清楚他们在途中到底有多少伏兵,一定要问出来。”

  “伏兵?”那流寇睁大眼,“大人,没伏兵啊,小人就是逃命的……”

  家丁头子不由分说,叫过几个人提起那马兵就走,拖入一处帐篷,里面很快传出阵阵惨叫声。

  宋闻贤松一口气,他其实心中相信了那马兵,陈新应该已经击破流寇,如果不出预料,现在正在清点缴获的银两物资,吕直去早了颇多不便。登州镇这次冒了这么大的风险,这些好处是不会随便让人的。

  得出了这个结论,宋闻贤把顾虑放下,开始考虑大胜后的运作。

  ……

  整整一天,卫辉各路明军都在疑神疑鬼,各部的家丁在出击抓俘虏,得到的消息乱七八糟,有说是流寇内讧的,有说遭袭的,也有说营啸的。各个将领都担心是流寇的诡计,所以各自守着营盘,邓玘虽然得了陈新通报,但也没有动,而是派人去告知玄默,又不停的侦查修武方向。

  吕直当天收到了陈新的捷报,大营中欢声如潮,这一战斩杀流寇一万五千多级,生擒紫金梁王自用、摧山虎阎正甫,斩杀紫金梁手下重要头目十三人,三十六营中还有映山红被斩首,其余在修武的各营流寇同样损失惨重,尽数往怀庆府其他州县逃窜。

  留营的参谋确认了捷报中的暗记和印章,大胜确凿无疑,陈新在捷报后面附了一封信,说修武附近溃散流寇甚多,局势还比较复杂,请吕直坚守大营,以防流寇趁乱摸营,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吕直高兴得合不拢嘴,他连续派出几批哨马去修武核实,自己按陈新说的坚守大营,他也不去跟玄默回报,自己回了营帐琢磨给皇上和司礼监的报捷文书,让其他各部明军依然一头雾水。这么大的喜讯,由司礼监先报给皇上,那效果是大不一样的,所以他已经决定在玄默知道消息之前就把捷报发出去。

  只有马祥麟的川军果断出营,马祥麟完全是凭着对陈新的信任作的决定。他们一路往修武北面而去,准备接应登州镇,路上遇到的零散流寇越来越多,不过那些流寇都是望风而逃,连敢靠近的都没有。与前段时间的彪悍挑衅全然不同。

  马祥麟开始也担心是流寇诱敌深入,后来越想越不对,若是要诱敌深入,至少要上来打一下,然后装作不敌引川军入瓮,哪有这样见敌就逃的。于是这一千多白杆兵加紧赶路,他们带了不少辎重,速度并不快,快天黑时候才走了六十里,不过总算是跟登州的哨马接上头,找到了方向。

  马祥麟一听说斩杀流寇上万,惊讶得嘴都合不拢,这是在一天的时间内,而且陈新的人都是步兵,不象曹文诏那样可以持续追击,追杀的人头比战场多得多。双方的塘马来来回回,得到的消息更让马祥麟震惊,连紫金梁都被活捉了,这一仗可以说给了流寇重创。

  川军在路上扎营一晚,第二天一早就继续开进,下午才到了那日的战场,这些西南来的强军也看得目瞪口呆,方圆数里的战场上一片狼藉,摆放着成千上万的尸体,一些周围的河南农户在战场边缘捡拾家什,男女老少都有,他们看到有好的衣服上去哄抢,其他的铁锅水罐也是他们争抢的目标。此时一看有官军靠近,这些人马上一哄而散。

  再往里走就有些登州士兵,他们的军服十分好认,领路的登州哨马引着川军前行,途中还有不少流民俘虏在清理东西。

  那些看守的登州兵有些灰头土脸,脸上一道道的泥土痕迹,军装上面也脏兮兮的,但精神都还是很好,他们好奇的打量这支明军,对他们的带钩长矛和重剑很感兴趣。

  越往里走尸体越多,马祥麟这部川军也算见过大场面,但马祥麟自己知道,陈新最多三四千人,一晚上杀了这么多人,确实非常强悍。

  到了紫金梁原来的那个老营,陈新已经等在门口,他见了马祥麟就拱手笑道:“马将军不惧流寇人多势众,独自领兵来协助我登州镇,这份胆略和心意,我感怀于心,日后必有回报。”

  马祥麟以下官礼见过,独眼中满是佩服,他对陈新道:“陈大人的登州镇果然不同凡响,听说一夜疾行百里,天明前短短休整,便一股将紫金梁生擒,斩杀流寇过万,戚爷爷当年的戚家军也不过如此。”马祥麟说到此处,想起浑河边一起浴血奋战的那支浙军,神色间又有些落寞。

  陈新一时也想不到他的念头,不过这支正宗的白杆兵能在情况不明朗的时候赶来战场,那就是可以信赖的盟友,在西南地区交接这样一支力量,对登州镇肯定没有坏处。

  马祥麟的人马去了张献忠原来的营地扎营,陈新则领着马祥麟进了自己的大营,里面还有浓重的血腥味,但地面已经清理过,尸体都搬了出去,营中都是登州兵,他们此时大多不在戒备状态,按各自的营伍的坐在地上休息,搭建的帐篷也是花样百出,看着并不太整肃。

  马祥麟想起他们是长途奔袭,帐篷肯定是缴获的,也难怪如此,他又看到东侧有一堆肉一样的东西,有些士兵在围观,他细看了一下,原来是一堆耳朵。

  这些都是人耳朵,登州兵自然不是拿耳朵来吃的,流寇的首级不值钱,按照大明会典,战北虏一颗脑袋升一级,如果不想升级,就得三十两银子,出边斩鞑虏一人,则两样都可以拿到,一直是军功最厚的,建奴崛起后,赏银升到了五十两一颗脑袋,流寇的则是阵斩有名巨贼首级才升一级,不愿升的给三十两银子,次巨贼才十两。其他普通流寇,有两种算法,一种还是算人头,另外一种就是按多少副耳朵来算的,因为耳朵比较好保存,也比较好运送。

  陈新有紫金梁在手,他也不想把人头算太多,免得要升一堆朝廷的军职,反而增加朝廷在登州镇的影响力,其他的耳朵就随那些友军去分,先到的先得,马祥麟这边如此义气,他也不能小气了。

  “马兄今日刚到,本官按理该请马将军一醉方休,但我登州镇征战中禁酒,只好等返回辉县再说。”

  马祥麟惊讶道:“陈大人要返回辉县,不乘胜追击流寇?”

  陈新点点头,“此战虽是大胜,但紫金梁狗急跳墙,我登州镇也损伤惊人,死伤合计近千数,可谓元气大伤,无力再追剿流寇。流寇虽是大败,但那些流民大多逃脱,不几日又会啸聚一处,马将军也不要冒进,还是先和我一起回辉县的好。”

  马祥麟没想到登州镇损失近千,如果陈新不去追击,那川军这千把步兵追去也没用,他只得答应跟陈新一起返回辉县。

  陈新微笑道:“这次不会让马兄白跑一趟,若非马将军部赶来,那些流寇恐怕还会卷土重来,这中间的原委,本官都理会得。”

  两人边走边说,陈新待人客气,马祥麟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陈新带着他走到北墙,指点着北面的山地,说着那晚突袭的线路,听得马祥麟眉飞色舞。

  马祥麟对登州镇的战力更加高看一眼,两人在营中吃过饭,马祥麟才回了自己的兵营,他刚到大帐,手下的军官就过来,这军官皮肤黑得发亮,脸上两道刀疤,他对马祥麟道:“马爷,那龟儿子登州兵送了东西来。”

  马祥麟瞪他一眼问道:“是些啥子东西?”

  “一挑子耳朵,一包珠宝,还有三千多两现银,说是给每个兄弟二两,还有五匹好马。”那军官舔舔舌头。

  “珠宝给老子看哈。”那军官很快递过来,马祥麟随便摸出一件,只见是个白玉狮子,他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其他几件摸出来,也都是金银镶嵌宝石,做工都很精美,最后还摸到了一张两千两的银票,叫个什么四海钱庄,是在东昌府取现银。

  马祥麟把袋子收好,沉默一会才对那军官道:“以后不准喊别个龟儿子,这些兵不比咱们差,这个陈将军更值得结交。”

  第一百零八章 休整

  当天下午,登州镇完成俘虏甄别,留用入伙不久的普通流民五百人,十来岁的山西和河南孤儿三百多。然后登州镇放松了外围,并且明言将停止供应救济粥饭,被俘的一万多流民们试探之后,开始陆陆续续的离开,他们捡拾起地上的家什被褥等等,一个晚上大部散完。

  也有坚持着不肯散去的,其中被掳掠的女子上千人,陈新对于如何安排这些女子大感头痛,林县那里的一千多还没有安置好,这里又来一千多,他毕竟不是办慈善的,没有那么多粮食养这么多人,只希望这些女子自行散去,岂知她们很坚定,在离大营一里之外自己搭建起地窝子,没有饭吃也这样呆着,晚间倒是有火光传出,不知她们在煮什么吃。

  第二日玄默的标营家丁赶到战场,他们确认了战果后又匆匆离开,各部都得到了消息,都在往战场赶来。到了下午,战场已经全部打扫完,有用的东西都装上了缴获的大车。

  第三天一早,陈新和马祥麟带着一万多对耳朵上路,耿仲明和马祥麟自告奋勇当开路先锋,马祥麟把那个小包中的银票和珠宝自己留下,现银都发了,每个士兵分了二两,这股川军的情绪一下起来不少。

  不过他们更羡慕登州兵,两支军队这两日共同在附近值哨,这支军队的服装、装备和面貌都让川军大开眼界,又听说登州兵从来不克扣兵饷,这些土司兵几乎以为是听错了。

  石柱兵其实也就是土司兵,大多没有人身自由。川东的大山锤炼了他们的强悍和淳朴,但这次援辽后,他们也接触到不少明军的腐朽风气,多少有些影响他们的心态,关宁军又对这支近在肘腋的强军多有排挤,加上川军在蓟镇占用辽饷而很少给孝敬,所以秦翼明一提出返镇,朝廷里面就赞同了。

  现在与登州兵相处,这些川兵发觉这支人马确实十分独特,双方印象都不错,陈新许多神奇事迹也开始在川军中流传。

  登州镇在队尾殿后,与他们来时不同,队列中多了很多马骡和套车,那些人力车也都由中间的流民丁口推着,有些人力车上还坐了老孺。

  通过甄别五百多丁口和孤儿三百多,算上丁口的家眷共两千余人,他们扶老携幼的走在中间。这两日间的变化实在让这些流民如在梦中,刚刚看到登州兵的时候,他们以为肯定会被这些人砍了脑袋报功,结果打完仗后,这些官兵就变得不那么凶恶了,还给他们吃粥饭。来了些说话和气的官兵,把俘虏分成一群群的,有士兵来把他们重新分到原来各自所属营头,然后就是互相的检举揭发,最后就剩下五百来人,孤儿数量也不少,但很多人有亲友在这次夜袭中被杀,登州镇一律都没有留用,最后留下的有三百来人。

  更后面还有一根尾巴,就是那上千的女子,还有些不愿离去的流民,他们自行跟在后面,赵宣等训导官一路劝说他们,让他们自行离去,明言登州镇不会再提供饭食,但那些饿了一天的十分坚定。

  王码夫调了一队骑兵去拦住道路,这些人在路上放声大哭,等到大军远去后,骑兵也离开,这些人爆发出了惊人的能量,只花了一个时辰就追上了队尾。

  “大人,他们又追上来了,要不要派骑兵驱散。”王码夫对陈新道。

  陈新正和祝代春、钟老四谈新的龙骑兵部队,听了跑出队列,举起远镜对着后面看了一会,祝代春也有远镜,看完递给钟老四。

  钟老四嘀咕道:“这些人看着那么瘦,怎地走起来这么快。”

  赵宣急匆匆的赶来,对陈新敬礼道:“大人,要不然就让他们再吃一顿吧,咱们缴获了那许多粮食。”

  祝代春冷冷道:“那些粮食咱们要留着吃的,你可知河南补给有多艰难。”

  陈新轻轻问道:“还剩下多少人?”

  “原来的六七成的样子。”

  陈新轻轻叹口气,“再拦一次,还能跟上的,慢慢调去林县。”

  这又是一次自然法则的挑选,身体差点的就会被抛弃,能坚持下来的,至少意志很顽强,体能也算不错的,用来种地不会没有收成。登州镇救不了所有人,这些军官都很清楚,如果把所有流民都收下,最后只会把后勤拖垮,然后流民继续去当流寇。

  钟老四突然道:“有哪家将官的家丁来了。”

  几人同时顺着钟老四远镜的方向看去,远处一个村落的废墟后面绕出一队百人左右骑兵,他们看到这边的队列,快速跑过来,近了之后看着是明军的装束,他们也跟流寇一样,马身上挂着一些褡裢,有些还放着女子。

  登州镇的两个旗队骑兵迅速面朝南面列阵,警戒的哨马也跑到那股人马周围,那队官军看到这边情形后减慢了速度,也没有派人过来通报,而是调转了一下方向,慢慢往后面的那些女子和流民靠拢过去。

  赵宣看他们样子,就知道这些人打的什么主意,他有些焦急道:“大人,这些家丁要去杀良冒功。”

  后面那些拼死追来的男女,他们也看到了那支官兵,正发出惊慌的尖叫,脚下跑的更快了,却没有四散而逃,而是一心要靠到登州镇的旁边,看得出对登州镇已经有种信赖。

  祝代春和王码夫都没有说话,其实这队官军把那些女子和流民驱散了最好,虽然他们可能被杀死,但登州镇连道义上的责任都没有,钟老四则眼睛不停转着,偷偷瞟陈新的表情。

  过了好一会,陈新淡淡说道,“派几个镇抚兵执旗去护卫百姓,咱们是官兵,保护百姓是咱们的职责。”

  赵宣松了一口气,旁边的王码夫立即给军法官传令,片刻后几个骑马的镇抚兵往后面赶去,手上各提了一支登州镇的四尺三角军旗。

  几个镇抚兵散得很开,站在流民南侧,手中的三角军旗随风招展,上面的飞虎张牙舞爪,十分威风。那群家丁停在登州镇抚兵百步外,面对那几个零散的镇抚兵不敢动弹。

  很多行进中的将士都在留意那股骑兵,看看他们敢不敢去强行抢人。

  那队家丁犹豫了一会,终于转头往西走了,登州镇的士兵继续赶路,这个小插曲没有让登州兵停下。

  “狗东西,还以为会来试一下,几个镇抚兵就吓跑了。”钟老四低声骂了一句。

  赵宣大声笑道:“他们不是怕镇抚兵,是怕咱们的军旗。咱们登州镇终于真正的名动天下了。”

  ……

  陈新带着大队的难民,又有大堆的物资需要搬运,一天时间走了四十里路,他们早早就扎营休息。此时大胜的消息已经在卫辉府传开,沿途碰到的一些河南寨子态度恭敬,里面的乡绅主动让人缴纳一些军粮,有些还送来猪羊,这次没有外务司的人随军,陈新只得带着赵宣等人应酬。

  开拔第二天走到快天黑,总算是回到了大营,吕直出营五里迎接,这次奔袭至此全部结束。这个营区防御设施坚固,粮食充足,能让这些疲劳的士兵更好的休整。留守的人马欢声雷动,特别是一车车的粮食和上千的马骡,这些对登州镇都是急需的物资。

  吕直则最关心那个紫金梁,赶回到大营,就亲自去那辆马车边看俘虏,紫金梁被捆得如同粽子一样,吕直问他问题一律都闭眼不答。

  吕直对确认紫金梁的身份十分小心,他的第一份捷报已经发出,说了大胜的事,但对活捉紫金梁只说是有待核实。陈新由得吕直不断去四处找人来确认,接连几天都在处理善后的事情,这一仗登州镇实际阵亡一百七十余,受伤四百多,但陈新给吕直和玄默都报的伤亡上千,近期无法继续作战。

  卫辉府的明军士气大振,玄默想把紫金梁提走,被吕直当面拒绝,只说是还不知真假。玄默当然知道怎么回事,受了这个刺激,带着左良玉、邓玘、河南标营往怀庆而去,企图把流寇一股消灭,京营则自己指挥自己,几路大军先到了修武,然后往怀庆府而去,把府城从半围困状态中解救出来。

  各股流寇遭了登州镇的这一记闷棍,损失都十分惨重,气势一时间十分低落,许多小股流寇吓得心惊胆战,调头往太行山北面回去,窜回了山西境内。大股一些的闯王、曹操等部则往济源而去,冒险活动在怀庆府府城周围的仍然还有,陈新放走的流民又被他们大量收纳,实力大幅扩张,张献忠和李自成就是其中之一。

  二十九日,军队开始轮休,每天一个千总部执勤,其他都休息。陈新则召集把总以上军官开会,随队的军法官和军需官报告了此次作战的缴获。

  此次缴获马两千三百匹,其中战马六百,骡子一千二百匹,两轮套车五百架,人力双轮和独轮车一千三百架,粮食三千七百石,豆类五百石,各色银两约七十万两,珠宝类六千件,价值二十万两银子的绸缎棉布等物。

  登州镇死伤合计五百七十余人,器械损失方面,无刺刀火枪损坏一成,丢失捅条的达到三成,刺刀燧发枪损坏四成,其中三成为刺刀或套筒折断。第五营的虽然都是有基础的预备兵,但还是无法与最精锐的老兵比,进攻后期火力支援不足开初的一半。各类问题都记录在册,包括夜袭中遇到的各种情况,这些只能在训练中改进,彻底避免是不可能的。

  陈新宣布了后面的短期计划,各部都进入休整,分批护卫流民返回林县基地,钟老四的第二总整编为龙骑兵,五百匹战马也运回林县,由登州陆续补充骑兵预备兵过来,与原来的骑兵整编为第五营骑兵千总部,加强第五营的战斗力,把第五营也变成混合编制的营。

  二十九日,吕直从左良玉那里借到两个原来王嘉胤的义子,终于确认了紫金梁是真的,给京师写了详细的捷报,派人专程送往京师,这里离北京不远,北直隶道路也很好,快的话一日,最多两日就能到。

  捷报发出去的时候,陈新正单独召见王二丫和宋闻贤,王二丫是从滑县过来的,陈新前段时间被流寇的游击战弄得焦头烂额,开始知道剿匪的困难,现在的作战地域还只限于豫北这一小块,真要是流寇突入辽阔的中原地区,登州这种模式的军队,很难在不抢劫的情况下追击流寇。所以陈新还是要求王二丫加强大名府的商业网络,最近王二丫一直在忙这事,她费尽力气,在滑县和浚县囤积了一批粮食,随时可以支援远征军。

  陈新要求王二丫把珠宝大部运走,放到各地的商铺变卖,这事情王二丫干过不少,当年登州之乱的缴获也是如此处理的,另外就是希望王二丫帮忙安置部分女子。王二丫连陈新的话也不是全听,她只答应尽量安置识字的。

  商社有商社的规矩,陈新并不强迫她,那些女子大部分都能种地,只是不能当兵。他说完这事就让王二丫先去忙活,帐中就剩下宋闻贤一人。

  两人之间随便得多,陈新给宋闻贤和海狗子发了烟,海狗子给两人点起火,三人一起吞云吐雾,边谈着事情。

  陈新对宋闻贤问道:“宋先生,最近与马祥麟和邓玘的私人关系建立了没有?”

  “都结交了,按大人的意思各送了一些耳朵和银两。”宋闻贤回道,“属下从商社借了一个会蜀地方言的,准备安排他专门负责西南地方,不过此人一向是做生意,显得过于油滑,属下也在犹豫。”

  陈新笑道:“负责一个大地区的人,还是要稳妥些的,但口音也很重要,宋先生能留意到这些细节,可见花了不少心思。”

  宋闻贤无奈道:“没有办法,咱们要打交道的地方越来越宽广,山东、登莱、四川、福建、广东、南直隶、辽东、朝鲜、京师,属下一个人万万跑不过来,外务司现在很多事情还要依托商社,不培养些自己的人,日后这活就没法干了。”

  陈新点头道:“是这个理,本官也时常觉得能用的人不多,宋先生刚来不久,可就又要辛苦先生跑一趟。”

  宋闻贤毫不介意道:“大人请说。”

  “还是去京师一趟。打仗重要,打完过后的事情也重要,所以需要宋先生去一趟京师,跟兵部工部多要些东西。更重要的是,青州府的伏笔已经发动,无论咱们在外地如何布局,登莱终究是根本,所以此事比之紫金梁要紧百倍,必须宋先生在京师主理此事。”

  第一百零九章 大行业

  “转了,转了。”

  文登抱龙河边,一处引出来的水渠上一片欢呼,一个水里机械正在嘎吱嘎吱的响着,上面有几十个转子正在转动,一些学生一手用手指握着棉条,另一手抽绪捻匀,变成细匀的纱线,随着几十个转子的转动,纱线也随之旋转,然后缠绕在纱锭上。

  刘民有在水车周围走动,心中颇有些兴奋,这个水力大纺车是他安排给文登大学堂机械班的实验科目,附有很高的奖励,现在才出了初步的成果。

  刘民有对开发何种主力产品想了很久,他需要几个必备的条件,第一是劳动密集型,必须能解决大量人口就业,第二是有足够销量,第三是原材料丰富。他安排商社作了一些调查,棉纺业正好能满足他的要求,如果能发展棉纺业,除了纺织本身以外,还有大量的上下游产业可以发展,比如机械、染色、制衣、运输等,带动的其他消费行业就更加巨大。

  中国的棉纺业在宋代就比较发达,棉花最初传入的时候是在福建和广东,后来江南地区的棉种产量更高,福建和广东的灌木型棉株比不过江南的一年生棉花,闽广的经济作物便向蔗糖类作物转变。而棉花种植到达顶峰,全国各地都在种植,连辽东这样的最北地区都有,从而迅速把麻制衣料淘汰,麻制布料成了几个局部地方的特产,江南地区变成棉纺的中心区。

  棉纺业是比丝绸业更利于家庭式生产的行业,所用的纺机和织机都很简单,单锭的纺机是老少都可使用,通常一个农户一天能织一匹,织好第二日就拿去变卖,换回棉花又继续织,资金上周转很快,最适合家庭作坊,所以在江南发展迅速。棉布针对的市场是普通底层百姓,销量巨大,对工艺的要求并不高,不需要花哨的纹路花纹,所以又十分适合大规模生产。

  相比起来,丝绸行业就很复杂,按照刘民有的想法,丝绸行业出口便利,也是可以发展的,但是调查后发现,丝绸的机械和流程都很复杂,虽然单价很高,但销量远不如棉布。丝绸作为奢侈品,各种独特的需求很多,也就造成产品种类繁多和生产工艺复杂,其生产要经过缫丝、络丝、治纬、牵经、结综、捶丝、接头、提花等工序,每个工序都需要专业的人员来完成,对登莱而言,培养这些专业人员需要很多时间和精力,更重要的是,原材料上山东没有任何优势,搞倾销未必搞得过江南。

  另外一方面,此时的棉衣已经取代麻制品,成为百姓最常用的衣物,而且是一个自由竞争的行业,不像盐业一样有复杂的专卖制度,以登州目前的力量,难以打破各地的利益纠葛。

  所以刘民有放弃了丝织业,把重点放在棉纺织业上。如今的棉纺业集中在南直隶和浙江,北地在明末时候发明了在地窖中纺织,对南货形成部分竞争,占据了低端商品的市场,但配套的染色、商业等不如江南,每年依然有大量河南和山东棉花南下,这些棉花在江南地区加工后,又返销各地。

  庞大的市场和山东的原料产地,让他下定决心走这条道路,从历史的经验上看,棉纺业也是能推动工业革命的重要商品,登莱天然便具有庞大的销售市场,至少没有关税和无法打破的贸易壁垒。

  鸦片战争之前,中国每年生产六亿匹棉布,是英国人外销棉布数量的六倍,虽然明代人口不如清末,但市场容量也是非常可观的,刘民有相信这个推动力能带来经济、技术、管理的转变。所以刘民有带着工商司做了一个计划,准备在登莱搞棉纺织产业,水力和人力相结合,不搞单家独户的作坊,一上来就要像其他登莱工坊一样搞集约化生产,从成本上压过江南。

  刘民有希望通过集约化生产、技术创新来加速这一进程。技术创新就是使用新式机器,除了水力纺车外,还会有人力的纺车,以解决大量人口就业。

  商社从各地采购来的机器,刘民有都交给了机械系,包括一些农书,比如王祯农书里面就有人力畜力多锭纺车,每日夜可纺麻一百斤,最高级的水转大纺车,转子数多达三十二个。他推断宋代就有这类多锭纺织机械。

  商社在各地采购了不少种类纺车,普通用的棉纺车中,一般为脚踏动力,比起西方的手摇式单锭纺车来,脚踏式能够让双手解放。明代中国纺机转子大多为三锭四锭,在这个时代也是领先全球的。

  相比起工业革命前的英国,纺织科技还不如中国十三世纪的水平,因为他们连多锭的概念都没有,直到1764年珍妮机发明才有多锭的纺织机械,而水力纺纱机更是要等到1769年,足足比中国的水力纺机晚了四百多年。

  商社调查结果里面让刘民有疑惑的是,宋代就有用于麻纺织的水力纺车,但直到明末,却从来没有过用于棉纺的水力纺机。此时江南等地也有水力纺车,不过仍是只用于织麻,却没有任何用于棉的水力机械。

  他特意在工商司下面的工业研究室设立了这个项目,然后又从文登大学堂机械系抽调了很多学生参加。奖金很高,研究室和机械系一群年轻人干劲十足,分成三个小组分别研究人力纺纱、水力纺纱和织布。

  有了以前工坊、科技班和职业校的积累,有专研精神的人很多,熟练工匠也不少,研究进展得很快,刘民有今日是专门来这里视察项目,同行的还有商社的总管周来福。

  看到出了棉纱线,周来福也满是笑容,他久做商社,对棉布的行情很清楚,一般来说,织布比纺纱快,很多时候是织机等纺机,水力降低了劳力的数量,转子数量是人力的十倍以上,那么登莱的价格会比江南低得多,唯一顾虑的,就是水源可能不足。

  周来福看着那些抽棉条的学生,对刘民有问道:“刘大人,这个水力纺纱机倒是好,就是这个棉条,若是还是要人力来抽,实际也节约不了人,最多是省力一些。”

  刘民有对这些具体的细节还不太清楚,他转头看看负责水力织机的人,便是他熟悉的关小弟,这个小孩才十七八岁,但从机械班出来已经做过多个机械项目,每次都表现很好,小小年纪就成了工坊里面的技术主事,还在文登大学堂兼职教习。

  关小弟恭敬中有点骄傲,对两人道:“两位大人,从棉条抽绪,便是棉纺有别于丝麻织物的最要紧的一项,俺们一起研究过江南的织机,他们的转子一般为三锭四锭,盖因纺工一手执棉条,一手抽绪,五指之间便最多四条,由此锭子不能超过四个。”

  刘民有和周来福都不懂这些,认真的听着关小弟讲解,他们看关小弟的神态,应该是有预案能解决。

  关小弟继续道:“蚕丝的难处在缫丝和合丝,到纺丝之时已较容易,麻亦长,难在绩而不难在纺,是以合用多锭纺机,棉花单丝甚短,又互相缠绕,纺纱前只能搓为细长棉条,双手边纺边抽,必须手指之间执棉条,要增加锭子,就得在抽棉条上下工夫,属下在一江南纺机上发现一物,是一个可以带五锭的木条(注:天工开物纺搂图2),由此想到一个法子,用两个木制长条当作两手,由两人操作,三四个人便可管四十至六十个锭子,如今在人力纺车上试验,待稳妥之后再上到水力纺车。”

  工业研究室的主管对刘民有两人道:“关小弟确实机灵,这个双层木条虽是看着简单,但无论水力人力,实乃棉纺机之关键所在,目前看来颇为可行,下官打算定关小弟为首功,拿一等奖金。”

  周来福听完问道:“人力和水力最多的带几个转子?”

  那主管道:“人力眼下是实验的八转和十二转,后面实验二十四转,水力可到六十转。”

  周来福听完默默计算了一会,他对刘民有低声道:“眼下棉纱最多的是松江,他们中品售价一般每匹一钱五六分银(注:《阅世编》),其中棉价约一钱一二分,毛利大约两成,运到北地售价每匹三钱银,若是我登莱能做出相同之物品,已是占了地利,走海运去天津和宁远,亦比运河便宜许多。工坊之分工细作,远超那些小户,又占了人和。如今再有这纺机,赚相同的银子,咱们的价不会超过二钱二三分,在北地能很快胜过那南货一筹。”

  刘民有想起这个巨大的产业,也有些兴奋,他对周来福道:“我与来福想得差不多,第一步计划,就是先把山东的家庭作坊干翻,占据山东棉布市场,然后是北方市场,最后再和南货竞争。等到棉纺织做成了,以后咱们还要做羊毛纺织,蒙古那边就能有来有往。”

  周来福心头立即闪过很多念头,只要刘民有决定投入,那么这个行业肯定会赚钱,只是放在哪一块里面赚钱的问题,他马上对刘民有说道:“大人,属下有一不情之请,衣食住行乃是日日必备,棉布用量极大,棉花用量亦大,属下想起二丫副总管在临清办的那个东岳烟厂,今年销量大增,可见工商一体之效。东昌和临清乃山东棉花集散之地,日后这织布厂,亦可在东昌建一分厂,如此成本更低,终究是要通过商社来办理,所以属下想着……”

  刘民有淡淡道:“来福你说。”

  “能否把纺织厂放入商社。”

  刘民有沉默一会道:“此事待我想想。”

  周来福适时闭口,他现在在登州地位不知不觉中已经高涨,连他也是最近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去年的分红发布之后,他到任何有司办事情都十分通畅,那些高级军官见到他也客客气气。连周世发、张东这样的混世魔王都尊称他为大总管。凡是商社要办的事情,情报、外务、军队都是争先出力。

  所以周来福刚发现了纺织的前景后,便下意识的为商社争取利益,但他很了解刘民有这个人,争得太过反而可能拿不到。

  “走吧,咱们还要去看看织布机,光是有纱还不成,织机也很重要。”刘民有领头往那边走去。

  研究室那个主管道:“大人,织布机进度要慢一些,您说那个飞梭不知如何做的,那组人做了好多种方法,都达不到您的要求,他们都说想问问刘大人……”

  “我不知道。”刘民有干脆的道,“我只听人提过这么一句,说是这个飞梭可以自动往复,不用人抛来抛去,我只提这个要求,其他的都别问我。”

  “这……”主管有些无奈,织布机一直没有大的进展,他也很头痛。

  “大人,属下有些飞梭的想法,可否跟大人一起去看看。”刘民有等人回头看去,正是关小弟,那主管瞪着眼睛,前几次开会,都向所有组员征集意见,还挂出一百两的点子奖,这个关小弟屁都没放一个,现在刘民有一来,他就有主意了。

  “当然可以。”刘民有哪里管这些道道,马上同意了,领着关小弟一起走,他对这个小伙子很看重,路上十分亲热,随口跟关小弟拉起家常,听到关小弟还没成亲,不禁拍着他肩膀跟他开玩笑道:“小弟你前途无量,以后工坊和大学堂里面,你肯定都会多挑些担子。看上你的人家肯定不少,不知可是要选个天仙作媳妇?”

  关小弟脸一红道:“属下每日都在工坊和学校,平日不在家,也就无人来说媒。”

  周来福打量了一会关小弟,又看看刘民有,突然凑到刘民有耳边说道,“关小弟如此少年俊杰,居然还未成亲?我的大女儿,正好也未许人家,刘大人下来能否说和一下……”

  第一百一十章 选址

  一队骑士跑过登州东面的大道,进入了京营东侧的登州镇民事部,刘民有和周来福从马上下来后,刘民有对来迎接的徐元华道:“青州府的匪乱对商路影响大不大?”

  徐元华陪着刘民有边走边说,“闹土匪的地方在青州府城西北面,听说叫个趟地虎,济南府过来的客商都改了水路,眼下青州府平原地区尚好,咱们往青州府城运货还没有遭过匪。但终归让不少人摄于路途,行商很是少了些。”

  “趟地虎?这名字怎么像在哪里听过。”刘民有抓抓脑袋,但他每天接收的信息太多,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趟地虎。

  刘民有匆匆走到登州镇军营的东门,拿自己的腰牌给徐元华、周来福登记,这两人没有陈新的授权,他们没有特许进不了军营。刘民有登记完,带着他走到总兵府。这里按道理该是陈新住的地方,实际上是登州镇的指挥中枢。侍从室、军令司、兵务司、军法司、军需司全都在这里,陈新的住处则在军营外,他说这样对家眷好一些。

  总兵府里面军官来来往往,刘民有径自到了军令司的二号小会议室,王长福、周世发已经等在里面,还有赶来的郑三虎,他的第三营就驻扎在平度州,和青州府接壤。

  刘民有坐下就道:“这事大家都说说,青州匪乱断了济南过来的商路,咱们能做什么?”

  郑三虎也无奈的道:“军队去不了,那里不是登莱巡抚的辖区,兵部不来扎付,我们是去不了的。”

  周来福想想对两人道:“短期倒是无妨,时间长了总会耽搁青州和济南两府的销量,如今我最担心的,还是匪患蔓延,那以后往沂州的路没准也会断。”

  王长福皱眉道:“但如今营兵确实去不了,不光青州知府来求救不行,连熊明遇都不能调咱们去山东,那地方不归他管。上次调过一次试验连去青州府,改扮后攻击了三股小的匪徒,不过如今那股趟地虎人数上千,里面颇多悍匪,驻地分在三五处,防范也很严密,如今调少了兵就不成了,多了更不成,青州官府一定会留意到。”

  一群武官在这里直呼蓟辽督师的名字,没有一个人觉得不妥,因为平时陈新和刘民有就是这么干的,大家都习惯了。

  刘民有也知道军队大举过去不成,军队无令乱入辖地是大罪。陈新一直想帮趟地虎,但也不敢明目张胆的调兵,还是乘着去剿匪的时候剿了另外两股。

  他转头看着周世发,“周世发,你们情报局有很多暗中的人,能不能去收拾一下那些土匪?”

  周世发连忙摆手,他对陈新的计划心知肚明,这事儿只有几个人知道,他就是其中之一,他怎会同意派人去收拾趟地虎,他开口道:“大人,咱们现在做不了什么,匪乱主要在青州府的府城西面,人数上千,情报局在青州的人不过数十,不够对付他们。”

  刘民有不满道:“情报局每年经费二三十万两,青州就在登莱门口,你们就一句没法子搪塞我?”

  周世发低低头,其实情报局每年从财政司只拿十万两,其他都是陈新小金库补贴,还有就是执行任务缴获,今年已经超过三十万两。当然他不会告诉刘民有,他认识刘民有很久了,知道这人没坏心眼,不过他也很清楚刘民有和陈新的关系,即便刘民有态度生硬,他是万万不敢得罪刘民有的。周世发转着眼睛想了半天,终于道:“刘大人,属下提个折中的法子,我们在济南联络一个镖局,若是有青州府西面的行商,工商司联络一下,由他们押镖便是。”

  “镖局?”刘民有转头看看周来福,他们两人知道这个事情,是陈新让情报局搞的,用来掩护行动队的人员,平时根本就不走镖,现在归在外勤行动队吴坚忠管辖,当地商社的主管就能调动来对付商业对手,所以刘民有和周来福都是知道的。军队的人不知道,所以周世发只说联络镖局。

  周来福轻轻点点头,搞得王长福和郑三虎一头雾水,他们没明白哪个镖局这么厉害,连上千的土匪都要给面子。

  “能不能保证稳妥?”

  周世发保证道:“那镖局跟山中土匪冲突过几次,都是赢了的,后来土匪不敢截这家的镖,咱们正好和那镖局有些生意,能保证稳妥。”

  刘民有只以为陈新打过那些土匪,还是没想到土匪也是吴坚忠的手下,拍板道:“那好,商社和工商司都去联络一下济南府的老顾客,把镖局的名字告诉他们,镖费不要贵了。”

  几人都各自记下来,王长福左右看看,对刘民有道:“刘大人,陈大人临走时说,您同意下半年再满编一个营,如今兵务司已经排上日程,没有满编的就剩下第一和第二营,第二营现在旅顺,兵务司的李东华说扩编第一营,属下觉得应该先扩编山地兵,以后对付这些山上土匪也容易,辽南的山区也多。”

  刘民有没有理会王长福,现在纤夫系和阳谷派系分明,陈新正在培养辽民系和山东系,同时通过武学提升新生的中层军官,淡化地域色彩,不过在最高层,依然是纤夫和阳谷最多,他们互相看不顺眼的事情不少。

  徐元华也是阳谷来的,他对此事没有发言权,但他知道王长福的意思,把头偏到一边吐了一口茶渣,王长福和郑三虎也不理会他。

  刘民有不愿搀和这事情,合上自己的册子站起来道:“这事儿我不管,去问陈大人,塘马六百里加急,不过五六天就能来回,他说扩编那支人马就扩编那支人马,王长福你也不要瞎操心,管好你的近卫营。”

  刘民有说完就领着周来福两人出来,回到民事部之后,三人到了刘民有的公事房,刘民有疲倦的坐到自己的长躺椅上,对周来福说道:“来福你前日说的棉纺纳入商社一事,我亦要与陈大人商议,我自己的意思,短期内无此必要,四海商社乃远通各地之渠道,棉布的初期市场在登莱青和济南,后面才会扩展到山东和北地,若确实有必要,到时再纳入也可。”

  周来福低声道:“属下听大人的。”

  “不过你可以放心,销售可以全部包给商社,对商社来说,利润的差别并不大。”刘民有对周来福说完停了一下。他心中真实的想法,也是来源于去年的临清烟草之争,打垮东岳烟厂之后,商社曾有人说不必再开发新品种,只需打压各地的烟草业便可。他担心商社会变得过于依靠暴力制造垄断,而根本不注重技术的发展,所以他还是打算自己控制制造业。

  徐元华有些不自在,他是工商司的司长,但登州系中又有四海商社这个巨无霸,主要赚钱的利润都来自商社,工商司仅仅管辖工坊,后来虽抢来了金矿的管辖权和征税权,还是无法与商社相比,这造成他的地位有些尴尬,在民政各司中也不算强势部门。现在听刘民有的话,显然周来福又在抢地盘,还好刘民有没有答应。

  刘民有打开自己的册子,对周来福和徐元华道:“我这里拟定了一个计划,来福和元华你们帮忙参详一下,共有两个厂区,分别是登州和灵山卫,就设在登州水城西侧那个私港旁边,灵山卫厂区设在卫城旁边,那里的私港条件更好些,也是漕船常走的路,往来十分方便。”

  周来福稍稍一想便道:“灵山卫那处私港甚好,陆路离青州府仅一墙之隔,海路到南直隶的海州不过一两日海程,从海州去衮州府很近,若是从衮州和南直隶收棉花,这条路算是省事的。”

  徐元华补充道:“青州府南面种植棉花的也不少,灵山卫离青州府如此之近,征集民夫也十分便宜。”

  刘民有笑道:“那灵山卫这处就先定下,你们都未说登州,是否认为登州此处不妥?”

  周来福跟着刘民有很久,以前在天津的时候就一起干衣店,也不避讳的道:“属下确实认为登州不妥,此处虽有港口,但登州海陆皆远,且登州没有大江大河,水力纺织必受限制。”

  徐元华也补充道:“另外一条,便是登州本地不产粮,朝廷供应的本色大多要供应旅顺和登州驻军,若在此办纺织厂,则粮食皆需外地运来,要占用不少船只。”

  周来福叹口气,“这船只真是不足,今年又接下了东江镇的本色运输,中间几乎毫无赚头,但陈大人非要让接下,如今二号福船又加了三艘,鸟船和开浪加了近二十,还是不敷使用,若真是在登州设纺织厂,这运输便是一大难题。”

  东江的本色是陈新一定要接的,原来东江的漂没按三成算,登州水师有不少赚头,还能搞些夹带走私。现在陈新联合了吕直、王廷试,在辽海搞贸易垄断,给水师上层按份子分红。吕直查得也严,还砍了一个私自夹带的水营军官。陈新开价给吕直,水营什么都不用做,直接返吕直一成,另外还给水营军官一成,本色运输对水营便成了鸡肋,最后交给了商社来做。

  陈新还是按漂没三成,除去给掉的两成,只能勉强保本,船只数量倒是增加了不少,不过周来福怎么算都觉得划不来。

  刘民有知道陈新要干什么,他布局在辽东,东江镇十分要紧,接到本色可以控制东江镇,必要时还能接济一下,赚钱是在其次。

  他转回纺织厂的话题,对两人问道:“那你们觉得何处更合适?”

  “昌邑。”徐元华抢先说道,“此处离青州府甚近,有两条大河,可以顺河道引水作渠,用于那些水车,水车用过之后还能灌溉屯堡的田地,如今平度各处屯堡也在套种棉花,收了后走水路到昌邑,也要便宜。”

  刘民有看看周来福,周来福也点点头,“昌邑到陆路水路都方便些,平底船可以在河中装货,顺流出海。”

  “那就此处,我马上给屯务司传令,让他们抽调劳力,徐元华你主理厂区的事情,特别要注意人力纺纱的工房,这事情对指头灵活要求甚高,多问问那些屯户,看如何能保证工房里面不能,实在不行,就做成大型地窝子,总之九月底前要完工,还有就是工坊那边,马上增加木匠的数量,咱们有好多东西要做。”

  刘民有还没说完,吴有道的声音就在外面响起,刘民有只得停住,让他进来。

  吴有道偷偷摸摸的看周来福等人一眼,要凑过来跟刘民有说话,刘民有最看不得他这副神棍模样,不耐的道:“有啥事大声说。”

  “刘大人,不能大声说,军令司的人来的。”

  刘民有只得站起来,带着吴有道走到里面的隔间。

  “说吧。”

  吴有道压低声音,“辽南刚传来的消息,建奴在盖州至复州囤积粮草,朱国斌和刘破军都认为他们可能要攻打旅顺。”

  “打旅顺!”刘民有瞪着吴有道,“那他们找我干什么,还不快去通知陈大人。”

  “塘马已经去了,他们请大人多运送些粮草和武备,另外要把那个啥战斗工兵实验连调过去,跨防区的营伍调动要大人您签字。”

  “哦,那我签就是。”刘民有接过文书,用毛笔签了,又对吴有道说,“我也要写一封信给陈大人,你一会拿去给军令司,让他们找塘马送去。建奴若真来打,肯定非同小可,还是得请陈大人回来坐镇。”

  第一百一十一章 腹心之患

  “蓝旗总兵官马光远奏,伏以天命非常,唯德是与……恭惟皇帝殿下美明、睿智、刚毅、仁敏,自得全辽一来,一举而威震燕京,再举而智擒祖帅,插汗望征旌而远窜,丽王知时势而求和,登州孔有德李九成突围冒险来投,倘非天意之皇上,岂人力所能致哉。今我大金广有全辽,唯登莱陈总兵窃据金州旅顺,东江岛寇啸聚海岛,矣我大军出,窜伏辽南辽东,扰我大金生民,若芒刺之在背。当此中原拢攘之际,正皇上创基定业之秋,为此两股南人所羁,而乃株守一隅,坐失问鼎之良机,诚可惜也。其中金州旅顺城坚壕深,据隘而扼要冲,窃以为登莱陈总兵所据金旅实为腹心之患,臣伏请皇上大举征伐,必除之而定万世之基。”

  沈阳大政殿中,一名汉官跪在地上大声的说着,他便是崇祯三年在永平投降的明军参将马光远,现在是乌真超哈精兵额真,乌真超哈的固山额真佟养性病死,暂时还未指定新的总兵官,马光远也是竞争者之一。原本历史上是由石廷柱接任,但石廷柱在复州一战被几十名明军击溃,丢尽了后金军的脸面,现在已经被降为游击,连参会的资格都没有了。

  大厅周围人头济济,除了八旗旗主外,还有八固山额真和十六大臣,以及参会不发言的蒙古左右翼固山。他们各有所思,没有贸然出来说话。

  皇太极扫视了一遍大厅,他在五月中旬接到了登州的线报,得知陈新亲自领军去了河南,人马约有五千人。皇太极当然不会认为陈新会被流民打死,六七月间辽东也在农闲期间,他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拔除金州和旅顺。

  他私下找各个贝勒和固山商议,其中很大部分不愿意去辽南,他们都希望今年去辽西,快打快收。所以皇太极一直没能成行,拖到现在才说服了大部分旗主,今日在议政大会上提出来,让大家达成共识,这个马光远,不过是他找的枪手。

  皇太极身边的两个凳子还是没有拿走,代善和莽古尔泰依旧和他并坐,皇太极先问了代善,代善最近身体不太好,他有些无精打采的道:“打倒是该打,金州那地方啊,落在那陈新手里,比起毛文龙更是恼人,三天两头往复州打秋风。不过要打金州旅顺,人去少了是不成的,这粮草便确实是难题。复州当年是我去剿的,杀得百里无一个活人,去年复了些站堡,人也还是不多,又被那陈新一通焚烧,复州粮食几无收成,今年也没有种下多少,咱们大军一去,抢也没处抢,没得又弄得跟大凌河一般。”

  下面的人低声议论起来,这些旗主和大臣实际都有各自所属的牛录,他们都是军政一起抓,所以每次打仗都得计算是否划算。

  皇太极看着地面淡淡道:“那二哥的意思就是赞同打,只是担忧粮草,三贝勒如何说?”

  莽古尔泰咳嗽一声,清了请嗓子,却停下不说话。以前皇太极刚即位的时候,都称呼他为五哥,态度十分恭敬,去年那事之后,两人的矛盾表面化,莽古尔泰现在比较低调,尽量不给皇太极抓辫子,不过能给皇太极难受的时候,他也不含糊。

  他半响不开口,直到整个大厅的人都抬头去看她,莽古尔泰才面无表情的道:“二哥说该打,咱也说是这个理,谁要说不打,那下半年就得谁去守复州。去岁我与十四守的复州,可谓深知金州之害,那登州兵不比关宁,野战也未落下风,反倒把小十四打得惨,若是他们守在城里头,咱们就非得倾国而出不可。不过嘛,咱正蓝旗和小十四的镶白旗都被打得伤了元气,这兵是出不了多少的。”

  两人都赞成打,不过一个不愿出粮,一个连兵也不想出,顺带还想拉上一个多尔衮,这里便是三旗人。多尔衮在下面低着头,暂时看不出来真实想法,皇太极依然从容,这里毕竟有三十多号人,不是八王议政那时候的八个。

  皇太极点岳托的名道:“岳托贝勒,你是兵部尚书,这用兵之事正该你管,你的意思如何?”

  岳托站起来道:“回大汗,奴才认为攻金州正其时。当年毛文龙在东江,我从不敢长期远离,自东江镇残破,我等方可入关又或远征察哈尔。自大凌河陈新突然攻占金州,平日便不停以轻骑散兵扰乱复州,一待我大军远出,便欺我兵少,以重兵临复州,然复州不可不守,若弃复州而去,则盖州以南尽为敌有,届时难道又弃盖州乎?如今复州守也不是,弃也不是,皆因金州旅顺那一支登州兵,据复州哨探所言,其骑军已过两千数,若不早灭之,此骑军若愈加壮大,届时又如何应对。前闻登州镇兵马去了河南打乱民,登莱之兵必然无多,此乃天赐之良机,弃之可惜。”

  年纪最小的多铎突然开口问道:“岳托贝勒,咱们也学那关宁的蛮子,只守在复州城中如何?他们总不见得敢绕过复州。”

  “上次可守,次次可守乎?”岳托回道,“登州兵在我等攻略燕京之时,尚用火绳鸟铳和虎蹲炮,骑兵不过一两百之数,到身弥岛见自生火铳、小铜炮,到金州出骑军和短铳,复州时骑军已过千,步营带大铜炮。他们一攻复州不下,不知下次便弄出些什么东西,复州守不守得住,尚在未知之数。”

  多铎皱皱眉头,然后摇摇头道:“那也是,这股蛮子怪得紧,不过我倒真想去看看,既然大伙都说改去,那我也赞同去。”

  济尔哈朗大声道:“奴才也赞同去打金州,这伙子尼堪每每乘我大金不备,上来就咬上一口,如今他们盘踞金州,得空就扑过来咬一口,日后骑兵一多,今年咬一口,明年咬一口,若是人人皆想躲,终究是谁也躲不过,最后还让他损了我大金声威。”

  下面的一些年轻干部开始点头赞同,皇太极也听得连连点头,这几个狗腿子一出,全然不像两个老贝勒的暮气,主战的声音占了上风。

  莽古尔泰站起来指着萨哈廉道:“萨哈廉,你管户部的,粮草之事该当如何?”

  萨哈廉站出一步,却是对着皇太极,等到皇太极点头,他才回话道,“回大汗,去岁辽东洪旱交加,粮食确实紧了些,如今在市售卖者,一石需银三两五钱,却是比最难的那几年好得多。”

  莽古尔泰打断道:“别说那些,户部能拿多少出来?”

  萨哈廉并不理会他,站在中间不说话,莽古尔泰脾气火爆,此时怒火中烧,噔噔的走了两步,就要过去殴打萨哈廉,后面代善突然咳嗽了一声,莽古尔泰蓦然停下,狠狠瞪了萨哈廉几眼,转回了自己的座位。

  莽古尔泰坐下后,对着下面的弟弟德格类连打眼色,德格类小心的看了看其他人,走出来半步又犹豫了,马上退了回去。

  皇太极注意到了德格类的动作,淡淡的问道:“德格类有何见解,大可说得,为何惜字如金,又吞了回去。”

  德格类结结巴巴道:“奴,奴才一时没想好,是以又退了回来。”

  皇太极冷冷道:“以后没有想好,就不要出来,为将者当先有成竹于胸,否则何以服众。”

  莽古尔泰此时已不是想讨论去不去,而是要故意难为一下皇太极,他见德格类不中用,便自己对岳托问道:“敢问岳托贝勒,你说登州兵有四五千去了河南,那登州共有多少兵,旅顺金州又各有多少兵?咱们到底要去多少兵?”

  岳托恭敬的对莽古尔泰道:“回三贝勒,登州的尼堪有三四万兵,不过并非每个营头都如旅顺一般能战。金州约有两千上下,大多为骑军,其中半数为骑马步战,名为龙骑兵,便是去年在复州河渡口拦截十四贝勒那股。旅顺一个营头,约四千上下,民夫五千上下。据咱们在登州打探的消息,观登州各营,有几个营头军服大异于其他营兵,操法亦不同,由此估算,陈新的人马大约五六个营头。各位当知,孔有德在登州时,文登营仅仅四千,短短一年半已在两万上下,此处还要说及,陈新此人心思难测,其在登莱各处屯堡私下练兵,其数难以估量,当在两三万之间,眼下辽南兵数尚不多,若任其在金州屯田练兵,不出两年则金州亦不可取。”

  会场中登时响起嗡嗡声,他们中很多人以前只知登州镇能打,但还是第一次听到登州镇的膨胀速度,相比起来,后金军队增长的速度就远不如登州兵,这两年连续被登州暗算后,真夷还有下降的趋势。很多人开始放下自己的小九九,认真听岳托说话。

  代善皱着眉头问道:“岳托你此消息来得可确切,他陈新区区一个总兵官,哪来如此多银两养兵?”他又看向马光远,“马总兵,你们以前在明国之时,可有人敢如此养兵?”

  马光远埋头想了半响,摇了摇头,“若按岳托贝勒所说,陈新正兵都有两万,寻常总兵绝养不起这个兵数,他到手的军饷不过正兵营一营而已,奴才百思不得其解。也或许,那些打复州的都是他家丁?但那也太多了点。”

  岳托听完对代善道:“阿玛,登州的消息都来自一可靠之人,并经一些贩私船核实,这些事在登州也不算很难打听,无论他的银钱从何而来,他的兵数便确实有如此之多。”

  现在连莽古尔泰也倒吸一口凉气,他顾不得再去难为皇太极,认真的对岳托问道:“既如此,那金州和旅顺周围情形,可都查探清楚了?金州还好说,咱们哨马时常能去,那旅顺如今是何模样?”

  岳托摇头道:“旅顺实在有些难处,金州和南关有两道尼堪的防线,骑兵超过两千,咱们哨马过不去。据那些贩私船讲,除了军船外,其他船只一律不准进旅顺港。他们只是在登州打听到一些零散消息,据说那些尼堪扩建了旅顺城,又沿山修建壕墙,各类火器十分众多,其他的便不甚清楚。”

  莽古尔泰听完,想起复州所见的那支人马,顿时大感头痛,当时他去看过娘娘宫登陆场的阵地,那只是两日间修建而成,他已感觉不好对付,现在这支人马躲到一个准备良久的阵地中,他都不知该如何打。

  下面人议论纷纷,多尔衮也在其中轻轻摇头,他被登州镇打击最惨,也没人比他更清楚这支军队的战力,他们只是列个战阵,就让多尔衮有种难以撼动的感觉,要是加一道城墙,多尔衮很难兴起攻击的勇气。

  一片嗡嗡声中,皇太极缓缓站起,众人陆续注意到,马上停下说话,都安静的看着这个后金汗,等着他的决定。

  第一百一十二章 做好事

  皇太极慢悠悠的走到大厅中间,背着手转了一下身子,他让岳托济尔哈朗等铁杆先上场,观察之下没有人跳出来强烈反对,已经造起势头,此时他才出来做决策。

  他挨着看了一遍在场的大臣,淡淡开口道:“如今察汗逃遁,我大金需攻打者,辽西、辽南、东江三方,又或许破口攻略明国某处,然无论攻辽西、东江或是破口,辽南之登镇人马必大举前来来,正如岳托所说,上次能守住复州,未必次次能守住,既守复州,盖州又布重兵乎?一旦复州失守,则复盖之间旦夕可下,金州骑兵已过两千数,步军又尤其能战,我当留多少兵在家方能应付之?盖州如不可守,那我等辽中之地又如何。”

  “自我等起兵伐明,天以辽东界我,明国便视我等如寇仇。我等便当知此乃不可暂歇之事,我国与明国乃你死我活之争斗,此点当无疑义。我以小国征大国,便如以斧伐木,先去其枝桠,则其树自倒,是以年年皆必有一处开战,不能容那明国缓过气来。然金州旅顺之登镇尼堪,几次三番损我军威。我大金以武立国,威不立则事难行,今年英俄尔岱去朝鲜征粮,李朝竟无一大臣接洽,铁山宣川各处,东江镇人马招摇过市,而李朝地方官任之纵之。东江之岛寇仗了那陈新的势,气焰张炽乘乱而起,虽白日亦敢入内陆百里。此乃身弥岛败绩而致之。今日朝鲜如此待我大金,试问我等任登州镇肆虐辽南,日后各外藩蒙古如何视我大金?”

  大厅中鸦雀无声,皇太极的声音铿锵有力,自有一股威势,比起莽古尔泰的大吼大叫,又多了一股从容。

  “自那陈新进占旅顺金州,复州无一日之安生,其轻骑游兵纵横复金之间,伏击、地雷炮、下毒、鬼箭、地弩、杀牛,无所不用其极,我马甲追击其斥候,又屡屡遭其伏击,我大军追剿,便即远扬。仅今岁我驻守复州三旗便折损诸生两百有余,汉军及阿哈七百余,焚毁运粮牛马车三百余架,复州以北处处风声鹤唳,若无大军在侧,无人敢出堡耕作,八里铺、墨塔铺连续遭袭,竟致无一牛可供耕作。”

  皇太极缓缓转动,两眼炯炯有神,逐一扫视着眼前的后金贵族,“这尚是我大军在家之际,其已嚣张如此。”

  “是可忍孰不可忍!”皇太极的声调猛地提高,怒吼声在大厅中回荡,各个大臣都稍稍惊了一下,小心的看着这个后金汗。

  皇太极的声音继续响起,“有人说粮草不敷,一石粮三两五钱,贵乎,比之斗米八两之时又如何?今日尚有粮买卖,往年缺粮更甚,便不许打仗了?谁都想去辽西,想去入口,不过是辽西有人口粮饷可抢,朕试问,萨尔浒之战亦为劫掠乎?浑河之战亦为劫掠乎?不灭除辽南之陈新,安得远行哉。论其狡诈可恶,不在毛文龙之下,论其战力又远胜毛文龙,毛文龙若比之狐,则今日金州之兵便可称豺虎。天聪三年时陈新不过两千兵马,已敢在固安折我兵锋,一年后四千,如今又两年,其兵已近两万,其非如东江般癣疥之疾,而乃我大金生死之关窍。朕今日便说一句,若有人鼠目寸光东推西阻,便是我大金之敌,朕已先遣两黄旗往复盖之间运送粮草,此事势在必行,若是你们所有人都不去,朕也要自带两黄旗,拼死在旅顺城下。”

  豪格跪下大喊道:“愿随大汗前往,攻破旅顺生擒陈新。”

  济尔哈朗、萨哈廉、岳托等人也跪下,最小的多铎最是兴奋,声音叫得最大,其他的固山额真也纷纷跪下,表示愿意追随大汗。一时大厅中吼叫纷纷,群情激奋。

  多尔衮稍稍有些走神,此时才惊醒过来,看到其他人都跪着,转头看看上首两个脸色阴沉的大贝勒,心中叹口气,也跪了下去。他比其他人稍晚了一点,旁边的阿济格偏头过来看他,眼神中毫无兄弟的友爱,倒有些幸灾乐祸。

  多尔衮不去理会他,他心中还是为几乎板上钉钉的远征烦恼。多尔衮是真不愿意去,他亲身领教过那支军队的厉害,对此战前景很不看好。而且他的镶白旗依然还有部分人马在复州,去年他损失上千人,皇太极远征察哈尔回来之后,定了一条新规则,除了分给各官的人口外,公中新获得的人口优先补齐不足三十个牛录的旗(注1),多尔衮开始还高兴了一番,结果后来一看,全是为皇太极自己准备的。现在的两黄旗是以前的两百旗改的,总共才三十多个牛录,这个条款对两黄旗最为有利,皇太极优先便把最强壮的丁口补充了自己,然后才轮到其他人,看着也是那么多丁口,质量大大不同。镶白旗获得的丁口很一般,连北方来的新满洲亦是两黄旗选剩下的,所以他感觉自己很亏,但现在皇太极造势已成,即便心中再不愿去,也只能被这势头拉着走。

  皇太极根本就对实际困难绝口不提,一番慷慨陈词占据大义,上升到后金生死存亡的高度,实际上是既办事,又让各旗自己解决困难。偏偏他又做得如此正义感十足。

  等到呼喊声渐渐平息,莽古尔泰阴阴的问道:“八弟所言倒是这个理,不过打归打,就算打下来又当如何,那登州镇远在辽海之南,我等无兵船策应,就算将其旅顺连根拔起,他亦可乘船逃走,要生擒之,谈何容易?我等损兵折将,于陈新不过损失一支偏师,登莱根本仍在,不一年又会补齐,届时登州、文登、东江、天津水师齐聚,八弟可曾想想,要在旅顺派多少兵马守卫,少了难当其一击,多了粮草供应艰难,若是任他占领,难不成咱们又打一次?”

  多尔衮跪在地上,心中为莽古尔泰叫好,这句话问到了点子上,因为旅顺靠海,金州以南就那么一个长条条,后金没有水师,明军想打哪里就打哪里,甚至连登陆之前都不知道他们来了,只要登州有一支大军,那旅顺也是守不住的,后金也没有那个力气跟陈新争来争取,这样全师而出的动员和攻坚,只要来个两三次,后金也不用再打了。

  其他人跪在地上,很多人脑袋轻轻转头,用眼角余光观察着皇太极的反应,大厅中顿时一片安静。

  皇太极微微一笑,转身看着他的五哥,此时其他人都跪着,只有代善、莽古尔泰还坐在椅子上,皇太极不用演戏给别人看,冷冷的迎上莽古尔泰凶狠的眼光,代善还是那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似乎一点不关自己的事。

  皇太极和莽古尔泰对视片刻,冷冷的开口道:“三贝勒仍是直来直往,只知提刀砍人罢了。若是三贝勒方才认真听了岳托所说,怎会不惊奇于陈新之兵数,他一个总兵何来钱粮养军数万,又焉敢私下练兵。陈新在登州之时对付了周延儒的亲信,与之结下死仇,好在如今周延儒仍在朝。朕何须生擒陈新,只需攻克金州旅顺,落了他在朝中声势。陈新此人心怀操莽之志,只要搜足证据,再拿金银寻一些明国御史弹劾其养兵自重心怀异志。”皇太极停了一下,微微笑道:“届时自会有明国朝官帮着做好事,朕看他还有多少精力来对付我大金。”

  ……

  三日后,正蓝旗墩堡中,张忠旗坐在正屋中,面前放着一个袋子,手中夹着一支文登香,这是他在山西时候抢到的,他总共抢到十多包,但大部分都上缴了牛录额真,张忠旗平日间舍不得抽,今日是刚刚服劳役回来,作为对自己的奖励。

  张忠旗现在有三个阿哈,已经属于旗丁中的中产阶级,就算是旗丁中的披甲人,也有不少没有阿哈,不过经过天聪初年的征战,情况比以往要好。那些没有阿哈的家庭,披甲人和家中妻儿都要下地耕种,并承担各种劳役和赋税。

  他就是刚刚做完其中的劳役归来,后金牛录不但要出兵、种地、养马,还要为整个金国提供劳役,比如打猎、制铁、修城、煮盐、提供朝鲜使臣驿马、朝鲜贸易物品运送等等,合计三十多项,对于那些没有包衣的人家来说,负担非常沉重。皇太极对这些穷困之人单独关照,留守永平之时,特意命令不准留驻家中无劳力的甲士,如果他们错过耕种而穷困无食,就要治牛录额真的罪。

  张忠旗有牛录额真的关照,劳役上能选到比较好的,这次是去的耀州煮盐,按照那里的潜规则,他带回了一大袋盐,至少用一年是不用愁了。

  “哑巴,这些活等黄善回来让他做,坐下我们说说话。”张忠旗对着院子里面忙活的女人说着。

  那哑女挺着个肚子,正在给张忠旗家中的宝马作保养,后金的军律严格,武备和马匹不好,牛录额真直接降级,在即将远征时候,还会抽调马匹集中放养,这直接关系到各兵是否能随军出征。

  听到后朝着张忠旗笑笑,丢了手上的筐子,到正屋拉了个凳子坐下,张忠旗笑眯眯的看着她,眼中都是欢喜。哑女歪歪头看看张忠旗,又站起来去找了剃刀,小心的给张忠旗剃着头,短短的发桩子顺着张忠旗的前额落下。

  “我就要去辽南打那些尼堪了,要是抢得到新的包衣,我就带那两个包衣种地,你爹就不用下地干活了。”

  哑女手一抖,赶紧停下剃头的工作,来到张忠旗面前呀呀的说着,两手还在不停比划。

  张忠旗笑笑道:“没啥事,金州那些尼堪都好对付,我一人就能打十个。”

  哑女听了开心的笑起来,她指指自己的肚子,又指了一下正屋中供着的一个观音,张忠旗点头道:“我知道,让我多做善事,观音会给咱们送儿子来。”

  张忠旗拍拍脑袋,哑女又转过来他给剃头,张忠旗轻轻道:“不过啊,打仗的事情难保说个平安,要是我回不来,银子在马拦食槽下面埋着,省着些用,也能对付些日子。”

  那哑巴又停下手,呜呜的哭起来,他把那哑巴拉到面前,把耳朵贴到鼓起的肚子上,他轻轻的说道:“儿子啊,你生下来别是个哑巴就好了……哑巴也行,你爹不想去打仗,就去煮煮盐也好,但爹没法子,爹得给你挣点吃食。你记着,你爹是辽阳柳条寨的人,咱家祖坟就在那里,爹要是死了,每年清明你得记得给你爹上坟。”

  哑巴呜呜的哭着,对着张忠旗连连摆手,张忠旗突然抬起头来,对哑巴道:“你可得自己吃饱了,不要给我省着,老子打了多少仗了,身上一个疤子都没有,死不了的,别可惜银子,不够就去马槽下面挖。”

  这时大门一声响,一个贼眉鼠眼的光脑袋伸进来,他家的包衣回来了,后面还跟着张忠旗的包衣老丈人,两人都背着柴火,张忠旗连忙跑过去接住老丈人,然后对着旁边那包衣拳打脚踢,口中不停骂着,“黄善你个狗奴才,处处偷奸耍滑,让个老人家背这么多,老子一刀斩了你。”

  “哎哟,主子饶命,是谭大爷非要背的,奴才劝他来着。”那个叫黄善的阿哈连声求饶。

  张忠旗不依不饶,又连踢了几脚,他现在营养比以前好多了,打起来也有些力道,那黄善叫苦连天。

  哑巴连忙过来拉住张忠旗,呀呀的叫着,又不停的指那个观音像,张忠旗满脸的怒气一消,连连点头道:“知道,知道,做好事。”

  那黄善得了这个空子,翻起来对着张忠旗不断磕头,他的老丈人也凑过来劝说,“主子,黄善是劝过我,我是听村里人说了,你们这快要走,我想着多存些”。

  张忠旗嗯了几声,这个老丈人总叫他主子,他就不知道该如何叫这个老丈人了,所以他一般都不称呼,直接说事情。

  黄善此时抬起头,偏着头看了看张忠旗,脸上露出好笑的表情,老丈人看了看,只见张忠旗的脑袋才剃了一半,是个阴阳头。

  黄善讨好道:“主子,奴才给你剃头。”

  “滚去喂马,老子有媳妇帮我剃头。”

  张忠旗转身回了正屋,黄善把柴火放好,摸到马栏边上,正准备喂草,突然看到地上有一袋黑豆,也是喂马的,但是一般都是哑巴喂,刚才哑巴忘记带走了。

  黄善转头看看院子,谭老头正在生火,张忠旗两口子不在,他抓起一把黑豆,往马槽前扔了几颗,然后全部塞进了自己嘴里。

  注1:《清太宗实录》卷二十:不满三十牛录旗分……统所属壮丁,别居一堡,矣后有俘获,再行补足。

  第一百一十三章 全局

  “这么晚才来,我还以为鞑子今年不来了。”辉县大营中军帐中,陈新拿着手中的情报自言自语,又随手递给了旁边坐着的祝代春和宋闻贤等人。

  翻看完了之后,他对送信的塘马问道,“后金兵往复州送粮食,也可能是送的秋冬的军粮,为何他们认定后金兵要来了?”

  “军议上说的,送粮的是两黄旗人马,押送到之后只有少部分离开,他们试图用多来少走的方法隐藏兵马调动。据抓到的舌头供认,两黄旗的白甲兵已经大多调往盖州,同样的还有镶蓝旗和镶红旗。所以刘司长认为是后金会大举前来的征兆。”

  陈新低头默想了一下,然后抬头道:“倒是有些道理,我晚间写一封回信,你明日带回去,你远到辛苦,先下去休息。”

  那塘马立正敬礼,转身退出了大帐。陈新慢慢走回自己的位置,祝代春等人此时也看完了,陈新用手指点点桌面,“这次他们能提前判断,说明咱们的斥候战不落下风,特勤队今年损失不小,不过兵是越打越强,平时不死人,大战时就要多死百倍的人。”

  祝代春有些疑虑,他问道:“在建奴内部,是否有消息确认?”

  王码夫接道:“对后金的情报收集暂时达不到,鞑子保甲极其严密,连真夷亦不能随意在各处行走,若要路过其他牛录的旗庄,需得他们本牛录拨什库以上带队才能通过,外人寸步难行。咱们只能通过贩私船了解一些情形,无法直接派出探子深入内陆。”

  陈新对其他几人问道:“情报就只能这样了,你们觉得建奴会不会来?”

  祝代春想了一下措辞才说道:“属下认为未必会来。旅顺并非锦州一样的孤城,属下参加过两次军令司的演练,旅顺周围的防御既复杂又庞大,寻常人走进去都会晕,唯有一路填壕,填壕则必需盾车,必遭我火炮重创,光是突破外围,死伤亦会甚为惨重,为将者不应攻击如此的活城,即便要攻,也当是冬天来攻,那是海面结冰,兵船无法往来,且可以从冰面直攻城墙。”

  陈新笑道:“你是对旅顺甚为清楚,所以会如此想,皇太极又不是你,他可能不知道旅顺如今的样子。观后金兵出兵时间,多在冬季,不过旅顺不同于辽西,他们无法就地取食,从复州盖州运送粮食,冬季终归比平日艰难,况且冬季挖土和挖城墙都甚为不便,皇太极这是来硬碰硬的。陆路粮道对海路粮道,有意思。若真是来了,倒不枉费咱们准备一场。王码夫你认为呢?”

  王码夫站得笔挺,对陈新回道:“金州和旅顺防御都有预案,让他们按预案执行,有什么突发情形再临时调整。”

  宋闻贤也在帐中,因为紫金梁献俘的问题,玄默和吕直还在打官司,玄默坚持按属地的原则,由河南巡抚衙门献俘,司礼监和兵部各执一词,内阁说等着皇上来定,时间便拖下来。加上济南情报站的消息,山东巡抚还没有上疏告急,陈新只得让吴坚忠加强出击的力度。

  此时听了后金来袭的消息,宋闻贤满面担忧,“大人,此次若建奴全师而来,我登州镇便是以一镇之力独抗建奴,属下认为,我等应向兵部和蓟辽督师求援,请他们调派辽镇牵制,并遣觉华、天津水师应援。”

  祝代春有些不屑道:“辽镇主力去年大凌河被尽灭,如今即便几个建奴哨马过锦州,他们也吓得噤若寒蝉,他们绝不敢过河东半步。”

  宋闻贤转向祝代春,“就算辽镇再不济,觉华水师总是有用的,让他们在三岔河口现现身,建奴总会多留下些人马,能减敌一分力,都是有用的。”

  “宋先生说的是。”陈新点点头,对王码夫道:“给登州的回信里面要写清楚,请王大人尽快向兵部发塘报。给兵部的措辞写急切些,顺便再要些东西,梁廷栋上次答应的战马还欠我两百匹,让他赶紧补齐。”

  陈新一边思索一边道,“回信特别强调几点,第三营第一总第二总调去旅顺,登州征调商社所有在港商船,加快军需运送。后金兵不来则已,一旦进攻,必定来速极快,让刘破军加强斥候哨探,预设伏击地域开始埋设地雷跑,辽南立即开始按预案第一步坚壁清野,金州存粮随时备好火种火油,警至即燃,南关附近的苜蓿全部收割,一旦确认敌大队前来,将旅顺附近所有屯田作物损毁,不得留一粒粮食在阵地以外,对水源施放毒物或腐烂动物尸体,周围山林草丛,能焚烧的一律烧毁。另外,登州的杨云浓跑一趟东江各岛,一旦后金军云集旅顺,请各岛切实破袭辽东沿海绣岩等地,断其东路粮道。”

  王码夫刷刷记下,他的记心甚好,写字也很快,陈新又教了他一些速记法,现在已经成了陈新用得十分顺手的心腹。

  陈新对于后金攻击旅顺早有准备,并不见任何惊慌,他对王码夫淡淡道:“告诉他们按预案打,辽镇怕鞑子,咱们不怕鞑子,我登州镇是职业军人,参军就是来打仗的。”

  王码夫对陈新问道:“大人你是否要回去坐镇?”

  陈新笑笑道:“当然要去,相比于追杀那些半民半匪的流民,我更希望对付建奴,杀鞑子是我最大的爱好,不过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完,让塘马先带信返回。”

  王码夫马上道:“那属下去通知卫队准备行装。”

  “王码夫你留在林县,协助祝营官。”

  王码夫似乎没有想到,他吃惊的站在原地,以前陈新从未跟他说过会把他留在河南,祝代春则一副淡定的表情。

  陈新淡淡道:“此处不比登州,事务庞杂而人手略少,祝代春一人恐难应付,我打算把你留下来辅助祝营官,我走前会召集各部主官训话,仍以祝代春为主官,我在第五营新设一个参谋长职位,由王码夫担任,你对军务有建议权,决断权在祝代春,遇到重大难决断的紧急军务,由主官、副营官、营军法官、营训导官、参谋长、士官长共同决策,最后仍是由主官拿主意,主官决定的命令必须执行,除非上述所有军官一致反对。此外王码夫专管总兵府各司驻林县分遣人员,包括屯务、动员、兵务、军需、外务。”

  祝代春大声答应,王码夫呆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谢过陈新的提拔,他似乎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这事和宋闻贤无关,他在一旁安静的站着。心中在细想陈新这个任命,王码夫虽然资历浅,但他是陈新的副官,管着侍从室,毫无疑问是陈新最心腹之人,陈新安排事情的时候并不瞒着他,他是最能领会陈新真实意图的人,也最为忠心,安排他当个副职是种提升,并不影响祝代春的军事指挥权,确保最重要的军令通畅。但王码夫兼管的各有司和屯务,却让他分解了这个飞地的权力,以防主官个人权力太盛。除了王码夫和各个职能机构的分权外,商社还控制了这支人马的粮饷,加上登州士兵的家眷和资产都在总兵府控制下,这样才能保证陈新对这支外派力量的有效指挥。

  宋闻贤心中对陈新的安排颇为佩服,对陈新人事方面的策略更心中有数,在心中暗自提醒自己,只看陈新布局中原,就知道他有很大野心,不过在宋闻贤看来,中原真没有什么好捞的,这里赤土千里,周围乡间敌意重重,官场的路子也没打通,短期很难发展壮大,留一支人马太过浪费。

  祝代春转头看了王码夫一眼,主动道:“码夫已得陈大人兵法真传,祝某能得码夫相助,此地定能成为我登州镇又一要地,日后本官有何不对之处,请码夫兄不吝指教。”

  王码夫连忙客气道:“不敢不敢,属下诸多事务不明,也要向祝大人请教,特别是兵务……”

  陈新敲敲桌子,“好了,都是当兵的,别那么婆婆妈妈,具体的事情下来说。祝代春你记住,王码夫就是你下属,该如何管就是如何管,不要因为他是侍从室出来的,你就缩手缩脚,咱们登州镇没有那许多讲究,我是只认理不认亲。”

  两人只得停下互相吹捧,等着陈新说下文。

  陈新站起来走到地图前,指着辉县和林县对两人道:“下面我布置给你们目标,不要问我理由,只需要记住,我们所做一切都是为登州镇的前景,也就是为我们大家。你们的首要任务是稳固林县的屯堡区,肃清林县和辉县两地商路,除了这两地之外,停止大规模攻袭流寇,以小股作战和练骑兵为主,不得对流寇穷追不舍。玄默若有令让你们剿寇,你们就应付一下。一旦流寇突入中原,就速来报本官,本官再部署你们下一步任务。”

  陈新转头盯着两人,“此事只能你两人知道,不得泄露给任何人等,否则按泄密罪论处。梁廷栋那边答应的战马和铠甲过来后,继续送到河南,先在屯户中编练一个预备千总部,屯堡多种苜蓿,应该能供应这些骑兵。河南流寇肆虐,卫辉怀庆的流民泥沙具下,近期少收一些,多收一些北直隶的流民。”

  ……

  布置完之后,两个军官离开,帐中只剩下半个朋友性质的宋闻贤,陈新翘起脚,从怀中拿出刘民有的信,拆开看了起来,惊讶的张着嘴,赶紧把下面的看完,后面都是写的纺织业生产和销售的筹备情况。

  宋闻贤好奇的看着他,陈新的表情显得很怪。

  陈新转头看着宋闻贤,呆了一会才道:“王廷试要招他作女婿!你娘的,这好事怎么轮不到我?”

  宋闻贤也愣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陈大人带着团练营在河南打得好,却给刘先生做了嫁衣,他才是团练总兵啊。”

  陈新连连摇头,等宋闻贤不笑了才道:“最可气是这位他人丝毫不领情,他不愿意。”

  宋闻贤拱手道:“那还是得陈大人回去劝说他,这事对我登州镇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跟都爷家中结亲,我等想都想不到。也是陈大人你有了诰命夫人,王廷试的女儿来了只能作小,不然他可能真找大人您为乘龙快婿。”

  陈新扁扁嘴巴,转开话题对宋闻贤道:“不说也罢。眼下的事情,就是紫金梁拖着,还是宋先生你去跑跑。玄默那边给些好处,咱们要在林县安营扎寨,河南这关必须要过,紫金梁献俘的事情,你在中间转圜一下,把事情早些了结,你跟着献俘的人一起去京师。”

  宋闻贤看帐中无人,对陈新试探道:“大人,这河南赤地千里,鸟不拉屎的地方,大人为何关注河南此地,放如此大一支营伍?”

  “此处离大运河更近,我驻军最西处乃昌邑,至大运河要横穿青州、济南、东昌府,大运河乃北地命脉,亦是我商社之命脉,无论是何种情形,我亦要保证对大运河有把控之力,林县距离运河不远,随时可威逼临清、东昌。”陈新在宋闻贤面前并不隐瞒,两人早有勾结,对于陈新的野心,都是心知肚明。

  宋闻贤低声道:“如此说属下便明白了,运河对朝廷更加要紧,只要截断运河,京师便是一座死城。”

  陈新长长舒口气道:“除了京师,江南也靠着这条水路,京师和江南,以为权力要地,一为经济要地,正好都和大运河有关,不放点兵在运河左近,我如何睡得好觉。”

  “属下明白了。”宋闻贤心悦诚服的行礼,他没想到建奴进攻辽南之时,陈新还在想着布局大运河。

  陈新随意的指指地图,对宋闻贤道:“河南这个地方,咱们现在在豫北占一块地方,黄河以南,看着开封洛阳极为要紧,实际对我来说一点不要紧,我更在意南阳、襄阳至武昌一线,外务司在林县也设有机构,宋先生你告诉他们,多往这些地方走动,眼下商社到了南阳,你们也跟过去。”

  宋闻贤点头道:“属下记住了,这一线便是河南往湖广的大道,也是天下粮仓,难怪大人重视,这样也能把四川那边连接起来。”

  “正是。”陈新站起来道,“若是有一天我能占据武昌,长江下游皆在我兵锋之内,在北又有运河运兵,整个大明最富庶之地,都在旦夕之间可达。有了这个保障,生意才好做,商社和军威是相辅相成的,届时那些江南缙绅士子,看他们又能如何。”

  第一百一十四章 前锋

  陈新接着两天里面,与能找到的各军将领走动了一番,特别是马祥麟那边,他拍着胸口说尽快把辽东英烈传弄出来,到时无论多远,都找人把书送到马祥麟手上,为以后再交往留个尾巴。马祥麟对陈新印象非常好,打仗靠谱,不摆官架子,下来分钱分军功大方,还帮着那些英烈出书,几次开会他都站在陈新一方。陈新还以训练山地兵在辽南作战的理由,请马祥麟提供十名石柱兵当做教官,实际上登州颇多山民,陈新只是用这十人加强双方的亲近感。

  其他见过的还有邓玘,陈新最想见见的曹文诏却一直没有来,登州镇的那一记闷棍将流寇打破了胆,很多营头窜回了山西,现在在泽州和官兵打游击,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他们暂时不想往河南走。那个杀戮之夜让许多人刻骨铭心。

  陈新的名声比曹文诏稍好,因为他没有杀那些投降的流民,只有甄别出来的作恶最多者被枪毙,甚至有些马兵都放了。对那些普通流民,给他们管了两顿饭,然后让他们自行离开,这些人记着他的好,连给他取的外号也比较温柔,因为登州镇的红色衣服,陈新得了个外号叫红阎罗,自从这一战之后,再也没有大股流寇靠近登州镇的驻地。

  宋闻贤在中间牵线,总算把献俘的事情定了,玄默给他们两千石粮食,吕直将催山虎让给玄默,双方一起押送紫金梁去京师。陈新给梁廷栋写了一封私信,说了金州可能遭袭,后金或许全师而来,希望兵部准许他返回登州,武备马匹等东西都没有提。

  夜袭紫金梁一战不但给了流寇震慑,也让其他各部明军侧目,有少量官兵想来投靠,登州镇只收了其中的夜不收。一些河南本地男子也来投军,很多是被流寇毁了家的,登州镇甄别后也收了百余人,先行送往林县。

  这段时间内,各部官兵进入怀庆府追剿流寇,玄默调不动登州镇,他便只领着其他人马追剿流寇。他们被登州的大胜刺激了,以为流寇不堪一击,活把自己当成登州镇,一路高歌猛进,在乡间四处抢掠。

  登州镇人马并不出击,他们的理由是紫金梁在营中,大军要留守以防劫营。甄别后的俘虏陆续送往林县,陈新实地考察后,辉县没有屯田的基础,卫辉府有接近半数土地属于河南各个藩王。

  藩王的封地算法复杂,数字确实让陈新咋舌,潞王府的合法庄田是四万顷,也就是两百万亩,福王是两万顷,不过这些土地分散在三个省,主要是河南和湖广,比如潞王府的四万顷土地就是以前的景王剩下的,万历一股脑送给了潞王,实际不是直接送田,而是田地的产出,每年湖广布政司都要往潞王府里面交,这事儿年年都要扯皮,布政司也不是那么老实巴交的东西,福王还曾经自己派人去丈量土地,和当地人干了一仗。

  卫辉本地的实田,则是潞王、福王等等用各种手段占的,手段比起陈新更加直接,偷献和占闲田都算温柔的,强行占了的不在少数,地方官根本不敢管。

  陈新不能跟他们比,暂时也惹不起他们,不是因为藩王实力强,而是因为他们代表皇权,和他们冲突十分不明智,很容易让皇帝产生不好的联想。

  到了七月十一日,大意的官军终于遭到迎头痛击,李自成、张献忠、罗汝才三人合兵一处,将冒进的河南毛兵击溃于青化镇西南二十里,两千多河南兵将大溃,逃回营的不足五百,他们在自己营中乱抢一通,然后又往东逃窜,玄默最后只收拢两百余人。他们的溃败还引起京营兵的混乱,李自成等人根本没有追击过来,只是几匹哨马出现,京营也吓得一路溃奔,损失人马上千。

  来河南的京营兵额五千实际人数只有三千,其中还充斥着帮闲的青皮和乞丐,在怀庆一路抓壮丁后,他们已经凑齐五千兵数,这次之后又只剩了三千多。

  最后靠着左良玉和邓玘,官军才稳住阵脚,不过官军崩出的口子不小,李自成胆子最大,径自从这个地方进入卫辉府,玄默不得不带领各部调头去追,官军齐头并进的势头一失,怀庆府再次进入乱战的局面。

  陈新收到官军大败的消息时,已经收拾好了行装,这个局面对他最好,他当时以不宜杀俘的名义,将许多步军和马兵也放了,流寇的特色让他们能迅速重组,东家不打打西家,倒下一个紫金梁,又会冒出更强的贼首。

  梁廷栋的回信比兵部的军令要快,他对陈新的要求是满口答应。这次登州镇连连获胜,紫金梁就擒,意义不亚于曹文诏斩杀王嘉胤,而且还能献俘阙下。今年总体战局都很顺利,对流寇形成了包围,西北的察哈尔进来打劫,也被边军击退了,他的位置今年比较稳当,绝不愿意此时被后金坏了好事。

  让王码夫奇怪的是,陈新并不急于起行,他奇怪于陈新能如此不把后金放在眼中,忍了几天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向陈新问起此事。

  陈新听了似笑非笑,看着王码夫道:“我这个登州镇总兵,是打金州得来的,按咱们的预案,金州不是必守之地,天知道朱国斌何时放弃金州。金州一丢,陷城失地,到时本官是要被弹劾的,不过我来中州剿匪,也是兵部调的,既然我不在登州,那这责任就有理由可以推脱了。我得等着,皇太极他啥时候来,我才啥时候回登州。”

  ……

  “昨日记下布子铺入兵四次,共两百人,出三十人,观其出堡打水数量和炊烟数,估算堡中人口总数七百,应当有三四百甲兵。归途遇建奴巡山,应击杀对方两人,伤对方两人。我小队死三人,伤一人……伤兵可能被建奴抓走了,他被射中了腿,当时情况危急,建奴有五十多人。”

  尖子山一处隐蔽营地中,李涛等着发红的眼睛,听着一个侦察小队的反馈,这里是特勤队在复州附近的前进基地,营地隐藏在东坡半山的林木茂盛处,营地往西百步,就有一处岩石作为观察台,那里视野开阔,能俯瞰周围情形。这里常驻三个小队,另外还有两个营地,更靠近金州方向。尖子山这个营地离建奴最近,也是最艰苦的,白天晚上都不能生火,他们很少能吃到一顿熟食,一般五天就要更换一次,而李涛已经在这里呆了十五天。

  他听到又有人被俘,脸色有些阴沉。现在的哨探越来越难,建奴哨骑增加数倍,登州哨骑和特勤队都难以越过尖子山。

  前几个月双方互有攻守,建奴一度被压迫至复州河以西,东岸的广大区域都成了登州镇哨骑的地盘,现在建奴白甲越来越多,登州镇已经往东后退几十里,白天不敢越过尖子山。一般都乘晚上潜伏至复州附近山地,呆上一两日,获得情报后再乘夜返回,时效性上比以前就差了很多。有人被俘虏也已经发生多次,只要有交战,这事就避免不了,登州镇也抓获了十一名后金斥候,审问后都送往了旅顺。

  “找大队的文书,写明情形,民政会看着他的家人,只希望他自己来得及了断,不然落到建奴手上就是自讨苦吃了。”李涛拍拍手赞扬那小队长,“以后要小心些,现在鞑子连夜间也要巡查了?”

  “是,他们似乎发现了咱们最常走的路,在那附近设了埋伏,这些鞑子十分强,不但悍不畏死,战技亦十分了得,山地间纵跃如飞,与咱们训练最精良的队员差不多。”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以后不要走那条路,今日朱大人来命令,特勤队的任务转为阻击为主,待建奴通过后潜伏山区,破袭敌粮道。”李涛说完后,那队长敬礼离开。

  李涛用手搓搓脸,从建奴前段时间的调兵来看,两黄旗的人马最多,那么后金肯定会出动主力,复州的斥候多得不像样,绣岩方向也有异动,镶蓝旗恢复了黄骨岛堡。朱国斌这道命令说明,长官们基本判断建奴会来攻击金州,不愿再损失更多精锐去查探,毕竟登州镇特勤队训练不易,今年又死伤了四十多人。

  按李涛自己的估算,建奴大举来攻毫无疑问,但到底出动多少人很难说,目前复州盖州之间应该在七千左右,盖州以北无法查探。这涉及到金州是否需要撤离。后金兵连遭重创,他们不可能只派几千人就想打下金州,一旦有骑兵大举东进,那后面必定还有更多人马。

  所以李涛也理解了朱国斌这个命令,复州到金州的官道是关键,特勤队和游骑要在这条路上迟滞敌军前锋,给金州的撤退争取时间。李涛对特勤和骑兵的总体还是有些骄傲的,他们今年对复州的破袭造成复州粮食短缺,无法供应大军行军所用,否则建奴不用先行运送屯粮,然后又加强斥候战,进而被登州推断出意图。有接触才有军情,这个就是李涛自己的总结,登州镇通过不断的出击,既打击对方,又能获得必须的情报。

  “队长,有烟尘,上千骑兵!”

  李涛转头看去,是二队的一个队长,正从观察台方向的跑来,周围休息的队员都抬头看过来。

  李涛马上站起,习惯性的提起自己的背包,飞速迎上那个队长,两人也不说话,转眼跑过百步距离到达观察台,李涛举起远镜,镜头中西边官道腾起黄色烟尘,其中一些黑点闪动。

  “果真来了,想要急速行军围困金州,那些参谋早给你算着了。先给金州传信,然后告诉后面那些,把害人的东西都给老子挂上,我看他们还能跑多快。”

  第一百一十五章 折磨

  轰隆一声巨响,前方冒起一股白烟,漫天的泥土和小石子四处飞落,远至数十步之外,后面的骑兵纷纷停下调转马头,免得马眼被石子所伤,队列中一阵小小的混乱。

  稍稍平静后,一群巴牙喇押着十多名各旗的有马余丁上前,让他们在前开路,这是人肉扫雷,只要稍有停顿,就有一支箭嗖的飞过,余丁们只得加快速度,沿着各条道路继续前行。

  岳托在两百步之外,面无表情看着前面的情形。他就是先锋军的主将,其中有各旗的巴牙喇五百多人,这些穿亮银色铠甲的精锐十分显眼,他们分散在队列中,背上有插着不同颜色的背旗,或是在枪杆上挂着小旗,代表各自所属旗分,这些精锐是岳托的底气所在。

  皇太极的计划是在复州秘密隐藏军队,然后在岫岩方向派出一支诱饵,引诱金州骑兵往东,突然集结五千骑兵急速赶赴金州,将明军骑兵阻断在金州以北。然后后金大军随后赶至金州,学着锦州那样挖坑围了,逼着陈新来解围。前锋还可视情突袭南关,夺占那里的军粮。

  岳托当时就认为可能难以围住,复州到金州中间很多山地,那一带几乎成了登州兵的地盘,肯定会遭遇阻击。到目前为止,岫岩并未传来明军骑兵往东移动的消息,岳托认为明军可能已经识破了这个计谋,他们不会在此时随意出击。所以岳托不再等待明军上当,而是直接从复州出击,高速直扑金州。

  但他没有想到,对方就用地雷跑,就拖延了他一天时间,而且军中人心惶惶,人人都在担忧地下突然爆开。登州的地雷炮用的是踩发,引火的是燧发机,可靠性比明军用的钢轮和盘香高得多,因为是一次性的,工坊连固定火石的螺栓都没有用,龙头顶上作了个一面开口的小铁盒子,随军铁匠再把火石固定在里面。

  燧发也有不稳定的时候,有时前队通过无人踩发,后面的却挨了炸。这种不稳定的引发反而更造成恐慌,一时间似乎无处安全,后金气势汹汹而来,却在这个小小的地雷炮面前威势尽失。

  岳托对此缺乏准备,也不知明军到底埋了多少地雷,影响了他的决断,他不敢拿这些各旗甲兵去硬闯,最终决定绕道。绕道之后发现地雷数量不算多,他为了尽快到达金州,命令余丁走前面开路。

  东面方向升起道道狼烟,岳托心中有些焦急,他的计划是行军一天,现在看来两天都未必能到。不能达成奇袭的话,后面很多部署就会难以展开,登州镇作战灵活,如果他们退往旅顺,那后金大军又要多走一百多里路,而且旅顺根本围不死。

  这样的全师远征,属于重大的军事战略,不是皇太极想来一次就来一次,这次仅仅统一内部思想,就用了一个月时间,然后是各旗抽调人马和行粮,一旦这次无法取得决定性胜利,那下次再要组织攻打旅顺,各旗的人更会疑虑重重。

  岳托赞成皇太极的战略,也深知准备过程的不易,皇太极几乎找了二十多个大臣去谈过话,才最终在议政大会上形成压倒优势,当日大会上的胜利,其实是皇太极无数次私下妥协交易的结果,皇太极的策略依然是拉拢中层,压制两个大贝勒。岳托多次劝说代善主动放弃并坐资格,但现在莽古尔泰并未失势,代善并不愿放弃大贝勒的地位。

  现在岳托只希望明军准备不足,或是判断犹豫,让后金前锋能把他们困在金州,金州这支骑兵是登州镇中的稀缺兵种,困住他们,陈新就进退两难了。

  岳托抓过一支令旗交给自己的巴牙喇氂章京,“再调余丁出来,前面炸了后面继续上,不能耽搁行军,派巴牙喇在后面跟着,凡被巴牙喇追上者,就地处斩。”

  ……

  从平洋河到旅顺沿途,登州镇的火路墩狼烟相望,金州、南关、棘针铺、木场驿各处都在坚壁清野,剩余的苜蓿已经收割完毕。金州附近的草树早早就被清除,现在连城外更远处也开始焚烧,草树都被点燃,沿途浓烟冲天。

  后金兵就在十数里外,官道被登州镇一路埋设地雷。后金兵进入山区后速度就大降,不过他们也只多耽搁了大约半天,绕道强行军,估计下午时分会抵达登州城下。另外还有一路从绣岩方向而来,这一路行进不快,人数在千人上下。实际上他们比复州的后金前锋早两天就出现了,想要引诱朱国斌往东出击,然后。

  金州城中,此时已是浓烟滚滚,各处能居住的地方都被焚毁,包括那些带不走的粮食在内,对水源的污染也已经完成,朱国斌在这里呆了一年多,每天都有参谋想预案,基本上没有哪一处遗漏。

  朱国斌此时已经来到南门瓮城前,当时他们进城也是走的这里,守了一年半,也是没打就放弃了。他早有这个准备,离开这个地方也没有任何伤感。

  城门口的大街上,几个战斗工兵正在安放一块破开的石板,下面是掏开的一个洞,里面已经安放好万弹地雷炮,下面燧发机多达三个,洞口上架了几跟木条,石板中间是裂开的,谁要是踩到上面,一准跌下去踩雷。

  其他石板下面和街道侧面也埋设有雷炮,有引药相连,都通过这个地方连环引燃。此处是金州最大的一个地雷,火药用量达到五十多斤,足够发射四磅炮三十多次。这种引火法来源于《火龙经》的连环雷,由战斗工兵连多次试验,特勤队现在也很喜欢用。

  如今的乳山铁矿和招远金矿都开始用火药开矿,这些出身矿工的士兵驾轻就熟,连长是原来军令司的参谋,喜欢自己搞研究,在带着这群工兵在旅顺布置各种雷炮,这里只有十余人。

  这里已经是最后一处布设点,营部的参谋仔细记下了埋设位置,几个哨骑都上马进入瓮城,整个金州再无一人。

  两个哨骑从城门跑入,来到朱国斌身边道:“报营官,复州建奴前锋已在十里外。”

  朱国斌回头看看烟雾蒙蒙的金州,然后对身边的参谋问道,“辅兵登船了没有?”

  “已去了青泥洼登船,还没有传回消息,总共也就几百人,现在该都上船了。”

  朱国斌毫不拖拉,立即一夹马,“咱们走!”

  两个司冲出承恩门,六百骑兵隆隆而过,这是金州最后的留守力量,如今登州骑兵营已经有一千三百多人,下辖两个司四个局,还直辖一个侦骑队。

  十多个哨骑在瓮城中将搬不走的物资付之一炬,然后追着骑兵大队去了。

  ……

  养精蓄锐的登州镇骑兵缓缓而行,行进十里后身后出现第一批后金哨骑,他们急追而来,远远跟在后面。朱国斌亲自压阵,两个司阵形严整,交替掩护着撤离。

  赶了两天路的后金兵看到四处火起,早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们这一趟奇袭成了败笔,;担惊受怕了一路,心中早憋着一股气。最前领队的是镶红旗的巴牙喇氂额真,他领了五百镶红旗的巴牙喇和甲兵,他们一路紧追过来。登州哨骑在后面展开,与后金兵互相试探。

  登州附近烟雾弥漫,视野中带着一丝朦胧,朱国斌无法准确判断后金骑兵数量,领队加速撤离。连着跑了两天的后金马力不如登州兵,双方一前一后又跑了十里。

  这里离南关只有十来里,金州和南关之间没有火头,朱国斌并不命令士兵烧山,他希望后金兵能跟到旅顺。不至于在金州就退了回去,此时能见度好了不少,后面的后金兵大概七百余。南关接应的骑兵第二司赶到,后金兵停下等待后援,登州镇两个司互相掩护,退到了南关,在确认追击的后金兵只有一千左右后,朱国斌调动两营骑兵进行了一次反击,后金兵面对数量稍多的登州兵,也没有敢接战,被朱国斌追击了五里,士气降低不少。

  ……

  岳托赶到金州的时候,他收到了急袭南关失败的消息,这两日行军下来,前锋精神高度紧张,人马的体力消耗都十分大,他需要在金州进行休整。

  他选了西面宁海入城,城门这段完好,宁海门大街上则炸开了两个大洞,地上摆着几具人马的尸体,马匹脚断肉裂,腹部血肉模糊,肠子内脏和着血水流满一地。城中浓烟滚滚,原来完好的房屋都陷入火海,空气中飘动着硫磺和火油的味道,显然是登州镇加的助燃剂。

  先行入城的梅勒章京陪在他身边,两人顺着城梯上了宁海门的城楼。梅勒章京一边走一边给他汇报,“主子,城中无半颗存量,大点的宅子都被点着了,包括那些登州兵自己的兵营在内,城内各处水井中发现有毒物,已有两人口渴中毒,有些巷道转角处有鬼箭或煮过毒的铁蒺藜,转角视线不及,也有数人中毒。这群尼堪最可恶的是……在城中也埋设地雷炮。”

  他刚说着,东门那边就一声爆响,梅勒章京怒道:“主子,这群登州尼堪不敢堂堂正正交战,只以地雷炮这些下作手段害人,等咱们攻破旅顺,奴才请尽杀登州兵。”

  “若是能破旅顺,你想怎么杀就怎么杀。”岳托这一路上最不爱听地雷炮三个字,“打仗几时有过堂堂正正的,不过地雷炮也确实可恶,咱们倒是过来了,到时大汗亲自领兵,他们车马众多,只能走官道,不知他如何把地雷炮清完。”

  两人说话间,城外和城内分别响起一声轰鸣,那声音刺激着城内外的先锋兵马。那梅勒章京满脸暴躁,拉拉领子咬牙半响才缓过气。

  岳托安慰道:“其实这地雷炮威力甚为普通……”

  突然南门城门处一连串猛烈的爆炸,爆点密集得几乎分辨不清,岳托两人所在的城楼轻轻摇晃,两人赶紧用手扶着城碟,转头去看南门时,那边砖石横飞,弥漫烟尘将整个城楼都笼罩在其中。

  “快去看看。”岳托马上打发那梅勒章京下城楼,他身边几个戈什哈低声交谈着什么,岳托闭上眼,轻轻摇摇头。

  第一百一十六章 节节防御

  崇祯六年七月,辽东风云变色,后金军倾国而出,源源不断的军队从辽中出发,攻击盘踞辽南的登州镇。满洲八旗共动员近三万人,其中的披甲人一万六千,余丁一万三千人。除了满洲八旗之外,还有恢复元气的蒙古左右翼、乌真超哈和天佑军,战兵人数接近三万五千。

  喀喇沁、科尔沁,喀尔喀、土默特等部也派出了人马,外藩蒙古各部对打辽南十分不情愿,但皇太极这两年打垮了察哈尔,多次利用宗主权处罚那些出兵消极的部落,所以各部还是凑出了一万一千多人马。

  除开这些战斗人员,各部带领的包衣人数也超过三万,还有约数万人负责运送后续军粮物资,总人数超过十万。此时的满洲牛录约二百四十,蒙古和包衣牛录约五十,总数二百九十牛录,正常牛录大致三百丁口,此次抽丁超过三丁抽一,以后金此时的国力来说,几乎是空国而出。亦可见皇太极破釜沉舟的决心。

  为了威慑辽西关宁军,皇太极派萨哈廉和硕托领兵五百,在广宁汇合蒙古各部,然后在锦州城外抢掠一通,辽镇紧闭城门,没有出城反击。大凌河之战后,祖大寿和后金有着一些私下的渠道,他被皇帝几次召见不去的事情,沈阳的亲戚全都知道(注1)。

  后金兵只是来威逼一番,打压辽西的士气,让他们不敢乘这个机会出来捣乱。萨哈廉在杏山松山沿途抓到几百名丁口,趾高气扬退回三岔河东。萨哈廉来了一趟之后,祖大寿往京师连连报警,声言后金军五万铁骑大举进犯辽西,要求朝廷增援,更别提策应辽南了。

  辽西一切顺利,后金前锋也顺利攻占金州,皇太极的主力沿着南四卫南下,南四卫旌旗相望,每日行进在路上的牛马车络绎不绝,镶蓝旗和正白旗从岫岩方向行军,恢复了去年放弃的红嘴堡、归服堡,并留下人马防守,每日巡查海岸,防止毛承禄和尚可喜上来打游击。

  皇太极的主力过复州之后,登州镇的破袭无处不在。皇太极决心坚定,派出大批巴牙喇剿杀登州镇散兵,这些山林出身的猎人身手不俗,特勤队又失去金州方面的支援,被迫放弃了大尖山等处的前进营地,往远离官道的山区转移。后金大兵压境,暂时维持了粮道的安全,主力开始源源赶到金州。

  金州的前锋却焦头烂额,他们一路挨炸,现在还没有过南关,陈新选的这个位置已不是原来的哈斯旱关,而是控制现在官道的地方。南关附近山河相连,是十分利于防守的地方,西面的山区还挖了不少的壕沟,阻断了那些山间道路,附近还有登州骑兵巡逻,后金骑兵不进行土工作业,根本无法越过。

  东面是一条河流,沿途有数个墩台,也驻守有骑兵,并且随时能得到南关的增援,后金哨骑难以通过,也有少量乘夜步行潜入的后金兵,岳托希望让他们去旅顺预先侦查,但他们越过南关后才发现,后面还有荆针铺、木场驿两道斥候线,他们要去旅顺的话,只能翻越山峦重重的横山山脉,侦查完之后再翻回来,从时间上可能来不及。

  朱国斌反而侦查清楚了后金前锋的兵力,他领着骑兵营和龙骑兵稳守南关,哨骑不断侦查三十五里外的金州。文登水师已经提前赶到青泥洼和金州湾,在海岸附近游弋,做出随时派兵反击金州的假象,并有部分快速的鸟船在复州海岸活动,不断派出散兵上岸侦查后金主力动向。

  岳托是急行军赶往金州,随军只有十日粮草,加上金州附近被焚烧一空,他有些犹豫是否继续强攻南关,显然南关守军是早有准备,他们守稳南关,屏蔽后金兵的侦查,使得南关以南的情况依然被战争迷雾所掩盖,但皇太极给他的命令就是围困金州,或者直抵旅顺城下,为大军打开通路。

  等到东路前锋一千人赶到后,岳托带领五千人马攻击南关,朱国斌在南关西侧放火,用山火阻断西面的小路,然后利用南关的狭窄地势主动出击,双方在南关城下两次交锋,岳托在这样的地形不敢硬碰登州的密集骑阵,稍稍攻击便后退五里下营。

  双方僵持两日,哨骑不断交战,到了第二日晚上,水师传来消息,南四卫后金大军正在赶来,朱国斌当晚便放弃南关,明军又在南关官道埋设地雷,天亮前在南关城中放火后主动后撤,连荆针铺也没有守,退守旅顺之前的最后一道关卡木场驿。

  木场驿距离旅顺五十里,处于金州地峡西岸的平坦处(今牧场驿),由横山山脉泥沙冲击而成,北面为海岸,东北面向金州方向是连绵的丘陵,最高处海拔三百米,山上草树纵横地形起伏,骑兵难以通行,南面是起伏的横山山脉。金州来的官道就在正东方向,从这两片山地之间穿过,适合骑兵运动的地方不足一里,根本没有骑兵机动的空间,最适合登州骑兵的密集阵形发挥威力。

  这里是比南关更适宜短期阻击的地区,朱国斌早已在此设下两道防线,第一道就在东面那个狭窄的通道,他挖了一条胸墙加壕沟的防线,朱国斌将龙骑兵千总部部署在胸墙之后,一千二百多正规骑兵在防线后面机动。

  第二道防线在木场驿南面一里,那里有一条横山流出的河流,涉渡点两处,木桥一座,那里也修建了工事,此时由一个分遣队驻守。

  岳托当日就赶到木场驿东面,他登上东北侧的山头,看了地形后久久无语,登州兵每次都能选择最有利的战场,那道防线与岳托在复州娘娘宫见过的大致相同,壕沟前面还布满大大小小的坑洞,后面的登州兵步兵约千余人,长矛林立阵形严整。

  岳托对身边的巴牙喇氂章京道:“叫镶白旗的巴克山过来。”

  那章京马上派人,去了镶白旗巴牙喇那边,很快招来了巴克山,巴克山原来是镶白旗巴牙喇氂章京,在复州一战损兵折将,虽然最后控制住了镶白旗巴牙喇,但总体上表现差劲。战后被皇太极罚了一个庄子和十匹马,旗中职位降为普通牛录额真,军职降成了备御。

  他来到岳托身边后,顺着岳托所指方向看去,那种熟悉的感觉让他有些心悸,复州之战时两翼被山地和河流遮断,骑兵无法通过。这里也是类似的地形,不过山地换成了更巍峨的横山山脉,复州河变成了大海。

  岳托沉着脸对他问道:“巴克山,你们在复州碰到的,是否就是这样的人马?”

  “回主子,就是如此,登州兵打仗不怕死,火枪和小炮又厉害,这长矛阵若是这样摆着,铁定是破不开的,除非红夷炮轰击,或是数倍人马围攻,此处地势狭窄,咱们又没有盾车,若是硬冲上去,怕是死伤惨重。”

  巴克山说完偷眼看岳托的脸色,其实他认为死多少人都冲不过去,登州长矛阵的威力他见识过,复州基本是以命换命,最后证明对方意志更顽强,那还是在平地,现在还有一道壕沟,眼下这种地形除非有盾车,否者只会白送人命。但他们这次是前锋,没有带足够的包衣,自己做的话又浪费士兵体力,会严重影响作战。

  岳托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领的这支前锋已经灰头土脸,地雷炮杀伤力不高,但打击士气效果很好。后金兵士气十分低落,这次沿途没有任何缴获能刺激他们的作战欲望,各个旗主只能告诉士兵旅顺城中金银甚多,还有许多粮食,暂时也只能是望梅止渴。

  岳托看看西面的山脉,对巴克山问道:“咱们可以让两千人下马,穿过两面山地,从两侧攻击他们,你觉得是否可行。”

  “主子不可。”巴克山指了一下防线后面的几个小阵,“长矛兵后面的小阵是那种带矛刃的火枪兵,他们和骑兵混在一起的时候,用火枪打过就是骑兵冲击,咱们若是只得步军,绝打不过,奴才在复州见过。”

  岳托凝视登州防线半响,眼神不停变换,巴克山知道岳托在考虑是否攻击,巴克山不由心中紧张,他不愿意去攻击这样部署的登州兵。

  终于岳托张开口,“巴克山,你可想官复原职?”

  巴克山面如死灰,但他还是只能说到:“奴才愿意。”

  “你带你牛录下巴牙喇,穿过南面这片大山去旅顺,务必要看清旅顺的城池如何布防,两日内必须回报。”

  巴克山长长舒一口气,他还以为岳托要让他去打眼前这条防线,爬山虽然辛苦,却不必丢命,不过两天往返,也是极难的事情,这片山地中并无道路,他也没有把握是否能否及时赶回。

  他抬头想申辩两句,却迎上了岳托冷冷的目光,巴克山连忙低下头,“喳!奴才遵令。”

  ……

  在岳托的对面,朱国斌正用一杆远镜观察远处山丘,上面的红色大旗十分显眼,边上似乎有白色的线条,估计就是满洲镶红旗,其他三个镶旗都是红边,唯有这个镶红旗是白边。

  朱国斌已经从最近的哨骑战中得到情报,领前锋的是建奴的兵部尚书岳托,此人打仗稳重,也不乏勇猛,朱国斌并不敢轻视,所以他连荆针铺都没有守。

  谭申在他旁边,也举着一个远镜,上面有登州镇工坊的标记,他用的是登州镇出品的第一批,万历年间江南就能制造玻璃,只是工艺比较粗糙(注:见《利玛窦札记》),刘民有让商社高价挖了两个工匠过来,让他们演示制作过程,然后文登大学堂和工业研究室分别钻研,大量实验之后,已经能出小批量的优质玻璃,远镜的原理很简单,有了大学堂的研究,工坊很快就做出了山寨版,不用再从福建和澳门去购买。

  谭申对朱国斌道:“应该是岳托来了。”

  “他来了也只得看着,除非他愿意损失一两千人,若是前锋打成这样,岳托的前途也就没戏了。”

  谭申哈哈一笑,“大人,那咱们在这里守多久?”

  朱国斌饶有兴趣的看着那杆大旗,“咱们只是阻拦后金前锋侦查旅顺的防线,守到皇太极大军到来就走,只要皇太极过了金州,他就再无台阶可下,建奴想不来旅顺也不成了,等到他们看见旅顺,我很想看看黄台吉的表情。”

  第一百一十七章 坚城

  两日后,第一批增援的人马到达,是正蓝旗和镶蓝旗的部分人马,共三千余人,皇太极的大军也从金州开拔,直往南关而来,他并没有任何犹豫,摆出了一副直攻旅顺的姿态,即使他没有获得任何关于旅顺防御的可靠情报。

  两蓝旗援军由莽古尔泰带领,他曾经攻克旅顺杀死张盘,对于这个地方并不陌生。此时岳托正在通道旁边的山地与登州兵交战,双方互有杀伤,而那位巴克山还未回来。

  后金援兵出现后,他们兵力占据了绝对优势,朱国斌放弃了第一道防线,同样在木场驿点了一把火,然后在第二道防线依托河流与后金兵对峙,河流从横山群峰中流出,横穿三里多的平野,向西注入辽海,登州军烧毁河上的桥梁,稳守两个渡口。

  后金兵用盾车掩护,推进到岸边,与登州军对射,双方的弓箭和火枪都没有什么杀伤力,龙骑兵的两门四磅炮却大占优势,连续击退后金数次进攻。莽古尔泰等人用重兵牵制河防,派出部分步甲往上游移动,试图从横山中渡河,这些猎人展现了不俗的山地作战能力,但登州镇同样派出了灵活的分遣队,跟着这些步甲一起往上游移动,阻止他们渡河的企图。

  双方的前哨战并不激烈,死伤都不多,但朱国斌利用几处有利地形和预设阵地,以两千多人马成功阻挡后金八千人马数日,消磨了他们的锐气,也成功阻止他们对旅顺的侦查,后金兵直到此时仍然不了解旅顺的具体防线情况。

  两蓝旗第二批增援人马到达后,朱国斌在渡口布下地雷炮,带着两千多骑兵撤退,这次直接退往了旅顺。

  后金兵迅速渡河追击,登州镇同样是骑兵,机动力不逊于他们,后金兵在渡河后又遭遇了地雷炮,这种看不这的威胁已经给后金兵造成精神阴影,只要地形平坦,他们宁愿离开官道行军,连哨骑追击的时候往往也不敢放马疾奔,骑手精神高度紧张,随时在观察前方的道路,看那些路面上有没有颜色不同的部分。

  莽古尔泰牛脾气爆发,驱赶着人马赶路,跟在登州骑兵后面,终于在七月二十三日抵达旅顺北面。没想到朱国斌回头一个反击,莽古尔泰孤军急进,损失了数十人,退了五里遇到德格类的援军,这才稳住阵脚。登州骑兵交替掩护,消失在北山之后。莽古尔泰不敢继续追,他未等扎营便登上北山,急于看看旅顺的模样。

  曾来过旅顺的莽古尔泰立于北山,眼前的景象几乎让他认不出来,原来的旅顺北城几乎消失,那些石料全部被搬走,旅顺城外的平野上,无数沟渠纵横,最外围是弯弯拐拐的数道拦马沟,只有半人高,周围没有垒土,然后是一道大约宽一丈的深壕,挖出的土在背后堆成为土墙,土墙高一丈,是锯齿一样的形状,每隔百步左右还有一个堠台,高度超过土墙不少。

  那道土墙上插着许多旗帜,土垒顶部还有一道夯土的胸墙,隐约能看到有旗帜飘动,隔一段就有一个与地面齐平的缺口,缺口两侧用一人半高的竹筐装满土,中间摆着大大小小的火炮,只有炮口位置空着。第一道大型土墙和深壕之间,还有一层胸墙,不知是何用处。

  深壕外面是宽达数十步的拦马沟,拦马沟外百步则是密集的小坑洞,就如同复州娘娘宫的一样,用来阻止盾车快速靠近。

  这样的大型土墙有两道,两道之间看得到模糊的帐篷,具体的部署却看不清楚,几条通道从土墙正面延伸出来,走着之字行穿过哪些深深浅浅的壕沟坑洞,唯一能快速通过的,是两翼的两条路,这两条路顺着阵线斜指向两翼外侧,虽然是直的,但是会受到整面土墙的射击,同样无法用于进攻。

  第二道土墙之后是旅顺的城池,规模已经比原来大了很多,南城的西面多出一个外城,所有墙面都增加了方形的马面。南城之后的还有一个城堡,城周约一里多,已经贴近海边,在原来的港口位置。(注:旅顺南城位置见作品相关。)

  这样的壕沟阵地布满西官山(白玉山)和黄金山之间,山上也是同样景象,西官山的东坡防线从山腰开始,北坡的防线接近山顶,南坡方向则接近山脚,在靠海处与弧形的旅顺土墙有通道相连,如果后金兵要攻击西官山,就要穿着重甲爬很长一段坡,而且还无法推着盾车上山,上面的火枪手会轻易将他们射杀,即便他们攻克西官山,也无法直接突入旅顺土墙防线,依然要进攻土墙。

  黄金山控扼老虎尾水道,防守比白玉山更严密,一层层的壁垒依山而上,一些道路弯弯绕绕缠绕在山体上,连接着那些防御线,整座山都如同是一座兵营,可想而知他们是层层设防,每一层又自成体系。

  挖得面目全非的旅顺城内外,各色旌旗飞扬,远处军港内有扬帆的船只往来,城外的原野上有一些零散的游骑,整个旅顺散发着一种严整肃杀的气势。

  德格类看的连吐凉气,连话都说不出来,莽古尔泰看了一直在摇头,最后终于忍不住说道:“我打你娘的打,老子看老八怎么下台。”

  ……

  两日后,浩浩荡荡的后金军布满旅顺北面的山野,各旗分部结营,旗帜营帐漫山遍野,无数包衣挥汗如雨,挖掘立营的壕沟。眼前部分已超过五万人,官道上还有源源不断的大军赶来,顺着旅顺河的方向依次下营。

  皇太极的大氂出现在北山下,他望着眼前森严的壁垒久久无语,一众后金军事贵族都陪在他身边,他们挖坑围锦州的时候没想到过,自己有一日也需要面对这样的土墙,而且犹有过之。代善、济尔哈朗等人神情凝重,多铎、阿济格、豪格等人反而神情兴奋,有些跃跃欲试。

  那两道壕沟阵地不是城墙,但是作用与城墙无异,土墙高一丈五尺左右,但下面的深壕还有七八尺,这就两丈的城墙,过了这两道之后,才是旅顺城池,那里依然是一个完整的防御体系,就算旅顺南城都打下来了,港口还有一个新城,总共是四条防线,实际上还要算上那个黄金山,因为它也靠着海。虽然里面的详情还看不清楚,但眼前的防御线全然不同于他们的认识,他们在锦州也挖坑围城,防御的配置上却远远不及旅顺。

  皇太极沉声对岳托问道:“入港的地方是何情形?”

  “大汗,入港处还有一处庞大堠台,堠台前方亦有数层土墙,与黄金山一南一北,守住了老虎尾水道。老虎尾那处,地形狭窄,进攻需翻过铁山,从此处营地出发需绕过内港走二十里路,在老虎尾还会遭明军水师两面攻击。”

  皇太极倒是看到防御的重点,那就是旅顺的后勤线,但是听了岳托的话,知道明军在那里也有准备。岳托话中的意思,不太很看好进攻老虎尾,但皇太极还是想自己去看看。

  “大汗,这旅顺……奴才认为可在金州布重兵,卡住辽南地利,不让那陈新出来闹事便可。”

  众人转头望去,是刑部承政高鸿中,他一向是皇太极的智囊,己巳年入关就是他最先提出,取得了很好的效果,是汉官中拔尖的人。

  皇太极虽然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依然显示了自己的气度,他并不呵斥高鸿中,而是解释道:“若不能拔出旅顺,金州势必守不住,我大金无法在金州保持那么多人马,若真是要退,便复州都不能守,要退到盖州方可,如此一来,则岫岩又孤立,势必亦要退缩,我大军如何再远征明国?”

  高鸿中低头沉思,最后躬身退下。

  莽古尔泰带着点冷笑,“按着这登州镇的德性,那些沟里面还不定有什么名堂,老子能数出来的就有鬼箭、铁蒺藜、陷马坑、尖木桩、地雷炮、地弩、火瓶、灰瓶。他们的火炮不架高,打开缺口平放,仅数道拦马沟便宽数十步,皆在其火炮射界内,盾车近不得,填壕就得死过千人。”

  多尔衮也道:“这陈新纯粹是一混账,连最肥沃的土地都挖了这些劳什子土墙,旅顺附近的庄稼也毁坏殆尽,咱们九月收不到半颗粮食,二十里内能烧的草树都烧了。”

  皇太极眼神变幻着,面前的旅顺防线犹如一只沉默的怪兽,正在磨灭他坚强的心志。他终于忍不住骂道:“这混蛋到底是从何处钻出来的,怎地如此阴险。”

  另外一个汉官鲍承先躬身道:“听闻是从辽东逃入关去的,似乎是铁岭人,可惜此人不为我大金所用,否则……”

  皇太极眼神渐渐凝聚,他已经到了旅顺,无论如何不能不战而走。后金全军都在这里,他们远涉数百里而来,此时调头回去,那么人人都知道是怕了那登州兵,登州兵的那种声威会根植在他们心中,这军心士气一跌落下去,以后再遇到登州兵,没有人会出力死战。皇太极宁可死些人,也要维持后金军的气势。

  他很快将那些颓丧的念头赶出脑海,指着眼前的旅顺道:“无论是面对和人,我大金从未有不战而走者,往年放过宁远锦州,不过是攻之无益罢了,今日旅顺为我大金必攻之地,传朕谕令与各部人丁,明日即制盾车,两日后攻旅顺,先登土墙者升两级,赏有丁编庄一个,银两百两布五匹,先登旅顺城墙者升三级,至总兵止,赏庄子两个,银五百两、马十匹。先登水城者,无论诸申蒙丁汉人皆抬旗升四级,至台吉止,得敕书免死三次,赏庄子五个,银千两。凡畏缩不前者,无论身为何职一律处斩,全家为奴……”

  “喳!”豪格多铎等人率先回应,其他人跟着也接令,至少表面上都要出力进攻。

  皇太极轻轻出口气,望着那道远处的旅顺城墙,口中喃喃道:“陈新,是否赶回了这城里,他又会在做些什么。”

  ……

  呼一声,眼前一群黑影晃过,陈新飞快的伸手一抓,手心里面一阵扑腾,传来痒痒的感觉,他微微用力,手中一声脆响,然后他摊开手,一只指头大的蝗虫已在弥留之际。

  周围的天空上到处飞舞着蝗虫,卫辉府所在的卫河流域也是蝗虫多发区,小冰河期的干旱环境,然河道时满时旱,那些裸露的河床是蝗虫繁殖的绝佳地方。

  “大人,这蝗灾算小的,往年间黄河蝗灾,那蝗虫是铺天盖地,遮天蔽日,落地铺满无数层,田地禾苗一日而尽。”旁边的耿仲明对陈新讨好的说着,他这次是自告奋勇,要跟陈新去旅顺打鞑子。

  “原来蝗灾如此厉害。”陈新应付了一句,他没见识过蝗灾,对耿仲明所说的没有什么直观感受。他的心思也不在这上面。

  后金大军出动,文登水师在南四卫等地已经确认,东江镇也连连告警,陈新得知已经放弃金州后,立即动身返回登州。除了他的卫队,还有近卫千总部,第五营抽调了一百人,他们是这次的表现突出者,回到登州后会安排到动员司,培训新兵和预备兵。

  第五营大部留守,但陈新给祝代春的命令,就是防守为主,吕直听说金州丢失,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天也呆不住,吕直这个直接的上官一走,祝代春就是真正的客兵,玄默要指挥他就更难了。耿仲明的标营也同时调回,耿仲明自告奋勇要先跟陈新去打鞑子,陈新领着卫队和一百骑兵先行,吕直带步兵在后面追。

  经过宋闻贤和玄默交易,俘获的那些流民就安置在林县,名义上的首领是那个出卖紫金梁的王福,给了王福一个千户的署职,作擒拿紫金梁大功当了把总,表面和登州没有任何关系。陈新给李二百请了功,申请把他留在登州镇,这种小事梁廷栋根本不为难。兵部也给了千户的署职,军职则是个百总。

  两人争功时候的矛盾已经埋下,又被拉到那些流民面前露过相,现在三十六营都知道是他们两个出卖了紫金梁,两人是绝对回不了流寇中去的。他们很清楚谁才能护住他们,对陈新言听计从。

  陈新私下给他们的具体职务也很奇特,王福在外务司,凶悍的李二百安排在情报局,这次陈新带走了李二百,王福就留在林县,负责和知县打交道,这人也有些小脑筋,每次找知县就是大吵大闹,一不满意就声称要带着林县屯户造反,让那知县担心逼反降兵的罪名,每次看到王福就头痛不已。他这个流寇头目的身份,也能威慑周围其他的本地势力。

  对于李二百的安排,陈新不打算让他入军中,此人流寇习气很重,在登州镇军营中还算老实,一出门就要作恶。陈新准备先让他在青州府和莱州对付当地缙绅,以后根据表现再调整地方,多半还是要安排回河南等地。

  陈新一边骑马,一边想着方方面面的事情,旁边的耿仲明知趣的不打扰他,只有陈新问话的时候他才接上两句。耿仲明对陈新在林县的安排心知肚明,这个上官的野心他能看出一些,对于耿仲明来说,陈新有野心不是坏事,反正他早就投靠了登州镇,陈新的利益越大,他耿仲明日后的好处也越多。

  耿仲明在商社还有五百两的份子,原来以为是陈新敲诈他的,没想到去年还真给他送了一份分红,另外他还在登州城中和各处税卡收税,去年大约收了三万两,陈新给他返了五千两,耿仲明自己还开了一个烟店,就在黄县县治,商社从来不断他的货。这三笔银子都是长期的收益,只要登州镇在,他就能拿这个好处。除此之外,他帮着陈新当打手,经常去对付登莱的缙绅,其中得到的好处也不少,跟着登州镇打仗,还能不停升官。所以他的利益现在和陈新捆在一起,陈新怎么说,他就怎么干,连王廷试这个上官,他也只是应付。

  陈新突然开口道,“耿将军,你写一份弹劾本官的奏章。”

  耿仲明正在畅想中,乍然听到这话两腿一软,要不是骑着马,当场就要给陈新跪下,他不知陈新怎么突然出这个妖蛾子,不知陈新是否对他不满,心中惶恐之下从马背上哧溜一声滑下来,对着陈新就磕头道:“小人对大人之心可昭日月,唯有去年从牙行收了一千两银子,从未对大人不忠啊,小人马上把那一千两交出,日后再也不敢了。”

  陈新下马扶起耿仲明,“不知耿将军是否还想升一级?”

  耿仲明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小人只要跟着大人就好,就算大人让小人当个亲兵,小人亦是愿意的。”

  陈新摇头微笑道,“难得耿将军这份心意,不过你升官不是坏事,对耿将军和本官都如此。”

  耿仲明疑惑的抬起头,偷眼看看陈新表情,只见他还是那副职业微笑,连忙低头请教,“只要对大人有好处,小人愿意去做。”

  “那你就去弹劾本官。”

  耿仲明似乎有些明白,但他还是道:“那,可小人无法直接投递弹章,只能交给王大人,他对大人十分看重,未必愿意得罪大人……况且小人对大人敬仰万分,实在不知从何弹劾。”

  “那你就弹劾本官在河南勒索缙绅生员,恣意侵吞团练营兵饷,喝兵血,欺压登镇其余营头,嗯,还有这个,强占民女,夜夜笙歌……”

  第一百一十八章 尝试

  “刘兄,王廷试那里我劝你答应下来,不就是加双筷子么,十四岁的萝莉,睡了不判你刑,我想还想不到呢。”

  陈新风尘仆仆赶到军营,刚走到刘民有公事房里面,就对埋头办公的刘民有叫着。刘民有抬头看是陈新回来,露出些喜悦,听完陈新的话,又收起笑容摇摇头继续写自己的规划,他昨日已经接到消息,知道陈新今日到达,也没有什么惊喜的。

  “我总算可以把临时总司令这劳什子职务物归原主,旅顺你就操心去吧。我这事儿不劳您操心了,这几日我已经想明白了,你要娶自己去娶,我是不会同意的。”

  陈新啧啧叹道:“你说你老那么顾着李冉竹干啥,现在这时代不就是妻妾成群么,王廷试和你都是官,正好门当户对。你若是嫌她太小,可以缓一缓再圆房么。”

  刘民有停下笔看着陈新,“不是大小的问题,王廷试是朝廷的官,咱两是啥官?你迟早要造反,到时万一王廷试站在朝廷一边,你肯定让我跟他一家划清界线,到时有了感情,我可干不出来这事,你别劝我。”

  “这我可以跟你保证,等我扯旗那天,王廷试一准最先跟朝廷划清界线。他若是死脑经的人,就不会把巡抚手中的本色让给吕直。他当官多年,这些事情早明白,这官那官都是官,我又不剃他头发,他犯不着拼命。”

  “旅顺都开打了,你还在这里说小萝莉的事情,皇太极要掀你辽南的老窝了。”

  陈新满不在乎道:“我在旅顺有五个千总部的步兵,一个守备队,三个营炮队,野战炮二十多门,海陆红夷炮四十多门,弗朗机两百,还有两千多骑兵,四千多辅兵,五六里宽的复杂壕沟工事,堠台数十个,兵船上百艘,内线调动的防御优势,登州随时出发的预备队,我还能怕了他皇太极。”

  刘民有白他一眼,“人家皇太极可是十万大军,你有没有正事?有正事就说,要是还说萝莉,就赶快闭嘴去旅顺,建奴这大军一来,你又不在登州,王廷试头发都急白了。”

  “有事,你写封奏章弹劾我,都交给王廷试。”

  “弹劾?!”刘民有差点被口水呛着,他连忙停下笔,“你没病吧?我没事弹劾你干啥?”

  “我也会弹劾你,咱们登州镇要在朝廷搞得热闹点。”

  “这是为啥?你不会是剿匪一趟,脑子剿坏了吧。”

  陈新切一声,“你脑子才剿坏了,我那日在路上,想着青州的事情……”

  “青州啥事?”

  陈新忙改口道:“青州不是闹土匪么,听说朝廷有意思让登州镇剿匪,能把青州纳入登莱最好,我想着,如今登莱一片和气,咱们登州镇乃第一强镇,击溃了流寇,如果这次能以一镇之力抵挡后金全军,那说明我们的威力不在后金之下,朝廷总会不安心,青州这事儿多半搞不成,所以你得弹劾我,只要登州镇内部有矛盾,朝廷就会搞制衡的把戏,青州或许也会设一个登莱巡抚下属的总兵,我还找了耿仲明弹劾我,现在你再来一次,看朝廷如何安排,把握至少大了很多。”

  “你要弄个青州总兵出来?”

  “有何不可,如今年年战乱,兵部乱安总兵,总兵越来越多,通州、昌平、保定都有总兵了,咱们为何不能弄个青州总兵,只要朝廷觉得能制约我,那成功的可能性很大,耿仲明这次立功,机会是最高的。王廷试也会如此考虑,他未必明白登州镇的体系,可能会借这个机会拉拢你,嫁女儿会更加积极,和耿仲明一起制衡我,多出这个总兵会顺利得多。”

  “你那脑袋里面整天想这些阴谋诡计累不累,那我弹劾你什么?”

  “跋扈!”

  “就说个跋扈?”

  “对,你自己编造理由,把你心里对我的不满都可以写上去,只要朝廷知道你对我不满就成。”

  “朝廷会信么?他们很容易知道我的经历。”

  “没那么容易查到,况且,现在是团练营在河南打了胜仗,你就自我膨胀,不甘军功被我占有,想要往上爬,有些人到了一定地位,是会有这个心思的,至少朝官们会自动采信这个理由,他们才会对登州镇放心。”

  “那你别说,连我都信了。”

  陈新哈哈笑道:“凭空弄出一个青州总兵,还有一个副将一个参将。名声算个啥,耿仲明得了总兵,那兵额还是老子的,他已经请我派军官去他营头,他只保留现在标营的一千一百兵数,我只需多给他五百人的兵饷,正兵营至少三千五,我还赚两千人兵饷,又多了兵,何乐而不为。这每月就是七百多两,他凭啥不干,另外这事还有一个好处,我也想试探一下朝廷的反应,还有温体仁是否靠得住。”

  刘民有摇头道:“你是不是权术用得太多了,我劝你别动这些脑子,咱们登州镇最重要的是团结,相比起来,皇帝怎么想还在其次,我这弹劾一交,王廷试是个心思花活的人,万一他把这事公开,登州镇内民政和军政会怎么看我,到时无论如何解释,终归是在人心里留了个疙瘩,得不偿失,所以耿仲明能弹劾你,我不能,别忘了你自己说的,简单的才是最好的。”

  陈新皱皱眉头,低头想了片刻,对刘民有竖起拇指,“民有说得有道理,那这事作罢,我去找尚可喜弹劾我,看看能不能把他弄上东江总兵。”

  “为何选他?”

  “他把家眷一百多人都送到登州了,我当然要选他。而且我也答应关照他的家眷,现在主要的几家都在经商了,这些人由外务司在照看,不影响商社规则的情况下,尽可能优惠些。”

  “交易无处不在。”

  “这事儿叫交换,咱们在石城岛的生意做得不错,银钱上也不损失,他的本色和兵饷都在商社手上,甚至同意连兵饷都用饷票发,岛上兵丁开始用饷票在商社购物,有这几条,石城岛就是我登州镇的,是我打在东江镇的钉子,我自然要帮他。”

  陈新理所当然的说完,站起来道:“我去见见王廷试,问他要军火粮食,然后从水城直接去旅顺。萝莉的事情我再想想,从旅顺回来再说。”

  刘民有站起来送他,“快去吧,旅顺已经开打了,自己注意安全,情报说后金有二十余门红夷炮,盾车成百上千。”

  ……

  旅顺城北硝烟弥漫,西官山下兵甲如云,各种颜色的后金兵铺满大地。

  后金阵线前方雷声阵阵,闪动着红色的炮焰,二十三门各种口径的红夷炮不断发出怒吼,将六磅到十二磅的铁弹打向一里半以外的登州土墙。一颗颗铁弹呼啸着落入土墙前后,溅起片片黑色的泥土。登州土墙则一片安静,没有任何还击。

  皇太极在战前军议,岳托建议攻击老虎尾的那个大型墩台,虽然死伤可能很重,但一旦攻克就能用红夷炮封闭唯一的水道,他坚持认为那是关键点。

  但众人去铁山查看之后,发现难度很大,遭到两大贝勒的强烈反对,原因是那里地形狭窄,兵力无法展开,两翼都会遭到明军战船炮击。内港中明军战船二十余艘,港外战船也有数十,后金一调兵的话,西官山上就能发现,他们会从旅顺城池和黄金山运送援兵,比后金骑兵还要快捷得多。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水师,在老虎尾那个长条形的狭小地方,根本无法坚守。

  皇太极最后将攻击点放在中间地段,两翼的山体防线攻击难度很大,山体本身的高度比土墙高得多,山上层层布防,同样挖有壕沟,盾车也无法使用,明军还可以从土城中调动兵力增援,尤其黄金山一侧,不但会被明军土墙上炮火打击,还会遭到港口和海上明军战船的炮击,他不希望一开始就攻打最困难的山体防线,所以他首先试试中间的土墙阵线。

  明军在西官山上的两门红夷炮在还击,这两门炮来自广东,是己巳年由弗朗机雇佣军带到京师的,然后又随着这些教官来了登州,由吕直调拨给了旅顺。发射六磅铁弹,身管二十八倍径,比陈新的野战炮射程远,炮兵把仰角调到最大,仗着居高临下,对山下连续发炮,射程高达两里多,落地时候形成高抛物线,几乎无法形成跳弹,但炮弹落下的威力不小,凡被砸中的几乎尸骨无存,给西侧后金军造成不小的混乱。

  铁质红夷炮三发之后炮身滚烫,纷纷停下散热,后金大鼓敲响,震天动地,炮阵后面的两百余辆盾车开始前进。他们今天是第一次试探性的攻击,鉴于攻击的难度,这次后金各旗出的人一样多,每旗一百弓手,共一千人,一千名外藩蒙古兵,乌真超哈和天佑军各两百火枪手,骑马巴牙喇三百人,合计两千七百战兵,外加一千多推动盾车的包衣。

  “推着走。”张忠旗大声嚎叫着,用木棍抽打手下的三十多个包衣,他们推动着五辆盾车,他的身边两侧是整齐一线的两百辆盾车,排出了一里多的阵线,在上千名包衣的推动下隆隆而去,整个阵线齐头并进,如同一道木质的海潮。

  这种盾车高八尺,用榆槐木制成,形状如同一个轿厢,下面有四个木质小轮,前护板和顶板厚八寸(25厘米),能防御明军所有已知的火枪,高级一些的,还在顶上布三层牛皮,并铺上泥土和沁水棉被,几乎水火不侵。

  部分精良的盾车前护板并非固定死的,而是用活销固定,铅弹打在上面,护板会仰俯卸力,铅弹铁弹往往被折射往另一方向,盾车后的人马丝毫无伤。(注1)

  粗糙的盾车前护板则固定死,这样制作起来更加容易,木板后面用粗木条为肋,防护力同样出色,张忠旗的麾下,就有三辆这样的粗糙盾车。

  张忠旗的身后是一排弓手和火枪手,后面是督阵的巴牙喇,巴牙喇手执强弓,手中所用的箭却不是利箭,二十包了布头的轻箭,布头上全是红色的染料,有任何敢迟疑不进者,巴牙喇就会用红箭射击,战后查到身有红印者,一律处斩,这样每个巴牙喇就能控制更长的战线。

  张忠旗在盾车的间隙中看着前面的土墙,距离还有三百余步,但已经在对方火炮射界内,前面黑色的土墙一片寂静,除了那些缺口处的炮位之外,土墙上还能看到弗朗机和大将军的炮位,唯有一支支军旗迎风飘扬,依稀可以看到上面那个张牙舞爪的飞虎,前面的道路上布满坑洞和壕沟,还有一些大型的石块,上面用不同的油漆涂色,是明军的射击标记。

  虽然张忠旗面向凶恶,但他其实是盾车后面最害怕的一个,他早就见识过这支登州兵的厉害,身弥岛逃回一些人,各村都有很多传言,那支登州兵的战力无疑十分强悍。好在复州之战他不在,塔克潭回来后悄悄跟他说起过,听说他们白刃战击溃了整个镶白旗,那种恐惧每天都在张忠旗的心中加深,所以他离家时才会跟哑巴说那么多话。

  除了试探之外,他们还要顺路清除掉那些标记石块,后金兵也同样用这种方法标记距离,所以他们很清楚石块的作用。

  三百步,对面红光一闪,喷出一团白烟。

  “嗖”一声响,一枚三斤重的四磅炮炮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出,划过低平的弹道,还未飞到盾车阵线就嘭地落地,在地面溅起一团烟尘,铁弹再次向前飞起,速度减缓了不少,它又在地上弹了一下,一头撞上张忠旗左翼一辆盾车。

  嘭一声巨响,铁弹猛地撞击在前护板,已经减速的炮弹被厚木板抵挡住,盾车猛烈的一震,前半部往上一跳,护板背面爆射出无数的碎木屑,如同雨点般洒向后方,大大小小飞射木屑变得如同锋利的刀刃,扎满后面包衣身体和面门,后面推车的包衣同时尖叫,捂着脸庞和胸口大声惨叫。

  张忠旗早就知道这个下场,他在滦州见识过明军近百门红夷炮的威力,两个弓手挥着顺刀往地上一阵乱砍,把那些惨嚎的包衣尽数砍死。

  后金兵到达三百步的标记物,前方炮声连响,土墙缺口纷纷射击,在这一里多的战线上,共有登州炮位八个,野战炮和红夷炮八门。登州镇在此演习多次,所有炮规都预先标定角度,这些野战炮并不追求直接命中,而是用极低的弹道形成跳弹,标准的装药让精度大增,命中率高达五成。

  盾车之后木屑横飞,受伤的包衣在地上翻滚哀嚎,监督包衣的弓手毫无怜悯,将所有嚎叫的包衣砍死。逼迫着剩余的包衣把那些射击标记搬走,盾车主阵继续前进,他们还需要填平拦马沟之外的那些坑洞。

  随着他们的接近,明军的炮火更加准确,一辆辆盾车被命中后停顿下来,阵线变得不再整齐。

  一片片惨叫声中,包衣数量伤亡迅速增加,惨厉的叫声连绵不断,身旁不断有精神崩溃的包衣尖叫逃走,被后面压阵的弓手斩杀,盾车经过的地方满地尸体。

  “不许回头,往前走!”张忠旗已经丢了木棍,他挥着刀鞘拍打面前那个惊慌的黄善,“用手护住面门,不要想跑!”

  张忠旗只关心那个黄善,他对哑巴说到旅顺抓包衣,实际上他从来就没指望过,这群登州兵不把他抓去当包衣就不错了,对他来说,最宝贵的资产就是这个黄善,在人丁稀少的辽东,包衣比牛还重要。

  黄善转头看张忠旗,满脸的汗珠,嘴唇剧烈的抖动,眼中满是惶恐,震耳欲聋的炮声,呼啸的铁弹,肠穿肚烂血肉模糊的伤员,惨烈的呼叫,他平日偷奸耍滑,这样的场景在他最惊惧的噩梦中也没有出现过,黄善的精神已经在崩溃边缘。

  “嘭”,又是一声巨响,五十步外一枚八磅的铁弹带着呼啸将一辆盾车击得粉碎,盾车爆起无数木块,飞洒上半空,纷纷扬扬的落入后面的弓手群中,紧接着又是两声巨响,两辆盾车变成了零件,后面的包衣和弓手倒满一地。

  黄善歇斯底里的大叫一声,转过身就要逃,张忠旗用刀鞘在他脚下一扫,把他放倒在地,旁边其他几个包衣扔下盾车乱窜,身后的弓弦连响,那几人被射得如同刺猬一般。

  黄善在地上拼命的挣扎,口中发出一些没有意义的大喊,两个同村的弓手走过来,就要将黄善砍死,张忠旗不敢阻拦,绝望的看着这个将要消失的贵重的资产。

  突然一声鸣金声响,两名弓手微微犹豫,张忠旗一个激灵,连忙把黄善拉起,对剩下的本牛录包衣吼道:“跟着撤,不准乱跑!”

  后金兵纷纷转身往后退去,步伐比来时快得多,队形依然整齐,少量弓手看押着剩余的包衣,不让他们丢下盾车,因为登州军破坏生态,他们砍伐合格的木材要翻两道山。

  众包衣爆发出求生的潜能,拉着盾车走得飞快。明军的火炮追击了一轮,便停止发射。张忠旗拖着黄善跟在最后,很快退出了三百步的危险距离,他终于保住了这个资产,也算救了一条人命。

  “该算是做了好事了吧。”张忠旗终于有空想了一句。

  第一百一十九章 山寨

  远处的铁山脚下烟雾弥漫,其中看得到飞舞的军旗,两艘二号福船正在用船头的红夷炮射击,两艘文登水营的沙船正在发射百虎齐奔箭,烟火一般的箭支飞舞着,试图将后金兵的队形打散。

  陈新在船头远眺,引路的鸟船打来旗号,表明铁山下面是后金兵,陈新用远镜张望,那里有镶黄旗和镶红旗的旗色,看起来人数并不多。

  如果是一战的时期,陈新会防卫旅顺北面和东面的所有山头,用远程火力控扼周边所有地形,但以现在火炮的威力和射程,他只能防守旅顺本身,确保港口的通行。

  黄金山和西官山上军旗飞扬,显示仍在登州镇的控制之下。旅顺北面传来一声声的炮响,清晰可闻,后金兵正在展开新一轮的攻击。

  他乘坐的开浪船调整船帆,两只长桨从两旁放下,划着水往老虎尾而去,后面的登州船队随在身后,上面装载了近卫第一司、刚刚完成集训的第三营八磅炮队、还有大批的本色和火药。

  陈新在王廷试那里要到了物资,朝廷的火药不能用作枪炮,但可以制作地雷炮和轰天雷,还有各种简易的万人敌。

  陈新的返回让王廷试如释重负,他很清楚丢失辽南的后果,尽全力调集物资,甚至想把亲信的刘泽清调往旅顺,但是被陈新坚决拒绝了,刘泽清的两千兵额里面有一半空饷,也就是两三百家丁能作战,对防御没有意义,而刘泽清如果得了军功,可能会超越耿仲明的地位,使得陈新布局青州的计划受到影响。山东巡抚也收到了兵部的命令,要他们提供足够的本色给登州,保证辽南战事,这成了徐从治考绩中最重要的一条。

  吴坚忠加强出击,趟地虎一度攻打到济南府的边缘,截断了济南往登莱的道路,徐从治终于忍不住,开始向朝廷叫苦,表示本色运不过去不是他的问题,希望登莱出兵剿灭趟地虎。

  战场之外的事情都处理完毕,现在就剩下战争本身,对陈新来说或许更简单,刘民有说的话提醒了他,一切的关键在登州镇,他似乎用了太多精力在其他方面。

  灵活的开浪船缓缓靠在水城外的码头,朱国斌和周世发等候在那里,陈新走下跳板,朱国斌迎上来敬礼道:“大人,刘破军在城墙指挥作战,代正刚在第一土墙防线,他们一时脱不开身,未能前来迎接。”

  陈新哪会在乎这些面子功夫,直接问道:“防御的部署。”

  “第三营的第一总在西官山,第二营一个司在黄金山,中间第一道防线有两个千总部和旅顺守备队,龙骑兵一千人担任预备队,另有辅兵三千人协防,第四营的步兵千总部在第二土墙防线待命,南城城墙有二营一个司和一千名辅兵,水城城墙五百辅兵,前两日建奴有一次进攻,昨日停了一天,今日仍是进攻土墙,派出许多包衣填拦马沟外的坑洞。”

  “粮仓、火药库、防火、防潜入。”

  “粮食、火药皆分为五个库存储,库房坚固,属下调派总军法队的镇抚兵守卫,加上抽调各部辎重兵,防火防潮皆有预案。”

  陈新听完微笑着拍拍朱国斌,“在金州打得不错,基本按预案打了,骑兵损失如何?”

  朱国斌边走边道:“骑兵损失一百七十人,龙骑兵损失二十一人,鞑子不敢进攻步兵阵地,其实木场驿还能多守几天,不过刘破军以军令司的名义传令,让属下撤往旅顺。”

  “不必介意是几天,木场驿虽设定五日,但目的都是挫敌锐气,骑兵要保存力量,等皇太极撤走那天,咱们再撕下他一块肉,旅顺这地方,不是那么好来的。”

  陈新说完又转向跟着的周世发,“世发这边有什么情报。”

  “建奴总兵数约在八九万之间,据水师侦查,复州金州沿途牛马车不断,运送来大批给养。另据宁远和山海关的情报,外藩蒙古共出兵一万上下,咱们的人跟着商队已经可以出入蒙古草原,从返回的消息看来,各部蒙古不愿参加这样的攻坚战,我们的人在各个部落散布谣言,希望动摇他们的军心。”

  “干得不错,旅顺这边呢?”

  “五日前抓获了一个镶白旗的牛录额真,不过此人原来是镶白旗的巴牙喇氂额真,叫做巴克山,复州之战时他首先领军冲击我们的渡口,造成了阵型混乱。但回去后他被多尔衮拿来当了替罪羊,降为了牛录额真,人口还被削去三十户,这次被安排来哨探,手下在大孤山踩中了地雷,他的腿被崩飞的石块打断,被咱们的巡山队发现,追剿之下,其他巴牙喇只跑掉两个。”

  陈新眉头扬扬,“五日前的事情,为何登州没有收到消息?情报局的汇总里面也没有这件事。”

  “大人,他愿意投降,属下担心这事被巡抚衙门知道的话,他会被抓去领功,所以没有把这事回报到登州,不过刘司长那里是报备了的。”

  陈新沉默着继续行走,周围有一群群的辅兵路过,他们精神振奋,正在往前线运送食物。

  “你说的也有些道理。”陈新停下脚步,“他说要投降,拿出了什么诚意?如何知道不是后金的计策?”

  “他供出了另外一组哨探的路线,让我们击杀了其他五名巴牙喇。此人在镶白旗失了地位,这次损失了这许多巴牙喇,又断了腿,回去也是死路一条,他想投靠登州镇。”

  “这是个好开头。”陈新笑着道:“第一次有被俘的后金将领主动提出投靠,他在后金是有地位的人,他的妻女怎么办?”

  “按照皇太极的做法,或许男丁会被处死,女子为奴。”

  “刘兴治当年叛逃,家眷只是被看押起来。”

  周世发跟在疾步快走的陈新身后,又不停在说话,稍稍有点气喘,“刘兴治逃到东江,手下有数百夷丁,但巴克山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尤其是和刘兴治不同的是,他是真夷。”

  陈新想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你的想法是让后金知道他活着,还是暂时把他隐藏起来?”

  周世发躬身道:“让后金的人知道,皇太极没有其他选择,他必须杀死巴克山的家眷,以儆效尤,这样也就断了巴克山回去的路,那样他才算真正是咱们的人,属下可以通过蒙古打听消息,确认是否真的如此处理,也可以确认巴克山是否是后金的圈套。”

  “别让他接触机密,暂时放在情报局效力,在旅顺期间不能关入南城,就在城外看押,凡出屋皆要蒙眼。多从他身上问些东西,这人曾经身为一旗的巴牙喇氂额真,知道不少白甲兵的战术,审问出来交给兵务司和军令司。”

  “明白了!”

  陈新顺着南城的城壕往北,一个个突出的马面让他觉得更加顺眼,这种马面能增加侧面火力,使得城下的死角大大减小,这种改进依托于旅顺南城的旧城墙,总体上仍是凸面的旧式防御。

  此时西方兴盛的棱堡是凹面外形,几乎没有死角,让守方取得很大优势。这种修筑方法也传到了中国,徐光启曾建议在京师和蓟镇修建三角三层的空心敌台,第一次有了锐角防线的概念,后来孙元化学习到的更详细,他写的《铳台图说》中,明确提出修建锐角防线(注1),他所形容的“形如长爪,以自相救”,就是多个锐角形成的棱堡外墙形状,虽然他被派到宁远,协助袁崇焕修建城防,但辽镇的腐朽风气让这些改进无法实现。

  孙元化的铳台也不是自行研究得来,都是来自欧洲传教士,而澳门雇佣军比传教士更加专业,他们在澳门修建的葡人炮台,是远东的第一批西法炮台,其中很多方法也传到中国。

  这些雇佣军在登州当教官的时候,并没有发挥这方面的作用,因为登州没有被攻城的急迫性,但登州之乱后,陈新接手了他们,开始有人请他们系统的教授这方面知识,多名弗朗机军官被派遣到旅顺,协助兵务司修建防线,土墙的体系中有他们不少功劳,陈新本人跟着学习了不少,他当然也提了不少建议。

  走过南城后,就是第二道土墙防线,土墙和城墙之间有五十步的平地,以及两丈宽的城壕,土墙后坐着第四营的步兵,他们一直在这里待命,那些炮位的缺口后面都空着。如果弃守第一道土墙,那些火炮会转移到这里。

  土墙每隔一段就有一个锐角的凸起,前面有一条宽两丈的壕沟,在这个时代来说,任何攻击最终都要面临这条壕沟,而第二道土墙不同于第一道,壕沟后面没有那道低低的胸墙,而是直接面临一丈二尺高的土墙。

  陈新从壕沟上架设的厚木板上走过,往两旁的壕沟中张望了一下,里面布满尖木桩,按照最初的预案,守军还会临时洒下成片的铁蒺藜。

  走过这道壕沟,前面就是第一道土墙,硝烟味充斥在空气中,雷鸣般的炮声就如同在身边炸响,四处响起一声声有力的口令,土墙上的弗朗机炮声如同炒豆子一般,在登州镇的训练下,这种弗朗机炮也极为有威力,旅顺的弗朗机炮多达三百门,操作他们的是武学炮兵科的学员,以及一些辅兵。

  两道土墙之间有数十步的平地,登州军的预备队和火炮能在土墙后迅速调动,土墙的内侧是平缓的角度,士兵可以很容易的从任何地方登上墙头作战。此时墙头的大部分是火枪兵,长矛兵则坐在土墙墙根的空地上待命,医护兵也同样如此。

  一切井井有条,无不显示着登州镇职业军队的风采,陈新此时感觉到一种激动,那种感觉与他以往上战场完全不同,似乎他已经习惯于此,而且深心中十分渴望。

  “又是一种战场综合症?”陈新摇摇头,刘破军的旗帜就在前方,一个锐角防线的根部。陈新顺着斜坡快速走上墙头。

  眼前硝烟弥漫,但仍能看到远处是汪洋般的后金军阵,土墙前方布满数百盾车,许多盾车被打得支离破碎,地上到处是横七竖八的木头和尸体,盾车间无数包衣在填充坑洞,很多人甚至跑到了盾车前方。

  “让西官山守军派出两个局,往东坡山脚运动,牵制建奴右翼,中堤出动三个分遣队,到拦马沟尽头处用火枪攻击……”刘破军正在发布命令,他发现陈新到达,转身正要敬礼,陈新挥手制止道:“做你的事情,不用管我,我先看看敌情。”

  刘破军知道他脾气,继续给传令兵部署,此时侧前方一声炮响,后金盾车间喷出一股浓烟,陈新举起远镜,视野中出现了一门小炮,它跟随着盾车一起前进,用来压制登州镇的火力。

  “后金的野战炮。”陈新低低说了一句,“真有趣的山寨。”

  注1:孙元化《铳台图说》:“锐角者,犹推敌于角外,以就我击,故锐无不到,而敌无得近也。”“角之锐也,外洋法也”“此非方角之城、空心之台所可御故,必用西洋台法。”“形如长爪,以自相救”

  第一百二十章 蝼蚁

  蚂蚁般密集的包衣推动着盾车前进,后面更多的包衣将那些小坑洞填满,他们已经填平了前面数十步的坑洞,但收兵的信号还没响起。

  双方的野战炮互相轰击,黑色的铁球带着尖啸将一个个盾车打得粉碎,无数包衣在炮击中血肉横飞,依然无法阻挡那些包衣的步步靠近,督战的后金兵逼迫他们向前,毫不手软的将退缩的包衣射杀。

  陈新带来的第三营炮队加强到这一段,炮兵推着炮上了胸墙,在胸墙的预留炮位上很快做好预备,四门八磅炮先后开始怒吼,其他防线增援的炮兵也从后面的宽阔通道赶来,这里的炮兵密度增加了一倍。滑膛炮在一百五十米的距离拥有不错的精度,坚固的槐木在一百步外的火炮面前如同纸糊的一般,炮长们保持着大致每分钟两发的速度,持续的给与后金兵杀伤。

  第三营炮队集中对付后金的野战炮,连续数轮齐射之后,后金兵铜炮两侧的几辆盾车被打成了分解的木块,炮手在那些木块击打下伤亡殆尽,两门建奴野战炮都沉寂下来,其中一门还被一枚四磅炮弹挂到,炮身和轮子飞起老高,另外一门就那么孤零零的被从阵线分割出来。

  陈新仔细看了一下,有几分像登州的四磅炮,不过炮壁似乎厚得多,整个炮身却又很低矮,说是野战炮似乎不太像。

  后金盾车阵支离破碎,那些歪倒破烂的盾车后面是无数还在忙碌的包衣,开始沉默着的弗朗机开始欢叫,每分钟五六发的超高射速横扫没有掩护的包衣,几两到一斤之间的炮弹割裂人体,变成纷飞的一块块残肢,将后金的填坑变成一项代价昂贵的工作。

  刘破军在土墙上发令,让炮兵加快射速打击那些后面的弓手和包衣,火炮鸣响连绵不绝,土墙前面的胸墙红光连闪,防御的旅顺守备队将那些火箭纷纷打出,这些百虎齐奔和一窝蜂都是登州送来的,也是登州镇少有要从朝廷要的武器。

  一道道火箭远远抛射而去,烟雾弥漫之中也没有看清到底射中多少,这些火箭这次未经挑选,是连着容器一起运来的,也有不少粗制滥造的,仅仅飞二十多步就掉落的也有,飞出之后乱转弯的也有,有一支甚至直接调头,从陈新脑袋上嗖一声飞得没有了影子。

  陈新暗自摇头,明军的武备制作是在堪忧,以前登州镇在武库选火箭也十分费劲,要看重量看工艺看批次,有些批次的整体情况不错,就会多选一些,重量就是看是否偷工减连,这次王廷试着急上火,凡是觉得能用的都往旅顺运,这些东西运过来,刘破军就全部给了守备队,让他们统统打出去。

  陈新也能理解王廷试的心情,当年是陈新撺掇王廷试提出新三方策,登州地位日渐重要,今年军饷预算达到一百六十万,比去年也略有增加,王廷试每年吃回扣和走私分红数到手软,又有军功可拿,还不怕建奴围城,如今登莱巡抚是个肥缺,朝中盯着的人不少。如果这种情况下再把旅顺丢了,御史们的口水就能淹死他。

  他担心那些乱飞的火箭可能引燃炮兵的火药,有些不放心的回头看了一下,旁边就有一个固定炮位,那个炮位在土墙上开了一个缺口,前面用一人多高的竹筐盛土,底下还码了半人高的土袋,炮位后面是个半圆形的空地,然后是一条之字形的坑道,炮位后面十步是一个加了木板的小弹药库,这个炮位的弹药都在那里,防护上没有问题。

  此时刘破军旗号挥动,左翼代正刚回了一个旗号,右翼的郑三虎也回了旗,一通鼓响之后,几处通道同时冲出几个分遣队,他们从通道跑到最外围的拦马沟处,然后跳入半人高的弯曲拦马沟中,用手中的刺刀燧发枪对那些失了掩护的后金兵射击。

  密集的排枪让那些后金兵再无暇填坑,纷纷往剩余的盾车后面躲藏,弓手在盾车间闪动着,与那些只露着头的登州兵对射。

  一群包衣被几个巴牙喇押着,冲到那辆孤单的野战炮旁边,他们吸引了登州兵的注意,对面的分遣队士兵一个齐射,密集的包衣中惨嚎连连,两门野战炮也朝那里射击,六斤的炮弹将人群打穿,血肉通道上没有一个包衣肢体完整,那门野战炮几乎被跌落的肢体包围。

  余下的包衣四散而逃,被后金的弓箭一一射死,跟着又一拨包衣被派来推那门炮,试图将炮搬走,周围堆积的尸体和木块已经码到了车轮过半,他们别说移动火炮,连自己行走都困难,这一拨包衣再次被双方共同消灭。

  包衣的生命在对阵双方纷飞的火力中显得如此的廉价,卑微到只价值一根崩飞出来的木屑。

  土墙上的登州炮兵加快了射速,盾车破裂后的碎片就如同一颗炸弹,比实心弹的威力还大。后金将领终于忍受不住伤亡,后阵鸣金两声,压阵的正红旗固山额真大旗回撤,前线的后金兵潮水般退去。

  登州镇土墙上一通号响,几名军官大声指挥着,那些分遣队跟着前面的士官跃出拦马沟,排队通过那些剩余的坑洞地带,呐喊着冲到盾车线的位置,用火枪追着那些撤退的建奴一通射击,然后用匕首杀死地上的伤兵。

  刘破军旗号又动,通道中随后涌出数百名辅兵,他们背着铲子锄头,手中提着腰刀,他们直接走通道冲到盾车位置,用腰刀拼命收割那些人头,不管活的死的,都是一刀斩了。一些哨骑奔出两翼的通道,在中间的战场上四处游动,顺路看下一下零散的脑袋。

  “火力为王,建奴在这个阵地前面,拼不过咱们。”陈新淡淡笑道。

  刘破军此时长长出一口气,他第一次指挥如此大的会战,心中的压力十分大,精神高度紧张,刚才陈新一到,刘破军就如同有了主心骨,那种紧张的心情减缓了不少。

  “大人,杀了已近千数,这还是第一次出去砍脑袋,前几日杀的,都被鞑子自己运走烧了。这几日都是炮战,我们的伤亡很少,就是今日这后金的小炮打中了几处胸墙,死伤还算多的。”

  “不用心痛脑袋,我们砍的鞑子脑袋够多了。”陈新指指前方的分遣队,“他们通过坑洞区域时候都列队行进,是否坑洞周围还埋有地雷?”

  “大人明鉴,以前预案中没有这条,属下后来在演习中发现可多设些陷阱,地雷炮埋在靠近拦马沟的四十步以内,沿线建奴还没有进来过,补充进了预案,不光坑洞区,拦马沟内也有不少的地雷,不知大人是否看到最新的防守方案。”

  陈新以前看过一次防御方案,当时很仔细,找各部军官一条条核对,后来就没有时间仔细看,这种细节自然发现不了。

  他也不回答刘破军,看着那些砍人头的辅兵笑道:“这些辅兵都是以前东江镇的,这一仗过后,他们也可以成为一支作战力量,只可惜现在还没有那么多银子养更多的兵,暂时还是只能种地。”

  刘破军拱手道:“属下觉得,他们不比一般的营兵差了,至少纪律上就胜过一筹。在旅顺这一年多也能吃饱饭,体力胜过大多营兵。”

  陈新笑笑转回正题,“这次的防卫作战,仍是你来直接指挥。”

  刘破军呆了一下,他还以为陈新来了会亲自指挥,陈新瞥见他的表情,对他点点头赞许的道:“旅顺防御作战的细节全部是你制定的,你亲自指挥是最好的,前面打得很好,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情?”

  “属下觉得,建奴尚未发力,如今几次攻击都是试探,或是想把坑洞填平。属下推断他们会有夜袭,后面的会有一次大的攻击,皇太极来一趟不认真打是交代不过去的。此人有些道行,打仗也少有败绩,这是第一次与他直接对阵,属下心中总是有种忧虑。”

  陈新在远镜中到处找了,没有看到皇太极的大氂。前方的辅兵已经砍完了脑袋,他们拿出铲子和锄头,又开始挖那些坑洞,有些人甚至把土也挑走了,免得再次被建奴利用,这就是控制了战场的好处,这一段始终在登州火力控制下。建奴只要一次攻不下,辅兵就会出来把坑挖开。这样建奴就是白死了数百人,一切都恢复原状。

  陈新淡淡道:“不要把皇太极想得那么厉害,他的战绩都来自其他边军,在我登州镇面前无一胜绩,后金八旗各有利益,其中纠葛重重,远不如我登州镇万众一心。他毕竟只有一人,我们物资丰富,预案来自众多参谋和军官建议,该想到的基本都想到了,他皇太极又不是神仙,一个人的脑袋再厉害,能比咱们这许多军官和参谋厉害?何况皇太极在打仗这方面,经验比咱们多,但是要说资质,未必比得过你刘破军,扔下你心中对那些名声的忧虑,就如同咱们在固安城下,无人敢当建奴兵锋之时,咱们偏偏大败建奴,回过头来看,不过如此。”

  刘破军心头一松,他开初确实对后金大军有种畏惧,特别是皇太极领兵,那是奴酋,以前努尔哈赤的名字如同一个恶魔般存在刘破军的心中,始终影响着他,所以他确定后金大军到达金州后,连连要求朱国斌尽快放弃木场驿,减少了原来预案中的时间。

  此时听了陈新的话,他的心结似乎打开了,一个个吹成无敌战将的后金将领被杀死活捉,甚至有牛录额真要投降,真正的战场上,皇太极那点名声管得什么用。登州镇就像升起的朝阳,正在驱散辽东的阴云。

  陈新用远镜观察了一下,对面的后金炮兵都在撤离,他们没有固定是不能开火的,对旁边新提拔的侍从军官道:“把我的认旗竖起来。”

  总兵旗升起,一丈六尺的红旗在海风中猎猎飘扬,旅顺南城的士兵最先发现陈新的大旗,他们大声欢呼,这里是战线的中段,所有士兵都能看到,整个登州防线欢声雷动,气势如虹。

  陈新在大旗下享受这海潮般的欢呼,眼睛却看着远处的后金军阵,他眯眯眼睛,低声笑道:“皇太极,我告诉你我在这里,现在你总该拼命了吧。”

  第一百二十一章 对策

  轰隆一声巨响,山下爆起一团红色,闪耀的焰火中两个人影被抛上半空。土墙上炮焰闪动,还有一些零散的火枪,然后有人从拦马沟往外扔火把,映出身形的后金兵被拦马沟中的明军射杀。

  幸纳在地上趴着不动,山上传来明军一阵叫喊,几支火把升起来,在空中翻着跟斗往山腰落下,数百名后金猎人们安静的隐藏在黑暗中,没有人说话。

  这里是西官山,实际上皇太极一直就在关注这个地方,但是他故意试探之后放过这里,希望让这山上的明军放松警惕。西官山上的三门红夷炮每日都对山下射击,每门每日发射炮弹近百枚,山顶能用炮火打击方圆两里多的范围,使得后金兵不得不将营地往北延伸,如果能攻克西官山,皇太极就能在山顶就近观察明军的防御和调动,兵营也不用放得那么远。

  而白天要夺取这个山头几乎是不可能的,夜袭就放在这些能夜行的甲兵身上。他们都是最优秀的猎人。

  幸纳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小小的坑洞,上面覆盖着一层树枝的伪装,里面有两个伏路军,如果不是有一人在低声咳嗽,幸纳根本不会发现这里,现在一人变成了尸体,另外一人被他生擒,此时已经送往后方。

  他给后面一人传话,无论明军怎么折腾,让所有人不得动作,后面的人一层层往后面传话,山下打得十分热闹,幸纳乘着这个机会,弓着身子往上小跑一段,脚下突然一痛,幸纳知道是踩到了铁蒺藜,他忍住疼痛,将那个四尖的蒺藜拔出来,然后停下后听着周围的动静,这里离明军的第一道壕沟只有二十多步,确定没有伏路军之后,他开始摸索着排除地上的其他铁蒺藜。

  这时旁边突然一阵狗叫,幸纳心叫要糟,没想到明军连狗都用上了。

  山上立即升起几个火星,一个明军的声音大吼着,那些火星腾空而起,幸纳还以为是个火罐,马上趴在地上,谁知那火星在地上腾了一下,又弹起来,从幸纳身边往山下落去。

  “什么东西?”幸纳疑惑的想了一句。

  “轰”一声巨响,那个火星炸开成一团火光,在黑暗中把幸纳的眼睛晃得一片白亮,紧接着其他的火星也炸开来。

  上面一阵怒吼,一排火枪顿时鸣响,更多的火星扔下来。幸纳知道他们借着火光看到了,是否还要攻击完全不在他的权限内,指头后面一声喇叭响,后金兵齐声大喝,潮水般往山上冲去,他们攻击的那个点,是一个锐角的顶端。

  “为何要冲!”幸纳在心中叫着,前面的三十步可能布满陷阱,是最危险的路段,他眼睛被晃花了,根本看不清东西,此时往侧面滚开,好让后面的人通过,这一番滚动下,他又被几个没有排除的铁蒺藜刺中。

  密集的人群冲过幸纳的身边,山上连连丢下火把和那种火星,将后金兵的身影照亮,山顶响起明军的喇叭音,他们也开始召集援军,山下还有一种军号在回应。

  火枪一轮轮的鸣响,后金队列中连声惨叫,扔下的爆炸物接连爆响,密集的后金兵被炸得血肉横飞,后面的人还在继续涌上,他们队形混乱,爆炸的火光同样让他们产生炫目,很多人辩不清方向。

  “不要冲!”幸纳终于忍不住,用满语大声叫喊,借着那些火把光,他终于能看到前面的后金兵身影,那人的身下突然爆开一团火光,将他抛向空中,后面的后金兵哗哗倒下一片。

  又是万弹地雷炮,进攻的喇叭声还在吹着,一群群甲兵踩着战友的尸体前进,短短时间他们损失过百人,但还不能阻止这些甲兵,因为后面有同样凶恶的巴牙喇,所有退后的人都会被杀死,又踩响两个地雷炮之后,甲兵们冲到了那道壕沟底部,先下去的很多被里面的铁蒺藜刺穿了脚,他们嚎叫着用力砍伐里面的尖木桩,随后到达的甲兵开始想办法攀爬。

  两侧也有火枪开始齐射,后金兵的人群中随时都有人倒下,而且他们无法找到死角。一排排登城梯架起来,甲兵们冒着火枪网上冲击,上面不断扔下火罐灰罐,壕沟里面烟尘弥漫,不断闪动着爆炸的火光。

  山下的后金兵开始牵制作战,红夷炮也在对明军的土墙开火,旅顺爆发了最大的一次夜战。

  幸纳的前方杀声震天,一架架登城梯被掀翻,然后架起来,敏捷的后金兵拼命往上攀爬,后面的甲兵开始用弓箭掩护,往明军防线胡乱抛射。第一批甲兵攀上山上的土墙,明军的长矛在上面伸缩,被刺中的后金兵惨叫着跌落下来。

  后续的甲兵源源而上,壕沟中的甲兵越来越多,他们拥挤在里面,上面却迟迟没有打开缺口,幸纳心中一种危险的感觉越来越强,那道壕沟里面绝对不会只有尖木桩。他希望能找到指挥作战的济尔哈朗,劝说他扯下来。

  黑暗中他刚走了几步,壕沟处突然一连串的爆炸,将那一段壕沟全部淹没在火光中,无数石块和废铁片横扫壕沟,几乎所有的登城梯都被炸塌,翻到在壕沟里面,惨叫声冲天而起,壕沟中的士兵几乎无一幸免。

  明军的拉发雷,也是万弹地雷炮,他们用竹筒埋在土墙中,绳索穿过竹筒,竹筒也是火龙经中设置地雷的方法,从土墙后面就可以拉发壕沟中的万弹地雷炮,专门等着后金兵填满壕沟。

  幸纳沮丧的听着鸣金响起,此时已经损失了两三百的精锐甲兵,其中半数是在最后的一轮爆炸当中。面对那些壕沟后面的登州兵,幸纳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

  后金汗帐中灯火通明,里面围满了各旗旗主和固山,皇太极手中拿着一个竹篮一样的东西,就是明军从山上扔下来的东西,这个没有爆炸,里面的火药已经被掏出,桌上摆了一排小石子和铁蒺藜,都是从这个竹篮子里面找出来的。

  这是万人敌的一种,昌黎的明军曾经使用过,莱州的朱万年也曾经用过。登州镇收集到这些情报后,便开始试验,这种竹筐式的万人敌里面是火药和铁蒺藜,外满用布包裹一层,然后是一个竹筐,竹筐外面再用麻绳捆绑,扔出去后不易破碎,里面自带铁蒺藜碎片,比起石头万人敌的威力并不差。尤其适合在山上扔下,竹筐的弹性能让它跳出更远。登州镇实验后便采用了这种方式,这个万人敌可以在前线制作,后方运来篾条便可,火药也可以用朝廷提供的种类。

  登州镇的体制优点,就是可以不断学习和改进,这些都不是陈新提议采用的,而是兵务司根据情报或军队意见组织试验,把试验结果告之侍从室,最后是联席会议上确认后,就可以加入大纲,或是在前线推广。

  “大汗,奴才无能!请大汗责罚。”济尔哈朗跪在地上,他带领的五百多巴牙喇和甲兵损失过半,大部分连尸体都没有抢回。

  “你说他们壕沟前面还有狗?”皇太极沉声问道。

  “是,路上的伏路军都被悄悄杀死,镶白旗的幸纳已经摸到了壕沟二十步外,突然就传来狗叫,然后上面扔下火把和这种万人敌。”

  其他后金贵族都皱着眉头,平时守屋倒也罢了,他们没有想过狗还能拿来干这事,现在想来,如果真有狗守在壕沟上,那晚上摸营几乎不可能。

  岳托对皇太极道:“大汗,咱们能夜行的人不多,这一批损伤如此之重,还是白日硬攻为宜。”

  “大汗,奴才请战,明日攻打那西官山。”

  皇太极转眼看去,正是那个多铎,他似乎对登州兵没有任何惧怕,反倒十分想去试试。

  皇太极在心里否定了多铎领兵,打仗不是儿戏,那么身经百战的将领都没办法,他多铎这个最小的贝勒如何能让他放心。多铎手上的牛录是努尔哈赤最强的牛录,最大的有五百多丁,远远超过其他旗,皇太极一直想削弱他,但不是这个法子,真满洲毕竟是后金的中流砥柱。

  “额尔克楚虎忠勇可嘉,若攻那西官山时候,定然让你领兵。”

  多尔衮听了,就知道皇太极放弃了攻打西官山的企图。

  皇太极看向阿巴泰,这个庶出的兄弟其实打仗更靠谱,算得上有勇有谋,不过他似乎也没有什么好法子,闷在那里不出声。

  “阿巴泰!”

  “奴才在。”

  “你是工部尚书,如今旅顺尼堪修建的土墙难以攻克,你可想出了什么法子?”

  “奴才……没有。”头发花白的阿巴泰无奈的回道,他一听这个工部尚书就无比郁闷,他是努尔哈赤第七子,不过是正经的庶出,偏房生的,一向就不守努尔哈赤待见,好事没他的份,找李永芳当女婿这种事,就轮上他了。

  就算阿巴泰军功赫赫,还是只封了个贝勒,好不容易混了镶白旗的固山额真,结果皇太极即位,两白改成两黄,他的固山额真也丢了,爵位上比各个旗主的和硕贝勒也低了一个档次,其中的岳托、济尔哈朗都是晚辈。尤其是连多铎这个十三岁的都当了旗主,他年近四十,征战多年还比不上这个小弟弟,吃饭排座位都排在晚辈后面。

  而且他连表达一点异议都不行,皇太极刚刚即位不久的时候,连投靠的两个蒙古贝勒都排位在他之前,阿巴泰心头不爽,借口没有皮衣穿,不来参加宴会,被皇太极发动群众批斗了一番,后来不敢再违逆。最后皇太极给他安了一个工部尚书,阿巴泰根本不知道这个尚书是干啥的,开始还去办事的地方坐坐,后来干脆去都不去,又被皇太极骂作不学无术,心头那种郁闷可想而知。

  皇太极神色平静,语气平和的道:“阿巴泰你大胆说说,你觉得该如何打?”

  阿巴泰看皇太极没发火,想想说道:“大汗,咱们这样每日打一个地方不成,尤其西官山到黄金山之间,尼堪有道路相连,我们调兵列阵慢,他们调兵却快,奴才仔细看了,他们土墙后面必有大道,片刻功夫就从他处调来火炮,我等调兵之时或许只有五六门炮,等到跟前,就是十多门炮,这如何打得下来。若是要打一处,便攻老虎尾那个堠台,无论死多少人,终究能断起退路。若是要全线打,咱们就拉开架势,一次摆出几万人,全线一起攻打,不要怕死伤,务必让他们腾不出手来。”

  一众人听了都犹豫起来,他们都知道旅顺不好打,现在的小规模进攻在可控范围内,伤亡不会太大,一旦全线进攻,可能会造成重大伤亡。

  皇太极看向岳托,“老虎尾的堠台,可好攻打?”

  岳托摇摇头,“明国的水师众多,尤其是那文登水营,打起来特别准,老虎尾位置狭窄,人马尚未列阵,两边的明国水师就开炮发火箭,奴才两次尝试,尚未开始攻击便阵形混乱。”

  久未发言的代善开口道:“顿兵城下终是不妥,要打就宜早不宜迟,若是知攻不下,或撤兵或围困,也比如此要好。”

  皇太极微笑道:“二哥说的是,那咱们该当如何攻打,却要议一议。”

  多铎听了全线进攻,兴奋的跳起来道:“那便修葺盾车,一次便出动千余,总要推到那土墙下,然后便是挖塌那土墙。”

  莽古尔泰怒道:“到土墙下有何用,昨晚一通篮子扔下来,一下炸死上百,你正白旗人多,那你便去。”

  济尔哈朗也劝道:“小贝勒,攻到土墙下实际并无作用,登州兵不惜火药,那万人敌如下雨一般,人马堆在壕沟中,其壕墙两边埋设万弹地雷炮,一拉发之下,壕沟中石弹横飞,甲兵无一幸免。”

  多铎不满的道:“打仗怕死人怎行,那你们说怎么打,七哥你打仗厉害,你说。”

  阿巴泰沉默一下,对皇太极道:“大汗,若是要攻,咱们也要挖壕沟才成,实际也如大汗在大凌河所做一般。”

  皇太极眉头扬扬,“你细说一下。”

  “每日我等攻那土墙,白日填好坑,被打退之后他们又把坑挖出来,白日一切皆成无用功,第二日再来一趟,平白死些人手。皆因那登州兵火炮厉害,盾车抵挡不久,还是要在那里挖沟守住,土挖出来就是一道土墙,那炮弹再厉害,总把土墙打不穿,如此人马就能留在土墙后,省去第二日又白挨一顿炮。”

  多铎疑惑道:“就这么一路挖过去?”

  “正是,咱们也学那登州镇,一路弯弯绕绕挖过去,他登州火炮便打不到沟里,晚间派包衣去拿壕沟里面,把那些地雷炮一一踩掉,拉发的,便把石子火药挖了,就算尼堪炸了,也不过死些包衣。”

  多铎问道:“你方才不是说到壕沟中无用,那咱们到了那壕沟里面,还是一样。”

  “小贝勒忘了一点,明军的土墙高不过一丈余,壕沟宽也只有一丈多,攻法自然与攻城不同,咱们不从沟底攻城,直接搭木板过壕沟,再架短的城梯便可,携带甚为方便。我大金的人数占优,自然要四处攻打,只要千百城梯竖起,他们的火器自然就不够用。”

  莽古尔泰大笑道:“这个主意好,那就请老七明日领先锋。”

  第一百二十二章 军歌嘹亮

  随后后金兵消停了两日,双方的散兵在夜间互相搞些骚扰,没有大的战斗发生。

  登州的哨骑说后金兵正在从各处砍伐树木,出动的包衣多达两三万,连余丁都派出制作土袋,军令司认为建奴将发动一次前所未有的进攻。

  陈新看皇太极动真格的,急调第一营第一千总部赴旅顺,第一营第一总和近卫营都在登州集结,随时准备填补损失。

  旅顺所有的人员都动员起来,包括在旅顺的所有文职人员,还有船上非要紧岗位的水兵。水师船上的那些弗朗机也搬上岸,由水兵操作,部署在第二道土墙上,五门登州最大的十二磅红夷炮搬上旅顺北墙,战斗工兵连和辅兵加班加点的布设陷阱和地雷炮。

  七月二十八日,陈新的援军还未到达,后金的攻势便开始了。在旅顺的八万后金军全体动员,天色未明就升火早饭。这样的进攻准备无法瞒过对手,一直在监视对方的登州镇随即通报各军,旅顺防线响起阵阵号角,辅兵和火兵也开始煮饭,以应付后金兵的攻势。

  陈新在旅顺的北门城楼住宿,得到警报后便立即起床,中军吹起唢呐,几个主官迅速来到城楼碰头,陈新将防线分为三段,安排刘破军在旅顺北门总制全局,直管近卫第一司,作为第一线的预备队,代正刚驻守左翼,下辖第二营两个千总部、一千辅兵,其中一个总驻守西官山,朱国斌镇守中路土墙,下辖第四营步兵千总部、旅顺守备队、战斗工兵连、一千辅兵,郑三虎守右翼,下辖第三营两个千总部,其中一个司驻守黄金山。龙骑兵驻守第二土墙防线,骑兵营归属陈新管辖,是总预备队。

  几人都知道今日必是大战,谈完后互相敬礼,匆匆赶往各自的防区。陈新将指挥权全部下放给几个营官,自己领着卫队向西官山走去。

  防线上所有人都在忙碌,一批批的万人敌和轰天雷从后方运来,辅兵再分发到各段土墙,用竹筐放在土墙的反斜面。吃完饭的士兵喊着号子前往阵线,各级军官在给到位的士兵训话,一些士官在安置防箭布帘,充满紧张的气氛。

  到山顶的时候天还未亮,旅顺北面后金营地灯火漫野,远远的延伸出去,犹如天上的繁星,其中不断传来阵阵的号角声,显示后金兵已经在集结军队。

  陈新静静的看着面前的灯海,股股炊烟冒起来,飘散在空气中,给那片敌营蒙上一层朦胧的面纱。那里就是他最大的敌人,也是他最大的压力,虽然现在登州镇发展顺利,但实力还远远没有达到不可撼动。预知历史的那种优势,有时又是一种内心的惶恐,他不知道推背图上的预言是不是不可更改,如果不可更改,那么他就必然是失败的一方。

  未来始终在一种迷雾之中,就如同眼前炊烟中的敌营。总像能看到,却又看不清晰。这种压力他无法对人言,即便是刘民有,他也没有提起过,陈新的心中预想过无数结局,还有无数种可能的变数,最大的可能是他自己被一发不知何处来的炮弹打死,然后登州镇解体,变成各级官僚瓜分的蛋糕,最终烟消云散在大明的潜规则中,甚至变成一股乱军也很有可能。所以刘民有提醒他要保持登州镇团结的时候,他就下意识的同意了,如果要让登州镇始终具有凝聚力,除了利益的捆绑之外,还需要一个能取得共识的接班人,在他有意外的时候能够继续保持主体的稳定,避免四分五裂的情况发生。

  陈新转向看向东边,海天交接处现出鱼肚白,朝阳即将升起。

  ……

  薄薄的晨曦之中,远处的后金兵源源出营,一股股的人流汇入营外人群的海洋,数不清的盾车在包衣的推动下往前线而来,从山顶看下去,就如同无数移动的玩具,他们一改往日做法,成群的盾车顺着北方山脚往黄金山方向移动,后续梯队就直接在大小孤山的南坡列阵。

  后金兵在各色旗号指挥下,沿着旅顺的防线展开,西起西官山,东至黄金山,排出一个长长的阵形,密集的盾车如同一道移动的木墙,各部还排出了后续的梯队,从西官山上能看得十分清晰,可见他们会发动持续的进攻。

  “大人,他们确实是要全线攻击。”代正刚用远镜看完后静静说道。

  陈新吁一口气,虽然他早早做好准备,但真正面对如此多的后金兵,那种感觉依然很震撼,后金能组织起这样的攻势,也显现了他们征战体制的有效,虽然它很原始。

  “皇太极小心思还是多了些,你看看两黄旗的位置。”陈新指了一下方向。

  代正刚举起远镜看过去,正黄旗在西官山下,他们正往山脚而来,镶黄旗在黄金山方向,他们前面也摆着少量盾车,但显然不是强攻的姿态,经过前几日的夜袭,傻子也知道靠一旗打不下来西官山,更不用提黄金山,他们只是牵制两山的守军,不会爆发激烈的攻防,最惨烈的战斗只会在中路。

  代正刚受了陈新的提醒,仔细观察后金各旗的部署,两翼分别是两黄,从西依次是两白旗、黑旗、蒙古左右翼、两红旗、两蓝旗,满洲兵大多在后阵,前阵是衣衫各异的外藩蒙古和包衣,最奇怪的是,中间黑旗的部分还有一股镶黄的人马。

  “大人,中间有一股镶黄旗,会不会是豪格?”

  陈新看了半响摇摇头,他哪里猜得出来,他转头对后面的副官道:“把那个巴克山带来。”

  断了腿的巴克山关在水城外的营房,由情报局看守,几个卫队士兵很快就把他抬过来,陈新已经接见过他一次,安了他的心,巴克山现在见了陈新十分恭敬。

  陈新递过远镜,指着中间的镶黄旗问道:“那中间的镶黄旗会是谁?”

  巴克山小心翼翼的接了远镜,一看之下吓了一跳,好一会才习惯了这个神器,看了片刻就道:“约五六个牛录,必定是阿巴泰的。”

  巴克山细细的给两人解说,实际上那是阿巴泰自管牛录,阿巴泰最早在镶白旗,有六个自管牛录,皇太极一改旗色,他就成了镶黄旗,旗主是豪格,这次皇太极为了表示两黄并未躲避责任,便顺着莽古尔泰的话,把阿巴泰顶在了中间。

  阿巴泰也是有苦说不出,后金有三种牛录体制,分别是自管牛录、公中牛录,包衣牛录。自管牛录就是各个贵族自己管辖的,比如不是旗主的阿济格、萨哈廉、德格类、杜度等人,他们都有自己的牛录,各旗固山额真也是如此,连后金汗也不能随意剥夺,即便有错需要罚没,那也是在他们自己的传统亲友之间调整,莽古尔泰在大凌河被罚了两个牛录,就是交给他的本旗弟弟德格类,而不会直接被罚到皇太极的两黄旗去,这是后金一贯的规则,也是八旗制度的基础之一。

  牛录部分私有的体制下,皇太极不可能完全做到大公无私,其中的斗争十分激烈,就如同镶白旗的阿济格和多尔衮,多尔衮虽是旗主,但平时管不了阿济格的自管牛录,两人的实力其实不相上下,连莽古尔泰这样粗暴的,平时也拿正蓝旗有些牛录没法,旗中的德格类和固山额真,他们都有几个自管牛录。这种私有制如同明军的家丁。在对上更腐朽的明军时候,大家的伤亡都不大,好处却不少,耍心思的时候不多,很多时候还争着去打,以获取军功,现在对上强悍的登州镇,后金这种体制的弊端便开始显现出来,阿巴泰就是代两黄旗承受损失,而实际上,皇太极的核心力量并无损失,又可以封其他旗主的口。

  陈新和代征刚听完,心中对后金的原始部落体制都有些不屑,代征刚连连摇头,他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明军会在这样的部落军队面前一败涂地。

  旁边的三门红夷炮开始怒吼,面对下面成片的目标,早已标定好炮规的红夷炮精度尚可,每次总能砸到几个人。

  这点伤亡对后金七万多的基数来说,连皮毛都算不上,皇太极的大氂出现在北山岗脚下,各部后金兵顶着山头上的炮火,进入各自攻击地域,一片片的后金军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号子。

  陈新打发走巴克山,对身边的代正刚道:“建奴孤注一掷,我要回旅顺南城坐镇。正刚你要守稳土墙左翼,西官山在万不得已时,可以放弃,后金兵炮火不强,关键是旅顺城池和水道。”

  “属下明白。”

  陈新调头下山,沿途检查防御准备,陈新没有打旗号,那些士兵没有注意到他在经过。各部的训导官都在训话,士兵们不时激昂的欢呼,最激动的是那些辅兵。

  他们大多来自原来的东江镇,当初陈有时等人留下的,经过几次甄别后,兵油子都被清理出去,剩下的大多是寻常士兵,经过登州招募一批屯户后,总数有四千人,编成四个辅兵千总部,少量的训练主要针对纪律和守城。他们平时种田,农闲时候就开挖壕沟,除了管吃住外,只有五钱银子的工钱,登州来的那部分辅兵则在登莱优先分地,由家中人耕种。陈新给他们的承诺是,收复辽东后给每户分一百亩地,这是他们的希望所在。

  东江镇留下的那些人与建奴仇深似海,每日又有训导官的鼓动,维持着他们的仇恨。陈新虽然给得不多,却比以前没吃没穿要好,而且陈新还给了一个上升通道,他们可以通过表现优异进入战兵,有着现实的希望。

  他们也知道今天是大战,高声呐喊着,连陈新也受到他们的感染,感觉一阵阵的热血往头上涌。

  陈新顺着南坡的防线到了山脚,从靠海边的通道进入土墙,很快来到旅顺北墙,看到了忙碌的刘破军。

  陈新来到刘破军的地方,竖起自己的大旗,这一仗刘破军就是参谋长,刘破军在旅顺呆了一年,陈新相信他会比自己更专业。

  ……

  后金兵列阵完毕,旅顺城外号角连音旌旗如海,北山脚下皇太极的大氂下的大鼓敲响,后金全军爆发出海潮般的齐声呐喊,声震四野,声浪一波波冲击着耳鼓,气势极为惊人。

  陈新对旁边的黄思德点点头,黄思德立即让旗手挥动他的总训导官认旗,分散在各部的训导官一起组织登州镇高唱登州军歌,歌声渐渐响起,从开初的凌乱变成万人的大合唱。

  “黄沙莽莽不见人,但闻战斗声,枪林弹雨天地惊,壮哉我军人嘘气乾坤暗,叱诧鬼神惊!拼将一倨英雄泪,洒向沙场见血痕……牺牲此驱壳,为吾国干城;人生万古皆有死,何如做征魂!身死名犹列,骨朽血犹磬!何惧箭如雨,浩气压征尘。”

  雄壮的军歌响起,集体爆发的力量感染着每个士兵,陈新微微点着头,激动的跟着士兵低声吟唱。整齐的组织压过了杂乱宏大的建奴吼叫,后金大阵中声嘶力竭的嚎叫了一会,却盖不过登州镇的整齐声音,登州的军歌在战场上清晰可闻,一万余人的雄壮气势将后金大军牢牢压制。最后建奴大阵声音渐渐低落,只剩登州军歌响彻战场。

  皇太极神色复杂的看着眼前屹立的旅顺防线,他见过顽强的小城昌黎,见过血战到最后一人的西平堡,见过浑河血战的川军,但从来没有见到过眼前这样的气势,虽然只是一首歌,但它传递的意志显得那样坚强,其中包含着许多背后的努力,他心里甚至怀疑,无论如何自己也无法攻下这座堡垒。

  “大汗……该进攻了。”旁边的岳托提醒声传来。

  皇太极闭了一下眼睛,他知道自己一直坚定的意志被一首歌动摇,虽然听来很离奇,但事实就是如此。当他重新睁开眼睛,那种坚定又出现在眼中。

  “开始。”

  第一百二十三章 守中有攻

  二十三门后金红夷炮轰鸣着,铁弹飞舞着窜向旅顺的土墙,砸起一团团的渣滓,三轮过后,潮水般的盾车往旅顺土墙而来,后金兵排出两行盾车,中间位置甚至有三层。

  刘破军在城楼上用远镜不断观察,发布着一项项命令,后金兵进入一里后,城头的十二磅红夷炮开始射击,沉重的铁弹将那些看似坚固的盾车变为飞散的木块,在后面的人群中跳动,双方一交战就十分激烈。

  登州镇的防御战术在前几日的实践后趋于熟练,三百步后全线野战炮和红夷炮开火,一辆辆盾车被打得粉碎,落在了后方。

  进入坑洞区后,盾车陆续停止,后面冲出包衣,将一个个土袋扔在坑洞中,比他们前几日的填土快了很多,他们一边填坑,一边清理着那些前几天遗留的盾车残骸,前进速度十分缓慢,后面的推车的包衣嘶声竭力的嚎叫,推着盾车拼命前进。

  登州的分遣队在拦马沟的顶端用火枪射击,清障的包衣死伤惨重,但背后的弓箭顶着他们,逼迫着成群的包衣继续在没有防护的前方清障填坑,坑洞一一被填满,盾车一点点前进,登州的炮火依然猛烈,他们保持着大约一分钟两发的射速,持续不断的摧毁那些盾车,墙头的红夷炮则轰击盾车后方的建奴梯队,将他们的阵形打散。

  后金兵顶着伤亡,终于前进到离土墙九十步,一声海螺号响,成千上万的轻箭升上天空,朝着土墙倾泻而下,明军土墙上的悬廉上响起密集的噗噗声音,防箭的棉被上如同顷刻长满杂草,土墙上的悬户掩护着士兵,斜射的弓箭大多被挡住,土墙后的待命士兵躲在草厂内,上面同样是木框带棉被,有效抵挡弓箭,防守方的优势尽显,那些必须往来的辅兵和传令兵,则开始有了伤亡,一些使用斑鸠铳和鲁密铳的守备队士兵在胸墙后还击,打击那些填坑的后金军,双方进入对射。

  旅顺北墙上井然有序,西官山的观察哨不断传信,在山腰用箭射下情报,山下的传令兵拿到后骑马赶往旅顺北墙,旅顺城头也架起木质的瞭望台,不断跟刘破军汇报军情。

  刘破军拿到西官山的情报后,对陈新道:“建奴中军有四门小铜炮,混在后排盾车中,属下准备调第一营炮队增援中路,摆在乙字十二号土墙段……”

  陈新打断道:“按你想的打,小规模调动不需要请示。”

  刘破军马上转身对塘马传令,不久后四辆四挂的马车拖着炮从土墙后的平地通过,运动到乙字十二号地域,上面的炮兵迅速下马,将炮车卸下后,沿着一道平缓的坡道上土墙,周围的辅兵纷纷上前协助,炮车很快到位,土墙上的临时炮位比其他土墙更宽,方便火炮退位,这也是来自弗朗机人的经验。

  陈新用远镜观察着敌方阵营,登州镇火力猛烈,野战炮在百步的精度十分高,阵线上接连不断的爆起盾车的碎片,地面上冒出一团团火光,万弹地雷炮将那些清障的包衣一片片掀翻,但后金的盾车不见减少,有被打中的停下后,后面又绕过一辆,补充到阵线中,包衣也是源源不绝,前面的刚倒下,盾车后又被驱赶出一批,渐渐的连蒙古人也被驱赶出来,他们分散在盾车前面十来步,用弓箭朝土墙直射。

  盾车停止在七十到八十步之间,无数的包衣在盾车前面亡命劳作,将前几天残留的盾车遗骸往新的盾车前面堆放,盾车后面成千上万满洲和蒙古弓手拉弓抛射,五六箭后就换上一轮,保持着体力,一波波的箭雨犹如不会停息一般,即便登州镇有草厂和悬户,依然遭受了伤亡。

  盾车间闪动着满八旗的弓手,他们的射术精准,将拦马沟的分遣队压制,分遣队为了减少损失,依次往土墙撤来,爬上那些弯曲的通道退过壕沟,进入土墙前面的胸墙,依托胸墙继续射击那些包衣和蒙古人。这样土墙就有了两道火力,可以互不影响的同时射击。

  守备队的弗朗机炒豆子般鸣响,旅顺的弗朗机多达三百门,都是从登州武库中选出,数量与大凌河城相当,前几日的作战中,登州镇隐藏了一般的弗朗机,今日面对后金的总攻,所有弗朗机都开始爆响,后金兵进入百步立即遭遇了这些火炮的打击,弗朗机全部集中在土墙阵线,每炮配九个子铳,两千多发小铁弹暴雨般打向盾车线,盾车前后惨叫连连,被铁弹打中的后金兵无不肢体碎烂。

  登州镇上千的火器施放,枪炮口的白烟连续不断,海风将阵阵硝烟吹离战场,很快又有新的白烟喷出,旅顺数里长的土墙防线上炮声震天烟雾弥漫。

  陈新的视野中也有些朦胧,北墙的五门大红夷炮又是一轮齐射,斜向打击两翼的后金兵,城墙轻轻的颤抖着,闷雷般炮声震撼着耳膜,陈新微微张嘴,缓解自己的耳鸣。

  “大人,西官山来报,他们观察到盾车后面的包衣在往盾车中堆放土包。”刘破军接到西官山的最新情报后,对陈新说道。

  陈新朝正面观察,有两发四磅炮炮弹打中盾车后,前护板支离破碎,露出了里面的堆叠的土袋,“建奴这也是要修壕沟。”

  “属下也觉得是,他们用土袋堆在盾车后,这就是一道土墙,火炮无法击穿,他们有了这道掩护,便可以在墙后驻守,夜间不用退回。”

  “建奴想在旅顺学大凌河那一招?”陈新疑惑道:“可是旅顺有港口,如果他们要围困,那么应该主攻老虎尾或黄金山,但是瞭望哨没有发现他们往那两个方向增派兵力。”

  刘破军稍稍一想就道:“或许建奴是建好土墙,依靠土墙的掩护日夜挖掘壕沟或坑道,就近攻击我们的防线,也可能待土墙建成后,再抽调兵力强攻老虎尾。”

  “对付挖洞和挖沟,以前有没有预案?”

  “军令司现场推演曾有参谋提出过挖掘地道,试验后发觉难度颇大,我们有近一丈的壕沟阻拦,他们的地道要深入一丈多,旅顺地下潮湿,渗水甚多,地道极易垮塌,兵员移动也甚为不便。即便如此,我们还是每隔数十步埋设一个听音缸,应当无忧。另外便是在地面用壕沟接近,这种方法更有效一些,不过我们的土墙是成排的锐角状,他们只要是前进,总有一面墙能打到沟里,届时加强对应方向的火力。”

  陈新点点头,建奴的反应比他想象的快,不过处于战争中的势力总是最能学习,他们遭遇红衣大炮守城后,便能在这个时代创造壕沟围城的战术,那么延伸出壕沟攻城战术也是情理之中。

  后金盾车阵全线停下,后面的包衣蚂蚁般往来,将那些预装的土袋尽数投到土墙上,还有前几日的那些盾车碎片,都成了这道盾车墙的材料。阿巴泰选的距离是离土墙七十步至八十步之间,这个距离上适合弓箭抛射,数量最多的弗朗机无法有效击穿盾车,也可见他们是动了一番脑筋。

  后金兵拼着损失大批的包衣,快速建筑好了一道不完整的土墙,但能有效掩护他的部队,尤其是能屏蔽威胁最大的登州野战炮。

  上万包衣在盾车后挖掘壕沟,挖出的泥土堆积到盾车后面,土墙一步步加固。登州的火炮逐渐停止射击,双方暂时都无法有效打击对方,激战后进入了对峙。

  陈新对刘破军问道:“我们下一步应对是什么。”

  “建奴为土墙阻挡,短时间内进攻无法持续,属下打算乘其土墙尚未稳固,调动两翼机动兵力,做出侧击的态势,吸引建奴聚集,我以火炮集中炮击之,杀伤其真夷精锐。尤其是西官山一侧,他们的盾车阵形过于平直,对侧翼掩护不足。”

  陈新赞同道:“甚好,他们的土墙还十分凌乱,两翼尤其缺乏掩护,必须拿人马出来抵挡,去执行吧,咱们要步骑混合。”

  刘破军派出塘马通知,两翼鼓号齐鸣,担任总预备队的骑兵临时出击,尤以西官山下的夹道为多,骑兵从靠海的土墙通道进入西官山和土墙间的夹道,这里是预留的出击阵地,在两两的火力夹击之下,后金兵如果不能夺取西官山,就无法攻击这里,但作为守军的反击集结地,却最为优良。

  黄金山下也有这样一个区域,比西官山下小一些,除了骑兵,还各有一个司的步兵,做出了出击的态势。

  因为西官山上的明军威胁,后金的盾车无法布满正面,两翼成为了他们的软肋,他们似乎想布成一个弧形,但西侧的打击十分猛烈,造成他们的盾车损失严重,此时只够布满正面,对右翼的防护十分空虚,到发现登州镇的集结后,西侧后金兵在土墙后集结了两千多人马,都是两白旗的军队。

  西官山上的一个木台上连续打着旗号,利用优良的视角给山下的登州军传递信号,刘破军用远镜看着旗号,口中一字一字念道:“一千马甲,七号地域。”

  陈新也在看,但他看不懂,说起来这还是他的主要功劳,当年王徵到登州的时候,他那本《远西奇器图说》里面有西洋的字母和发音,陈新临时起意,让刘民有弄了个拼音表,然后有了现在这个标准的旗语,虽然还在试验阶段,但用于短令已经显现出极大的优势。

  防线上所有面对的地域都有编号,瞭望哨每日都要拿着一份标号的地图训练,在没有标定物的情况下准确判断敌人位置,各炮位也对不同地域有炮规表,并经过试射校准,登州镇的准备远远比皇太极想象的还要完备,早已在他的认知之外。

  各个炮位都在调整自己的装药、角度和炮规,战线上短暂的寂静,而后金兵以为有了土墙的掩护,并不害怕明军火炮的打击。

  各个炮位报备的炮长三角旗举起,陈新身边红底黄边的炮兵指挥旗磨旗一周,左右挥动。寂静的明军阵线突然爆发,所有够得到的炮位都在射击,他们用最快的速度发射,达到每分钟三发的速度,上百发炮弹横扫列阵的两白旗外侧阵列,城墙上的红夷炮也对那个位置进行打击,两白旗的机动力量一片大乱,马甲步甲纷纷往土墙旁边躲避。

  刘破军对身旁的旗号手道:“给谭申传令,骑兵突击建奴右翼。”

  片刻后,七百多骑兵排着严整的队形,从登州左翼的出发地迅速进入战场,向着措手不及的两白旗人马冲击而去……

  第一百二十四章 谁为之牺牲

  夜幕降临,战场上的喊杀声逐渐停止,登州镇连续两次攻击侧翼,让后金兵的两翼土墙一度失守,原本看热闹的两黄旗不得不出兵牵制,也遭遇了火炮的打击,后金兵付出惨重代价,才稳定了战场态势,站稳脚跟的后金兵用土袋建起临时胸墙,呈弧形保护两翼。

  后金土墙后火光熊熊,成千上万的包衣身影在盾车墙后面忙碌,挖掘着夺炮的壕沟,并把那道土墙加高,监工的后金余丁动辄斩杀,不断有体力不支的包衣倒下,然后被余丁们斩首,脑袋被挑在高高的木杆上示众,逼迫这些疲惫不堪的包衣们不得停止。

  明军第一线的堠台居高临下,不时用弗朗机和火枪射击,攻击那些不慎暴露的后金兵。西官山上的红夷炮断断续续的发射,他们的额射程基本覆盖了西官山至旅顺南城的范围,自开战以来,这些铁炮各自发射了近两百发炮弹,达到使用寿命的三成。

  土墙内的登州军大多就地休息,络绎不绝的辅兵在运送补给,少量的小组在土墙外活动,提防后金兵夜袭。

  陈新和刘破军依然在北墙,面前建奴的土墙基本成形,他们暴虐的压迫产生很高的效率,土墙正在不断增高,他们的土墙也不完全封闭,留有很多的缺口,以方便军队出击。

  “大人,看样子他们想增加到比我们的土城还高。”

  陈新淡淡道:“但他们高不过堠台,只要堠台完备,他们就无法取得地利。”

  刘破军也道:“周围高点都在我们手上,西官山的威胁始终都在,无论他们如何修建土墙,也无法挡住西官山的炮击,驻守土墙的士兵无一刻不在威胁之下,属下已经抽调三门六磅红夷炮加强西官山。”

  “做得很好,西官山不必强调强度,保持持续的打击,让他们精神紧张。本官会继续向兵部要六磅炮,当年广东福建那一批近百门小红夷炮,应当还能调来不少。”

  刘破军答应了,他沉默了一会对陈新道:“属下想请大人在水城总制全局……”

  “你被建奴的决心吓住了?”

  “没有,属下不怕建奴,也不怕死,属下是辽东人,天启年辽东失陷,属下流落登州,被杨国栋抓去当劳役,后来是大人救了小人的命,小人今日能统领上万大军包围辽东最后一块土,死亦无憾,此次建奴决心坚定,登州可以没有属下,但不能没有大人。”

  刘破军说完就要跪下来,陈新一把扶住他,“军中无跪礼,我知道你担心建奴土墙高围,我军对射的伤亡会增加,不过我坚信他们打不下来旅顺,因为他们是不同于建奴的军队,他们是为自己作战,就如同你一样。”

  刘破军低着头不语,陈新知道他担心什么,实际上他自己心中也有些顾虑,后金以土墙对土墙,完全发挥了人力的优势,登州镇不可能跟他们比谁的土墙高。

  “破军你记住,无论他们土墙多高,建奴终归是要想打过来,那他们躲不过壕沟,你应该对你亲自督建的防线有信心,你现在要稳住心态完善防御,而不是担忧我的安危。比战术更重要的是意志,将为军胆,你以前一直做赞化的职务,要成为真正的将军,坚定的意志比灵光一闪更重要,你唯一比朱国斌、郑三虎他们差的,也就是这一点。”

  刘破军躬身道:“属下受教。”

  “夜间有什么其他安排?”

  “战斗工兵连突击中路。”

  “如何火力掩护?”

  “试制的飞彪铳(见作品相关)四门,归属战斗工兵连直辖,属下准备集中在一处,突击中路镶黄旗。”

  陈新转头看着刘破军,“详细点。”

  “午时末刻出击,全线炮击和佯攻牵制建奴,战斗工兵连三百五十人,配属三个分遣队,辅兵一百人,共四百五十人,预备投掷瓷蒺藜六百颗,小型震天雷一百颗。快打快走,由近卫营第一司负责接应。”

  “修改一点,增加三个分遣队,如果战斗工兵连的突袭效果不错,就扩大攻击范围,务必重创敌中路,尤其争取摧毁那几门小铜炮。建奴八旗体制各有归属,兵为将有,要打就要打痛一股,余者自然胆寒,其气势被夺,无论何法也难以战胜我登州镇。”

  ……

  战事稍平,陈新回到北墙下的驻地,代正刚、朱国斌、郑三虎都按时赶来报到,总结今日战况,并安排夜间和明日的主要行动。

  第一天的战果让他满意,后金大概付出了两千多包衣的代价,以后金的治疗能力,那些伤员是无法救活的,这些人力对后金也是极为重要的,除了这个最主要的损失,大概还有数百蒙古人和四百以上的真满洲,登州的火力优势十分明显。

  登州的人员伤亡三百余人,阵亡的只有一百,交换比达到了十比一,皇太极坚持不了多久,后面后金兵土墙成形后,将会有一个对峙期,作战的重心将转换为壕沟拉锯,从整个辽南战场来说,还有一场交通线的破袭战。

  陈新早已做好准备,沙船将会运载小分队登陆复州金州之间,这些分队由山地步兵试验连和特勤队组成,他们会在盖州至金州之间的广大地域活动。这数百人将牵制后金兵数千的兵力,会让皇太极握襟见肘。

  刘破军以军令司司长的角色部署了夜袭行动,陈新实际希望在各营增加参谋长的职位,第五营已经有了尝试。刘破军以前是他的副官,学习能力比那些元老强得多,忠诚也没有问题,是陈新重点培养的对象,这次旅顺之战也是乘机加强他的权威,让军令司的作用更强。

  刘破军布置完毕后,陈新叮嘱道:“后金兵修筑土墙是为了获得掩护,就近集结兵力,以后的战斗会随时爆发,每日任何时候都有危险,大家要调配好士兵的轮休,发挥防御优势养精蓄锐,各位自己也要注意利用时间休息,不会休息的将军不是好将军。”

  ……

  子时过后,后金阵线依然没有消停,包衣们依然在忙碌,土墙上不时飞出一根根的火把,远远的落在坑洞区,观察是否有明军的夜袭。登州阵线则一片安静,偶尔有一声枪响,不等后金兵反击就消失不见。

  陈新根本没有睡着,虽然他也十分疲惫,但脑袋中时刻想着是否有什么遗漏,该如何跟朝廷叫苦,如何把青州得到手中,如何发展河南的基地,如何应付金州的丢失,如何保护朱国斌,如何扩展登州的土地……

  他要应付的远远不是眼前的后金,但后金无疑是最重要的,虽然陈新告诉刘破军要坚定心志,但他自己也有些担忧,如果后金真的拼命,他们并不是没有机会。

  “等明日第一营的千总部到了,防守会更稳固。”陈新默默的想着。

  这时帐外海狗子在低声说话,“大人!”

  陈新躺着回道:“是不是夜袭时间要到了。”

  “是,大人是否要去城头督阵。”

  陈新立即坐起,疲惫不翼而飞,他是和衣睡觉,抓起帽子把鞓带一捆就到了帐门,然后从门口的木架上取了匕首和短铳,插进鞓带的对应位置就出门。

  海狗子一看陈新的样子忙道:“大人,铠甲还没穿。”

  陈新领头就往城头走,“穿什么铠甲,老子在旅顺城头,建奴弓箭火枪都射不过来,火炮又挡不住,就这样。”

  海狗子抓抓脑袋,想明白后跟在后面上了城墙。

  晚上正好多云,星月无光,城墙上没有点灯笼,借着其他各处的火光,陈新好不容易寻到刘破军的位置,那里聚集了中军的鼓号手,还有两门变令炮和两个放烟花的木具。

  陈新到刘破军旁边问道:“攻击的部队到位没有?”

  “还没有,先头工兵在拆除地雷引火器。”刘破军指了一下位置。

  陈新用远镜看过去,黑沉沉的什么都看不到。

  “子时初刻就有先头工兵出发,都是当时在这个进攻区域埋设地雷炮的兵,他们要把那些燧发机取掉,刚刚才回报已经取完,现在离出发还有一刻钟。”

  陈新点点头,“集结位置在哪里?”

  “就在北门内,靠西侧一边。”

  陈新从城楼内侧探头去看,到西侧的集结点,那里原来是第四营步兵千总部的营房,现在的营房前的空地上黑压压站满人,他们正在整队。这批战斗工兵大多是登州的矿工,大多身材强壮,矿工在这个时代是一个独特的群体,颇为类似纤夫,有一定的组织度,又长期处于艰苦的劳动环境,他们的意志普遍十分坚强,正是最好的兵源之一。

  借着营房门口的灯光,陈新能看到他们胸前挂着的喇叭枪,这种粗短的火铳一次能发射八颗铅弹,从放射状的枪口射出,有效杀伤距离只有十五步,最适合用于夜战和巷战,在登城时也是利器,除了喇叭枪以外,战斗工兵每人带两个磁蒺藜,就是戚家军用过的原始手雷,背上背着一把厚背腰刀,其中的伍长还有一把普通短枪。

  他们的这副打扮让陈新想起抗战的大刀队,训导官给他们简短动员后,士兵们低声吼叫,然后军官领队从城门出发。

  陈新目送着他们出城,模糊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黑暗中。

  ……

  子时末刻,两枚红色的烟花从旅顺北墙升起,安静的旅顺土墙防线如同火山爆发,所有的火炮和弗朗机同时开始轰击,绚烂得如同节日的焰火。旅顺全线响起噼噼啪啪的火枪射击声,四处火光闪耀。

  攻击位置两翼的旅顺土墙后,从地面往斜上方爆出四团的宏大火焰,发出天崩地裂般的轰鸣,那是战斗工兵连直属的飞彪铳,原始的臼炮,由工坊按陈新买回的《兵录·西洋火攻神器说》仿制,空径高达两尺,炮身约八尺,发射打磨过的大型石弹,炮身半埋于土中,这种铁炮炮壁厚重铸造艰难,登州镇合计就这几门,是攻城利器,缺点是射速低下,精度同样低下,粗糙打磨的石弹飞行极不规则,刘破军担心他们会飞到突击队头上,也不敢用它直接支援,而是朝攻击位置的两翼发射,扰乱两翼敌军,让他们无暇增援。

  各处的后金军都在慌张的布防,突然爆发的轰鸣让他们无法判断登州镇的意图,黑暗更让他们不适应。

  攻击位置距离后金土墙三十步的地方,跃起成群的身影,身后亮起一串火把,陈新从远镜中看到战斗工兵迅速的突进,土墙上出现一批后金弓手,后金的土墙尚不完善,他们无法在斜坡上借力射箭,只能冒险站上坡顶,后方掩护的分遣队排枪齐射,将第一批弓手大部打翻。

  手执短火炬的工兵借着这一轮火枪掩护,冲到后金的土墙下,将手中的瓷蒺藜点燃,一排排的原始手雷抛入土墙后,里面一阵惊叫,顷刻后土墙后火光连片,全身如刺猬般的磁蒺藜分裂为大大小小的磁片,横扫土墙背面。

  明军的攻击位置有三个缺口,工兵朝那里扔出了密集的磁蒺藜,然后是一批火把,乘着爆炸后的混乱从通道一拥而入,喇叭枪的爆响连连响起,后面的工兵一路跟着进入,往后金兵密集处投放瓷蒺藜,然后是分遣队,中路镶黄旗的位置一片混战,喇叭枪在这种近距离的夜战中大展神威,迅猛的打击造成了土墙后后金兵和包衣的崩溃,工兵迅速顺着土墙朝两翼冲击,喇叭枪发射完就挥舞大刀,与抵抗的建奴血战厮杀,分遣队则朝土墙后的纵深推进,打击驻守那里的乌真超哈,他们攻击勇猛,射击完不装填弹药,直接用刺刀冲击乌真超哈,这些奴隶兵在夜战中不堪一击,他们猝不及防下连火绳都无法点燃,短短时间就被打散,黑夜中自相践踏死伤无数。

  陈新在旅顺城头看着那边闪动的火光,耳中听着后金兵的惨叫,精神竟然放松下来,枪炮声竟然如此悦耳,战争在此刻似乎是一种享受。

  ……

  夜袭持续了一刻钟,后金兵总算明确了方向,调动了人马反扑中路,战斗工兵连顺利摧毁了两门山寨野战炮,不等后金反扑到来,就和分遣队一起退出土墙,匆忙中还砍走近百颗脑袋,能找到的己方伤员也都带走。

  这次攻击如疾风暴雨一般,充分利用后金军土墙防御不完善的缺点,给与阿巴泰的镶黄旗人马致命一击,驻守的后金兵被惊扰了一夜,精神高度紧张,第二日都没有发动有效攻势。

  陈新看完攻击后,莫名的压力顿消,刘破军也突然感觉信心无比坚定,似乎连登州镇自己也是刚刚认清自己的战力。陈新连夜巡视负伤的士兵,一直兴奋到天亮,然后神态从容的接见了昨晚夜袭的战斗工兵和分遣队,这些淳朴的士兵满身血污泥土,但士气如虹。一次夜袭或许只杀伤了数百人,但带来的精神鼓舞远远超过那些杀伤。

  陈新折腾了半个上午才回帐休息,倒床上就入睡,待陈新被副官叫醒时,登州调来的第一营第一总已经到达,随队来的还有黄思德和聂洪。他红着眼睛起床,先叫来黄思德,布置旅顺战役的宣传。

  黄思德照例一通不着边际的马屁,然后递过来一份文书,“大人,这是训导司和宣教局的旅顺会战宣传方案,已在执行。”

  陈新疲倦的接过来,“思德你简要说说。”

  “这次宣传,在内用评书、演出队、宣教官鼓动,军报为辅,对外则军报为主,军报中加了不少演义小说连载,在各处颇受欢迎,属下在登莱各处免费派送,各处港口亦是,各个港口进货商家甚多,那些水手伙计不识字,却可免费领走,拿去各处却能售卖赚钱,如此传播很广,定能将我登州镇独抗建奴的功绩传遍大明,振奋天下百姓的军心民心,建立我登州镇无敌之形象。”

  “做得很好,这是另外一条战线,一点印刷费不会亏本,如今登州各地如何?”

  “群情激奋,职业校的学生都要求参军来旅顺效力,连那些屯堡识字班的人也是如此。唯有……唯有那文登大学堂,还有各种其他声音。”

  “哦,什么声音?”

  “有人说制器亦是为大军出力,不能人人去打仗,总要有人来做军备,这也算有些道理,偏生还有人说武夫便该打仗,除此别无它用。”

  陈新摇摇头,“哪个派别的?”

  “理学系的。”

  “陈廷栋说的?”

  “不是,陈廷栋还与那些人打起来,他说那些人是斯文败类。”

  陈新点点头,“所以学理学的人里面,不见得人人都糊涂,同一本书,能学出来百样人,除书本本身之外,如何解读那些模棱两可的文字,才是根本。”

  “属下觉得,应该把那些人驱逐出大学堂。”

  “不必,有点不同声音无妨,只要他们不上街撺掇百姓,在学堂中闹闹影响更小,那里面的学生都有知识,辨别能力远远超过百姓。”

  黄思德掏出一份军报,“大人,这是最新一期军报,内容尚不完整,属下这次来,也是要收集一些英勇事迹,另外便是,还缺一个头条。”

  此时外边的军歌唱响,陈新突然道:“我来写。”

  黄思德大喜过望,陈新很少自己动笔,因为他文采实在一般。

  陈新提着笔,眼前闪过一个个曾经熟悉又陌生的淳朴面孔,大概是他每次战后巡视军营时所见的士兵,陈新不记得他们的名字,见到他们之时,很多都在弥留之际,心中依然保留着某种最质朴的愿望。“陈大人一定会光复辽东。”是袁谷生说的。

  陈新脸上突然出现一点笑容,自己此刻,就该只是一个军人,不是政客,心中的那个结,似乎也解开了,他用毛笔飞快的写起来。

  “国土,祖宗留于我辈之土地,生民斯土。辽东沦陷十载,人民为建奴之奴婢,任之斩杀如猪狗,惨绝人寰。建奴犹觊觎于藩篱之外,怀狼子之心南望神州,至今辽东只存旅顺一块土,故奴酋虽十万之众,新不敢言退。我登州镇,以堂堂威武之师,守我祖宗之土,护我同胞之民,此天下煌煌正义,何敢惜命。山河破碎家国危亡之际,我辈军人不为之牺牲,谁为之牺牲……”

  第一百二十五章 损人

  北山山脚,皇太极拿着手上的喇叭枪,脸色十分难看,他手中的这种枪是早上搜寻到的,来自一名被弓箭射死的登州兵,还抓获了几名登州伤员,可惜的是俘获并不算多。

  与戚家军的夜营规矩一样,后金的夜营要求各守信地,不得脱离防线,收到主帅明确命令才能出击。而昨晚的情况不同于平时,那道土墙在白日遭遇了明军突袭,各部耽搁时间较多,晚上并未形成稳固的防御,被明军抓住机会夜袭,明军顺着土墙内侧突进,给后金兵造成极大的混乱,周围人马也面临明军的佯攻,没有赶来救援,使得纵深的乌真超哈也遭受明军追击,他们的三门新制野战炮被击毁两门。

  中路的镶黄旗和乌真超哈都遭遇重创,阿巴泰五百多甲兵死伤一百五十人,蒙古人和包衣乱窜之下被敌我双方杀死三百多,那支刚刚补充完的乌真超哈四处逃散,很多士兵互相踩踏而造成死伤,甚至有部分在早上才找回来,最终损失两百余人。

  造成这种溃败的重要凶器,就是眼前这种粗短的喇叭枪,其长度只有两尺左右,从明军身上带的纸包弹看来,一次发射八颗小铅弹或四颗大铅弹,夜晚视线不清,大多都是近战,遭遇这种枪的攻击几乎无法逃脱,一枪打中两三个人也是可能的。

  皇太极不问可知,这是近战利器,他心中最担忧的,是登州还有多少秘密武器,昨日的夜袭让后金各部士气低落。皇太极知道严重性,一早连军议都没有开,先叫来阿巴泰了解情况。

  皇太极知道新败之后不宜逼迫,所以今日他没有召集议政大臣会议,而是将阿巴泰招来,仔细询问战况,陪同询问的还有索尼和高鸿中等人。

  “七贝勒,说说昨晚你的布置。”

  皇太极的语调听不出喜怒,阿巴泰却能感觉到那种漠视,他的嫡系损失惨重,以他的地位,然后的补充全要看皇太极的脸色,所以他的地位已经降低了。

  “回大汗,奴才在通道后方部下弓手一百人,着甲兵一百人,后方有乌真超哈马总兵所领汉兵五百人,奴才原以为万无一失,但那登州兵突然扔出那种瓷弹,其与震天雷又不相同,全身皆是粗瓷锐头,最远甚至到二十步凌空炸开,近处尚有那种竹篮万人敌,路口被敌投入尤多,阵中白烟蔽眼,人马一时慌乱,其后成群登州兵用此大枪冲阵,一枪可顶数箭之功,轮番施放之下便……”

  皇太极皱着眉头,阿巴泰也是打老仗的,部署不见错误,对付一般明军绝无问题,就算是见过的登州火枪,也足以对付,哪知道突然出来这么一伙全部拿短枪仍瓷弹的人。

  “他们的有种投石炮亦甚难对付,其大石弹高飞跌落,能击土墙之后,但凡被砸中,绝无存活,白日亦不时打上几炮……”

  他刚说到这里,旅顺那边就一阵闷雷般的炮声,皇太极转头看去,能见到几个小黑点从旅顺土墙后升起,然后重重砸在后金土墙周围,发出沉闷的落地声。其中一枚刚好打在土墙上,那段土墙土屑纷飞,几乎被打塌下去一截,另有两枚打在土墙后,引起周围后金兵四处逃窜。

  “带朕去看看抓获的登州兵。”皇太极站起来道。

  阿巴泰连忙引路,带着皇太极来到不远处的镶黄旗军营,这里靠着北面山地,西官山的火炮打不到他们,可以就近给阿巴泰自己的人马提供休整。

  皇太极在周围的戈什哈簇拥下进入营区,里面的空地上倒满包衣,他们没有帐篷,就这样露天睡觉,一些帐篷中传出这阵惨叫声,是些受伤的镶黄旗士兵。

  皇太极见惯杀戮,根本不为所动,跟着阿巴泰来到一个帐篷中,里面有三名士兵,都是昨晚被俘的,其中一人被弓箭射中了腿,另外两个则是躯干受伤,阿巴泰也没有给他们包扎,任他们自身自灭。

  戈什哈搬来一张椅子,皇太极坐下后,几名正黄旗的巴牙喇上去架起地上的伤兵,把他们的脑袋抓起来,仰脸面对着皇太极,那名腿受伤的士兵脸上明显露出了恐惧。

  “不要伤着他们。”皇太极温和的说道,“去搬几张椅子来,让他们坐着说话。”

  “狗鞑子!”其中一个负伤的登州兵摇晃着睁开眼,勉强抬起头吐了一口唾沫,唾沫才到半路就无力的落下。

  一个健壮的白甲兵抽刀就要砍杀,皇太极挥手止住他,不以为意的对那登州兵问道:“朕乃后金大汗,你等受那陈新蒙蔽,对我大金颇多造谣中伤,朕不责怪于你,日后你等自知大金如何,前些时日亦俘获有登州士卒,其中愿投我大金者亦不在少数。”

  “狗鞑子,原来你就是黄台吉,你在辽东杀死我们那许多汉民,你还抢了唐小小,杀了杨刚一家,还有好多好多人。”

  “唐小小?”黄台吉头上一堆问号,万没想到那士兵会说出这么一个名字来,他哪里知道是来自一台戏曲,但也没有在意,他杀过的汉人确实不少。

  “俺死也不能让你去登州,俺也不会投你,俺死了家中有陈大人养着,你别想,老子是矿工,陈大人说俺们是最凶的兵,老子确实比你们建奴的兵要凶……”

  那士兵唠唠叨叨,声音低沉,全是骂建奴的,皇太极看到他腹部的刀伤,对旁边的索尼点点头,索尼一声令下,几个凶悍的戈什哈冲过去用刀鞘猛劈那登州兵的四肢,将他的四肢骨骼尽数打断,那士兵摊在地上,发出低沉的哀嚎,隔一会又开始念念有词。

  那个强壮的白甲凑过去,听到他还在骂,怒喝一声挥刀将他脑袋砍掉,鲜血流满一地,皇太极转头看着另外两人,“愚顽不冥者,朕也不怕多杀几个,愿给朕做事的,朕立即给你等抬旗……”

  “俺抬你妈的旗,狗鞑子。”另外那个腹部受伤的登州兵丝毫没有被吓住,他脸色潮红气息不匀的骂道“你一起砍了老子,老子有儿子报仇。”

  皇太极对那白甲一点头,第二个登州兵身首分离,然后他转向最后一个登州兵,那个士兵只是腿部负伤,他此时全身筛糠一般抖动着。

  “把这位壮士扶起来,客气些。”皇太极语气又变得温和。

  那登州兵偷眼看看周围的金兵,断断续续的说道,“谢,多谢这,大人。”

  “狗奴才,叫主子!”那白甲兵又怒喝着。

  皇太极低声喝住他,“鳌拜退下,这位壮士新来,不知这些规矩情有可原,不可让人误解我大金为蛮横之辈。”

  那登州兵额头沁出一颗颗的汗珠,等着皇太极的发问。

  皇太极细细打量了一下,眼前这士兵不过十七八岁,皮肤黝黑,“这位小壮士是何姓名,在登州镇作的何职?”

  “小,小人何长久,是登州镇第三营的分遣队,昨日调到第四营防御夜袭,不慎伤了腿,冒,冒犯了大人,小人,小人没有杀人。”

  皇太极挥手道:“打仗就是来杀人的,各为其主而已,我不追究。你这个分遣队可是用那种带刺刀的自生火枪?”

  “是,我们登州……那登州镇称为燧发枪。”

  皇太极看看旁边的高鸿中,两人听到他称谓的改变,知道此人已经被吓住,要招降是很容易的。他们前面几次作战也俘获了一些登州兵,有哨骑有长矛兵,也有火枪手,其中有五六人投降,登州的基本编制他大致清楚,其中的分遣队他很有兴趣,从复州和身弥岛作战来看,这个分遣队运用灵活,这次活捉的这人十分及时。

  皇太极暂时也不表态,接过戈什哈手中的喇叭枪继续追问道:“这个枪你们叫做什么?”

  “喇叭枪,属下也是来旅顺才见到,只有战斗工兵用这种枪。”

  “哦,他们叫战斗工兵?都干些什么?”皇太极也是第一次听到工兵这个词,明代并无专业的工兵,实际上连陈新也没有,因为他暂时没有大范围的追击作战,不需要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基本就是辅兵承担所有劳动。

  那个何长久也并不清楚,他迟疑着道:“小人也不懂,但他们里面有些人专管布设地雷炮,大部分人就是用这个枪和瓷作的小震天雷。”

  高鸿中低声对皇太极道:“大汗,看起来是专管破城的营伍。”

  皇太极微微点头,高鸿中继续道:“这登州镇最不同于寻常明国兵马之处,就是火器求精不求多,求简不求繁,往日明国兵马所用火器名目繁多,却无一堪用,这登州镇却就是那数种,使用起来极为便捷,即便旅顺新出两三种,总数亦不多,此中似乎颇有讲究,不过奴才一时也说不上来。”

  皇太极叹口气道:“这个讲究,其实你方才已经说了,他们不同用处的人马用不同的武备,所以分遣队的火枪带着刺刀,而长矛阵没有,这个战斗工兵就更是如此,不过其人数定然不多。”

  他说完后闭目沉思了一会,他通过最近获得的战场情报,能大致勾勒出陈新军队的构成,有鸳鸯阵、长矛、火炮、骑兵混合,这个战斗工兵是个少量编制的队伍,只用于破城、夜袭等特定作战。似乎这个火器、编制、训练中的道道很多,那些士兵只能反映出一个个片面,皇太极还无法把陈新的军事规划形成整体概念。

  那个何长久看这个鞑子不说话,更加的紧张起来,诚惶诚恐的等了半响,皇太极突然抬头问道:“那个唐小小是谁?朕至少听过三个登州士卒为她辱骂于朕,为何他们都识得此女子?”

  何长久呆呆回道:“是个宣传队表演的戏目,叫做<乱世鸳鸯>。”

  高鸿中奇怪的问道:“里面讲的是什么?”

  何长久犹豫了一番才道:“那唐小小是个辽东女子,临成亲被后金大汗……抢了,全家也被大汗杀了,他们找了一个人演大汗,是以人人皆以为大汗杀了唐小小。”

  高鸿中和皇太极都呆了一下,高鸿中怒道:“这陈新委实可恶。”

  皇太极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跟着变成了哈哈大笑,好久才停住,他站起来对高鸿中耳语几句,然后往帐外走去,后面的高鸿中过去跟何长久说起来,“你若愿给大汗效力,大汗准你抬旗入正黄旗,赏牛三头包衣五人,女子由你挑选三人……”

  皇太极在帐外停下,对面的西官山上一声炮响,整个西侧土墙都在它的威胁下,很多士兵做出躲避动作,紧接着那些飞彪铳也齐射了一次,皇太极知道这是种骚扰战术,旅顺比大凌河难打得多,后金兵在土墙后也很难有安全感。

  “传令给各旗,今日只派包衣挖壕,另以弓手零散射箭,不必密集,但亦不得断绝。各旗要防备万全,土墙各通道一律挖断,上搭木板通行,夜间撤去木板……”

  巴牙喇奔赴各旗传令后,皇太极看着旅顺轻轻摇头,“这陈新到底是个啥人,这么损的招数都能想出来。”

  第一百二十六章 鼹鼠

  “……我辈军人不为之牺牲,谁为之牺牲,马革裹尸,死得其所,成功成仁,春秋写义。有我军人浩气长存,则中华气运不绝……”

  刘民有低声念完,看着面前的吴有道,“这个是陈大人写的?”

  “是,黄思德要求书坊尽快印出来,在登莱各处免费发放,还要求商社随货带往外地。”

  “会不会是找的枪手写的?”

  “大人明鉴,黄思德从来不找士兵写。”

  刘民有摆摆手,“我说的不是那种枪手。”

  吴有道好奇的看着他,不知是什么枪手。

  刘民有也懒得解释,自己低声道:“这家伙看样子真打算跟皇太极拼命。”

  吴有道听不清楚,对刘民有继续说道:“陈大人还要调兵,董渔过来要求按人数增加粮草补给基数。”

  “调近卫营?他旅顺巴掌大块地方,能装得下么这么多人马?”

  “谁说不是,不过好歹有两座城池,里面没有民户,土墙内亦能驻守人马,还是能装下的,比当年宁远好多了,五里城周装进去三四万人。除了近卫第二司运走,还要调即墨千总部赴登州待命。”

  刘民有拿着笔算了一下,他用的是阿拉伯数字计算,吴有道看得一头雾水,片刻后刘民有抬头道:“叫工商司想想办法,看能不能从那些商人那里暂借一些。还要抽几条商社的船,最近商社的船队都抽光了,周来福来抱怨过没有?”

  “抱怨过,他意思似乎想把今年的考绩调低,如今船只都抽调了,以往承诺我们运输的,如今都得由客人自己找船来运,交货耽搁不少,运费也得从原来的货款里面出。”

  刘民有无奈的叹口气,他今年的财务计划又要收到战争影响,今年从福建那边购买了十多条船,还是补不上运送东江本色的缺口,陈新也想了些办法,连租用登州水营船只的事情都做了。

  他们自己在威海的船厂已经搬迁到靖海卫,现在能制造鸟船,但造船的木材还需要从南方贩来,外购的渠道主要是福建和清江船厂,清江的船主要是漕船和平底沙船,福建则是福船样式,左昌昊还曾经帮忙从广东找了几个船匠,广船用来做战船也是比较优良的,但他们的板材要求则更高。

  刘民有皱着眉头想了一会,以现在这个运力,以前只运烟草还行,如果要运棉布,那就差太远了,抬头对吴有道说道:“在军报上加一条广告。”

  “广告?”

  “就是广而告之的意思,就说四海商社运力不足,欢迎外地船商来承运,另外你给屯务司和工商司发通告,商人或是沿海屯堡愿意办船厂的,写申请上来,从中挑选三个地方建船厂,我们派人去帮忙指导,只要船只质量合格,咱们一律都收,船厂由我们负责安全。”

  吴有道连忙记下,他迟疑道:“这船厂说难也不难,要是简陋点的,沙滩上挖个坑都能造,未必要那些商人搀和进来。”

  “这事让他们试试,全靠自己来做,路子也未必多,只要我们答应采购,那些商人自己会想法子,总归是在登莱地盘上就好。以后摊子大了,别想着所有钱都自己赚,特别是纺织起来,后面的染色、裁剪、制衣、运输之类,咱们都要放手给民间商人来做,条件合适的屯堡可以自己合资组织小型商社,专精其中某一项便可。咱们自己只要控制住纺纱织布、机械制造两个大项。”

  吴有道一时理解不了,他的想法是赚钱的都由自己来做。刘民有也不跟他多说,问了几句就打发他离开,片刻后就有助理来通报,说是徐元华过来拜见。

  徐元华还带着一个头发花白的高大男子,刘民有也见过,只是想不起来名字,徐元华坐了之后对刘民有介绍道:“大人,以前的肖鹤龄去了纺织厂,这位是新来的商业处副处长陈敬丹,他是平度人,后来在登州做些生意,被孔有德乱兵祸害后,他就投到咱们登州镇,一向做事稳妥,是这次补上来的。”

  陈敬丹按登州礼节拱手,看着比较沉稳,负责商业的人都是特意选的有过经商经历的人,处事上都比其他各个司的显得从容些。工商司也是人员经常变动的,文登识字班出来的人很少有这方面经验,徐元华为了把事情做好,经常会招收一些商铺学徒或小商人。

  刘民有想起自己曾批过这个人事任命,客气的跟他点点头,勉励了他两句,然后徐元华就让陈敬丹开始汇报,陈敬丹翻开自己的册子,对刘民有道:“大人上次让工商司了解染坊情形,徐大人特意派遣小人随船去了一趟南直隶,商社的路子里面,有三户大商家经营着染料生意,属下大致了解一下,成本可以分为以下几种……”

  ……

  半个时辰后,徐元华带着陈敬丹出来,他一边走一边对陈敬丹道:“老陈你方才说得有条有理,刘大人最后告诉我说对你的报告满意,你要多加把力,如今商社到处活动,要把棉纺弄到商社去,全靠刘大人顶着,咱们做得好才能把棉纺留在工商司,你以前做过船运、商铺,商业上十分精通,多用些脑筋,把这事做起来,日后你的前景也更好些。”

  陈敬丹头发花白,皮肤却不差,脸色也比较红润,看得出他以前生活不错,如今进了工商司,里面的经商老手不多,靠着多年经验爬升很快,工资也很高。

  “属下明白,多谢徐大人关照。”陈敬丹恭敬的回应着。

  两人一边走一边谈,他们的住宅都在城外,此时接近午饭时间,他们也不回公事房,一路往家回去。

  在路口别过后,陈敬丹埋头回家,他的屋子在东门外,不带花园的三进大员,也是登州变乱时候空出来的,他在门口减缓了脚步,似乎回家也并不轻松。门子看到他回来,连忙来迎接他,陈敬丹摇摇手,自己进了三进,却没有去正屋吃饭,而是去了旁边的厢房,那间厢房的窗户上挂着一挂竹帘。

  他在门口犹豫一下,然后有节奏的敲了几下。

  “进来!”里面传出一个男子声音。

  陈敬丹推开虚掩的房门,里面光线阴暗,外边明亮的光线把他自己的身影投射在地上,形成一个影子。

  陈敬丹缓缓走入,然后掩上了门。

  里面阴暗处走出一个戴着帽子的人影,他走到陈敬丹面前抬起头,赫然便是那抚顺驸马李永芳。

  “今日那登州镇有何要事?”

  “那团练总兵刘民有,要买些染料……”

  “陈一敬,你在本官面前,就不要耍这些花样,当年你跟武长春做的那些事,足够你凌迟几次,若是还想首鼠两端,你自己想明白后果没有?”

  陈敬丹冷冷抬眼打量眼前的李永芳,他就是当年和武长春一起向辽东传递情报的平度商人陈一敬,不过他见机不妙跑得快,免了那凌迟之苦,躲避于登州多年,隐姓埋名的做一些小生意,躲过了风头之后,他以为应该可以平静的渡过余生。

  谁知道李永芳会亲自来登州,李永芳在牛庄和海州多次亲自接收情报,对陈一敬十分熟悉,在登州竟然认出了陈一敬,得知他现在身份后,便亲自上门要挟,已经从他这里套走不少情报,而且胃口越来越大,甚至要求他去军令司偷窃文件。

  陈敬丹心中闪动着无数念头,眼前这个李永芳早已年迈,还有一些毛病,体力十分虚弱,但这么一个虚弱老头,现在却让自己陷于极度危险的境地。真实身份一旦泄露,朝廷会凌迟他,登州镇也会对付他,甚至可能建奴也会对付他。这些都是世上最强大的力量,尤其是登州镇的情报局,陈一敬是在工商司上班,地位也不低,情报局和商社的事情多少都有听说过,那些人的手段只会比朝廷更凶狠。

  陈一敬摸着袖子中的匕首柄,他当年敢做这些事情,手上也是有功夫的,要杀死李永芳问题不大,但李永芳这样地位的人,肯定不会是一个人来登州。

  李永芳感觉也很敏锐,他冷冷对视着这个高大的陈一敬,“本官既然敢一个人寻到你家来,也有其他后手对付你,你也别想着能逃,我已在你附近布下眼线,除非你舍得丢下你全家老小,那老夫真要赞你一声豪杰。”

  陈一敬在袖中松开匕首柄,拱手对李永芳道:“李大人言重了,小人这条命当年就是卖给大人的,如今多活了这些年,也是赚了。小人只是有一事想不明白,李大人来登州这许久,难道看不出来,只要过得数年,天下没人是登州镇的对手,李大人就没想过换个台子唱戏?何苦在一棵树上吊死。”

  李永芳微微一笑,“无论这登州镇强不强,跟老夫都不相干,本官当年降于老汗,就已是断了退路。老夫老了,最多不过数年光阴,就当给儿孙争点前途,否则何需来这登州虎狼之穴。”

  陈一敬摇摇头,“李大人原来也想得明白。”

  李永芳知道陈一敬还是怕了他,转身找了一把椅子坐了,对陈一敬道:“想明白了就好,现在告诉老夫那些我想知道的。”

  “民事部今日来函,要求工商司帮忙征调商船,要多运输一批粮草去旅顺,正兵营第三千总部已调往校场,就是说第一总剩下一个司会马上调走,另外有一批从江南运来的粮食,存在威海卫的仓库,准备用来收买东江镇……”

  第一百二十七章 巢穴

  李永芳从陈一敬的侧门离开,陈一敬并未来送他,一个不了解任何底细的仆人来关门,李永芳在头上戴好一顶瓜拉帽,边缘拉得很低,把耳鬓的头发遮住。

  他外面穿着一件常见的道袍样式外套,来到大街后弓着身子,把头稍稍埋低,打起一个算命的幌子,活脱脱一个游方道士,这样的人进出人家之时,也不易被外人怀疑。

  这一片现在是登州城外的高档生活区,很多登州镇的官吏住在这边,徐元华、吴有道这种级别的,则在北边一条街,大部分登州民政的官员也在那里。

  李永芳混在人流中,往北边那条街瞥了一眼,街口有民政的保卫队站岗,小摊贩和游方道士都进不去,据陈一敬所说,这些住宅大多是登州之乱时被孔有德灭了门的,登州镇来了之后占下来,只给蓬莱县衙交了很少一点税,然后就变成登州镇的资产了。

  按照李永芳来这里半年的打探,陈新对于属下不太干涉私生活,在物质方面比较优待,但仅限于银钱房屋,从来没有人能用士兵当奴仆,登州镇允许官员雇佣仆人,却绝对不许蓄养家奴,陈一敬现在府上也只是雇佣着两个仆人和两个丫鬟。

  李永芳在街口看到了接应的人,一个装作担郎,一个装作茶客,李永芳从他们面前经过,确定他们看到自己后,往进城的大道而去。

  担郎最先起身,跟在李永芳身后,茶客观察了片刻,看到没有可疑人员后,才随在后面。三人前后走着,从春生门入城,在密分桥之前往南转,这里巷道密集,在登州之乱的时候损失比较小,民居颇为完整。

  李永芳似乎对地形十分熟悉,径自钻入一条小巷,这个巷子平日少有人过,担郎就停在巷口,刚好挡住道路,李永芳在拐弯处换好衣服后,咳嗽一声通知那担郎,然后从另外一边的巷口走出。

  此时他已经换了一个模样,头上戴着方帽,身上穿着青衿,看着就是个缙绅模样的人,这样的人在城内很多,不是商人就是生员,并不惹眼。

  他在南城东拐西拐,来到了南门附近的朝天门大街附近,从后面的巷子来到一个两进的院子的后门。

  院子前面是一个卖炭的店铺,就在朝天门大街上,后面则是这个两进的院子,李永芳在门上有节奏的敲着,门里没有任何耽搁,几乎是立刻就开门,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一张凶悍的面孔,是李永芳多年的家丁,李永芳走进院中,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每次出去都有风险,因为他的头发还没有长起来,而他不能长期装和尚,再等一个月天气冷些之后,戴帽子就更常见,或许会安全些。

  他没有去门市,直接进了二进的正屋,那家丁头子跟着走进来,给他倒了茶,对李永芳低声道:“主子一去就去了两日,奴才心里焦急得很。”

  李永芳顾不得茶水还烫,迫不及待的抿了一口,然后才抬头道:“李恳你是怎地回事,都说了不要叫主子,也不要说奴才,日后记着了,不要因这些小事丢了性命。”

  那家丁头子应了,这时从店铺过来一个商人模样的人,也对那家丁李恳道:“李东家提醒得好,这登州镇不比其他地方,他们的情报局比东厂和锦衣卫强,连京师也有他们的人,去年京师就被端了两处地方,便是那些人还用老法子,在各处茶楼酒肆散播些谣言,归途就被人盯上,两个地方隔天就被人端了,十多个人只逃出了两人,听他们说袭击的人中大部分是山东口音,没准就是这登州镇情报局的,如今咱们到了他们的老窝,更要时时小心。”

  李永芳躺在椅子上,眯着眼说道:“老蒋还是明事理,李恳你刚来此处不久,要多听老蒋的。”

  李永芳口中的老蒋原本是驻京师的,李永芳刚来的时候派他来打前站,一手创立了这个据点,此人从天启年间就在京师活动,换了无数个名字,现在的假名姓蒋,李永芳也就称呼他老蒋。

  接着李永芳就把自己这边获得的情报说了一番,然后对两人道:“你们都说说,看看咱们有没有能下手的?”

  老蒋躬身道:“小人先说说,小人安排了两人进入登州镇,一人是京师带来的袁老头,他在民事部那边找了个清扫大街的事情,小人让他每日收集登州镇扔掉的垃圾纸张,带回来拼凑之后能看出不少东西。另外让两人去投了屯堡,两人都在昌邑,昨日送信回来,写了些屯兵操练的事情。方才李东家所说,登州镇又要往旅顺派兵,大概是一个千总的人马,加上前几日调走的右协一个总,那就是两个千总两千多人,此时还需要尽快通知大汗,以防他错估登州军力。”

  李永芳想起这个传信,也觉得十分头痛,如今文登和登州水师查得严,私下贸易还有,但门槛提高了很多,不是有大背景的人,一旦被抓住就船货两空,人还得被抓到巡抚衙门审问。而这些有背景的人里面,愿意传信的根本没有,李永芳也不敢暴露身份。

  上次是靠着老蒋买了三条小船,派自己的人在夜间偷渡,三个人只到了一个,总算把陈新去剿匪的情报及时送到。

  老蒋看李永芳表情,知道他担心此事,低声对李永芳道:“东家,小人觉得可以另外找一条传信的路,宁远的商家经常往来于登州,主要买些卷烟和南货,若是能帮小人弄到些卷烟的货源,那往宁远的路就通了。这次却不需如此,因大汗就在旅顺,我们买些渔船,还是派两三人去送信,直接在旅顺西边上岸便可。”

  李永芳叮嘱道:“跟宁远的商家,银钱要讲讲价,不要让他们觉得咱们不在乎,从而因此起疑,另外千万不要用咱们在宁远的坐桩,他们待的年生久了,辽镇的人实际都知道,不要用他们,免得被人顺着查到咱们头上。”

  老蒋答应道:“属下记着了,派去的人直接走喀喇沁,进了朵颜就有熟识的部落,取到马去沈阳只要三四日。”

  李恳冷冷问道:“文登香销路甚好,登州本地小烟贩都经常拿不到货,你到何处能拿到如此多货给宁远?”

  “那还是得着落在陈一敬身上,他是工商司的人,文登香的烟厂就在他们管辖中。”

  李永芳点点头,“这事下一次才能说,暂时不要对陈一敬逼迫过甚,让他一步步越走越深才是正道,到时不但要他的货源,还要让他想法找到文登香的方子,听说登州今年还通过皮岛收购朝鲜烟草,另外靖海还有直航朝鲜的货船,大宗里面也有烟草,只要我大金得了这方子,蒙古那边的货路定能抢过来,比这登州方便得多,用烟就能换马,何乐而不为。”

  李恳佩服的道:“还是东家想得远,小人只懂砍杀,方才说威海有粮食,要不要小人去一趟,烧了那些粮食?”

  李永芳和老蒋同时摇头,其中的老蒋道:“千万不要去文登,文登如今几乎都是军户屯堡,保甲严密,各个路口反复盘查,除了海路去威海和靖海之外,其他地方极难活动,威海防卫尤其严密,以前的老屯户大多搬迁去了文登和登州,如今其已改为军港,你一个外乡口音走过去,别说烧仓库,连港都进不了。”

  李恳呆呆道:“那小人做些什么?既然登州防备甚严,小人可去登莱其他地方破坏。”

  李永芳直起身子,“登莱这边,最松的反而就是这总兵驻地登州,连莱州也比不得,因此地商贸频繁,往来人等自然复杂,且此地朝廷官衙众多,登州镇无法一手遮天,那些平度州的乡间地方,你这样的一去,没准就有人来审问你,一个应付不好,便得把你自己搭进去。”

  “小人不会出卖东家的!”

  李永芳挥挥手,“知道知道,不过有句话没错,小心驶得万年船,做咱们这事的更是如此,想想武长春的下场,你们当知小心无大错,咱们在登州一定要低调,以前在京师、关宁用的那些下三滥的法子,都不要在这里用了,无甚用处还易暴露自己。咱们首要的,是把登州的情形报给大汗参详,然后才是破坏,这事得确保万全才能做,李恳你暂时就留在登州,负责往来联络便可,尤其是这处地方附近,要布好逃离的线路,还有掩护此处的地方。”

  老蒋低声道:“东家,此事都安排好了,此处往东南,已购下一处院子,也是两进的,中间隔着街道,小人用脚大致丈量一下,隔着约二十步,小人会从此处的正房打地道往那处,在那边备好更换衣物。一旦此处有事,我等可以从正屋撤走,另外铺子斜对面,往北三十步租了一个小的廊房,用来监视街道有无异常人等,那里摆的是书画摊。”

  “安排甚为妥当,但老夫还是有些担忧,这个地方地势狭小,周围巷子就两个口,一堵上就出不去,咱们还得另外寻地方,最好是买下来,省得那些麻烦……”

  “东家。”老蒋轻轻打断他,“附近房价涨得厉害,三层门市的临街院子都在三百两以上了。”

  “这么贵?”李永芳惊了一下,京师的寻常铺子也没有这么贵。

  老蒋轻轻点头,李永芳喃喃道:“那你这次回去,还得请大汗多给些银钱。”

  这时侧门上传来敲门声,李永芳呼地站起,直到听清楚了节奏,才松一口气道:“李恳去开门。”

  开始掩护的那个担郎很快进来,他拿着一份军报,“大人,这是登州最新出的军报,刚刚售卖第一批,小人去抢到一份,据上面说,他们在旅顺一天杀死两三千大金的人马,还活捉了镶白旗的巴克山。”

  “巴克山?”李永芳惊道,他连忙拿过军报看起来,上面还有巴克山的简单介绍,以及王廷试对此人的职务安排,是在正兵营当一个把总。显然陈新已经跟王廷试沟通好了,将这人作为一面招牌,就如同李永芳对后金的效果,同时也要断巴克山的退路。

  “你们谁见过巴克山?”李永芳对周围的人问道。

  李恳指指自己,李永芳自然也是见过的,但单单一个巴克山其实不算什么。主要是他作为后金的牌子,经常去招降之类的,所以露面的时间很多,刘兴祚手下有很多就认识他,而这些人有不少投靠了陈新,这才是他感觉在登州不安全的原因。

  “老蒋。”李永芳看完后才沉声道:“去找新的地方,无论大小,但必须满足我说过的条件,以后传递消息,只安排在此处,新买的地方,只能这里这几人知道。大伙出门时候,带上毒药在身边,死了就死了,省得受那登州情报局的折磨。”

  老蒋低声应了,屋中其他人都等着李永芳说些军报上的消息,李永芳顺着军报一路看,首页是陈新的那篇文章,对李永芳这种人当然没有任何感觉,然后是一串胜利,人头多少缴获多少,杀伤多少,都是对后金军不利的战况。

  李永芳想起陈一敬说过的话,听说最近那个刘民有主要精力都在棉花上面,李永芳实在不知棉花有啥搞头,但越是搞不懂越是觉得不对劲。如今登州镇就如同一头不断膨胀的怪兽,给李永芳的震撼很像当年突然崛起的后金军,再过得几年真的很难说。军报上虽然可能有吹牛的成分,但旅顺肯定不会好打。

  “李恳,你把军报一并送往牛庄,你亲自去,看大汗要求咱们在登州如何襄助,尽快赶回来。”

  “明白了。”李恳收了军报其他的情报,由老蒋带着去了外面安排。

  “但愿大汗能攻克旅顺,也不知今日打得如何了。”李永芳在心中祈祷着。

  第一百二十八章 攻心战

  几声沉闷的落地声传来,黄善从壕沟里面探头去看了看,然后把锄头靠在壕沟壁上,坐下呼呼的喘气。他所在的位置是在敌对双方土墙的中间,他们正在用壕沟往登州镇接近。

  他们挖了几天的壕沟,损失也是很大的,他们开始也不懂如何挖掘,结果直直的对过去,白天就被登州兵的火枪打得呆不住人,于是他们不停改进,晚间又横着挖,渐渐找到点方法,就是晚间直进,白天横向,马上就要接近拦马沟。

  不过进度并不快,如果一旦觉得快了,牛录额真反而要让他们停下,免得成了登州镇重点打击的部分。这几日登州镇继续进行零散的破袭,反击都集中在镶黄旗的位置,那种投石弹不定时发射,阿巴泰已经损失过半,但其他位置如果太过接近,也会遭到对方的猛烈打击,所以他们这个牛录也找到了诀窍,就是不要当出头鸟。

  黄善对旁边监工的张忠旗道:“主子,再往前面挖的话,登州兵在拦马沟里面就能扔瓷雷过来了。”

  “老子知道。”张忠旗朝着后面看了一眼,那里的主土墙已经高达一丈五尺,超过了对面登州镇的土墙,不过对射起来的时候,他们在七十步只能抛射,而对方能直射,打起来没有什么优势。而对方的炮兵十分活跃,他们对面就有一个对方的堠台,上面有几门弗朗机,只要有谁不小心露了身形,对面就要打上几炮,被几两的铁弹打中也是很恐怖的,张忠旗亲眼看过一个本村的人被打掉半个身子。他还是第一次觉得弗朗机如此可怕,上一次遇到张春那个车阵的时候,也没觉得弗朗机的叫声这么恐怖。

  “脑袋放机灵点。”张忠旗对黄善道,“要是攻破这旅顺,额真大人没准给你抬旗啥的,你主子我就是这样来的。”

  “谢主子抬举,小人一定努力。”黄善殷勤的给张忠旗拍打着身上的泥土,又摸出葫芦给张忠旗喝水。

  对面登州战线突然响起一个叫喊声,一听就是个大嗓门,说的是汉语,虽然听着有些闷,但声音却传得远。

  “挖壕沟的汉人兄弟们,别给鞑子卖命了,再往前挖一段,就往拦马沟里面跑,看到有树白旗的地方就趴在地上,等着咱们的汉人士兵来接收,过来了堂堂正正做人,有吃有穿,到了登州能分地,日后光复辽东,每家还有一百亩……”

  “黄善,别听他们瞎话,咱们这脑袋剃过的,一个就管五十两,过去了一准被他们砍了脑袋,这登州镇没一个好东西。”

  外面的声音继续喊着,“登州镇陈大人公告,只要主动投降的,登州镇绝不砍头,这里有复州之战俘获的几个汉人兄弟,他们如今在旅顺当辅兵,这次表现优异,日后前景大好,我让他们来给大伙说说。”

  张忠旗呲道:“假的,不要信……”

  一个大嗓门响起,“各位包衣兄弟,兄弟我是正蓝旗的白有屋,前日才逃到登州镇的,这边有白面蒸饼,还有文登香抽着,兵爷都好得没话说,想想你们在建奴那里过的啥日子,就是猪狗不如,要是能杀个建奴的脑袋过来,一次奖励一百两,在登州立马分地……”

  张忠旗顿时语塞,这个白有屋就是他们牛录的包衣,前几日早上点人,突然不见了,还以为是被炮打没了,结果是逃去了那边。张忠旗还是第一次碰到如此打仗,虽然壕沟里面包衣都不说话,但张忠旗能敏锐的感觉到他们心态上的变化,尤其是杀建奴人头奖励一百两银子,立即就让壕沟中监工的弓手紧张起来,他们的手全都在顺刀的刀柄上。

  对面喊话的人一个接一个,有复州之战被俘的,也有金州之战被俘的,全部都是包衣,一个个有名有姓,张忠旗大部分不认识,但最开始那个白有屋是绝没有假的,张忠旗听到那声音确实是他。这些人对后金兵破口大骂,把他们亲友妻儿的悲惨遭遇都说了一遍,大多是真实的,这些人到后来边哭边骂,连张忠旗也想起不少往事。

  最后上来的更让张忠旗几乎掉了下巴,镶白旗的巴克山,曾经的镶白旗巴牙喇氂额真,那是张忠旗无限仰望的存在,居然也投降了登州。他用夷语和蒙语反复叫喊,张忠旗只能听懂少许,大概是撺掇当年被建州征服的叶赫等部落的夷丁,把当年建州本部屠杀这些部落的事情又翻出来说。

  后金阵线静悄悄的,只有些拨什库、巴牙喇在喝骂,不过骂得很没有营养,壕沟里面监工的另外几个弓手凶狠的环视着包衣,那些包衣神态各异。张忠旗也有些害怕,那些有妻儿在辽东的包衣还好,最怕就是黄善这种,光棍一个无牵无挂,万一真是发个狠,难保不作出铤而走险的事情来。他想到这里,往弓手那边靠了靠。

  “呸,狗东西不要脸,大汗对他那么好,他居然去投了尼堪。”黄善对着那边骂道,“主子,奴才恨不得去把他全家斩杀了。”

  张忠旗狠狠道:“何需你去,过得两日大汗就会派人斩杀他全家。”

  黄善义愤填膺,“主子,奴才觉得该把他全家都抓来旅顺,当着那巴克山的面杀了。也好警告那些墙头草。”

  张忠旗赞许的拍拍黄善,“好好干,就算旅顺打不破,日后去关内总是能立功的,抬旗了也能过好日子,不要信那登州镇的瞎话。”

  “奴才绝对不信,奴才只听主子您的。”黄善坚定的道。

  他刚说完,中路又是一声炮响,黄善抬眼望去,一枚石弹腾空而起,往镶黄旗的阵地落去。

  ……

  噗一声,一个镶黄旗的余丁被两尺直径的石弹重重压入土中,上半身完全被石弹遮盖,下面流出浆糊状的红色混合物。

  周围的包衣一片惊叫哭喊,其中一个包衣突然跳起来,发疯一般跑上土墙顶端,直立着向对面大喊大叫,对面一通排枪声音,包衣全身一抖,仰天倒在土墙上,对面兀自不停,周围的弗朗机乒乒乓乓朝那士兵的尸身连放,尸体周围土屑乱飞,火枪兵也打了两轮,直到那包衣再没有动静才停止。

  “主子,打不得了,这登州镇咬着咱们不放,全线就数咱们这里打得最狠,奴才的牛录只剩三十个甲兵了,昨晚跑了两个包衣,临走砍了一个余丁的脑袋,今日还在那边土墙炫耀,那余丁的哥哥连杀三个包衣,这……如此下去,不用打就死光了,那登州镇歹毒啊。”

  一个牛录额真守着阿巴泰哭诉,阿巴泰脸色铁青,他营伍的镶黄旗旗色就像吸铁石,那登州镇盯着不放,每日最强的反击都在这里,却放着旁边的两白旗不理会。他的六个牛录五百多甲兵余丁,现在只剩下两百多,牛录额真都被打死两个,手下各个牛录都叫苦连天,而周围的其他牛录似乎也吓怕了,挖沟的进度绝不超过镶黄旗,阿巴泰感觉自己完全是在和登州镇单挑。

  他丢下那个牛录额真,回到自己的掩护所,这里贴近土墙,就在壕沟里面扩建的,上面用拆解的盾车粗木加固了两层,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战的防炮掩体。这股后金兵在对方射石弹和夜间贴近扔瓷雷的威胁下,发明出了千奇百怪的掩体,连壕沟侧面的防炮洞都出来了,可以蹲下两个人。要是陈新站在这里,必定要感叹一声人民群众的创造力。

  “这他妈打什么仗。”阿巴泰将桌上的瓷碗狠狠扔在地上,皇太极既不给他补充人力,也不把他撤下去,要是再顶个几天,自己的六个牛录就剩不下多少兵了。

  头顶上传来一通火枪声,然后就是一片杂乱的脚步,那是乌真超哈乘着炮火停止上去打枪,旁边的另一牛录额真额尔登布移过来,他也是忧愁满面,“主子,刚刚才挖到拦马沟,咱们的人去了一半,包衣也少了一半多,这今年回去可如何过。”

  阿巴泰阴沉着脸没有说话,额尔登布把其他人赶走,然后打着火折子,给阿巴泰点上一支文登香。阿巴泰吸着烟,脑袋中一阵晕晕的感觉,似乎压力暂时减小了不少。这种文登香是朝鲜走私来的,在后金折算下来是四十文一包,皇太极多次斥责这些大臣,说他们玩物丧志,但民间销量依然很大,特别是到了战场,士兵精神压力极大,能搞到一支烟都不容易,负责运送粮草的各旗余丁都在私下贩卖,每次运粮过来都要夹带一些,价格高到了两钱银子一包。

  阿巴泰知道这玩意就是对面产的,不知道他们的价格是多少,听说连投降的包衣都能抽到,就隔着这么一条壕沟,价格天差地别。他有时甚至想跑到土墙上朝对面问一句。

  “你当老子想顶着,今日还去找老八来着,他还是不准退下,只说是各旗都没退,两黄旗先退会授人以柄。”

  “咱们这两黄旗当得……”额尔登布摇着头,“入口、大凌河、察哈尔三战,咱们各旗也损失了不少,大汗几时给咱们补过,他反倒是不停建新的牛录,旧的两白旗不过三十一个牛录,改成两黄旗到现在,已是六十一个牛录,他说是各旗要均等,不停给他心腹建牛录,二三十户也是一牛录,然后再往里面补丁口,咱们这六个牛录是只出不进,奴才听说鄂尔赛几人,如今都不听主子的,只听那豪格的……”

  “别说了。”阿巴泰打断他道,“不打点东西出来,大汗不会放咱们走。这事拖不得,你火药要到没有,祝世胤怎么说,他到底给不给火药?”

  “他说是火药催办不易,要大汗点头才行。”

  阿巴泰呼地站起,嘭一掌拍在小桌上,面前的简陋桌面被拍得几乎散架,“一个汉狗都敢跟老子推三阻四,他在哪里?”

  “就在后面不远,他让他的包衣挖了专门的坑洞躲炮。”

  “带路!”阿巴泰压着怒火,两人带着戈什哈直往乌真超哈的位置过去,门口又两个乌真超哈站岗,看到额尔登布就要来拦着,额尔登布上去两脚蹬翻,阿巴泰径自走进那个阴暗的坑道。

  里面烟雾弥漫,也是在抽文登香,祝世胤一看是阿巴泰,笑眯眯的站起来,抽出一支烟正要递过去,呛一声刀鞘响,一把顺刀就架在了他颈子上。

  “七,七贝勒,这,这是怎么说的……”

  “给不给火药?”

  祝世胤苦着脸道:“给,奴才马上就给。”

  “让人搬到老子土墙那里。”

  “奴才这就叫人去搬。”祝世胤吓得两脚发抖,“七贝勒还要什么?”

  “给老子调两百个汉兵,把你们的鸟铳铅字装一万颗,每袋装二十颗,每袋混上五两火药。每袋再给老子配一根火绳。”

  “七贝勒你要做火雷弹?但那火绳用不得鸟铳的,鸟铳火绳是唯恐其快,火雷弹是唯恐其慢,全然不同的。”

  阿巴泰把刀锋抬起,轻轻拍拍祝世胤的脸,“老子不管你怎么做,今日晚间我就要合用的火雷弹,不然就先砍了你脑袋。”

  第一百二十九章 骂战

  “你来骂,你先骂黄台吉跟阿巴亥有染,然后被老奴发现,他便铤而走险下毒害死了努尔哈赤。”

  “大人,有染是啥意思?”

  “就是睡觉。”黄思德不耐烦的道。

  那发问的是个吴坚忠带来的夷丁,以前是叶赫人,在后金灭叶赫的时候部落被斩杀惨重,后来成了刘兴祚的心腹。他会说夷语,一向在莱州训练基地的蓝队,帮助新兵熟悉后金战术,为了保证效果,他被要求连外貌和打扮都没改,辫子也留着,寻常没有战友一起是不敢出门的。这次被黄思德抽调来旅顺,搞这个莫名其妙的宣传战。

  他抓抓脑袋上的头盔,“黄大人,跟阿巴亥睡觉的是代善。”

  “少废话,让你说黄台吉就是黄台吉。”黄思德不由分说,他原来就从情报局得到过不少后金资料,吴坚忠是刘兴祚的心腹,后金那些龌龊事情大多都听说过,这次投降的巴克山也算是高层,乱七八糟的事情一说,黄思德就连夜赶制了一个骂战的大纲,用来分化后金真夷,至少也让他们士气低落。

  “害死老奴之后,黄台吉又看上阿敏家的小妾……”

  “那叫福晋。”

  “爱啥啥,反正就是阿敏的小老婆,所以把阿敏借故幽闭了,然后下一个会看上阿巴泰的福晋,这次把阿巴泰顶在前面,就是这样来的……咦?”

  黄思德嘴巴张着,那夷丁也好奇的看着他,“看上啥?”

  “后面这个就是骂多尔衮的。”黄思德干咳了一声,他昨晚把大纲给陈新审批,原以为陈新不会写意见,结果刚刚看到陈新修改了一下,竟然写着多尔衮看上皇太极的小老婆,准备学黄台吉的法子,害死黄台吉之后占下这个小妾,连名字都写了,叫做布木布泰,黄思德可从来不记这些无关紧要的名字,他不知陈新如何记得。

  “嗯,黄台吉娶的博尔济吉特女人里面,一个姑姑,两个侄女,都是科尔沁来的,天命十年嫁过来那个,就叫布木布泰。多尔衮就是看上她,骂完多尔衮,你再骂豪格,嗯,是多尔衮看上豪格的大妃,也是科尔沁的,啧啧,这个莽古思该叫豪格啥好呢……”

  黄思德絮絮叨叨半天,连他自己也没完全弄明白,还好那个蓝队的夷丁多少知道,不停的自己脑补,等到终于弄明白后,他举起一个木头喇叭,马上开始骂起来,这一番骂起来,东拉西扯的给后金贵族乱扯关系。

  他用夷语骂完又用蒙语骂,然后是汉语,他就是这点最厉害,叶赫人大多都说蒙语,而他对夷语和汉语也很熟,属于复合型人才。

  那夷丁用汉语开骂,到后面脱开稿子大骂,从代善骂起,一直骂到多尔衮,只有最小的多铎没有材料,后金那边是镶黄旗阵线,里面怒吼连连,飞出无数轻箭,夷丁和黄思德都躲在土城的胸墙后面,上面有悬户遮挡,两边卫兵又加了两块防盾,从胸墙的缺口伸出喇叭继续大骂。

  登州镇土墙后阵阵哄笑,那夷丁越骂越起劲,一边添油加醋,黄思德在旁边眉飞色舞,感觉效果比他想象的还好。

  土墙上站起十多个后金兵,他们怒吼着往登州阵线冲来,土墙上下两重火枪手排枪连放,弗朗机也加入进来,十多个后金兵被密集的枪弹打倒,最后一个后金兵冲入拦马沟尾端,脚下突然冒出一团火光,两腿被一枚地雷炮炸断,倒在地上大声惨叫,壕沟对面的火枪兵一乱乱射,那后金兵全身布满弹孔,挣扎片刻后死了,而登州镇并不停止,旁边一门四磅炮对着那些前面倒下的后金兵一枚散弹,将那些哼哼的声音全部中断。

  就在后金兵冲击的过程中,那夷丁还在滔滔不绝,等到夷丁骂完,登州土墙后一片叫好喝彩,那夷丁团团作揖,然后取下自己的椰瓢就要喝水,黄思德一把拉着他下了土墙,进到后面的草厂后哈哈大笑,“干得不错,嗯,走。”

  那夷丁惊奇道:“走哪里去?”

  “这里是镶黄旗,骂完了咱们去骂镶白旗,对,就骂多尔衮,这个稿子要改一改,改成多尔衮和阿巴亥……”

  “黄大人,阿巴亥是多尔衮亲妈,这过了吧。”

  “哦,那就不提这个,就骂他看上布木布泰,这里要多骂一会,刚才骂短了。”

  夷丁方才骂得口干舌燥,好不容易找到个空子,喝了一口水道:“还要骂几个旗?”

  “全骂啊,咱们从西边正白旗骂起,一直骂到镶蓝旗结束……”

  夷丁:“……”

  ……

  “多尔衮三兄弟,手握两百旗人马,对黄台吉阳奉阴违,尤其是多尔衮,在旗中欺压哥哥阿济格,又看上布木布泰,每次黄台吉出猎,多尔衮就跟在其旁偷窥,心怀不轨……”

  镶白旗的土墙后面,不断传来对面的叫骂声,多铎正好也在多尔衮这里,他听得两眼冒火,猛地站起道:“十四哥,我带兵冲出去,定要把那人抓出来碎尸万段。”

  多尔衮连忙拉住他,脸色平和的继续听,过了片刻终于笑出来。

  多铎怒道:“十四哥,你还笑得出来。”

  多尔衮摇摇头,“这陈新真有趣,这种谎话都编得出来,他是要引咱们去冲呢,刚才你的旗不就被引出去七八个,你真要带兵冲,那就中了他的计了。”

  “难不成咱们就让他们这么胡说?”

  “咱们也骂,找几个嗓门大的来。”

  ……

  “陈新铁岭人,在铁岭一贯作恶多端为祸乡里,我大金得铁岭后,陈新卖身投靠佟额附,依然恶习不改,打着额附名头奸淫女子,乡人激愤,额附正要逮拿,其伙同另一恶棍刘民有逃窜,凡登州镇汉兵,将此二人逮拿送我大金者,奖猪一头、狗三只、铜板一枚……”

  十多个会汉语的余丁一起大喊,多铎听得眉花眼笑,“十四哥,这才叫还击。”

  多尔衮哼哼一笑,他们对陈新身份收集到的信息就这么多,知道是辽东铁岭逃进关的,他们既无法核实也没人去怀疑,不然为何陈新每次跟后金打仗就像打了鸡血。所以编的谣言也就以此为依据。

  多尔衮笑道:“你别整天想着还击,你看阿巴泰被打得那样,如今大军损失数千人,才刚刚到拦马沟,打下土墙得多少人?土墙后面还有土墙,又是多少人?”

  “十四哥你说的我都知道,反正我就跟你一道,阿济格整天嚷着要打,就让他打去。”

  多尔衮眯着眼道:“阿济格嚷着打,你看他几时打了,每日晚间搞得锣鼓喧天,派的兵不到一百人,还有一半是包衣,上去踩几个雷就退了,回去到老八那里邀功罢了,今日你的粮草送到没有?”

  “到了,都是自己人送的,路上碰到几个雷炮,打烂几辆车而已,登州镇那些留在复州的游兵也是无力了。”

  “下面牛录就没叫苦?”

  “怎地不叫,都是村里面征来的,大军一出处处要粮,各户都要征,私下粮价都到五两一石了,再打还要涨。”

  多尔衮沉默片刻,眼下这样打法就是消耗,去年大凌河大家就吃过亏,打下来后只得了一群包衣,物资上补贴很少,好在后来打察哈尔赚了,各旗才缓过来一口气。辽南这个地方鸟不拉屎,复州过来百里无人烟,旅顺周围连草都没有,只有各个山头有些没烧完的树,做盾车还得从山上砍来,辛辛苦苦运到山下做好,累死的包衣都好几百,纯粹是亏本买卖。

  多铎在一边叹道:“你说,要是二哥那时候别把复州剿这么干净,咱们总还能打到些吃食,如今全部得从辽中运,二哥也真是。”

  “不剿干净也不会留给咱们,陈新一来还不早拉走了,现在我们这么顿兵城下,我是担心粮道有个好歹,大军在此不宜久留,不知那边东江镇出来没有?”

  “刚才索尼过来,听他说黄龙没动,皮岛的东江兵到了铁山,石城、长山、鹿岛的倒是上岸了,尚可喜和毛承禄折腾得最起劲,跟我们黄骨岛堡的人打了一仗,被我们砍了一百个人。”

  “我们的死了多少?”

  多铎象是得意一般,“镶蓝旗死了二十多,都是甲兵,尚可喜和毛承禄比原来长进了,听说刀枪盔甲都有个样子,不像原来。”

  多尔衮皱着眉头,“东江兵这么起劲,是不是那陈新承诺他们什么好处?孔有德不是说他能联络两人,让他们不出兵吗?”

  “那汉狗的话不可靠,就会拍老八和岳托的马屁,这次乌真超哈都顶上去,天佑军反而缩在后面。”

  多铎突然压低声音,“我一直派人在铁山盯着海上,下午回报说,登州今日来了一批船,看着像又运兵了,如今土墙重重,也不知旅顺到底多少兵。”

  “别猜了,咱们守稳侧翼,不要让登州镇偷袭就好,看老八的样子,一时不打算撤军,阿巴泰那样的坑洞,咱们也得挖两个。”

  ……

  “布木布泰……咳咳”

  入夜后,战线变得漆黑,双方依然不时扔出火把,拦马沟内偶尔有人影晃动,双方斥候在靠近各自防线的地方活动,警惕对方的夜袭。

  那夷丁已经从清亮嗓音变成公鹅嗓子,黄思德带着他从正白旗又骂回了镶黄旗,黄思德也想换人,但除了他没人会后金的语言,巴克山还属于监控对象,不能经常去调动,还是只有逼着这夷丁继续。

  “也看上多尔衮,准备等着黄台吉一死,就和多尔衮一起对付豪格,然后把她那个小娃娃福临弄成大汗,拜多尔衮为父……”

  正说到这里,外边呯一声枪响,无数喊杀声突然响起。黄思德一个哆嗦,连滚带爬的滚下了土墙。

  第一百三十章 手雷战

  “夜袭!”夷丁马上一把抽出腰刀,跟旁边的黄思德往土墙下面滚去,登州镇的土墙上马上点起十多支火把,往喊杀的方向远远抛出,防线上的一门四磅炮首先开火,七十多枚散弹暴雨般撒向前方,借着炮口的火光,前方显出分散的后金兵身影。

  他们并不点火,而是用重箭不停射击土墙,登州第一轮火器射击完,后面的通道和土墙上涌出大批的身影,他们拿着火把,嚎叫着冲向登州防线。

  土墙后的军官连声喝令,成排的长矛兵站起,担任夜间预备队的分遣队从西侧赶来,准备填补阵线,第二重土墙后升起一道红色烟火,向中段的指挥朱国斌标明位置。

  登州的火枪兵早有经验,他们并未全体齐射,而是轮流开火,黄思德没有夜战经验,对着那些火枪看,片刻后眼前就全被残留的亮斑覆盖。头上噗噗乱响,嗖嗖的落下密集的轻箭如雨点一般,黄思德躲在草厂中呼呼喘气,他参加过很多战役,但每次都是躲在后面看热闹,直接处于前线还是第一次,那夷丁对黄思德道:“大人你往后躲躲。”

  “不,不。”黄思德声音打战,“本,本官就在这里看我登,登州镇勇士……”

  他还未说完,旁边四门飞彪铳先后射击,半埋的炮声带动着地面隆隆震动,黄思德脑袋一阵眩晕,口干舌燥的说不下去。

  “轰”一声爆响,土墙前方一团耀眼的火光,接着就是接连几声爆响,冲在前面的后金兵踏响了地雷,一片鬼哭狼嚎,登州兵不断发布口令,后金土墙上鸟铳声不绝,各种各样的声音混合在一起。

  原本在土墙下面待命的辅兵也冲上土墙,用戴着厚厚皮手套手抓起腰带中的铁蒺藜往外面乱扔,另外一些则往外不停扔火把,堆在拦马沟中的两堆柴火被引燃,火光中后金兵的身影看得稍稍清楚些。

  拦马沟中人影晃动,前面的后金兵有如无头苍蝇,在拦马沟中乱窜,不时被引发的地雷炮炸上天,后面的后金兵却十分灵活,他们拿着火把,利用拦马沟的弧度往前接近,利用前面那些慌乱的士兵躲避射击。

  拦马沟中惨叫连天,火把光四处晃动着,在黑色的夜幕中留下一道道明亮的痕迹,前面乱跑的后金兵们几乎将地雷炮全部踩完,后面的后金兵紧跟在后,手中扔出冒着火星的袋子。

  嘭嘭几团闪光在旅顺土墙上爆响,周围的登州兵惨叫着倒下,黄思德脑袋中被轰得嗡嗡直响,他感觉手臂上一麻,头脑一片空白,两手两脚都抖得厉害,连站立也站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前方呼的一声响,一个雷弹掉在草厂中,上面的火星还在闪动,黄思德指着那雷弹喊不出来,只能不停的“啊!啊!”,旁边的夷丁大喝一声冲过去,把那雷弹提起就往土墙外面扔回去,外面跟着又扔回来,那雷弹居然还没炸,夷丁也不懂踩熄引线,就是按照惯性思维,又把它扔出去,终于在墙外轰一声炸了。

  旅顺守备队的士兵也开始用瓷雷还击,受过训练的投弹兵臂力发达,瓷雷如同下雨一般,带着火星的雷弹往来穿梭,在土墙上下爆炸,登州兵占据优势,周围的弗朗机和火枪也同时提供火力支援,那些后金兵不断被打翻在地,点燃的雷弹落在面前爆炸,这些临时赶制的引线极度不可靠,有些燃烧极快,还没扔就炸了。

  有些则慢得让心心焦,在土墙上飞几个来回都没炸,双方如同在玩击鼓传花的死亡游戏,瓷雷和后金土雷连连炸开,最多的时候有五六个爆响,声震整个旅顺,双方的士兵都赶紧起来,远远的观望这场中间位置的盛大烟火。

  黄思德还在这场前所未有的手雷大战的战线,他打仗一贯躲在后面,却无意间参加了明金之间第一次手雷战,而且正好连卫兵都正好不在。

  这样的对抗中,登州镇同样损失不小,土墙上已经倒满受伤的火枪兵,土墙后面待命的长矛兵也有不少损失,他们队形密集,只要有火雷扔到合适位置,基本就能炸到人。

  增援的分遣队赶到土墙,对前方连续齐射,守备队投射瓷雷,战斗工兵进入土墙下面的胸墙,用喇叭枪射击所有移动的人影,后金的手雷很多无法扔出,反而炸到周围的自己人,这些后金兵还遭受周围堠台和野战炮的夹击,他们的士气终于崩溃,往自己的防线落荒而逃。

  黄思德此时才缓过气,他拍拍前面那个背影,那夷丁方才一直用身体护着他,让黄思德颇为感动,那夷丁连忙转过来扶着黄思德,“总训导官大人,小人扶您回城内歇息。”

  “不,不,训导官此时就是要安抚士兵,让他们这个,不要慌乱。”黄思德此时突然昂首挺胸,亢奋的站起来到处走动,用最高的音量赞扬那些士兵,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这里。

  只过了片刻后,朱国斌就匆匆赶到,他带着一群参谋和军官,驻守这一段的连长拿着一个缴获的火雷,几人围着在一起商议,黄思德也凑过去。

  只听那连长正说着,“属下方才看了,里面约有十多颗鸟铳子,还有几两火药,引绳做得不太好。”

  朱国斌问道:“伤亡多不多?”

  “大多是受伤,有十几个被铅子打中脑袋的死了,后金兵扔雷十分混乱,开始一批准一些,后面的有大半炸到了自己。”

  朱国斌狠狠道:“建奴偷袭失利,镶黄旗损失必定不少,战斗工兵派一百人,另外配属两个分遣队,马上展开反击。”

  “朱大人安排得好,刚才本官一直都在,看到那建奴确实损失惨重,反击正是时候。”黄思德大喊一声,内容没有什么营养,不过让这些军官都知道自己在场。

  朱国斌对他淡淡点头,几个军官立即离开去组织,旅顺土墙后的火堆点起,辅兵和救护兵往来搬运着伤员,战斗工兵的几个小队在壕沟上搭上木板,进入了黑沉沉的拦马沟,反击随时开始。

  黄思德也达到了目的,以前代正刚、朱国斌总说他胆子小,认为他是溜须拍马之辈,一打仗就躲后面,这次总归叫他们看到自己在前线,他准备马上回城里休息,他今晚遭受了严重的心理创伤,需要回去搞一下心理修复。

  他在第二道土墙前面遇到了陈新,陈新听到密集的爆炸声,半夜赶来视察战场,黄思德顾不得回去,连忙迎过来,添油加醋的讲述方才的激战。

  陈新听了勉励的拍拍黄思德左臂,突然感觉不对,拿到眼前借着火光一看,“思德,你是不是负伤了?”

  “负伤?”黄思德在左臂上一摸,啊呀一声大叫后晕了过去。

  ……

  一刻钟后,对面的镶黄旗土墙又爆发一轮夜战,这两轮作战使用了大量爆炸物,成千上万的士兵被惊醒,双方的军官都督促着士兵加强警戒,镶黄旗那里火光连闪,显得战斗十分激烈。

  登州战斗工兵的攻击只持续了半刻钟,他们也没有越过后金壕沟,简单攻击一番后撤了回去。

  阿巴泰在土墙后面三十步,旁边一个火把光映在他脸上,看不出喜怒来。这个距离在喇叭枪射程外,又在弓箭直射之内,而且土墙能很好的遮蔽对面土墙的火力,是后金兵总结出来最适合活动的区域。

  额尔登布看着阿巴泰低声道:“主子,这一战动静颇大,怕是全旅顺的人都听到了。”

  “不然我用火药干啥,光凭咱们这六个牛录,无论如何打不进去,不过动静足够的话,我也就好跟老八开口,明天总该让咱们撤下去,孔有德那狗才一直未动,各旗都有怨言,顶下咱们是应有之意。”

  额尔登布叹口气,“听到都奇怪,咱们居然也有如此一天,要靠这种法子保命。”

  阿巴泰淡淡道:“今晚进攻也非一无所获,咱们开始的那一轮,扔进去不少火雷,登州兵反击猛烈,后面的人惊慌之下才乱了套路,能够扔出去的都不多,看起来这个什么战斗工兵不好练,用咱们的甲兵去太过浪费丁口。”

  “可以用余丁,扔火雷比射箭强,特别是大凌河和旅顺这种地方。”

  阿巴泰低声说道:“今晚打了之后,咱们这六个牛录不用想火雷还是射箭,能保住自己的牛录不被人吞下就不错了。”

  额尔登布知道这个主子的难处,其他贝勒互相有矛盾,但是他们面对阿巴泰的时候却似乎是一个阵营,就是因为阿巴泰是庶出,大伙天然的就小看他,把他当成贝勒中的二等公民,这次打仗也是如此,最凶恶的仗都在阿巴泰这里,周围无一人施以援手。

  阿巴泰长长叹口气,额尔登布小心的劝道:“主子不要忧心,奴才一辈子跟着主子走,咱们六个牛录抱成团,别人吞不下。”

  阿巴泰低声道:“眼前这登州镇,已成我大金大敌,不要看他们的喇叭枪、自生火、火炮这些东西,只要看其号令统一,调动迅速策应有力,显然各部军令畅通,将士绝无私心,全军是为一体,光凭这一点就不是我等能比。现在老子就敢说,旅顺绝对打不下来,能否对付这陈新,就看老八那个离间计是否管用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后方

  “兵部报旅顺战况激烈,建奴的大军仅在旅顺便多达十余万人,南四卫尚有驻守人马上万,运粮辅兵数万,总数已逾十五万,围攻旅顺已十余日,土城高逾城墙,据王廷试回报,建奴红夷炮多达四五十门,尚有小铜炮、大将军、弗朗机等各项数百,旅顺箭雨横空炮子如雨,登州镇战意昂扬不畏强敌,杀死杀伤建奴数千,但登州正兵营、左右协亦损失严重,太子少傅登州总兵陈新请增拨红夷炮、铠甲、弗朗机等合计三千二百件,军饷、粮草、火药、火箭、铁料、硝磺若干,另请调辽镇和天津水师过三岔攻袭牛庄、海州,牵制建奴人马。”

  紫禁城的平台上,皇帝正在和内阁议事,今日来的有周延儒、温体仁、闵洪学、徐光启、梁廷栋等人,还是温体仁一派占多数。

  干瘦的温体仁低声说道:“皇上,陈新已誓死保卫旅顺,声言宁死也绝不弃守辽东最后一片土,只要守住旅顺,我大明人心大振,臣请皇上征调边军入援,一战扭转辽东之局。”

  梁廷栋说完后,递上一份登州的军报,崇祯好奇的接过,看完陈新写的那个头条,稍有些激动的连连点头,他看完对梁廷栋道:“陈少傅前几日上的奏疏,亦是如此写的,誓与旅顺共存亡,其实朕……”

  崇祯突然停住,各位议事的大臣都静静等着,看皇帝到底是在犹豫什么。

  “其实朕不愿陈总兵非要与建奴鱼死网破,但旅顺亦不能不守。”崇祯闭闭眼睛,睁开后盯着梁廷栋道:“此事要着急办理,户部、工部皆要通力协作,若有人推诿拖延,梁爱卿可随时来宫中面陈,朕绝不轻饶。陈新才在河南生擒紫金梁,斩杀流寇过万,献俘阙下都来不及,转眼就又回旅顺抵抗建奴,连喘气亦不得,总不能天下的仗都让陈新去打,铁打的人也熬不住。”

  梁廷栋道:“臣明白,也知陈总兵的难处,物资会尽量筹措,但这边军……实在是无处抽调,陕西三边和固原要防备虎墩兔和套寇,路程也太远了一些,曹文诏等部在山西东南围困流寇,宣大三镇的人马亦是如此,这些个兵马都无法抽调,否则流寇便可能逃出。蓟镇人马需护卫京师,也不宜抽调,唯有一个辽镇,辽东巡抚方一藻近几日却连连上疏,称数万建奴在锦州附近出没,祖大寿连番求救,请朝廷发边军援辽。”

  崇祯一听祖大寿这个名字,脸色不自觉的阴沉了一下,不过只有短短瞬间,他很快恢复常态,宁远和锦州都是化外之地,说成国中之国并不为过。大凌河之战对祖大寿是一个重大的转折,这次战役似乎击破了他守城的信心,加上脱困时候杀死何可纲,虽有他自己的理由,但在法理上全然不合。所以他干脆摆出了军阀的全部做派,对朝廷传他进京的圣旨不予理会。

  后金对祖大寿改用政治攻势,祖可法、祖润泽等人与锦州有私下联络的渠道,皇太极精明,这些人也不赖,他们知道目前的状态对关宁军最为有利,在明金之间得利,只要祖大寿在锦州屹立不倒,他们在后金也能得到优待。祖家军便维持着这样不攻不守的态势,祖大寿自然也不会轻易投降,他好好的锦州王做着,不会因为皇太极几句忽悠就投靠过去,无论皇太极说得多动听,也改变不了高级包衣的本质。而且无论后金如何吹嘘自己,他们现在也没有达到一个政权的形态,更像一个庞大的原始部落。

  方一藻上任后也上过两次密奏,他选择性的挑了一些情形上报,都是些皮毛,实质性的东西不敢涉及,但崇祯是能猜到的,他调祖大寿进京就是一个最好的试探。不过就算知道了,他还不敢短缺祖大寿一分银子,以防那个天平转向后金,这么一个居心叵测的庞大军镇在京师三百里之外,蓟镇和登莱就显得尤为要紧。

  曹文衡在蓟镇搞了两年,基本把防线建起来了,这里的人马寻常是不调的。登莱则可以同时牵制建奴和辽镇,崇祯对旅顺的战略地位不甚清楚,他觉得旅顺比不过金州,因为金州是一个卫城,而旅顺只是一个千户所。虽然如此,但他对辽南的作用很清楚,就是同时牵制对京师威胁最大的两股力量。

  几个阁老都知道祖大寿是军阀,不过这个军阀在京中还是讲规矩,该孝敬的并不短少,加上现在朝廷也对付不了,所以几人都知趣的没有深入这个话题。

  崇祯对梁廷栋沉声问道:“旅顺已有十万建奴,方一藻说有数万建奴在锦州,兵部可有远行侦防,这数万人是从哪里出来的。”

  “臣已派人赴辽镇查探,一有军情回来,臣立即回报。”梁廷栋顺手就一招拖延战术,他其实断定祖大寿是乱报军情,建奴攻旅顺必定是倾尽全力,绝不会派出数万人去对付不敢出城的辽镇,只不过大家都不会在皇帝面前说。

  崇祯接受了梁廷栋这个说法,毕竟梁廷栋今年表现十分不错,他也没有当场给梁廷栋难堪。

  “既是如此,就让方一藻也侦防清楚些,日后不要写些建奴数万的迷糊之语,让他当这个辽东巡抚,不是当个锦州的传声筒,建奴来了多少,他得自己探查明白,否则要他何用,内阁给他票拟时,将朕的这些话一并写进去。”

  梁廷栋马上应了,他又说道:“九边都调不出来人马,旅顺暂时只得登州镇,不过臣已命天津水师、东江镇策应旅顺。”

  闵洪学这时站出来道:“禀皇上,老臣有一事上奏,眼下烽火处处,登州镇东征西调,实在不堪使用。河南巡抚玄默上疏,要求登州镇留驻河南,前有徐从治报沂山匪患猖獗,亦是请调登州镇助剿。登州镇东征西讨损失惨重,光在河南便损失上千之多,而一镇之精兵实在家丁,据老臣所闻,登州镇所强者,便在于以戚少保之法所练家丁,此类家丁多为登州山民渔民,便如义务东阳矿工一般,仅登莱青三地最为淳朴敢战,几番下来已是不敷征调。如今旅顺连番血战,老臣只怕明年登镇便不堪战。”

  崇祯轻声问道:“那闵爱卿的意思如何?”

  “臣请在登莱新建一营伍,专征当地山民渔民入行伍,另派武官领兵,归于登莱巡抚治下,如此一来,亦可让陈总兵稍有喘息之机。”

  崇祯顿时有些迟疑,陈新目前十分听话,但登州超强的战力却让他颇有顾虑,目前的规模是他能接受的最大程度了,他在担心辽镇的同时,也在防备着再出现一个辽镇。

  皇帝这一犹豫,就表明他有顾虑,周延儒恰到好处的道:“王廷试转来登州抚标中营加衔副总兵耿仲明弹劾陈新奏疏,弹劾陈新在河南欺压标营,强占标营人头军功,甚或纵兵劫掠当地缙绅等事,臣以为,为陈总兵计,还是应当查个明白。”

  崇祯示意王承恩去拿来,默默看完后也没有说话。他一直用登莱牵制建奴和辽镇,但谁来牵制登州镇,他却没有想好,王廷试一团和气,崇祯也不相信他能在镇内搞好平衡。

  温体仁等人都不出声,梁廷栋咳嗽一声站出来,对崇祯恭敬的道:“皇上,枢辅大人忘记了一事,陈总兵亦上疏弹劾耿仲明,说他在河南之时不听调遣,半道只顾抢掠流寇军资,而致大军行踪走漏,使得原本该生擒的高迎祥、八大王等人逃脱,因而遭陈总兵多次斥责,他因此怀恨在心亦是可能的。”

  崇祯微微笑了一下,轻轻叹气道:“这个耿仲明啊,登州的时候便跟着那李九成作乱,好在最后迷途知返,上次来京我也是见了,虽是雄壮,也能看出有股蛮劲,这两人弹劾中,朕觉得怕是陈总兵的可靠些。不过耿仲明的战功也是有的,兵部还是要做些说和的事情,不要让这些意气之争影响大局,登州镇眼下为天下重镇,丝毫乱不得。”

  周延儒抢先道:“臣亦是如此认为,况且如今两人皆在旅顺,战事如此激烈,亦不宜让他们上疏自辩,老臣建议,此事待战后再说,不过该说分明的,还是应当请二人说明,尤其是陈大人,该还他一个清白,登州镇雄兵数万,左右二协皆大多出自文登,若是大将不和,乱将起来恐比李九成之辈危害更大。”

  听到周延儒含沙射影,温体仁终于忍不住,站出来道:“周老先生一片好意,不过这言辞上还是略有不妥,陈大人一心为国,几次三番出生入死,不知枢辅大人是否看过兵部转来的生擒紫金梁塘报,想那紫金梁为祸山陕多年,终在登州镇面前败亡。陈新亲率三千步卒夜行百里,深入十万流寇之中,一战生擒紫金梁,身负刀伤三处,士卒折损过千人。陈新早已位极武职,若无忠君之心,岂甘冒如此大险,此乃圣天子在位,天降良将于大明,但听老先生一番话,仅仅因两人互相弹劾,便无端怀疑这等忠君敦厚之人作乱。”

  周延儒从容的道:“温老先生此话差矣,本官亦认为陈大人忠君敦厚,其多年来勇挫建奴,实为我大明难得之忠勇之士,说其不逊戚少保,亦是有的,这是大节。然其在乡间一贯与乡人多有冲突,据本官所记得的,自崇祯二年来便未断过,前些时日阳和兵备道朱万年还上疏弹劾陈新私下练兵……”

  梁廷栋笑眯眯的打断:“兵部已然查实,其所练之兵为文登军户,如今已大部转归团练总兵,卫所练兵原本就在情理之中,此乃太祖时便有定制的,枢辅大人总不能因它处不练,便以为天下皆不该练?”

  “练兵自然该练,然兵部既然查实,则登莱正兵几何、团练兵几何可有定数?登莱各地屯堡林立,共有屯堡多少,每堡中有民勇多少,兵部可又查实?”

  梁廷栋淡淡回道:“兵部自有文册存档,首辅大人大可来查看,下官也想请问首辅大人,河南、山西同样寨堡林立,兵部是否也要查实?登州遭孔有德兵乱以来,民间人心惶惶,结寨自保者不计其数,大部分都不是登州镇的,首辅大人不问因果不问主持者为谁,一来就往陈总兵头上扣帽子,非宰辅的胸襟。”

  梁廷栋当着皇帝顶撞周延儒,这让温体仁对他很满意,这会显得周延儒在内阁威信不足。这几句顶得也十分不错,陈新对付孙元化的事情举朝皆知,后来牵扯出来孙元化贿赂周延儒的事情,这事不但害得周延儒损失一员大将,还使得他威信大跌,因此和陈新结仇是肯定的。

  崇祯对两人轻轻挥手,劝说两人道:“两位爱卿不要争执,首辅没有给陈新强加罪名的意思,梁爱卿也无错,只是这登州已有左右协,正奇援游齐备,登莱土地贫瘠,人马驻扎过多,供养也是个难事。”

  周延儒便停下不再言语,开始提议的闵洪学则说道:“皇上,自有新三方策,则辽南重要凸显,臣议请在青州再设一总兵,归属登莱巡抚属下,设正兵、奇兵、游兵三营。该部募集青州山民渔民为兵,当不逊于登州镇,可在危急时候增援辽南、东江,以免如此次一般,仅靠数营兵马应对建奴全师。即便不援助辽南,亦可征调往剿灭流寇,平日间则剿灭青州匪患,此乃一举三得。”

  崇祯听了略微心动,不过他还是无法下决心,因为他知道这些大臣往往说的是一回事,背后的真正意图很难猜,他今天就猜不出来,当下对下面几个大臣道:“青州划归登莱,此乃大事,其中牵涉甚多,不要急于一时,待朕想清楚再说,今日若无他事,便各自散去,登州的粮草武备都要抓紧些,谁敢拖延的,决不轻饶。”

  皇帝说完就要起身,晃眼间看到徐光启,见到徐光启脸色不佳,皇帝关切的问道:“徐爱卿主持历书编制,此乃国家大事,但爱卿上了年纪,也要顾及自己身子。”

  徐光启吃力的躬躬身子,谢过皇帝的关心。对他来说,一切功利的心思早已远去,特别是孙元化的结局,徐光启费尽心思,仍无法救出这个最看重的后辈和教友,这几乎打垮了他的精神世界。如今他已少有关注朝局,而是一心放在崇祯历书的编写上。

  崇祯勉励道:“还是以前的那句话,修历书不拘于历书,泰西也好民间也好,要广集众长,虚心采听,西洋方法不妨兼收,各家不同看法务求综合。”

  徐光启心中对皇帝的支持充满感激。明末学习西学是一种士人的时尚,并不是个别人的行为,而是一种东西方互动的交流,崇祯对西洋的科学也表现出极大的包容,除了武备之外,连历书这样重大的国家大事,也是采取了兼容并包的做法,绝不排斥西方。所谓把西方科学当作奇淫技巧的看法,那是我大清的特产,而不是中国一贯如此。

  他跪下磕头道:“臣谢过皇上,老臣鞠躬尽瘁,定要在百年之前制出历书。”

  崇祯点点头,疲倦的揉揉太阳穴,然后站起来让大臣散去,在王承恩的扶持下回了乾清宫。

  周延儒和徐光启一起离开,梁廷栋等则跟温体仁一道,两群人互相不说话,梁廷栋今日和周延儒撕破脸皮,连表面的功夫都省了,温体仁对他态度十分温和,让他走在身边,一路低声交谈。

  出了宫门后各官都乘了轿子回家,梁廷栋回到官邸后,门房来报说宋先生到了,梁廷栋点点头,让他把宋闻贤领进来,这个人是陈新在京师的代理人,梁廷栋和陈新之间的利益纠葛不少,最直接的是辽饷提成,然后梁廷栋在天津有两个商铺,专门进登州的货物,别的地方缺文登香,他那里从来不缺,每年的利润十分可观,相比于其他贪墨和份子钱,这是正当的来路,没有什么政治风险,当然梁廷栋现在不太缺钱,他更看重进入内阁的机会,也就是成为温派铁杆的机会。

  这次宋闻贤要办的事情,是把青州府纳入登莱治下,并在青州建一个青州总兵,属于不挂印的普通总兵官,青州共设一个正兵营,一个奇兵营和一个游兵营,总兵额六千多。

  他看不明白到底是王廷试要办,还是陈新要办,或是说是耿仲明要办,不过里面的好处,宋闻贤是一早说明过的。这些好处是一部分,但更重要的,他还有一件事情要问问宋闻贤。

  穿着富贵的宋闻贤刚到书房坐下,梁廷栋就赶走下人低声问道:“道石,你前两日说温大人手上有对付周延儒的利器,可查探清楚了?”

  宋闻贤笑眯眯的喝一口茶,淡淡道:“大致查清了,一个叫做陈于泰,一个叫神一魁,都是利器,或许梁大人还可以加上一个。不过这事最后还得大人您自己决断,以小人看来,周延儒过不了这一关,梁大人若是想痛打落水狗,不妨就可以开始了,温大人那里的地位定是不同。不过小人这里,还是等着那青州的回话。”

  梁廷栋突然停住,盯着宋闻贤片刻后才问道:“道石,这青州府和青州总兵,到底是谁要的,你老实告诉本官。”

  第一百三十二章 心态

  宋闻贤与梁廷栋长期走动,他的地位随着登州镇的一次次战绩而节节攀升,最开始的时候梁廷栋一般只让管家或是亲信见他,现在都是正厅的座上客,连张大会有时来,梁廷栋也会亲自接见,登州那种向上的趋势,也带动着两人的地位。

  宋闻贤听了梁廷栋的话,微微笑了一下道:“梁大人,这事儿陈大人一人做不了,青州入登莱,谁的收益最多,不言而喻,耿仲明这个人,还到不了跟陈大人作对的地步,就跟朝堂上一样,弹劾某人未必是真要对付某人,或许也是大家各取所需。小人在京师跑得多,能在梁大人面前说上话的,登莱没有几个人。谁要找小人来跑个腿,都是可以的,只要不是真要对付陈大人,小人就挣点跑脚的银子,陈大人也会记本兵大人一份情意,这么跟梁大人说,就是老实话了。”

  梁廷栋嗯嗯了两声,如果按宋闻贤这个说法,那他就是一个政治掮客,这样的政治掮客在京师不少,很多都是以前官员,利用自己的人脉,而宋闻贤这几年依托文登的强势,跟各部打了不少交道,人脉虽然一般,但利益纠葛已经不小,陈新所部的辽饷有很大部分会通过他和钱庄返还,在京师算得上一号人物。

  梁廷栋很快按自己的经验理解宋闻贤的话,那就是王廷试、耿仲明和陈新三人唱戏,加上昨日收到的尚可喜弹劾陈新,那就是四个人唱一台戏,目的是要弄出一个新的总兵,同时也涉及东江镇总兵的争夺,其中的尚可喜、耿仲明可能和王廷试右很多纠葛,道理说得过去,但梁廷栋还是将信将疑。

  这个青州总兵一出,下面会有一个奇兵营和一个游兵营,就是六七千的兵额,武备和一年军饷加起来,大概需要二十万两上下,在辽饷里面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这个份额多半会从辽镇、山海关、工部等大项上分摊,算起来也不至于让这些人拼命,所以他认为陈新和王廷试是仔细计算过的。

  梁廷栋想了片刻,对宋闻贤问道:“道石你如此说,本官倒也不好说什么,不过你也告诉托你办事的人,朝中最近暗潮涌动,成与不成全在气运。”

  “梁大人说过的话,小人都信得过,不过照小人看来,这事情只需确定下会增加青州总兵,其他皆是水到渠成之事,到时本兵大人只需推荐登州镇一将官,周延儒等人自会寻找合适的人,耿仲明无疑是最合适的。”

  “如今北地总兵多出不少,有时本官都记不清有多少总兵官,多青州一个倒是无妨,不过本官记得,登州还有一个刘泽清,你可不要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他如今只是个参将,这次想去旅顺,陈大人没让他如愿,倒是耿仲明后面或许能去,军功摆在那里的,耿仲明还有河南剿匪的军功未赏,怎么也轮不到刘泽清。”

  梁廷栋轻轻摸着胡子,陈新此人战功卓著,手下自然也军功一堆,登州镇大多将官都出自文登营,如今战力远超其他各镇,皇帝心中多少会有些担忧,如今是登莱牵制辽镇,以后也可能是辽镇或他处牵制登莱,这中间若是处理不好,很容易被皇帝记恨,所以这青州多一个总兵无妨,关键的是这个总兵是谁。

  不过他仔细想来,其实自己的地位大多来自登莱的军功,从文登营的时候就是这样,特别是大凌河之败的时候,登州反攻辽南,一举改善了辽东的局势,这才让他这本兵坐稳。所以他虽然心中有顾虑,但还是决定推动此事,他片刻后才道:“有耿仲明弹劾在前,周延儒一伙损人不利己,推出这个耿仲明来当青州总兵亦是情理之中,届时本官只需一力反对便可,这次河南的祝代春就是一个好人选。”

  宋闻贤笑道:“正是,梁大人不愧人杰,大人和温老先生反对耿仲明越激烈,那这事儿就越是能成。”

  宋闻贤说完就闭口不语,这是他和陈新推演过的,从情报站在宫中获得的情报分析,崇祯对登州镇有一些顾虑,但总体评价仍是十分赞赏,他的性格中又颇为多疑,亦甚为喜欢用制衡的手法。这时候便显出了情报的重要,宋闻贤和陈新便是根据崇祯这个态度制定计划,温体仁一派在朝中势力现在完全占优,陈新又是坚定的温派,那只要温派坚定反对的,在皇帝那里却最可能通过,因为登莱牵制辽镇,那这个青州总兵便可拿来牵制陈新,而人选就是耿仲明。

  宋闻贤另外安排了一个人充当耿仲明的代表,找的是真正的政治掮客,要求他找的路子就是刘宇烈,这人就是周延儒一派的大将,现任兵部侍郎,只是花银子罢了。

  只要刘宇烈提议耿仲明,那梁廷栋一伙大可以强烈反对,以后即便耿仲明有什么事情,跟他们也没有关系,所以整件事情分两段,确定增加青州总兵靠梁廷栋,而定下总兵人选,就要靠周延儒,周延儒手上肯定没有比得过耿仲明的人,因为耿仲明河南军功还没有赏过,只要王廷试在旅顺把他捎带一下,那就没人比他更合适。

  梁廷栋不会去问宋闻贤背后的操作,只是叹口气道,“道石你常在本官处行走,朝中的事情也都清楚,不小心一些是不成的,若真要说能信得过的人,还得数陈总兵,他虽是不常来京师,但那份心意是时常都在。”

  宋闻贤低声道:“一旦周大人急流勇退,内阁还是有位置的,梁大人多年来殚精竭虑,入阁当不在话下,以大人的学问才能,日后青史留名是必定的事,前些时日陈将军还跟小人说起,说梁大人实乃朝中知兵之人,日后梁大人若是厌倦了朝堂,还想请大人来登莱小住,他也可以当面跟大人讨教。”

  梁廷栋对宋闻贤摇摇手道:“与陈总兵谈兵,人生一快事也。这青州的事情,本官是知道了,道石若是最近要回旅顺,给陈总兵带个信,朝中的事情本官会帮他盯着,青州的把握亦是有的。他只管打好旅顺便可,还有就是不要事事身先士卒,官也好财也好,都得身子康健才有得用。”

  “小人明白了,陈大人昨日也来了信,他让小人转告大人一声,两虎相争似要分出胜负,博个大小比不博的要好。”

  梁廷栋哈哈一笑,他今日与周延儒撕破脸皮,就是来自他对近期形势的判断,以获取温派中更有力的地位。而宋闻贤这个政治掮客手中的情报对他颇为重要,他尚未想到宋闻贤背后有一支精悍的力量在支撑,只以为是这个掮客东窜西走打听出来的。

  梁廷栋对宋闻贤颇有意味的道:“若是周大人果然急流勇退,那朝中形势必定与从前不同,实际在本官看来,这未必全是好事,当了首辅就是最大的靶子,那些科道御史会盯着不放,皇上也会着紧某些事情,若是要大家过得舒坦,其中的微妙处,温相明白,陈将军应当也是明白的。”

  ……

  “想得明白的人不多。”陈新在旅顺水城对面前的杨云浓笑道,“黄龙就是个糊涂人,他虽说也打建奴,但永远看不明白形势,被乱兵割了耳鼻还不吸取教训。这次虽是上了岸,却往铁山方向去了,并不是王大人说的方向,届时就要看他人头,战后参他一本是少不了的,尚可喜和毛承禄都比黄龙要强,这次毛承禄既然同意了用饷票发兵饷,那日后就算自己人。尚可喜更是不错,两次围攻黄骨岛堡,即便未下,但打仗的心思一眼就能看明白。”

  杨云浓擦擦额头的细密汗珠,“确如大人所说,属下这一趟东江跑下来,就数石城、广鹿对俺最是亲热,皮岛沈世魁也尚可,唯有黄龙那里不冷不热,他既如此做派,也怪不得我等不收他的人参皮裘,他岛中手下对他颇有微词。”

  陈新笑笑道:“本色不要拖欠他,岛中的人都要吃饭,按规矩漂没三成便可,免得岛民没饭吃去投了建奴。不过私下里要传些消息出去,就说是黄龙为了自己面子,不肯和登州镇往来,所以岛中物资不得往来。”

  杨云浓弓着腰道:“下官明白了。”

  他说完偷眼看看旅顺前方,那边硝烟阵阵,各处炮声隆隆,显得战况依然激烈,陈新没有带他去前线,不过听说建奴已经挖进了拦马沟,双方连说话都听得见,那种嘭嘭的爆炸声就是双方的火雷,登州镇的瓷雷消耗甚快,现在也在用简陋火雷替代。

  “杨副司长。”

  陈新突然开口说话,杨云浓吓了一跳,连忙收回心神,只听陈新道:“这次朝鲜人对你态度可曾恭敬?”

  “恭敬,甚为恭敬,小人原本只打算在皮岛待几日,与那朝鲜驻岛官接洽便回来,岂知宣川和铁山各处李朝官吏亲自来请,小人便去了宣传一趟,李朝对大人好评如潮,以前铁山宣川各处鞑子随意出入,如今都逃回了江去,寻常不敢过江来,朝鲜人都说是天兵的功劳,首要的便是登州镇。”

  “今年烟叶和人参的事情是否都谈妥了?”

  “妥了,不过朝鲜想直接卖给咱们,但大人交代过,所以小人还是让他们经皮岛转手,让沈世魁有点汤喝,其他具体的事务,便是商社自行商谈,小人也插手不了。”

  陈新笑笑道:“他们王京那边可以直接来船到靖海卫,这个可以答应,北边还是走东江好一些,这样钱庄和商社在皮岛才站得住脚,你把钱赚完了,和皮岛的东江兵还打什么交道。”

  “属下记住了。”

  旅顺前方一阵密集的爆炸,中间位置腾起一股股白烟,陈新吸一口气,然后对杨云浓道:“杨副司长,这次你回去,就多留意一下青州,下一步你们外务司的主要任务,就在那个地方。”

  第一百三十三章 调整

  望着眼前白烟弥漫的战线,皇太极说不出心中是个什么味道,阿巴泰发明的这个战法有一定的用处,后金的壕沟已经挖到离登州土墙二十步,双方的火雷都能扔到,进攻前先扔出大批的火雷,制造浓重的烟雾,然后驱逐包衣引诱对方第一轮射击,最后是甲兵和蒙古兵的冲击,已经在几处地方攻上过登州土墙,不过最后都被对方反击下来。

  旁边的索尼低声道:“大汗,今日耗费火药五百斤,祝世胤说库存仅剩下三千五百斤,后面运送的还没有到达,为了省些火药,红夷炮今日也停下不打了。这个打法倒是比前法要好,不过烟雾弥漫,我们的人一时也冲不上去,或许杀的登州兵要多一些,但要破土墙也是不易。”

  济尔哈朗和岳托也在皇太极身边,两人脸色同样不好看,阿巴泰被打残了,那晚搞了一出猛烈攻击后,皇太极终于把他换了下去,将天佑军顶在中间,这些汉军拉锯了两天就士气全无,一旦逼迫过甚,就有成队的人逃到登州土墙下投降。登州把中间的士气打下去之后,又把矛头对准了镶蓝旗和镶红旗,放着代善、莽古尔泰、多尔衮兄弟不管,而这几个人也绝不出去冒头,就这样每日走过场。

  旁边的高鸿中左右看看,然后说道:“属下派了几个手下去两翼看了,两白旗和正蓝旗都是假作声势,上百个火雷扔出去,只派了数十个包衣上前,对面枪一响,他们就逃窜回来,也没有任何处罚。”

  “阿济格呢?”

  “阿济格也同样如此。”

  皇太极眼中寒光闪动,这三兄弟这次倒是统一了,不过是打的滑头仗。两翼的正蓝和两白几乎和登州形成了一种默契,陈新就盯着中间的镶黄和汉军打,最近两天又盯上了镶蓝旗,这些都是皇太极的亲信。与镶蓝旗一墙之隔的正蓝旗却没有遭受什么打击,据索尼在前线所见,在旗号一交界的地方,登州的火力顿时就弱了不少,而两白旗的防线几乎是骂战为主,双方每日叫骂不停,但实质性的攻防一次都没有。

  看起来陈新对后金各旗间的厉害关系十分清楚,打击的都是最主战的几个旗。皇太极首先想到的,就是巴克山告诉了陈新很多事情。

  皇太极冷冷道:“把巴克山的亲眷拖出来,让投降的何长久和唐应太去砍他们。”

  索尼立即领命而去,等他走后,岳托低声对皇太极道:“大汗,阿巴泰这战法不能持久,这样磨下去,各旗的士气都要磨光了。”

  济尔哈朗也道:“奴才也请大汗改个战法,旅顺明军战意甚高,我大军损伤不算惨重,但每次小战皆败,顿兵坚城殊无胜算,不若全线再攻一次,拿出高赏格,若是不成,便……”

  几人都知道他想说的是退兵,旅顺不比大凌河,港口每日都有船只往来,以陈新的实力,完全可以运来足够的粮食,皇太极就是围一年也不会有效果。

  高鸿中迟疑道:“若是冬季结冰,我等可从港口的冰面四面围打,或许也能打下。”

  济尔哈朗不屑的对高鸿中道:“你高鸿中都能想到,陈新会没有预备?冰面上溜滑难行又毫无隐蔽之处,要遭登州火器杀伤到何种程度?冰面同样不能用红夷炮开炮,只有蚁附攻城,这样打法,就算到了城下又能如何,宁远时候便无法凿开冻死的夯土,到了旅顺这里亦是同样的。”

  高鸿中立刻闭嘴,他虽然是皇太极的心腹,但汉人的身份决定了他只能是高级包衣,面对这个女真心腹,他丝毫不敢顶撞。

  岳托偷眼看看皇太极的面色,皇太极面色似乎平静,但岳托知道皇太极信心早就动摇了,不是因为现在的伤亡,而是各旗对攻克旅顺失去了预期,谁也不知道会需要多少甲兵才能攻下,但就此撤军的话,皇太极的声威必然跌到谷底,那些大臣也会学几个旗主那样,对皇太极阳奉阴违。

  “明日晚间招各旗旗主和固山额真来议政。”皇太极缓缓说道,“各旗每牛录抽甲兵七人,防守两翼,由萨哈廉和阿巴泰统领,正黄旗甲兵由纳穆泰统领,入两白旗防线助战,镶黄旗由额驸达尔汉统领,入正蓝旗阵线,正红旗与镶红旗互换一半牛录,和硕图领正红旗人马入镶红旗阵线,两蓝旗同样如此,死了多少人,朕日后就补给各旗多少人,补足旧数才是公中的。”

  岳托几人听完,知道皇太极是真要拼命,两黄旗也不再呆在后面,其他各旗也是混编起来,由战意旺盛的监督,以免各旗主打小九九,如今壕沟挖到了一道土墙前面不远,也有了一定的战术准备,他是下决发动一次有力的攻势,即便无法攻破旅顺城,也要将登州的气势打下去。

  “奴才遵令。”岳托几人领命,他们几人是主战派,目光也比其他几人远大。这次议政会上肯定有一番争议,皇太极既然说了话,那他们便需要提前去与各个大臣沟通,以在会前达成优势,议政大会对皇太极是一个制约,对代善和莽古尔泰同样是制约,皇太极十分善于利用各种工具和道义为自己服务。

  济尔哈朗等人马上告辞离去,皇太极看着他们离去,长长出了一口气,高鸿中在旁边低声问道:“大汗,三贝勒必定会反对此事,二贝勒那里若是能同意,此事应当能成行。”

  “你若是有何想法,直说便可。”

  “奴才遵旨,大汗待二贝勒一家不薄,岳托、萨哈廉皆身居要职,唯有那第二子硕托犯下过失,或许二贝勒所在意者,便是这硕托之事……”

  皇太极轻轻摇头打断道:“你若是提议恢复硕托的台吉爵,便无需再说了。当年硕托跟随阿敏自永平败回,是议政大会议定,夺其台吉爵,并尽夺所属牛录予其兄岳托,你如今恢复他台吉,岳托心中作何想法?”

  高鸿中呆了一下后忙道,“奴才失言,不过奴才的意思是让他入部办事,非是要恢复其所属牛录。”

  皇太极笑道:“此事不用再提,除非是岳托提出来,那硕托就只得现今这般。高爱卿你在我大金多年,当知我国与你等汉人稍有不同,父子兄弟之间并无那许多讲究,阿敏和济尔哈朗之父死于老汗之手,他两人照样听从老汗之令,老汗也不牵连他们,阿敏是济尔哈朗亲哥哥,阿敏是我幽闭的,夺了阿敏牛录给济尔哈朗,济尔哈朗可会恨我?他心中实际颇为窃喜,硕托与岳托之间同样如此,两人虽是兄弟,但利益就是利益,当此激战之时,任何会让人误解的事情都不可贸然去做,对岳托尤其如此。”

  “奴才明白了。”

  两人对话之间,索尼和鳌拜已经押着七八十人到了土墙边,皇太极停下说话往那边看过去。

  ……

  一个鼻子上挂着银环的小女孩战战兢兢的行走在双方的土墙之间,这里早已打得一片狼藉,拦马沟被挖掉了大半,变成了弯弯拐拐的后金壕沟,残余的拦马沟中堆砌着无数损坏的兵仗旗帜,她一边走一边大声哭泣,附近的双方士兵都探头看着这个奇怪的女孩。

  她一路走到登州兵的通道前,仍是大哭不止,通道值守的旗队长摸不着头脑,等到千总到达商议后,旗队长放上一块木板,过去接了那小女孩过来。

  千总问了半天那女孩还是光哭,千总抓抓脑袋,想起这个女孩可能不会汉语,赶紧找人去寻黄思德,找那个夷丁过来问话。

  夷丁正在正白旗骂街,匆匆赶来问了话,那小女孩才断断续续说了,夷丁抬头对旁边的黄思德道:“是巴克山的小女儿,建奴派她来传话的,巴克山一家子全都在对面的土墙上了,只等巴克山过来就斩首。”

  黄思德摇摇头,这事他处理不了,让卫兵去通知陈新,然后蹲下摸出一块黄糖递给那小女孩,摸摸小女孩的头发道:“要说你也是个小鞑子,但你爹投了登州镇,以后你也是登州镇的人了,每天都有糖吃。”

  那女孩也听不懂,但还是知道糖好吃,停下了哭泣,黄思德站起来对那夷丁道,“好在还剩了一个。”

  夷丁低声对黄思德道:“大人你看看她脚上。”

  黄思德低头一看,有一些亮晶晶的血迹,他赶紧蹲下去拉起女孩的裤腿,小腿上一个黑黑的血洞,还在不停淌血。

  夷丁在伤口边摸了一下,又凑在鼻子边闻着,对黄思德道:“伤口抹了马粪,怕是救不活。”

  黄思德咧着嘴,眼珠转转后赶紧抱起那女孩道:“快去军医院。”

  两人赶紧跑向第二道土墙,再从北门进了旅顺,旅顺的军医院就在这里。

  在这个时代,除了欧洲的西班牙之外,就只有登州镇有专门的军医院,西班牙的军医院创建于1572年,有上百名的军医,欧洲由于战事频繁,还出现了专门的军队外科手术手册,这时已经能进行截肢一类的手术,连木质的假肢也已经有了。西班牙这个军医院的费用来自每个士兵军饷中扣除的部分,而士兵都愿意提供这部分费用。

  当然陈新不会如此干,登州镇的医护体系是专业的,除了救护兵,也有一个军医院,这些军医都有士官待遇,除了中医的传统药物和诊疗外,陈新也让一些年轻军医学习解剖学,教材就是当年王徵带到文登的教会解剖书籍,刘民有补充了一些他所了解的基本常识,并用外邪的名义提出了细菌的概念。

  这次旅顺会战,也有三十名军医和一百名护士跟着到了旅顺,这些护士基本都是登州之战后无处可去的那些女子,女性在护理中的作用当然比男人强,刘民有留下了一百多人,让她们从事了这个职业。

  黄思德是总训导官,军医院的人不敢有丝毫耽搁,马上就开始救治,几个年轻军医互相商议着,准备用酒精先消毒,改进蒸馏法已有半年多,这种酒精就是用蒸馏法得到的,浓度比较高,这次在旅顺是第一次使用,救了不少士兵的命。

  酒精一上去之后,那女孩尖叫一声就痛晕了过去,然后就敷上了蜂蜜。黄思德就守在这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外边防线上枪炮声大作,片刻后送进来几个重伤士兵,军医和护士们开始抢救,黄思德过去对一个送伤兵的士兵问道:“又是哪处打仗?”

  “建奴在对面土墙上砍巴克山家眷的人头,是几个投降的咱们镇的兵,把八十个家眷全部砍光了,陈大人让人拖出俘获的二十多个顽固真夷,也让巴克山在土墙上砍头,还用长矛把人头挑起,有些鞑子忍不住,就打起来了。”

  黄思德挥挥手,让那个士兵离开,救护室里面充满凄厉的嚎叫,血水从那几张板床上不断滴下来,在地面上流动这。黄思德低着头来回走动,直到陈新也来到医院。

  跟他同来的还有巴克山,他刚刚杀完人,满脸的杀气,虽然他对这个结局有所准备,还是没想到黄台吉会把沾亲带故的全部杀了,就剩下了这么一个几岁的女儿,他也不同黄思德招呼,径自去了救护室。

  陈新对黄思德道:“这件事要抓紧宣传,最主要的,是突出建奴的野蛮和凶残。”

  “属下明白,这个小女娃是个上好的活教材,让她来做些宣讲,正好可以提现建奴凶残。”黄思德陪着陈新,两人一起走进那,巴克山正在地上嚎哭。

  军医院的院长走过来,陈新问了情形,院长对陈新说道:“大人,据那夷丁说,伤口涂抹过马粪,我们用酒精洗了伤口……”

  陈新打断道:“破伤风外邪是厌氧菌,伤口若是封闭了,酒精洗不到,你怕是得把伤口再切开。”

  那院长呆一呆,这事他也不是太明白,反正登州镇的急救也就那么几种方法,陈新说这个他也没听过,“陈大人,若是按大人说的,这女娃伤口太深,切开怕也是洗不净,若是一定要保命,最好是切掉小腿……”

  “这么小的女娃,能保住腿还是尽量保住。”

  黄思德劝道:“总比丢了命强些……”

  黄思德话未说完,旁边的护士一声惊叫,嘭的一声响,陈新身边的卫士迅速抽出短铳,将三人护卫在中间。

  陈新转头去看时,只见那女娃旁边的救护人员都在慌乱的躲闪,巴克山提着一把刀站在病床边,另外一只手中拿着那女孩的半截小腿。

  几人都呆呆看着巴克山,巴克山两眼血红的看过来,对陈新跪下道:“谢大人亲自来看小女,只要能救她性命,腿就不要了。奴才和黄台吉不共戴天,日后这条命,就是主子的。”

  第一百三十四章 驱赶

  “自昨日开始,后金兵各旗有调动迹象,今日凌晨偷跑过来的三个包衣反应,他们正白旗地段出现正黄旗人马,所准备的火雷是往日的三倍。”

  天色未亮,登州镇的早间军议就开始了,陈新静静听着刘破军的讲述,经过一段时间的平静对峙后,皇太极显然不能忍受这样的消耗,旅顺与大凌河不同,长期围困并无效果,时间越久对皇太极越不利,到冬季到来后,他们的柴火和粮食都会吃紧,按照军令司的推演,皇太极最好的选择是全力攻击,给登州镇足够杀伤后撤退,以此保持士气。

  “同样的在正蓝旗阵线,有镶黄旗旗号出现,两翼的人马变为混杂,应当是建奴按他们的惯例,从每牛录抽丁,交由贝子以上率领。”

  朱国斌低声道:“大人,建奴恐怕会有一轮强攻,是否要把第一营第一总投入战线?”

  陈新摆摆手,“维持战线纵深部署,第一总和龙骑兵都部署在第二土墙,新到的近卫第二司投入第一线,加强预备队。第一线的目的是要消耗敌大量兵力,从目前的形势看,皇太极顿兵城下,各旗已体现出不同的战斗意志,其内部不稳,这轮攻击若没有大的战果,他们可能会撤军,破袭队今日就乘沙船出发,旅顺各部抽调哨探,密切监视后金军动向,水师二号福船继续运送军资,鸟船以下船只于港内集结待命。”

  然后他对刘破军点点头,刘破军继续道:“后金的火药储备数量并不多,在大凌河之战他们共动用六十架骡车,火药数一万斤,炮子八千五百枚,这次来旅顺道路艰难,根据跑来的包衣反馈,推断大致在六七千斤,其消耗不能持久,他们的蚁附之法在我火枪火炮阵之前毫无成效,待火药消耗完毕,皇太极只有撤退一途,由此军令司推断,他们会速战速决,一旦火药消耗完,就会考虑撤退。从他们的调动看,最近两日之内,后金可能会有一次大的攻势,各部预备好足够的火雷、灰瓶等武备,打碎后金兵这一波进攻。”

  陈新缓缓站起,看着面前的将官沉声道:“皇太极全师想来取我旅顺,我们放弃金州欢迎他们到来,如今就得让他留下点深刻记忆,旅顺不是那么好来的。”

  ……

  当晚后金兵的散兵骚扰了整夜,战线上不断传来告警声,在天亮前半个时辰才安静下来。

  八月二十日清晨,后金土墙后人头涌动,成千上万的后金兵吃过早饭陆续进入中间的壕沟,因为西官山的存在,他们没有办法达成突然性,索性就摆出了强攻的姿态。西官山的六磅炮和山下的飞彪铳断断续续的射击着,在庞大的后金人群中引起阵阵的骚动。

  陈新早早来到旅顺北墙,远镜中的拦马沟区域早已沟渠纵横,地面上堆积着弯曲的土垒,其间能看到无数的梯子和长矛晃动。

  登州土墙后各部正在就位,作为防御的一方,登州兵能在旅顺城池中轮番休整,相对安全的环境让休息效果更好,加上独特的训导官体制,物质与精神的双重鼓励,让他们维持着很高的士气。

  辰时初刻,皇太极的大旗出现在中路偏东的位置,这是他第一次到离战线这么近的地方。陈新对刘破军道:“你猜皇太极是躲在他们那坑道里面,还是敢上土墙观望?”

  刘破军想想笑道:“怕是敢上土墙,咱们也有几个人投降过去,其中有两个就是在飞彪铳那段防线,他们应当知道飞彪铳需要半埋土中,射程也就那么点,皇太极跑到靠东的地方,应该是打不到的。”

  陈新叹口气道:“我倒是希望一炮炸死他,后金多半会分崩离析,对付起来也就容易很多。如今各旗虽是有些不协调,但从今天看来,皇太极的威望足够,否则他不能发动如此庞大的进攻,咱们此时就不要去想后金内部如何,也不要管谁是皇太极亲信谁不是亲信,一切按战场需要来打。”

  “属下明白。”

  ……

  黄善跟在张忠旗的背后,行走在深深的壕沟中,前后都是同样的包衣,他们有些背着土袋,有些扛短梯子。黄善额头上全是密密的汗珠,这一群包衣有五十多人,都来自他同一个牛录,后面则跟着三十多个蒙古兵,然后是五十多个甲兵和余丁,其中有十个来自镶黄旗。

  今日是一轮最大的攻势,所有土墙方向的人马都要出击,镶黄旗的人更像督战队,按照今日牛录额真说的话,没有鸣金之前,所有退回的人都要斩首,拨什库指定了人员后,在每个人后颈用红色划了一个圆圈的鲜红标记,凡是作战结束前出现在后阵的,巴牙喇就地斩首。

  包衣一贯的排在第一轮,发下的火雷他们已经用过两次,都是点燃后扔出去,从最近的壕沟的话,大概三成能够扔到登州的土墙后。

  一阵阵的喇叭声吹响,后面的甲兵大声呵斥,张忠旗喊叫一声,前面的包衣便开始行走,队列中有人低声的哭着,仿佛去上刑场。

  壕沟转入了直路,这段直路很短,尽头处有一个高一点的土垒,能挡住登州兵的视线,黄善跟在张忠旗的身后,一路不停的往头顶两侧张望,生怕突然落下一个瓷雷,那种刺猬一般的火雷威力强劲,虽然有时候也会在地上砸坏而不响,但只要是响了的,就会爆出十多块瓷片,挨一个就没救了,尤其对于包衣来说,他们是没有下火线养伤的资格的。

  再次横向转弯后,进入斜向前进的壕沟,黄善曾经在这里挖掘,知道离登州镇只有二十来步了,当时为了挖这条壕沟,死在这里的包衣有二十多个,壕沟两侧还残留着瓷片和。

  前面的一个包衣突然哇一声叫,跪在地上大哭起来,壕沟中顿时乱纷纷的,张忠旗推开前面两个包衣,用顺刀刀鞘拼命劈打那个包衣,一边骂道:“狗东西发癫了怎地,不想死就起来!”

  此时外面一声炮响,一发炮弹从头顶上呼啸而过,黄善害怕的左顾右盼,他两腿发软,身子靠在壕沟壁上喘气,他到旅顺之后看过无数死伤,很多包衣断手断脚,拖回去之后也无人医治,在极度的痛苦中死去,也有很多人战死,死法各不相同,却都是非常凄惨,黄善在夜间很少能入睡,他担心随时会从哪里丢来一发火雷,把自己炸死。

  壕沟中一片嘈杂,几名包衣在劝说那个大哭的包衣,让他赶快起来,黄善扶着墙也准备过去,身子突然被人用力一推,两名提着云梯刀的镶黄旗的余丁从他身边挤过,来到那哭喊的包衣面前,不由分说的将那包衣按在地上,张忠旗还待劝说两句,一名余丁挥刀就往张忠旗斩来,壕沟中狭窄,眼看躲避不过,黄善不知哪来的力气,在后面抓住张忠旗的衣服一带,张忠旗身子往后跌倒,堪堪躲过云梯刀的刀锋。

  “我是旗丁,我是抬了旗的。”张忠旗赶紧叫喊着,把身上的棉甲给那余丁看,包衣是没有这些装备的,那余丁冷冷看了他一下,然后转身对着按在地上的那名包衣连连捅去,就像杀猪斩羊一般,那余丁凄厉的嚎叫着,在一次次的捅刺中声音慢慢低沉。

  随着那余丁刀子的挥动,小小的血珠洒落在张忠旗和黄善脸上,两人都吓得脸色苍白,张忠旗甚至吓得忘记了起来。

  直到那包衣再没有呼吸后,两名余丁才停止下来。“你。”那名挥刀的余丁用刀指着张忠旗,“你们俩把他尸体弄到沟上面去,别挡了道。”

  张忠旗赶紧爬起来,带着黄善去收拾那包衣的尸体,那包衣双眼圆睁,表情十分恐怖,全身衣服被鲜血浸透,黄善摸到他的手上也感觉滑腻腻的,胃中感觉一阵阵的恶心,几乎要把早上的杂粮饼吐出来。

  “作战有功者,得地一分,抬旗当旗丁,能先登土城者,大汗亲自封赏。”挥刀的余丁在壕沟中用生硬的汉语吼道,“今日是大金汗令,攻击不力者一律处斩,你们想活命,就攻下那土墙,否则没一人能活着。”

  黄善此时刚刚和张忠旗把那包衣尸体推上后面的壕沟,一条肠子突然落下,贴在黄善的脸上,黄善赶紧用力一推尸体,让那肠子离开面前,脸上那种热乎乎的感觉让他再忍不住,胃中剧烈的痉挛着,他不甘引起余丁的注意,赶紧用袖子捂住嘴巴,压住声音将秽物呕吐在衣袖中。

  喉咙中的声音还是引起一个余丁注意,张忠旗赶紧站在黄善面前挡着视线,对那镶黄旗余丁讨好的道:“主子说的是,奴才都跟他们说过了,他们都知道要替大汗立功,个个都想争个前程,今日定要攻破那土墙才退。”

  那余丁被这一打岔,就忘记了刚才的声音,他也不跟张忠旗多说,挥挥手就让他们前进,黄善赶紧从地上捡起火雷,低着头从余丁身边通过,再转过一个弯之后,才松了一口气,他此时全身大汗淋漓,几乎虚脱了一般。

  “黄善,这还没开仗,你就如模样,一会打起来机灵些,家中还有地等着你去种。”

  黄善听完低低的哎了一声,一副精神恍惚的样子,张忠旗摇摇头,这时正好转到最后一个弯,张忠旗突然挡住黄善,“等等,上次……”

  话音未落,前方壕沟中一声爆炸,转角处白烟扑面而来,壕沟中一片惨叫,黄善在白烟中眼神呆滞,他大致也知道是前面的人踩中了地雷跑,应该是有明军在夜间悄悄潜伏进来埋设的,也不是第一次了。

  两个余丁再次冲到前面,几刀把惨呼的包衣杀死,然后又命令张忠旗和黄善抬尸体,壕沟里面血流遍地,几个包衣被万弹地雷炮炸得血肉模糊,黄善胃中没有了东西,只是不断的呕出酸水,然后张忠旗逼迫两外两个包衣走到前面。

  这一段壕沟就是最接近旅顺土墙的地方,为了方便扔雷和出击,里面挖得比前面宽阔,能够并排站下两三人,地上还堆积了不少的土袋,都是他们前段时间放在这里的,后续的包衣依次赶到,把短梯子架在靠南的壕沟壁上。

  “黄善!”张忠旗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黄善的眼神这才稍稍凝聚,张忠旗低声对他道:“要是老子死了,你记得帮我收尸骨,烧了也行,总之要送回堡里面去,好歹让主子我看看我家娃。”

  黄善呆了片刻后道:“奴才记住了,主子你不会死的,你是个好人,做了那许多好事。”

  “那有啥用。”张忠旗苦笑一下,“就希望是个小子。”

  “呜……”一声低沉的海螺号吹响,接着就是全阵的号音和应。

  “准备好!”两名镶黄旗的余丁狠狠说着,黄善恢复了反应能力,赶紧把火雷拿出来,又用火折子点起一个火把。

  一声鼓响。

  “扔火雷!”余丁大声吼叫着。

  黄善马上把拿根引线点燃,死命往壕沟外面扔出,周围也有七八个包衣同时在扔火雷,片刻后猛烈的爆炸声响成一片,几里长的拦马沟外白烟横空,几乎屏蔽了所有视野,黄善紧接着又扔了第二个火雷。

  再次爆炸后,余丁嚎叫着挥起刀,“全部上去填土包,跑在最后者死,敢投敌者全家处死。”他吼完就朝身边一个包衣杀去,在那包衣凄惨的叫声中,黄善等包衣慌忙爬上梯子,扛着沉重的土袋来到地面的拦马沟。

  第一道土墙前,上万的包衣扛着土包冲入白烟,往前方十几步外的敌方壕沟冲去,后方壕沟中升起密密麻麻的轻箭,无数弓手朝着登州镇战线抛射,犹如漫天的飞蝗,后金土墙上突然有几处土墙推倒,露出后面巨大的红夷炮,位置正对着登州镇的野战炮位。

  红夷炮的轰鸣中,后金军最凶猛的攻击开始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填壕

  旅顺城外的战场上,阵线上闪动着密集的枪焰和炮焰,后金的红夷炮露出身形后,立即瞄准对面的登州野战炮位开火,登州镇的火炮也往炮焰的方向还击,后金军在晚间挖掉一截土墙,面对登州镇的方向依然留有部分土墙,并用木材进行支撑,然后将红夷炮偷运进入炮位,周围还用土垒和旗帜等东西进行伪装,瞒过了西官山的侦查。

  后金的火炮和炮弹制作都不如登州镇,炮弹的游隙使得他们的精度远不如登州镇,但舰炮特有的长身管和大重量使得炮弹具有更高的初速,射击也更加稳定,后金的火炮中有十一门缴获自大凌河和长山之战,多为九磅和十二磅炮,他们自己制造的天佑助威大将军已有十二门,主要发射七斤炮子,在前段时间的发射中有一门炸膛,剩下二十二门,分散在全线打击登州的胸墙和炮位。

  登州的第一轮枪炮齐射适时响起,前排的包衣如割草般齐齐倒下,剩下的人在少量后金兵威逼下继续前进,在离登州壕沟几步的地方垒起土袋,后面的壕沟处,成群的蒙古兵将壕沟底部的土袋送到地面,让那些包衣继续搬运。

  登州镇随即火力全开,所有能动用的火器都在射击,一直沉默的三个重武器旗队对后金土墙方向漫射,一万三千支火箭略过天空,将白色的烟迹部满天际,枪炮射击和火箭鸣叫震耳欲聋,双方扔出的火雷爆响连成一片,几乎分不清炸点。冷热兵器交融时期的各种武器都在这里同台演出。

  战斗在阵线的中间部分最为激烈,乌真超哈和天佑军都装备有大量鸟铳,里面甚至有三百多支自生火铳,火炮的密度也最大,双方制造出大量的烟雾,视野中一片模糊,无数的包衣就在里面如蝼蚁般奔跑,为渺茫的生存机会挣扎。

  包衣中间夹杂着零散的余丁和甲兵,他们大声嚎叫着监督包衣,挥刀疯狂砍杀那些精神崩溃和体力不支的包衣,逼迫着其他的包衣爆发出求生的潜能,与登州壕沟之隔着几步的地方垒起一个个土垒,被火枪击杀的包衣便成为了土垒的一部分,层层叠叠的土袋中间夹杂着包衣的尸体,露出一个个脑袋或手脚,便如恐怖的行为艺术图画。

  越来越多的蒙古人出现在拦马沟中间,他们在巴牙喇的威逼下,踩过包衣的尸体,利用拦马沟的浅沟稍作掩护,便用弓箭与土墙对射,距离拉近后弓箭的精确度大增,这些蒙古人用的骑弓不能破甲,但射中面门还是会要命的。

  登州镇士兵靠着胸墙的掩护依然占据优势,弓箭的高射速在胸墙面前无法发挥,只能靠着这些蒙古人射术抗衡,登州镇的瓷雷和火雷不断飞出,阵线堆积的后金尸体摆满一地,拦马沟中惨叫声此起彼伏。

  蒙古人在上下两层火枪面前损伤惨重,但土垒终于慢慢增高,开始有后金的甲兵到达土墙后,这些作战意志最顽强的力量使用火雷和步弓,对登州镇威胁最大的便是火雷,双方隔着短短的距离互相投掷,损失也开始增加。

  ……

  三十步外一声巨响,一段墙砖破碎成无数碎块,噼噼啪啪撞在后面的女墙上,小的砖块飞溅到数十步外,卫队士兵飞快的举起方盾,在陈新周围遮蔽着,陈新依然在观察阵线,炮弹撕裂空气的嘶嘶声还残留在耳边,他举着远镜的手没有丝毫颤抖,仿佛那炮击并未发生在身边。

  “大人!”刘破军在旁边焦急的低声道,“属下请大人下城墙。”

  “管好你自己的事情。”陈新冷冷回道,“鞑子的红夷炮打不着我。”

  “鞑子有三门炮瞄准了这段城墙,他们定是看到了大人的帅旗,属下请大人撤下城墙。”

  陈新放下远镜,转头看看他道:“我说过,你需要更坚定的意志。”

  “登州镇更需要大人的意志。”刘破军这次没有退缩,“属下请大人到第二道阵线,为登州全镇计,况且……大人在城墙上,属下没办法集中精神指挥。”

  两人说话声音都很低,淹没在周围爆炸的杂音中,周围的卫队都没有留意到。陈新盯着他看了片刻,刘破军微微低着头,虽然没有说话,但态度显得十分坚决。这短短的对峙中,又有两发炮弹飞来,一发高高越过城头,另一发打在二十多步外的城墙上,城墙微微的抖动了几下。周围的卫队都很紧张,面对炮弹,就算他们愿意去挡也是挡不住的。

  陈新突然笑起来,摇摇头道:“敢于表达你心中的真实想法,也是一种勇气,不过本官的想法就是,打仗没有一处是稳妥的,战场烟雾弥漫,他们很快就没法瞄准……”

  “请大人体谅,属下请大人下城楼,是因大人比旅顺重要,后金突然将红夷炮前移,城墙已不稳妥,属下大胆说一句,若是大人有何损伤,皇太极就是不胜而胜,于登州全局却大有损害。请大人相信属下,末将保证稳守防线。”刘破军心头焦急,但语气愈发的坚定,“只要大人无恙,旅顺便败也是胜了,建奴已现颓势,属下请大人不必冒此无用之险。”

  陈新摸摸自己的下巴,似乎刘破军说的有道理,自己在旅顺更像是精神统帅,很少干涉具体的军务,现在的登州镇与同时代军队全然不同,包括那些欧洲人。登州各个编制的队伍都可以独立作战,军队的组织有力,基本不会发生溃逃叛逃,荣誉感和组织度都超过了欧洲,而自己的思路还在以前对阵的路子上,总认为一定要主将鼓舞士气,实际上并不一定要冒这样的险,收益和风险不成正比。

  “你说得有理。”陈新点点头,提高音量对刘破军道:“刘司长,你在此统管全局,本官去看看受伤的将士。”

  刘破军大声答应,看着陈新一行消失在城梯处,才长长出了一口气,站起来再看面前的战场。

  ……

  张忠旗提着顺刀大声吼叫,逼迫刚刚上来的第二批包衣继续搬运土包,每一轮齐射时,他就躲在包衣的身影后面,身边成群的包衣都死了,他却依然没事。

  他们牛录垒了两截土垒,包衣需要把那两处的壕沟填满,作为攻击的通道,此时的包衣已经在填面前的壕沟,大半人高的土垒后躲着不少甲兵和蒙古人,一些余丁躲在土垒后不断仍火雷,其他蒙古人和弓手则在用弓箭与敌对射,他们吸引了登州兵的火力。

  右侧的登州野战小炮一声雷鸣,那个方向的包衣倒下一片,张忠旗一个哆嗦,登州兵的炮火着实猛烈,他们开始与红夷炮对射一阵,后金也学着登州的样子搞了土袋掩护,野战炮的精度无法完成炮战的任务,很快又把目标改为了前线的后金兵,它们发射的散弹如同雨点一般,是张忠旗最恐惧的东西。

  黄善的身影在烟雾中一晃,张忠旗看到他和另外两个包衣各背着一个土袋,往旅顺壕沟的方向而去,还没有跑到土垒的位置就倒下一个,前面就是两个爆炸的亮光,那里的三个蒙古人惨叫着倒下,黄善冲入浓重的白烟中,片刻后又冲了出来,他身后的登州土墙上火光闪烁,那些登州兵的火枪杂乱的射击着,黄善身边的另一个包衣也倒下了。

  张忠旗左右张望一下,刚才督战的两个余丁死了一个,剩下一个已经跑去土垒,这一段无人监督,立即跳下拦马沟,拉过旁边一具蒙古人尸体挡在交战的方向。

  等到黄善跑过身边时,张忠旗一把抓住黄善衣服,将他拖入了拦马沟,黄善满脸的水迹,也不知是他的汗水还是泪水,还混着一道道黑色的泥土和血污。

  “想活命就快扒这鞑子的甲。”张忠旗说着,动手去扯那尸体上的棉甲,他希望黄善能活下来。不但因为黄善是他最重要的资产,还因为黄善刚刚才救过他的命。

  “你也是鞑子。”黄善呆呆的道。

  张忠旗一耳光扇过去,黄善又稍稍清醒些,看张忠旗在扒衣服,连忙也来帮忙,张忠旗一边扒一边观察着周围,还是包衣们来来往往,不少人精神崩溃,在地上嚎啕大哭,跑动的人不断被火枪击倒,这段短短的十多步距离摆满了包衣尸体。

  后金的壕沟边冒出几个新的甲兵,他们抽刀驱赶一批新的包衣冲上来,然后几个甲兵就跟在后面斩杀那些失常和受伤的人。

  混乱的场景下,他们一时没有注意到沟中的两人,张忠旗很快给黄善套好棉甲,低声对他问道:“前面那道沟填满了没有?”

  “快,快满了。”黄善慌张的答道。

  “那你在这里装死。”张忠旗低声道,“填满就要冲墙了,后面还有一群甲兵,正蓝旗的巴牙喇也选的这里,他们要冲土墙,剩下的包衣肯定会被他们逼着冲前面,不想死就倒在这里。”

  在这个相对安全的角落里,黄善恢复了神智,他眼珠乱转,朝周围打量一番后道:“主子你呢?”

  “老子自然知道保命,你个狗奴才运气好,老子想做好事,留下你的狗命回去种地。”张忠旗骂完后,乘着一批包衣路过,提了刀回到外面,沿着拦马沟驱赶那些包衣。

  等了没多久,就听到他们牛录拨什库的声音,他在安排一个甲兵回去通知下一批人马,似乎壕沟已经基本填好了。

  张忠旗连忙让开往土垒的道路,很快就有上百的甲兵从壕沟中冒出,他们抬着梯子涌出来,驱赶着残余的包衣往登州的壕沟奔跑,落在最后的一律斩杀。

  张忠旗还想留在原地,一个镶黄旗的甲兵提着刀朝他跑来,张忠旗连忙汇入人丛,跟在甲兵后面。土垒处的后金兵扔出最后几个火雷,有两个在旅顺土墙上炸开,战场上的白烟已十分浓重,后金兵齐声呐喊,跟在那些包衣身后往两个通道冲去。

  第一百三十六章 角落

  前面的包衣惨叫着,被后面的后金兵驱赶到了壕沟边缘,走投无路的包衣们踩着土包越过壕沟,土包搭起的通道并不宽阔,后面的后金兵速度飞快,长矛大刀逼迫而来,来不及通过的包衣绝望的嚎叫着跳进插满尖木桩和铁蒺藜的深壕,被尖木桩刺中的包衣一时未死,凄惨的叫喊。

  通过壕沟的包衣慌不择路路,分散往两边的逃窜,他们跳进土墙前面胸墙下的小壕沟,里面两声爆炸,几个包衣瞬间被白烟吞没。后面的包衣继续往跳入小壕沟,被铁蒺藜刺穿脚板也浑然不觉。

  后面的蒙古人也被甲兵逼着通过壕沟,他们扛着铁尖,用土袋填入面前的小壕沟,抽出腰刀把那些乱窜的包衣砍死,用他们的尸体作为填壕沟的材料,然后将五六尺的带铁尖长棍插入胸墙中,五六个人一起晃动木柄,让胸墙上的土壤大块脱落。(注1)胸墙后面已经没有登州兵,这些登州兵已经顺着胸墙往两翼撤离,从通道退回土墙之后。

  涌过壕沟的人群越来越多,他们沿着小壕沟往两翼扩展,后金甲兵如同蚂蚁一般翻上壕沟,剩下的蒙古人继续在城墙下挖掘,土墙上的登州兵探头射击,两侧锐角斜线的土墙上,也不断有火枪齐射,堆积的后金兵中喷出片片血雾,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是安全的。

  土墙上扔下两个轰天雷,这种铁壳的轰天雷十分沉重,无法扔过主壕沟,却能顺着土墙滚下,猛烈的爆炸将前面的蒙古人炸得血肉横飞,乱哄哄的土墙下一片杂乱。督战的巴牙喇大声狂呼,严禁所有人退后。

  张忠旗跟在第一波的最后,此时还没有通过两个通道,前面爆炸的烟雾飘过来,壕沟边一片模糊,这时两侧土墙上又一轮齐射,张忠旗应声倒了下去。

  几个甲兵举着长长的木杆,上面吊着两个火雷,点燃后使劲推过了土墙,在土墙那边炸开,接着一排短梯搭上土墙,土墙下的甲兵咬着顺刀和云梯刀开始登城,下面的人死命压着梯子,防止被登州兵推倒,后面的壕沟又涌出大批的甲兵,许多弓手也进入拦马沟,用弓箭对着两边锐角斜边的登州兵射击,登州城墙上喇叭声大作,他们似乎发觉了这里是后金兵的主攻方向,正在向其他地方告警。

  土墙上喊杀声震天,一个个矛头不断伸缩,后金兵挥舞着圆盾和云梯刀抵挡,能侥幸活过第一轮刺杀的,便跳入土垒上的胸墙,与登州兵进行近身肉搏,后方的甲兵源源不断赶来,顺着梯子登城,双方在土墙上血腥厮杀,时间一点点过去,蒙古人终于挖塌了两段土墙,最后一波甲兵和巴牙喇跳上壕沟,往土墙垮塌处猛冲而去。

  黄善躲在拦马沟中,身上压了一具蒙古人的尸体,成群穿着亮银色铠甲的巴牙喇从他不远处跑过,到处响着枪炮声、大鼓、海螺号和喇叭声,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让他全身不自觉的轻轻抖动着,口中发出呜呜的哭声。

  好一会他才稍稍稳定下来,让身体不再颤抖,他的视野刚好能看到东侧的那个通道,那里不远有一个登州的炮位,以前多次打击后金兵,这次似乎挨了红夷炮,一直没有开火,它熄火后,那里成了后金兵攻击的重点,那些明亮的铠甲在烟雾中晃动着,在两段土墙处奋力的挥砍刺杀,一个个身影倒下去,有时候甚至会出现一些红色的人影,就是黄善远远看过的登州兵,但是转眼又被巴牙喇和甲兵反击回去,里面喇叭声响得很急,常常会有一阵排枪声音,然后是一声整齐的呼喊,接着甲兵们又会被打退回来。

  其他地方的甲兵陆续从梯子登上土墙,越来越多的甲兵从缺口涌入,又一批两百多名甲兵和巴牙喇从后金方向的壕沟中出现,洪水般涌过中间地带,看着后金兵一批批消失在土墙上,黄善握紧着拳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为谁着急。

  络绎不绝的汉军和真夷不断从这里通过,两翼战线的真夷也发现了这里的突破,自发的往这里击中,那些蒙古人把缺口越挖越宽,后方的后金阵线上响着喇叭和海螺号,显然在往这里增调人马,战线的远处枪炮声如炒豆子一般,他也不知到底打成了怎样,如果都如同这里一般,那旅顺或许会被攻克的。

  有些零散的甲兵从通道逃回,还没越过壕沟就被守卫壕沟的巴牙喇射死,几个拨什库模样的人出现在墙头,嚎叫着制止士兵逃跑,这时有一批三百多汉军赶到,他们拿着一种奇怪的鸟铳,爬上土墙后就乒乒乓乓的射击一番,然后就站立在城头上装弹射击,不断有人被对方击中,顺着土墙翻到下来,变成墙角下的尸体。

  里面的喊杀声震天,土墙后面的白烟一阵阵升起。黄善不知会是怎样的杀戮地狱,正在黄善胡思乱想之际,旅顺土墙后连续几声猛烈的火炮声,然后是那种奇怪的军号,里面响起潮水般的冲杀声,黄善张着嘴,看着越来越多的身影出现在土墙上,似乎要被打退回来了。

  有一股新锐的甲兵投入进去,这一批多达五六百人,他们不从壕沟接近,而是直接从地面通过,很快的跑到了壕沟边,那里的蒙古人往里面堆积尸体,壕沟被填起的宽度更宽了,这一批后金兵密密麻麻的从黄善面前跑过,周围和旅顺城头的炮火在往这里射击,铁弹在人群中飞舞,断臂残肢飞舞着,那些甲兵在巴牙喇的督促下亡命奔跑,没有人顾得上往周围看一眼。

  两翼的土墙上出现红色的身影,他们沿着土墙攻击,要截断后金兵的通道,新赶到的甲兵冲上土墙,用弓箭压制那些登州兵,密集的弓弦震动如同蜂群经过。

  土墙内的炮声一阵接一阵,有几次响过之后,土墙上就有成排的甲兵和汉兵倒下来,堆叠在土墙下蠕动哀嚎。

  黄善埋下头,他现在哪里都不能去,回去会被后阵的拨什库和巴牙喇砍死,前进就是修罗地狱,跟他一起过来的包衣几乎死伤殆尽,连那些蒙古人也死伤大半,他后来一直没看到张忠旗的身影,似乎他是第一波冲击土墙的,在壕沟前倒下了,应当是被火枪死了,黄善心中没有什么难过,不过能确定往前死路一条。所以黄善现在也只能躲在这里装死,若是被甲兵发现,也是要被斩首的,就如同悬在半空的一个。

  突然身旁跌进来一个人,黄善吓得几乎要叫出来,却被一只手捂住嘴巴,他惊恐的看过去时,却发现是张忠旗。

  “你还没死?”黄善愕然的问道。

  张忠旗低低的喘息着,侧躺在拦马沟中,用手在那蒙古人的伤口摸了几下,然后把血迹抹在自己的脸上,他对黄善低声道:“你个狗奴才倒躲得好,主子我差点就报销了,还好老子见机得快,乘着登州兵打枪,老子也装了一下,好容易才悄悄爬到这里。”

  ……

  夜幕降临前的旅顺,天空还剩下最后一点光亮,薄薄的硝烟残留在战场上,数千具尸体铺满在残缺不全的土墙周围,垂死的伤兵低低的吼叫着,发出野兽低鸣般的声音。

  拦马沟中的一具尸体微微一动,一个脑袋从尸体下面冒出来,张忠旗抹了抹脸上的血污,喘着气抬头往四下张望,登州土墙上晃动着一些模糊的人影,他们似乎在清理尸体。

  经过一天的血战,后金兵虽然破坏多处土墙,但终于没有能达成突破,特别是张忠旗他们这里,后金兵投入了大量兵力,双方在缺口处反复拉锯,连连不断的预备队投入进去,张忠旗估计投入的真夷、汉兵和蒙古兵超过两千人,还没有算包衣的数量,至少他们牛录的五六十个包衣基本死完了。

  天黑前明军在这里投入了战斗工兵,强弩之末的后金兵无法抵挡这支近战强悍的部队,终于被击退出了土墙,狼狈返回土墙。登州兵几乎打疯了,张忠旗亲眼看到一个登州兵抱着轰天雷从土墙跳进撤退的后金兵中间,与五六个后金兵同归于尽,看到这里之后,他对攻克旅顺完全失去了希望。

  “黄善,咱们走,爬着回去,要慢点。”

  黄善在后面冒出头来,低声对张忠旗问道:“主子,这时出去,被登州兵抓到怎办?”

  “他们打了一天仗,估计也死了不少人,打完仗都要重新调人啥的,他们一时半会没功夫来这里。”

  黄善拉着他,“再等等吧,天还没黑,天黑了不会被登州兵打火枪。”

  张忠旗一把打开他的手,“都快黑透了,回去得太晚,会被主子怀疑,你一会爬前面,顺便摸摸路上那些甲兵的银子。”

  张忠旗说完就要先爬出拦马沟,这时身后突然传来粗重的呼吸声,张忠旗下意识的回头一看,一把云梯刀猛地向他扎过来。张忠旗猛地扭过身子,一把抓住那只握刀的手,一个人扑上来压在他身上,压着冰凉的锋刃透入他的皮肤,在胸口上刺进去短短一截。

  “荷”张忠旗低声嚎叫,拼命顶着那把云梯刀,不让它继续深入,黄善扭曲的面孔出现在眼前,那张脸上混杂着汗水血污和泥土,在夕阳最后的余光中显得狰狞而恐怖。

  第一百三十七章 要活命

  “杀死你个鞑子!”黄善低低的吼叫着。

  “你干什么,我,我刚救了你的命!”张忠旗营养比黄善好,体能强过黄善,堪堪将黄善的尖刀停止住,他对着黄善哀求。

  “你是怕我死了没有人耕地!”黄善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头中逼出来的,沉闷而沙哑,在这个敌我交错的中间地带,两人都不敢惊动交战的双方,否则就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你想让我给你当包衣,把我当牛马使唤!一人干几人的活,随时还要殴打!我要活命,我不是你的猪狗!”黄善粗重的呼吸着,随着他说话的动作,口中的口水长长的落下,慢慢落在张忠旗的脸上。

  张忠旗承受着黄善上半身的重量,力气有些不支,刀锋又深入了一截,他呜咽着道:“我没亏待过你,你看其他家的包衣,谁不是骨瘦如柴,你偷吃东西以为我不知道……”

  “谁要你的东西,我要你的人头,我要去投登州镇。”黄善面容狰狞。

  胸口的刀尖颤抖着,刀锋在肌肉中划开一道道小口,张忠旗忍住剧痛道:“这里遍地都是首级,你随便砍走一个便是,何苦要我的。我要有娃了,你饶了我,我回家照顾哑巴,她爹那么关照你,你杀了我,他们会变成别人家包衣,都活不成,你就忍心害死他们。”

  黄善微微呆了一下,手上力道松下来,乘着这短短的机会,张忠旗猛地把刀往上一抬,然后往侧面扳住黄善的脖子,一把将黄善掀翻下来。

  黄善反应过来拼命挣扎,他握刀的手被张忠旗死死握住,张忠旗的顺刀长了一些,没有办法在搏斗中抽出来,两人粗重的喘着气,在拦马沟中无声的扭打着,争夺对那把云梯刀的控制。

  两人都不是身强力壮之辈,实力相差不远,终究是张忠旗的体力好一些,他慢慢占了优势,一把揪住了黄善的小辫,往下猛力一拉,带得黄善歪倒在壕沟中,张忠旗压上去,一只手卡向黄善的脖子。

  黄善奋起最后的力气,用左手挡住卡向脖子的手,一边也哀求起来。

  “主子,主子,做好事!”

  “放屁,你刚才还想害我,不杀你留作作甚!”

  黄善焦急的道:“菩萨保佑给你小子,你杀了我,你家娃就活不成了。”

  听到说他的娃,张忠旗也一个分神,黄善猛地拨开张忠旗的手,一头撞在他面门上,张忠旗低声惨呼一声,身子往后倒开,他往后滚了一圈,坐着往后退了两步,抽出了腰间的顺刀。

  两人都已经筋疲力尽,各自剧烈的呼吸着,拿着刀子对着敌人,眼中都是复杂的眼神。

  “黄善,跟我回去,我保证不杀你。”

  “我不会回去给你作包衣。”黄善低低的吼着,“我不是你的猪羊,我在你家里做牛做马是要等着这个机会。今日那些包衣的下场我都看了,今日跟你回去,明日也是一个死。”

  张忠旗被撞掉了两颗牙齿,口鼻中都留着血水,他边喘气边道:“你留下来,我不杀你,以后会抬旗的……”

  黄善两手死死握刀对着张忠旗,带着哭腔道:“老子虽是个光棍,但村子里面的人被你们一起抓来,逼着往辽东走,一百多口只剩下不到半数,到辽东半年累死十多个,狗鞑子没一个好东西,抬你妈的旗。我信白有屋的,老子不要死,老子要活命。”

  黄善咬牙切齿,泪水在他脸上流动着,在脸庞上冲出一道道泥土的沟渠,他手中的刀子不停抖动着,“你要是敢过来,我就跳出去叫唤说这里有个建奴,登州兵一过来你就跑不掉。”

  “你穿着棉甲,我叫唤一声,你也会被射死,你以为棉甲真挡得住铅子?”

  “原来你给我穿甲衣就没安好心!你要杀我就现在杀,总也是一死,我就拉你一起。”黄善边哭边道。

  “你是我家的包衣,你休想逃去登州镇。”张忠旗的语气依然凶狠,他蹲在拦马沟中,手中的顺刀闪闪发亮。

  黄善涕泪横流,吭吭吭的边哭边道:“你今日带我回去,明日……又要填壕,明日包衣寥寥,甲兵都盯着的,你我都必死无疑,你张忠旗是旗丁,也是个汉人旗丁,你一样是个填壕的命。你让我过去那边,日后你被登州镇抓到了,我还能救你。”

  “求你放过我,我要活命。哑巴让你做好事,你在辽东帮着鞑子做那许多恶事……”

  张忠旗愤怒打断道:“我没有,我只是要活下去。我没害过人,我一家子都被杀了。”张忠旗呜呜的低声嚎哭,“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你有害人,你帮着鞑子头逼迫包衣,到旅顺都害死那许多人,你今日放过我,给你儿子积德……你非要逼我回去,我跟你同归于尽!只要拼死扎你一刀,建奴不会救你的,哑巴他们一样会死,你放过我,我们都不会死。”

  黄善面容扭曲着,鼻孔中流出一串鼻涕,糊在他嘴上,随着他的呼吸鼓起小泡,张忠旗用左手捂着自己的胸口,两人握着刀在寂静的拦马沟呜咽,流着眼泪对视。

  等了很久,张忠旗停住哭声,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往后面退了两步,低声说道:“我让你走,但你要等我先爬回壕沟才能走。”

  黄善连连点头,张忠旗盯着黄善看了一会,又退开两步,悄悄翻上拦马沟,摸索着往前爬去,黄善看着他消失在黑沉沉的夜色中,自己把身子重新伏在拦马沟中,等到他认为确实安全后,才往旅顺方向摸去。

  旅顺黑沉沉的土墙在眼前越来越近,似乎有一些汉语的说话声,土墙后有隐约的火光,黄善紧咬嘴唇呜呜的哭着,往着火光的方向爬去。

  ……

  夜幕下的旅顺城外,离后金汗旗一百步的地方,皇太极一脸落寞的站在土墙上,静静看着远处的旅顺城墙上几个昏黄的灯笼,淡淡的血腥气随着海风飘来,钻进他的鼻中。

  他身边只陪着豪格,豪格轻声对皇太极说道:“汗阿玛,不能再打了。咱们大金精锐长于野战,不擅攻城,尤其是此种土墙蜿蜒起伏,城墙下亦会被攻击,今日攻上土墙,已损失外藩蒙古一千一百,乌真超哈和天佑军九百,甲兵和余丁一千三百人,牛录额真十一人,甲喇额真三人,巴牙喇氂额真一人,梅勒额真一人,另有伤者上千,这还是没算包衣的数,最后还被赶出土墙,火药用度过千斤,铅子消耗殆尽,连盛土的袋子也用完了。”

  皇太极仿如不闻,等了好一会才轻轻问道:“有没有大臣来找过你?”

  “各蒙古台吉怨声载道,各旗的贝勒、台吉、贝子都不愿再打,包括岳托和济尔哈朗在内,他们私下都找过儿臣……”

  “他们都不愿打了?”

  “下午的时候,几处重点突击的地方进入肉搏战,对方死战不退,最凶狠的不是那些登州战兵,而是只有棉甲的辅兵,儿臣亲眼所见两名登州兵抱着轰天雷冲进咱们人群中,炸死十余人,各旗的人马并不怕交战,但这些人出来后,开始退缩,各旗都有临阵脱逃者,到后来越来越多,士气不宜再攻打下去。”

  皇太极眯着眼看着不远处旅顺城墙上零落的灯笼光,突然对豪格问道:“你说陈新是不是在城墙上?”

  豪格没想到皇太极会问这个,“或许在,今日安排的三门红夷炮轰击城墙,看样子是没有打到。”

  “我从来没想过能这样把他打死。”皇太极苦笑着摇摇头,“朕现在很想问问他,他在哪里找到这许多舍生忘死的人,又如何把这些人练得如同一个模子出来的,朕让你多跟那些俘虏谈谈,你问过话没有。”

  “汗阿玛,这几日间,我也问过何长久和唐应太,他们的步甲马甲炮兵皆有一种叫操典的东西。新兵一般从屯堡中招募,强壮些的屯户平日有些操练,挑选精壮从军之后,先在莱阳、平度等处操练,这叫集训,然后分到各个营头,里面领兵的都是从以前的营伍分出的将官,还有些老兵,称作为士官,这些士官主要教新兵技艺,从新兵开始,他们所受操练皆来自那操典,是以人人差不多。”

  “为何这些兵士中,少有逃兵,被俘的也大多宁可求死?”

  豪格低声道:“儿臣也问过此事,登州军纪十分森严,军饷从无拖欠,还有个什么退养金,其他的,何长久说不明白,他们营伍中有一个训导官,平日就鼓动他们杀诸申,所说的言语对我大金颇多诬蔑之词,其营伍中皆视我大金为野蛮之辈,人人以杀我诸申为乐事。”

  “豪格,你可知登州最可怕的是什么?”

  豪格犹豫了一下,然后才道:“士卒不畏死?”

  皇太极不置可否,自顾自的说道:“登州镇最可怕之处,便是短短时间便可把一群农夫变为士兵,这不是如何操练的事,天启年间有登莱兵援辽,关宁亦有山东登莱的班军,何来不畏死之士兵。一到了这陈新手上,便尽是强军,登州镇人人皆以军功为荣,李永芳送回的军报你也看了,满篇皆是军功的奖励,对勇士的赞扬,据说这种军报在明国广为传播。此为军功名,咱们再说利,据闻那登州镇一户不过分田十亩,远少于我大金,其战心却不逊于白甲,其中的缘故,月饷是其一。”

  豪格试探着道:“我国亦重军功,此点与之无异,这月饷却甚难。”

  皇太极淡淡道:“没有旗主会给甲兵发月饷,公中亦出不起这个银子,地中所出亦是各旗所有,如登州般养兵,我大金是学不得的。据李永芳所说,陈新通过耿仲明收商税,再经商社贩卖南货、铜钱、卷烟,亦从东江朝鲜走私貂裘、人参、东珠,年入已在百万以上,如此才能养起如此多兵马,可笑各旗还与朝鲜私下交易,贩卖登莱无用之物,任其捞取益处,可笑可叹。”

  豪格自己也在走私,他听完有些惭愧,连忙岔开话题低声道:“汗阿玛,这次来的蒙古诸部中,亦发现有登莱的商货,他们的南货亦与寻常不同,盐、糖、茶等皆用纸装成小包,上面写着登州四海商社字样,汉文和蒙文皆有,另外便是那文登香,各个台吉皆视为珍品。”

  皇太极没有在意这个纸包,那或许是一种商人的做法,他并不感兴趣。他担忧的,就是蒙古与登莱的纠葛增多,按照李永芳的线报,登州的商货是通过宁远转入蒙古的。皇太极也不敢逼迫蒙古人放弃这个商路,因为那些南货、香料、胡椒、卷烟,都是蒙古最缺少的东西,偏偏登莱最便宜,强行逼迫蒙古只会适得其反,而这次旅顺之战,蒙古人损失惨重而一无所得,逼迫只会加速他们的离心倾向。

  其实皇太极早收到李永芳的情报,知道开战后至少又增调了两千或三千登州兵,旅顺的登州镇战兵至少一万两千,辅兵三四千,还有大批的战船。他压着消息,抱着一线希望进行今日的攻击,终于在对方的顽强抵抗下破灭,他现在更担忧的是如何安全撤离。顿兵坚城的隐忧之一,便是撤离时可能遭受守军的攻击,登州镇不是辽镇,他们对于野战没有任何惧怕。

  大凌河之后的大好局面又急转直下,皇太极后续的计划都被旅顺之战打破,面对这个围不死的港口要塞,各旗损失惨重,都失去了信心。连岳托和济尔哈朗也在找豪格劝说自己,那些梅勒额真、牛录额真更是可想而知。

  “汗阿玛……”

  皇太极挥挥手打断豪格,“不用说了,济尔哈朗当日说得有理,久拖不决不若全力一击,今日既无法攻克,大军不宜久留,让各旗旗主和贝子到大帐议事,大军尽快撤离旅顺。”

  “喳!”

  豪格站起来刚刚要走,皇太极叫住他道:“你去通知时,不要告诉他们马上要撤离,此时不能散播,到了大帐之时由朕亲自跟他们安排。”

  豪格停了一下,似乎没有清楚皇太极的意思,皇太极叹口气道:“若是消息传出去,难保下面的人会如何准备,若是被登州镇发现蛛丝马迹,咱们走得就不那么稳妥了,即便是要撤,明日也要做出继续攻打的样子。”

  第一百三十八章 俘虏营

  “黄兄弟来吃个蒸饼,我帮你领的。”白有屋高声叫着,给黄善递过来一个饼子。

  黄善一脸的血污泥土还没有洗去,战战兢兢的接过来,蒸饼就是后世的馒头,白面的香味传来,黄善口中的唾液一股股冒出来,有些惶恐的抬起头,看了看眼前的白有屋。

  “第一顿全是重罗白面,后面就不定啥时候发一个,基本都是杂粮饼子,不过不会挨饿的。”白有屋挨着他坐下,啃起自己的杂粮饼子。

  黄善看白有屋开始吃东西,也低下头轻轻咬了一口,蒸饼是如此美味,黄善记不清自己曾经在何时吃过,或许是前年过年的时候,那时候他还有个哥哥,也在一个村子,黄善自己没有成亲,过年是跟着哥哥过的,仿佛转眼之间,他已远在千里之外陌生的旅顺,一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而他哥哥一家已经死在赴辽东的路上。

  他小口小口的咬着,细细品着蒸饼的美味,泪水跟着脸颊无声的流着。

  这里是旅顺水城西侧的一小片营地,投诚的士兵都暂时住在这里,周围有一道简易的土墙,墙根插着些火把,土墙上面坐了些登州的士兵。黄善知道他们是防备包衣中有内应,这些明军既不凶恶也不亲和,看包衣的眼光有些怪,但黄善依然感觉自己来对了。

  他爬到壕沟边便大声叫唤,表明自己是投诚的之后,被准许进入土墙,两个士兵把他压在地上搜身后捆了,然后押着往里走去。

  黄善一路边走边看,土墙上有些值守的士兵,还有几个士兵正在往拦马沟走去,他们拿的是火枪,就是伏路军,防止对方夜袭的。

  土墙下面有些草棚子,靠近土墙的一方有一个胸墙掩护,里面靠坐着成排的士兵,草厂后面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打着火把在翻看地上的尸体,那里尸横遍野,比中间地带的还密集,大多是白日从这里突入土墙的后金兵。这些辅兵翻看时一律取下头盔,看到是鼠尾辩就一刀斩下来,一旦找到登州兵的尸体,他们就小心的收好,肢体破碎的,就用布包好,然后整齐的摆放在第二道土墙附近。

  黄善在第二道土墙的入口被转给了一位带白盔的军官模样的人,那人带着两个强壮的士兵把他带到又一重土墙后,第二道土墙前面也有一条壕沟,比第一道的还要深还要宽,后面又是大致相同的样子,不过士兵要少一些,里面还有些辅兵模样的人在烧水做饭。

  到了一个地窝子,那白盔明军细细的问了他的身份,听说是白有屋一个牛录的之后,便招了白有屋来认人,确认包衣身份后才解开绳子,两个士兵把他带到了这里。

  黄善转眼就越过了那道似乎永远无法通过的土墙,到了他看过无数次的旅顺城旁边。一切恍如梦中一般,直到吃着蒸饼,香甜的味道才把他带回现实。

  黄善游目四顾,周围有不少前些时日投降的包衣,这里约有三百多人,其中甚至还有十多个蒙古人,他们自己围成一团狼吞虎咽,黄善只是稍稍看了一下,蒙古人在后金的地位比汉人略高,实质上也是包衣,主子们杀起来是没啥区别,所以黄善以前也不太看得起这些人。

  这些主动投靠的人大多神态轻松,自顾自的吃着自己的食物,有些熟悉的还互相低声交谈着,发出些愉悦的笑声,只要不是太大声,周围的士兵也并不干涉。

  黄善边吃边看着那几个谈笑的人,慢慢的也露出些笑来,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觉,不会突然有人来打杀自己。他眼神又变得灵动,眼珠转转后堆起笑脸对白有屋问道:“白大哥,你是咋过来的?”

  白有屋颇有些得意的道:“那日我在咱们牛录最东边上,那牛录额真让我们给他把躲藏的地窝子挖宽点,我乘着倒土溜下土墙,顺着拦马沟地上爬过来,沟里不能去,有铁钉子。那时想着,就算被登州兵砍了,死就死球了,总比在建奴那里不人不鬼的强。”

  “白哥你媳妇咋办?”

  “临走前几天死球了,累死的。”白有屋说完咕嘟嘟喝一口水,又把他那个粗瓷碗递给黄善,口中一边说道,“她不死,我还真不敢跑过来,过来后才知道,这些兵爷都是天兵天将,不过你猜咋地,他们一两年前也不过是流民农户,跟着陈大人打仗,就打成天兵天将了,老子可从来没想过当兵能当成这样的,那训导官说了,先到修路队修路或是当矿工,考核合格了就能当兵,老子想好了,以后就当兵,为陈大人杀鞑子。”

  “训导官?”

  “就是方才来讲话那个张官爷,说话和气的那个。听说是总训导官黄大人的家丁,就相当于巴牙喇那样的,听说刚到了另外一个啥局的,以后咱们还归他管,老子来得早,张大人那时对我说,‘白有屋,你名字取得好,过两年肯定有屋有媳妇。’”

  白有屋学着张大人的神态,满脸都是笑容。

  “白大哥你可真是个好汉。”黄善一听白有屋与张大人相熟,神态更加恭敬,马上扯下手中一半的蒸饼递给白有屋,“咱们牛录跑出来的就几个人,以后白大哥还要多关照。以前在村里,兄弟我就觉得白大哥你这人仗义,就是那些鞑子看得严,也没跟大哥说过几句话,但那份豪气,兄弟我可是佩服得紧的。”

  白有屋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这里,飞快的接了半个饼子,然后咬了一口才对黄善低声道:“兄弟我告诉你,登州最重的是军功,你若是不想打仗,安心干活也行,现在登州入屯堡分十亩地,每亩两斗粮,也是够吃了。不过还是当兵好,以后在辽东都是一百亩的地,旅顺你也看了,建奴这个样子早晚被打死,日后收了辽东,你一百亩地种着,那媳妇还不可劲来。”

  黄善满脸堆笑,望着白有屋的眼中闪着希望的光芒。另外两个来自同一个牛录的包衣也凑过来,他们自然的便有亲近感,互相热络的低声聊天。一群还留着辫子的包衣已经在畅想美好未来,或是一起痛骂原来牛录中的某个人,黄善的话最多,几人一直聊到下半夜,他们一起把最恶的分得拨什库诅咒一番之后,终于忍不住睡意,白有屋去领了几条被子,他们就在一个地窝子中挤着入睡。

  “早些睡了,明日这些兵爷要领着你们去洗澡剪辫子,大伙对兵爷都要恭敬些。”白有屋叮嘱之后,翻身就呼呼睡着了。

  周围鼾声如雷,外面的篝火也慢慢熄了。黄善在舒服的呼了一口气。夜空中有丝丝凉意,被子有些潮湿,还有些跳蚤,但这比他在张忠旗家中好无数倍,在那里他只能在一堆乌拉草中睡觉。在黄善心中,这是他背井离乡之后最美好的一夜,至少不用担心明天的生存。

  他下意识的往北面看了,想着那个放过自己的张忠旗,不知他回去是否保住了一条命,若是后金还要继续攻的话,黄善确定张忠旗活不过明天。

  “活着。”黄善在黑暗中喃喃的道。

  ……

  一夜很快过去,又一个黎明到来。这一晚登州镇的辅兵们忙碌不停,忙着打扫战场和修补战线。

  旅顺中心的登州镇左协副总兵府,登州镇在旅顺的中枢机构便在这里,包括第四营的营部和这次入驻的登州各司。大院中灯火通明,各部的主官、塘马、参谋来来往往,到各司办理各自事务。内院门前行人稀少,照壁前站着卫队的士兵,只有高级军官才能进入,里面的作战会议室中正在安排善后和防御部署。

  陈新打着哈欠从照壁后转出来,他就暂时住在里面,以便于军官临时请示。昨晚他一直在处理军务和巡视伤员,后半夜睡了两个时辰,接近天亮时就强行起来。

  虽说有些疲倦,但陈新心情大好,昨日的交战有两处比较危急,他在第二道土墙东侧亲眼看到了正蓝和镶黄的突击,那里的土墙已经被后金兵占领,守卫的长矛兵被击退到第二土墙前,后续的后金兵如同洪水一般涌入,双方在两道土墙间反复拉锯,刘破军陆续投入一个鸳鸯阵司、两个方阵连、战斗工兵和第一营第一总分遣队,周围的野战炮也赶来援助,四磅炮和八磅炮都展现了远远优于红夷炮的机动力,激战后终于将对方驱逐出土墙。

  陈新一直在第二道土墙后的一个炮位处观察战场,在最危急之时,他一度觉得刘破军可能退守第二土墙,但刘破军这次表现很出色,他的反击十分坚决,丝毫没有吧第一道防线当做可放弃的阵地。

  各部的表现也展现了职业军队的素养,陈新还是第一次在战场用观察者的视角去看,而不用随时考虑应对,他所看到的登州镇十分勇猛,缺点依然不少,主要是兵种协同方面的,但总体上他非常骄傲。

  昨天这一仗之后,陈新确认皇太极攻不下旅顺,所以心情十分愉快,现在就看皇太极还愿不愿坚持下去。到门口派人叫来刘破军和黄思德碰头,三人带着卫队一同巡视战线,虽然陈新也颇有些疲惫,但这种时候主将必须以身作则,提醒所有将士还不能松懈。同时他还需要到西官山观察后金动向,然后确认今日的主要工作。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不养寇

  一行人人从北门出城,碰到正在回城的第四营士兵,他们一路高唱着作息歌,这些都是晚间执勤的队伍,白天回到城内的营房休息,这些士兵一脸疲倦中带着些兴奋,他们昨天刚刚重创了建奴,那种激烈的情绪还未过去。

  陈新让到路边,等队伍通过后才继续出城,此时正是开饭时间,烙饼、蒸饼、杂粮饼的香气四处飘动,陈新在门口的龙骑兵营部领了两个饼子,与刘破军等人边走边啃,如果没有那身山文甲,基本就和士兵无异。

  走出第二道土墙后,防线上士兵来来往往,很多辅兵还在往被破坏的土墙上增加土袋,后金那边照例的吹起号角,偶尔有些轻箭落下,旁边的卫兵小心的观察着天空。

  陈新往西走向昨日交战最激烈的地方之一,就是面对正白旗的地方,沿途随即跟一些待命的士兵交谈,所到之处引起阵阵欢呼,士气十分高涨。

  陈新一边走一边对刘破军道:“皇太极的两黄旗打散,分别跟两白、正蓝、正红混编,这几个旗都是不太积极的。这样一打起来,大伙都得损失人,比例也是相当,实力的对比不会改变太多,我估摸着皇太极也是想了好久才这样决定的。”

  刘破军低声汇报着,“建奴阵亡应当在三千以上,俘虏的真夷有三百多,俘虏中还有百余伤员。我镇阵亡士兵四百三十人,重伤两百多,轻伤约为五百,主要伤亡就在面对正蓝旗、正白旗地段,这两处是后金兵选定的重点攻击地方。”

  “正白是大旗,那位小多铎毛还没长齐,打仗没有啥主意,这次铁定的损失惨重。”陈新一边吃一边想象多铎的神态,心中不禁大感愉快,这小王八蛋入关后一路上没打啥仗,倒是主持了多次屠城,包括扬州十日在内,后来也被吹嘘为名将。

  黄思德凑趣道:“恐怕还气得要死,昨晚我让那夷丁骂了一夜,就说皇太极逼阿巴亥殉葬的事情,这三兄弟每日面对仇人,却不敢下手给他们妈报仇,还要称其为大汗,也不知是何德行。”

  陈新心情不错,听了哈哈大笑,刘破军昨天的表现得到陈新的高度称赞,朱国斌、代正刚、黄思德等人看他的眼神明显改变了,这种尊重并非来自于职务,所以他今天兴致也不错,过来笑道,“确实正白旗死得多些,皇太极连打个总共也要算计这些东西,也是难为他了。”

  陈新听完沉吟道:“建奴若是死了个几千,皇太极就打不下去了,的都是估算,人头砍了多少了?”

  “已经砍下来的大概九百多真夷,蒙古人七百,战死包衣数量多,一时计不清楚……”

  陈新轻轻道:“那些战死包衣的人头也砍下来,到时都报做是乌真超哈和天佑军。”

  刘破军记下后笑道:“以前说包衣人头不算功,按察使核包衣人头要收多半好处,好在现在有乌真超哈和天佑军,那些文官总没有理由再说不算了。”

  黄思德拍拍手道:“破军你说皇太极要算计这些东西,陈大人不是也要应付那许多文官,要是这中间的繁杂,破军你该是知道的,远比那八旗间的事情扰人。”

  “黄大人说的是,那黄台吉一个奴酋,跟陈大人原本就比不得。”

  几人一路交谈,顺着土墙往西,然后从靠海的地方出通道,上了西官山山顶,代正刚迎过来,几人各自举起远镜观察。

  陈新在山顶用远镜看下去,壕沟中的后金兵进进出出,与往日并无不同。每当西官山一发出炮声,下面蚂蚁般的后金兵立即到处躲藏。

  刘破军低声说着,“大人,飞彪铳已损毁两门,剩余两门分到了两翼,只能做些骚扰的攻击。”

  陈新点点头道:“飞彪铳数量不足,骚扰胜于实质性的打击。你仔细看看,后金兵有没有撤退的迹象。”

  刘破军看了半天后说道:“看不出撤退的迹象,不过也看不出攻击的准备,可能今日不会有进攻。”

  代正刚也道:“昨日后金兵损失惨重,今日应当是休整。今日装填土袋的人甚少,若是明日要攻打,今日也应当要有所准备,所以这两日应当都无碍。”

  黄思德对这些战术性的判断摸不着门,不过领导就在旁边,他装模作样认真看了,也发表意见,“属下赞同两位营官的话,建奴定是怕了我登州镇,他们不来打咱们,咱们就去打他们去。”

  陈新听完哈哈一笑,转头看着黄思德,“思德这话看着简单,实际是至理,战场上就与街头打架差不多,只不过判断对方的动作未必是靠眼睛,必须保持接触,从接触中获得直接的信息,而不是依靠猜测。侦查的水师回来没有?”

  刘破军低声道:“还未回来,昨日分派的任务是上岸侦查,从前几日的情况看,建奴在木场驿、南关等几个要点防备严密,沿海山头都有人值守,小船未靠岸便有人传警。金州也有上千的真夷,不是一时可以攻下。”

  “加强对木场驿的侦查,那里是最狭窄之处,建奴要撤退的话,必定会加强那里的防御。”

  “明白了,那今日我军防线的主要安排,请大人示下。”

  “以将第一营第一总调入一线,补充人手熟悉防御,近卫第一总两个司以局为单位发动小规模反击,声势弄大一点,争取让建奴的人动起来,防线必须保持接触,你们在西官山多安排观察哨,注意建奴动静。”

  ……

  从西官山上下来后,刘破军先行赶往旅顺城头,陈新与黄思德慢慢巡查靠海一方的营区和库房,重点在骑兵的马匹保养,建奴颓势已显,陈新需要骑兵随时做好准备。

  走到半路的时候,陈新让卫兵隔远一些,他对黄思德低声问道:“思德,本官昨日看到有人抱着轰天雷冲击建奴军阵,训导官是否有过类似的鼓动?”

  黄思德回忆了一下才道:“大多是守备队的人,训导官没有鼓动过,他们很多都是辽民,大人的意思,是不是要重点宣传一下?”

  “不要鼓动这个行为,也不要批判。”陈新轻轻叹口气,他不喜欢这种神风作风,但在这个时代,杀戮无处不在,生命的价值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即便不鼓动,似乎也不宜反对。

  “其实……这些都是勇士,若是不宣扬的话,他们的战功如何计算。”黄思德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在他原来的计划中,这些人都需要重点宣传。

  陈新淡淡道:“俺军法官和主官的意见为主,还是战场的效果,如果他们的这种攻击取得决定性的作用,便取个奇功也可,抚恤这些还是照旧,不能比一般的战死者多,总之还是按军功体系来执行。我不希望人人都去跟建奴同归于尽,我们是职业军人,杀人是技术,不是拼命,保存自己和杀死敌人同样重要。”

  “那属下知道如何做了。”

  “登州那边的人气如何?”

  黄思德脸露笑容,“昨日宣教局传了消息来,很多职业校和屯堡学校的学生要求参军,各屯堡中还有自发募捐者,要给军队捐些银钱衣物之类,人气可谓非常之高,属下昨晚带人连夜赶工,写出了昨日的报道,准备放在下一期……”

  “不必下一期了,你让书坊印个特刊,随时都可以发,不必等到下一期。”

  黄思德一拍手,“大人每次皆有非常之见解,小人实在佩服。”

  陈新微微一笑,也不继续说下去,免得黄思德马屁如潮。

  黄思德看看左右无人,对着陈新低声道:“大人,建奴如今后继乏力,刘破军的布局是要一意追打,非要让建奴脱层皮,不过属下觉得,让那建奴暂时逃窜亦无妨,如此朝廷那边,或许更看重些。”

  黄思德说完就低头跟着,不时偷看陈新一眼,等待陈新的回答。陈新听完放慢了脚步,脸色不变的继续行走,黄思德的意思就是要养寇自重,从登州的形势来说,在朝廷的支持下对付建奴已经不成问题,至少包围金州以南是可行的,建奴这一战之后应当不敢再大举兴兵南下,登州镇大可占据金州地峡发展实力,这是连黄思德都能看到的。而他背后的意思,就是要让登州镇在辽南这个不被注意的地方继续发展,观望天下形势。随着登州实力的一步步膨胀,黄思德便下意识的开始有这个打算。

  这样沉默着走了几十步,陈新才对黄思德道:“你为登州镇前景作想,这都是对的。不过眼下建奴实力尚存,远道来攻或许不行,若是野战的话,咱们未必能赢,远不是可以轻视的时候。你作为总训导官,不能有这种心思。建奴之祸不在辽东而在天下,我与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妥协之余地,至于其他的事情,未必需要靠建奴,只要咱们足够强大,加上合理布局,自有水到渠成之时,你只要做好本职,本官自会记在心中。”

  第一百四十章 揣度

  最近一直在病中,状态不好更新不多,所以也不好意思求票,谢谢大家还投了那么多月票。国庆期间要出门,回来的时间没定,希望十月能多更一些,欠的章节会在完本前补齐。祝书友们国庆快乐,出门旅游的玩高兴一些。

  木场驿,这个曾经阻拦后金兵的地方,现在变成了后金的一处营地,作为金州地峡陆路通道最狭窄的地方,便注定它是一个必争之地。

  从后金兵进入旅顺开始,这里一直驻扎有三百人的甲兵,还有三百多蒙古人,从二十二日开始,这里便增加了五百甲兵,他们驻守在木场驿的废墟附近,确保这里的通道畅通。

  岳托在木场驿西北边山头上观察海面,那里停着几艘帆船,其中有两艘是鸟船,高高的桅杆上挂着一个望斗,里面有人举着一个筒子模样的东西在观察。

  岳托知道那个东西叫远镜,孔有德和李九成原来军中的红夷炮手有这个东西,能把远处的东西拉近,据说这东西是红夷人那边传过来的。这次岳托在旅顺看到过多次,登州镇那边似乎有不少的远镜,经常有人在西官山山腰和山头张望,就是用的这东西。

  远镜的军事作用显而易见,但岳托没有用过之前,很难想象镜子里面是个什么场景,登州镇的东西总是充满着神秘的感觉。

  这次皇太极每牛录抽调甲兵两人,交给他带来木场驿,确保后路无虞,当日晚间皇太极宣布退兵的时候,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攻击这样的坚城已经超出了后金的国力,还没有攻下第一道土墙,就已经损失了超过三千真夷,四万包衣死了七千多,还有些受伤的是无法挨回辽中的。损失惨重而一无所得,今年冬天会非常难捱。

  “主子,又有小船往北去了。”镶红旗贝子博尔晋的声音响起,岳托往海上看了一眼,三艘小船划着浆在往北走,他对博尔晋点点头,很快有一队甲兵骑马往北而去,跟着那三艘小船。

  岳托现在理解了登州镇的打法,那就是随时都要保持接触,他们的接触是依靠不断的小规模进攻来进行的,这使得后金从土墙撤退的行动受到限制,如果兵力减弱到一定程度,很容易被对方试探出来。岳托估摸着,皇太极想悄悄脱离土墙的行动不会那么顺利。如果直接放弃土墙,那登州镇会马上判断出后金的意图,他们的骑兵一放出来,届时要撤军的话,没有哪个旗主愿意断后。

  ……

  “镶白旗阵地被突破了?”陈新惊讶的抬起头来,只见刘破军确定的点点头。

  陈新马上站起来,眼睛盯着墙上的地图问道:“有没有后续部队可以投入?”

  “只有第二总一个连,属下只是准备一次小规模进攻,没有调动骑兵和龙骑兵,预备队也准备不足,万万没想到镶白旗阵地被轻易就突破了,这是属下的过错。那个百总也没有料到,他们攻上土墙的时候还十分犹豫,属下在城楼所见,他们的百总旗越过土墙通道,留了有半刻钟之久,周围的牛录来援后才撤回。”

  陈新挥挥手打断他,“调动近卫第一司全部,攻击镶白旗防线,让西官山注意观察,如果后金从后方调援兵,那就撤回,如果后金从土墙其他位置调动援兵,就头入战斗工兵和近卫第二司,攻击中间乌真超哈的位置。”

  “大人的意思是他们前线军力在减少?”

  “这事情不好说,建奴在土墙后有坑道,各部又经常有换防,来来往往不定,只有加大攻击力度,反馈的消息才准确。西官山第二营往北坡投入部分兵力,牵制后金右翼人马;水营在旅顺河搭建浮桥,从第二营抽调一个司在西官山西坡集结,观察建奴大营兵力调动;东坡确保西官山山脚道路通畅,让骑兵和龙骑兵在左翼集结。黄金山第三营今日进行两次连级进攻,牵制建奴左翼,晚上投入半数分遣队攻击,必须时刻保持接触。他们的土墙防线距离大营有数里,想悄悄撤退没有那么容易。”

  “下官立即去安排,另外下官准备加派特勤队潜往木场驿、南关等地查探。”

  “咬住他们,皇太极已显露出撤退的意图,撤退的军队是虚弱的,我们一旦开始追击,就要追到金州,建奴军无战心,没有哪个旗主愿意留在金州,确保金州不被他们拆除。”

  ……

  八月二十二日午时过后,登州镇在全线展开断断续续的攻势,并在西官山西侧搭建浮桥,后金兵大营号角齐鸣,大批骑兵赶到战场,另有约五百正黄旗人马赶到复州河西岸,阻挡明军渡河。

  皇太极的大氂来到北山脚下,他的心情十分低落,今天的情况说明,登州镇通过连续的试探,已经发现了土墙兵力有变化,西官山的明军很容易观察大营出兵数量,从而判断出土墙人数,所以他只能放弃悄悄撤离的做法,改用大规模的骑兵接应土墙人马撤退,虽然都是撤退,但这种方式的话,土墙防御兵力要脱离明军的攻击肯定会遭受不小的损失,与他策划分步隐秘撤离不可相比。

  “大汗,若非多尔衮擅自撤离白甲兵,怎会被登州镇攻破土墙,多尔衮不顾大汗此前传授之策略,全然不顾全师安危,应当在议政大会上对其进行处罚。”

  索尼在一旁愤愤不平,敌前撤退很容易被发觉,进而遭到敌方的追击,而各旗中的包衣非常不稳定,每次撤退都需要甲兵严密看守,这么长的阵线根本不能确保安全,只能在换防的时候逐渐减少。皇太极要求各旗分步撤退,白甲放在最后掩护,确保土墙安全。今天就有一批包衣跟随牛马车撤退,这些包衣都是汉人中的壮劳力,也是后金不愿放弃的资源,皇太极希望让这些机动力弱的部分先撤离。

  多尔衮昨晚擅自撤离白甲兵,让登州镇一次无力的攻击就打破土墙,虽然后来赶了出去,但登州镇此后的行动明显加强了试探,牢牢牵制着土墙的防御力量。

  皇太极轻轻点头,多尔衮是必须要处罚的,多铎实际上也撤离了白甲,但留下的甲兵数量足够,而多尔衮因为在复州损失严重,防线显得十分虚弱。

  自去年以来,他对多尔衮的观感急剧下降。复州之战的指挥不见高明,这次面对强敌缩手缩脚,这些都不是一个优秀将领的表现。

  在原本的历史上,所谓雄才大略的多尔衮在入关前战绩平平,入寇山东时战绩尚可,但面对洪承畴率领的主力时,就露出原形。他光是怯战所受的重大处分就有两次。一次是围困锦州不力,被明军连续击退,连连跟皇太极要求撤军。而最严重的,便是崇德七年在围困锦州时,面对明军家丁的袭击时,多尔衮、多铎、豪格三人狼狈逃窜,带着白甲兵逃入壕沟,而另外一些甲兵在阿桑喜带领下奋勇反击,将明军击退。这三叔侄不但袒护自己的护军将功劳据为己有,还将阿桑喜反而污蔑为退缩,济尔哈朗当时是刑部尚书,也给三人打掩护,明知实情还是将阿桑喜逮拿下狱。

  这事情直到一年后才被皇太极发现,皇太极被这群猪队友气得勃然大怒,处罚甲喇额真以上官员七十人,仅仅固山额真就有十五人,涉事官员包括三旗旗主、固山、护军统领、刑部尚书、承政等等,是后金政坛的一次大地震,更将多尔衮打压得灰头土脸。

  多尔衮就是这么个水平,主持扬州十日的多铎更是乏善可陈,不过在后来都可以被称为一代名将,古代名将的平均水平被拉低一大截。这两兄弟搞阴谋强一些,打仗比起哥哥阿济格差一大截,在八旗旗主中也属于排在后面的。

  皇太极对索尼问道:“东江军和复州等地情形如何?”

  “前日东江军再次攻打黄骨岛堡,总人数在三千上下,包括广鹿岛的毛承禄,皮岛沈世魁等部越过鸭绿江,一路骚扰村堡。复州附近出现了一批新的登州兵,他们到处袭击运粮队,光昨日一天,就被烧毁三十多辆牛车驴车,被杀余丁十二人,阿哈五十多多人。”

  “是从何处来的?”

  “应当是坐船从金州复州之间上岸,据逃脱的人讲,这些人用的火枪稍短,每人还有一把刀子和短铳,有些背着弓箭,似乎没有穿甲衣。”

  皇太极皱眉道:“没穿甲衣那就是为了便于逃脱,金复之间山峦起伏,要抓住他们不是易事,此事不要扩散,撤军要尽快。”

  此时西官山上响起号音,西坡的那支登州兵撤回山顶,又加强到了北坡,与那支一直在北坡的军队汇合,牵制着后金的右翼。旅顺河那边的后金兵只能继续呆在这里,因为水师还在造浮桥,这些后金兵如果要回到战场,就需要绕到他们营区那里的渡口,这个便是防御的内线优势。

  旁边跟随的高鸿中看了,只觉得这登州镇调度得法,登州兵作战也勇猛,但后金也勇猛,最大的差别,就是那种井井有条的感觉,这让高鸿中心中十分忧虑。

  他想了片刻后对皇太极道:“大汗,若是要行那离间之法,则金州还需守,不可一路撤回复州去,否则明国的皇帝还未处罚陈新,他便已经收复了金州,此法便不可行。”

  皇太极摇摇头道:“此事已在进行中,成事在天而已。当日说行离间之法,如今既要撤离,一旦遭遇追击各军军心不稳,朕不会拿我勇士的命去冒险一掷。待行至金州之时,再据战情定夺。”

  高鸿中献计不成,马上又接道:“奴才还有一法,那陈新在登州作为便可看出,他有枭雄之心,其历来升迁亦靠军功,对明国朝廷而言,我大金存则登州越发重要,如今既然撤离已被其发觉,大汗可遣一人前往,对其说明厉害,做些交换亦无妨,想来陈新是明白人,如此能换来大军安然返回,亦是值得的。”

  第一百四十一章 流星

  高鸿中计划谈判还不及开始,登州镇就在隆隆炮声中转守为攻,在左中右都各选了一处重点打击。各旗派出各自的骑兵接应,土墙留守的兵力开始逐一撤退,皇太极最不愿意的敌前撤退开始了。

  最左翼的混合营伍最先撤离,在土墙后两百步结阵,接应左翼兵马撤退。然后是镶蓝旗人马,对峙的登州镇派出分遣队,不断咬住押后的人马,逼迫撤退中的镶蓝旗人马再次返回,双方在土墙上往来几次后,镶蓝旗后卫崩溃,丢下满地的甲衣辎重溃退。

  后卫与前锋最大的区别,便是前锋可以指望主力的接应,坚持是有希望的,而作为后卫时,主力正在远离自己,一旦被拖住就是死路一条。镶蓝旗押后的是三百多真夷和四百多蒙古人,面对四个分遣队不足两百人的攻击,战力却丝毫发挥不出来,其中的白甲反而比甲兵跑得还快,甲兵和余丁随即也发足狂奔。

  登州分遣队从镶蓝旗的位置登上土墙,其中两个靠东侧的分遣队尾随溃兵追击,另外两个分遣队沿着墙头前进,居高临下攻击侧翼的正蓝旗。旅顺城头的刘破军旗号挥动,全线的登州军都开始派出分遣队攻击土墙,各类火炮和火箭密集射击,声势如同一次总攻。

  正蓝旗在前几日进攻中遭受重创,战心原本就十分低落,侧翼的崩溃迅速引起骨牌效应,押后的梅勒额真还没有组织撤退,正蓝旗留守人马就崩溃了,近千名真夷和蒙古人落荒而逃。

  右翼的混乱很快传递,中路的近卫第二司随同分遣队攻击,声势比起其他地方更加浩大,一组组鸳鸯阵战斗群越过通道,追击溃退的后金兵。

  中路各部后金兵无心救援,两红旗、乌真超哈、天佑军防线如雪崩一样溃散,土墙的后金兵放弃所有剩余辎重、兵仗逃窜,土墙这里没有马匹,他们全都是徒步。部分留下的包衣如无头苍蝇,有些早有准备的在壕沟中四处躲藏,只要登州兵一出现在眼前,他们马上出来高喊投降。

  从西官山看下去,成千上万的蚂蚁在山下的旷野中狂奔,满地都是跌落的兵仗甲衣。皇太极精心策划的撤退成了一次大溃败,留守的土墙的人马约有一万真夷和蒙古人,还有五千左右的包衣,按皇太极的计划,原本是要在夜间撤离,带走所有有用的辎重,现在尽数丢给了登州,很多甲兵为了逃命,连甲胄都丢弃了。

  最后便是右翼的两白旗,多尔衮挨了训斥之后,刚刚才补充了部分甲兵,随即便遇到这次崩溃,多尔衮心急如焚,西官山和旅顺土墙之间的夹道上,登州的骑兵已经在集结,他们随时会给撤退的两白旗人马重大杀伤。

  正当多尔衮心惊肉跳之时,负责右翼接应的后金兵冒着西官山的炮火在山下列阵,骑兵多达三千人,由豪格亲自领兵,他们列阵方向正对缺口方向,皇太极没有放弃两白旗,多尔衮和多铎都松了一口气。

  收到中路的影响,两白旗防线也很快溃散,一直在攻击后金右翼的登州镇反应灵敏,近卫第一司和数个分遣队飞快出现在土墙和通道上,用拦马沟附近成堆的土袋填进后金的壕沟,然后开始在后金土墙后列阵。

  登州的骑兵阵保持着阵形,以一局为正面,缓缓走向夹道之外。

  ……

  陈新的帅旗出现在西官山,山下一片兵荒马乱,旅顺一片欢呼,许多红色的人影追在溃兵后面,一路射杀落后的后金兵,大规模阵战总所向无敌的建奴,在旅顺城下遭遇了一次惨重失败。

  由于拦马沟和后金土墙的阻挡,登州镇的追击并不得力,杀伤也不严重,但这次后金主力尽在此处,那种溃败的情绪会传染给后金全军,使得他们以后面对登州镇的时候失去心理优势,而登州镇会占据优势,这种潜意识中的影响,比起训导官讲一千遍还管用。

  “大人,其实可以让各方阵千总部出土墙列阵,刘破军是否保守了一些。”代正刚放下远镜,对陈新说道,“后金围城一月人困马乏,如今防线崩溃军心动摇,我军大可与之阵战。”

  陈新细细看过山下一遍,微微摇头道:“后金兵真夷多达三万,我军在旅顺不过一万出头,其列阵的骑兵已过一万,我兵力上不具优势,拦马沟和土墙阻拦了投入兵力的速度,火炮通过也甚为不便,等我们列阵完毕,建奴溃兵早已回营,主要阵线就让各部分遣队和鸳鸯阵占据土墙便可,重点打击两白旗。”

  代正刚看看几处后金骑兵的位置,北山脚下皇太极大旗下有三千左右,两翼各有三千骑兵,还有西官山的北坡对面有两千骑,一旦登州镇步兵进入空旷地带,就将面临三个方向的骑兵威胁。代正刚也知道无法取得大胜,看看土墙上越来越多的红色身影,已经取得了振奋军心的作用,也放弃了开始的建议。

  山上六门火炮连续射击两轮,有半数击中了山下列阵的后金骑兵,给那些骑兵造成不小的混乱,山下的两白旗正在溃退,登州骑兵出现在缺口位置,第一个骑兵司开始冲击,后金兵也分散开来,其中一部防备那些越过土墙的登州步兵。

  代正刚不断打出旗号,左翼登州步兵列阵完成后,便向前挺进,兵力为一个鸳鸯阵司和五个分遣队,分遣队部署在两翼和后阵;西官山上也派出两个分遣队,顺着东坡往山下运动,这两支步兵将牵制后金骑兵的兵力,不让豪格全力应付登州骑兵。这两支步兵的行动将豪格逼入被动局面,豪格也是早有准备,此时反应迅速,分别派出三个贝子领兵,三千人的骑兵分为四股,互相掩护着往后撤退,多尔衮和多铎也领了一百多白甲兵策应。

  登州骑兵在两面步兵的掩护下,在缺口外展开成一个司的正面,四个骑兵司将进行四轮三排冲击,曾经遭遇过骑兵阵的多尔衮心惊肉跳,此时上万的溃兵阻断了战场中路,后金中路和东侧的两支骑兵都无法来援,西侧就只能靠豪格了。

  豪格展现了不错的指挥能力,几名后金贝子经验丰富,在西侧不停运动,甚至往中路突然疾驰,逼迫那些追击的登州步兵回撤,掩护了后金整个右翼的逃离,本身的阵型依然保持得很好。

  骑阵开始加速,向正面的后金骑兵冲击,两翼的步兵也主动向后金骑兵进攻,山下千马奔腾,陈新却没有第一次看骑兵交锋时候的激动。

  后金骑兵也知道没有退路,不顾伤亡的与登州骑兵对冲,登州镇四个骑兵司连续四轮冲击,虽然将正面击穿,却无法摆脱后金骑兵的侧翼牵制。几名后金贝子久经沙场,对于骑兵战运用灵活,轮番攻击登州骑兵侧翼,又不断派出小股游骑直入步兵阵之后,逼迫步兵停止前进。在西官山北坡列阵的千余后金骑兵来援后,刘破军鸣金收兵。

  陈新在山头摇摇头,看看战线其他地方,溃兵已经远去,东侧的后金骑兵派出骑兵在战场游动,利用骑兵优势的战术机动力威胁分散的登州追兵,红色的小点都停止了追击,正在退回土墙。陈新对代正刚笑道:“这些野人有几把刷子,咱们的骑兵被他们找到了软肋,没有足够的数量的话,牵制两翼就能让骑阵停止前进,陷入混战的话丝毫不占优势。”

  代正刚低声回道:“此处出口狭窄,步骑不便协同,加上土墙阻拦了炮兵,后金才能堵住这个地方。”

  陈新微笑道:“不错,不过也可见豪格用兵灵活,若是今天我有五千骑兵,皇太极匹马不得回辽东,今日就是这样了,保留骑兵的战力,追击还要用。”

  “那晚间是否要夜袭?”

  “当然要,从现在开始,到建奴撤回复州止,我们不能让他们有片刻清静。今晚也该让黄台吉看看咱们的新玩具了。”

  ……

  夜色降临,激战一天的双方偃旗息鼓,登州镇派出部分分遣队驻扎后金土墙,后金兵挖掘的壕沟在土墙北面,土墙被登州镇占据后,旅顺相当于又多了一道防线。

  此时在后金土墙西段的北面,上百名的战兵正在悄悄集结,在最前面的是陈瑛。他现在是近卫第一司的一个百总,钟老四曾经想把他调去第五营,但王长福没有同意,所以陈瑛一直留在近卫营,曾在旅顺驻扎过一段时间。

  他虽然升官没有中老四那么快,但军中一般认为近卫营战力更强,级别比一般的同级军官高一些,体现在待遇上,他的月饷比普通百总多一两,近卫战兵则比普通战兵多五钱,一年算下来还是高出不少。更重要的是,提升的机会也更多,每当有新的营头组建,抽调最多的就是近卫营军官和士官,陈瑛以后到新的营头,当个把总或副千总是可以预期的。所以陈瑛呆在近卫营也十分安心。

  近卫第一司在旅顺一直担任战术预备队,多次与冲入土墙的后金兵交战,今日又在土墙外列阵与后金骑兵交锋,总的损失已经高达三成,陈瑛这个局剩下六十多人,虽然损失惨重,但因为连续获得战术胜利,士兵的士气很高,除此之外,还有打鞑子保家卫国的朴素思想,这些都让登州士兵比为抢掠而来的后金兵更坚韧。

  没有了后金土墙的阻挡,登州便可以对后金营地进行骚扰。今日登州镇一改下半夜袭击的做法,挑选的能夜行的士兵,每支分队一百五十至两百人不等,共十五支分队。

  这些人缩编为三个火枪小队和两个鸳鸯阵小队,今日晚间安排在后金土墙待命,天黑后千总部来了命令,他们这个小队加强千总部分遣队,合计约一百五十人,要进行夜间的骚扰,同时出动的还有其他营的十多支小队。

  陈瑛对这么小规模的夜袭效果不太看好,而且多半在半路就会被建奴的伏路军发现。不过副千总说得很坚定,就是持续动摇建奴的军心,让他们在撤退途中更容易发生崩溃,而且交给陈瑛的任务不是直接攻击营寨,而是掩护一队奇怪的人,这一队只有二十人,抬着些长长的东西,似乎是几根放平的木架子,不过黑暗中视线不清,也不知到底是些什么。他们后面还跟着一队守备队的人,两人一组扛着一根长长的东西。领队的是一个年轻军官,陈瑛看他年龄最多十七八岁,给属下下令的时候十分干练。

  土墙后传来一阵竹哨声,陈瑛往身后传令出发,后面的几人往后一一传递,口令传到队尾,再返回传令完毕的信号,一直传到陈瑛这里结束,他起身往前走去。

  后金兵最近的营地离西官山足足五里,他们每天来回要走十里,就是因为西官山上火炮的存在,让后金处处缩手缩脚,所以他们第一次选择攻击的地点就是西官山,不过西官山的防御太过严密,加上山地的影响,他们无法使用厚重的盾车掩护,蒙古人和汉兵的战斗意志都不足以完成山地攻坚,只能出动真夷,预期中惨重的损失,让皇太极无法下定攻击的决心,造成后金在攻击中一直被动。

  一个杀手队越过大队,在前方担任开路的任务,黑暗中一片悉悉索索的声音,陈瑛不时回头观察队伍,特别是那些扛架子的人,千总交代又交代,一定要把那些人保护好,掩护他们进入预定地方。

  这样走了两里后,陈瑛下令停下整队,又点了一次人数,有两个守备兵掉队,不知跑去了哪里,他只得让卫兵回去寻找。

  在等待的时候,东侧响起了几声响箭,尖锐的鸣叫声传得很远,往着后金营地方向一段一段接力,后金前方营地很快响起号角声。

  陈瑛低声骂了一句,知道是其他分队被后金的伏路军发现了,后金兵已经做好准备,要直接攻击大营不会有什么很好的效果,不过后金新败之下,应当也不敢出营攻击,只会固守营盘。就算他们来夜战,陈瑛也不惧怕,因为夜战骑不了马,后金兵也没胆子晚上打火把出来。

  那个年轻军官过来对陈瑛低声道:“陈百总,再走一里就可以了,咱们还是快些,不要等掉队的人。”

  陈瑛点点头,再次传令出发,这次又走了约一里地,途中驱逐了三伙伏路军,这些伏路军一般两三人一道,哪里挡得住这么多明军,他们发射响箭后,就往后逃走了。

  陈瑛在这里停下,那年轻军官认为距离够了。陈瑛观察后金兵的营地,估算着大概距离两里多,后金靠南的营地下的是暗营,灯笼上都包着黑布,偶尔能看到一点点漏出的微弱光亮。

  那队人停下后马上开始忙活,在地上挖了一些坑,然后将他们扛着的木架子支起来,固定在那些小坑中,陈瑛睁大眼睛,发现木架子顶端是叉子模样的东西。

  接着那些辅兵就把扛着的长长东西架在叉子顶端,陈瑛看着那个长长的东西,再看看远处的后金兵大营,不禁有些惊讶,他十分怀疑这个长东西能打那么远,两里的距离,连野战炮也打不到。

  这里总共有五个架子,每个架子只有一个长东西,那个年轻军官看到准备完毕,就让掩护的战兵隔远一些。

  陈瑛躲到二十几步之外,那些士兵一组组报备,然后便没有了动静,陈瑛能看到他们有人打开火种罐,点燃了一种慢燃的火绳。

  等了片刻,中路嘭一声升起两枚红色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明亮的红色,陈瑛眯着眼睛看着那两朵烟花,估计是这些奇怪士兵的信号。

  旅顺城外的原野上,突然几十道明亮的红色焰火,在陈瑛惊讶的注视下,它们发出尖啸,拖着长长的尾焰迅速升上天空,划过一道明亮的轨迹,如同流星雨一般扑向两里之外的后金营地。

  恢复更新,欠的后面补上。

  第一百四十二章 双边

  数十枚火箭照亮了夜空,它们弯弯拐拐的飞行,尾部飞洒的火花在漆黑的底色上留下明亮的轨迹,迅速的飞越三里的距离,杂乱的飞向后金营地,尾焰逐渐消失,片刻后那块黑色的营地中炸开五十多团火花,沉闷的爆炸声传遍远近,并引起了多处火头。

  “美妙的焰火。”陈新在西官山上喃喃道。这就是陈新在复州跟刘破军说过的铁壳火箭,远离与中国的烟花相同,采用两个分隔的舱室,一个是推进部,一个是战斗部,到预定时间便会炸开,最大的区别,便是它的重量更大,采用铁质外壳,用比枪管更薄的铁皮做成。战斗部使用两种,在旅顺使用的这种战斗部三斤九两,整个火箭重二十七斤,外径三寸,尾杆十五尺,射程三里。

  后金营地中有三处燃起熊熊的火炬,陈新可以想见那里一定是一片混乱,火箭的飞行高度和尖啸会极大的打击后金兵士气,因为这种袭击无法防备。

  又等了片刻,山下再次升起红色烟花,又一轮火箭升上天空,同样是杂乱无章的飞行,但庞大的营地依然保证有八成命中。

  代正刚和刘破军也在山顶,两人看着壮观的景象正在发呆,虽然场景没有架火战车灿烂,但距离也是架火战车无法比的,架火战车的射程最大两百步,眼前这个大火箭却达到了三里,在夜里是很难防御这么大的范围的,也就意味着只能挨打,营地中会失去安全的感觉,这样就会加重士兵的心理压力,体力也无法顺利的恢复。

  这一批火箭只有三百枚,陈新已经发射了一百,他不打算全部用完,两轮之后便没了后续,按照刘破军制定的计划,那些火箭兵将现行撤退,掩护的十多个分队会继续执行骚扰。

  这次夜袭一直进行到下半夜,后金大营附近四处响起喇叭和竹哨声,还有乱敲的铜锣,后金各营紧守营寨,几处火头先后被扑灭,大军没有出营迎战,只是派出少量能夜战的白甲,在黑暗中与对方互相暗算。乱战到天亮前一个时辰才结束,登州镇没有实质性的攻击,双方死伤不足百人。

  陈新就在山上第二营的营部帐篷休息了两个时辰,他在帐篷里面翻来覆去睡不着,总是忍不住盘算此战的得失。此次获得的真夷人头还不到两千,蒙古人也是将近两千,对峙时期很多尸首不在登州军控制范围内,被后金兵抢回按他们的风俗火化。

  但给后金造成的损失远远超过这个数字,陈新估计真夷损失大致在三千五百在四千之间,集中在两次主要进攻和两次夜袭。蒙古人因为被逼着填壕,恐怕损失还比真夷多,陈新很怀疑下次后金再招呼蒙古人一起,蒙古人还敢不敢往辽南一步,天佑军和乌真超哈也遭到两次重点打击,这两支人马在登州镇面前毫无战心,几乎是一战即溃,后来又被逼着进行了最后一次总攻,他们损失可能超过半数。

  至于那些包衣,陈新不他们作为战斗力量,这次他们的损失上万,另外有约五百人投降,陈新打算挑选三百意志坚定些的新包衣参军,作为典型培养,另外一些则送回登州,在建设司集中改造。

  昨日的土墙攻势又收集到三百多真夷首级,蒙古人二百多,投降的蒙古人有三百余人,包衣投降多达上千,现在都由辅兵看押在水城旁边。

  这些辅兵大多是原来东江的军户,经历了一个多月的战场考验,最后又获得了胜利,他们心中的信心已经建立起来,经过一年多正常粮食供给的补充和基础训练,这些士兵已经可以整编为战兵,其他各营扩充后的新兵也得到了历练,这近两万有经验和信心的士兵,是陈新这次旅顺之战最大的实质收获。

  后金军军无战心,撤军在即,陈新除了要追击外,就是要确保金州不被拆毁,这一战后金军丧胆,他们以后兴不起进攻登州坚固阵地的胆子。陈新已取得辽南地区的战略优势,下一步就该封闭金州地峡,在此地屯田,在这个没有掣肘的地方进一步发展实力。

  但到底要发展到什么程度,陈新还没有想好,如果登州镇在辽南过于强大,会引起整个辽海周边局势变化,东江已经换过起来,而朝鲜肯定是更加走向后金对立面,蒙古在这次之后会颇多犹豫,又与登州没有直接冲突,属于可以争取的对象。

  朝廷的动向可以很快掌握,那里就如同不设防一般。辽西祖家军的动态就不好估计,后金势弱对辽西是可以的,毕竟他们干不过建奴,但若是弱到一定程度,辽西的心态就会有些变化,一个适度强大的后金,是维持辽西地位必不可少的外因。

  陈新就这样在心中推演,迷迷糊糊的睡了一会,天色蒙蒙亮的时候,海狗子进帐来叫醒陈新,陈新坐起来搓搓脸,才听清海狗子说有后金使者来了,被伏路军抓到,据他说身上有后金汗的亲笔信。

  “天亮前跑过来,跟做贼一样,肯定是来搞私下交易的。”陈新扁扁嘴,他估计皇太极无非要来说一些兔死狗烹之类的话,希望安全撤走。

  不过陈新跟皇太极没什么好谈的,即使谈也是互相瞒骗,谁也不会信。正想让海狗子传令把几个使者击杀,那海狗子突然说道:“大人,建奴是不是怕了,想来求饶了。”

  陈新停了一会,抬头对海狗子笑道:“你是这么想的?”

  “是啊,建奴死了那许多,现在想走了,求咱们饶他们一命。”

  陈新哈哈一笑,拍拍手站起来,出帐叫过副官道:“抓获的后金使者在哪里?”

  “还在第一道土墙处看押。”

  “叫巴克山过来,让黄思德通知各部训导官到看押处集合,每个连都抽几名基层军官来,半个时辰后全部到齐。”

  那副官忙不迭敬礼去传令,要传令到各部,还要抽调人员赶到那里,一个时辰并不充裕。

  海狗子笑嘻嘻的道:“大人要黄大人他们都来看后金求饶不?”

  陈新在他脑袋上用巴掌一拍,“你当后金真来投降的,人家还剩几大万军队,咱们这两万人真打还差得远,你带几个人下去,把那几个使者绑了,问清主次后把嘴巴都堵上,带到离土墙远点的地方,等刚才说的那些人到齐了再领进来。”

  ……

  “登州镇将猛兵强,我建州部实难抵敌,然我大军多于贵军数倍,胜负仍在伯仲之间,两国征伐生灵涂炭,请登州陈总兵大人念在上天好生之德,勿要追逐我军多添贵我无益之杀戮,我建州部已见识过登州镇之雄威,不敢再兴兵征明,只请陈大人向大明皇帝转达议和之意……”

  巴克山站在一堆土袋上面,拿着那张纸大声念着,实际上皇太极的信是写的汉文,陈新专门叫巴克山写了一封假的夷文信,拿来在所有训导官和基层代表面前念,进一步提升登州的军心士气,这一次是连训导官都骗了。

  几名送信的使者都穿着汉服,此时双手被反捆着,脑袋上帽子都被取了,露出那根可笑的金钱鼠尾,嘴巴还被堵了一团棉布。他们听到这不着调的求和信,与黄台吉写的亲笔信完全是两回事,纷纷呜呜的企图反驳,却都说不出话来。

  黄思德等到巴克山念完,才对下面几人冷冷道:“老子是登州镇总训导官黄思德,陈大人让我转话给你们,他见到你们就生气,见到皇太极的信也生气,所以就不见了。你们此时想起来议和了,老奴自神宗时便四处为恶,手中杀人无算,铁岭、清河之时为何不求和,萨尔浒时为何不求和,你们杀无谷之人时为何不求和,你们举起屠刀时候,可给了那千百万冤魂求和机会。你们几人忝为炎黄之后,甘为蛮人之走狗,辱及汉人先祖,来人啊!”

  黄思德一番话铿锵有力,那几人嘴巴被堵着,也无法争辩,显得黄思德形象高大威武,围观的那些训导官纷纷拍手喝彩,大拍这个上官的马屁,周围驻守的战兵也在土墙上看热闹,听到似乎要杀那几个汉奸代表,也纷纷鼓掌。

  七八个镇抚兵走过来,将几个后金代表一一按倒在地上,黄思德没有指定行刑的士兵,而是在那些底层训导官中挑选,因为陈新最近感觉训导体系偏软,要求他培养训导官的血性,黄思德近日都挖空心思的想办法,除了打算招一批凶悍点的训导官之外,就是让现在的训导官更接近前线,连他自己也勉强算上了一次火线。

  在黄思德挑选侩子手的时候,后面不远一座堠台的二层炮口露出一张苍白的脸,高鸿中没想到登州镇这么野蛮,连两国交战不斩来使都不讲究,上来就要砍人。皇太极临来时还想只派一个低级汉官,是高鸿中坚持要高级别的官吏,而且保证明国不会斩杀使节,他现在是后悔不已,这完全是自己出主意送自己上断头台。

  高鸿中转过头,屋中没有士兵,而是一些穿黑衣劲装的人,高鸿中一路上看到的登州士兵虽然强壮,但大多神态和说话颇为憨厚淳朴,但接手的人却都是一脸凶悍,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这两伙人似乎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偏偏又是同一伙的。

  堠台下层的梯子响着,先后冒出几个人来,当先一人神态温和,脸上始终带着舒服的笑容,看着高鸿中的眼神也十分友好,后面一个则带着如同来自地狱的阴冷,后面几个穿军服的似乎是卫兵,他们强壮而精悍,给高鸿中的感觉更好一些。

  “你叫高鸿中?”当先那人也没找座位,直接站着就对高鸿中问着,声音低沉而温和。

  “不才正是,现忝为大金国刑部承政,受大金国大汗委派,前来拜会陈大人,大汗临行时专门叮嘱不才,见到陈大人要代他问候,陈大人是少有能让大汗钦佩之人,不知可否让不才见一见陈大人。”

  “本官就是登州总兵陈新。”陈新微笑着说道。

  在周围十多双凶悍目光注视下,咋听到陈新这两个字,高鸿中下意识的就要下跪,突然想起自己是使者,又马上忍住,只对陈新躬身为礼,“原来是名动天下的陈大人,小人眼拙,请大人见谅。”

  “不知者不怪,旅顺现为战乱之地,高先生不在大营好好呆着,带着几个人这么到处跑,是很危险的,不知所为何来。”

  高鸿中总算说到正事,连忙对陈新道:“大金国大汗派小人来,一是想与大人谈如何共保辽东太平,并修有亲笔信一封……已经被贵属搜走了,二来是想与大人商议互通有无。小人现为大金国使节,但小人到此,大人未发一言,便先抓了小人的属下要斩首,有道是自古两国交战……”

  “高先生说得不错错。”陈新微笑着道,“那是‘两国交战’,今日正好却不是两国,你我征战十余年,所为不过辽东一块土,辽东乃我大明之国土,你口中的大金国不知在何处地方,可有跟我朝廷交过国书,可有被册封?可有进贡?”

  高鸿中也不慌乱,低声争辩道:“此事的说法自是给为其主,无论你们称呼大金为何,大金如今也在辽东之地,此乃天赐……”

  陈新收起笑容,声音不大但坚定的打断道:“努尔哈赤祖世受我大明册封,我大明皇帝准予建州部从通古斯迁徙至辽东,让他们在此落地生根,努尔哈赤不思大明养育之恩,杀戮辽东汉人数百万。在本官眼中,你们和几百年前那个金国一文钱关系都没有,你们就是建州部挟裹了其他女真蒙古各部马贼而成的一股叛兵,在本官面前,你只能自称建州女真来员,否则就不用谈了。”

  高鸿中张口结舌的看着陈新,而陈新的神态异常坚决,高鸿中不禁感到有些头痛,如果承认了这个双边关系的定位,他后面就没什么好谈的了,他们作为叛军没有任何道义上的理由可以要求益处。

  外面传来士兵一阵叫好声,高鸿中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开始砍头了,陈新选在这样一个地方谈判,一上来又坚持这个定位,高鸿中顿时感觉自己手中几乎没有了任何筹码。他以前知道陈新能打仗,此时才感觉此人不光能打,还很无赖。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两条船

  高鸿中额头微微出汗,他对陈新拱手道:“大人,无论大人把我大金当做什么,小人是受命来与大人商谈,谈了总归是对大家都有益处的,还请大人高抬贵手,不要将我的伴当斩首,他们亦是汉人。”

  陈新摇摇头,“汉奸自然是汉人,本官所带的是官兵,只要作奸犯科的,都一样斩杀,女真人若是奉公守法,本官也是不杀的。”

  这时外边一阵欢呼,高鸿中顾不得陈新讽刺他是汉奸,此时终于忍不住转头一看,外边两颗脑袋已经被高高提起,那两人都是文馆的汉官,是从辽东剩下的最后三百个生员中挑出来的,他们躲过了无数次后金的清洗,居然最后死在旅顺。

  高鸿中脸色惨白,不过陈新既然单独接见他,至少自己的脑袋是比较保险的,前提是不能激怒这个一脸温和的明国总兵。

  他小心想了想措辞后道:“既然大人对于称谓有此疑虑,那小人便亦我家主子称呼后金汗,把话带到亦是一样,就当是大汗私人带话给陈大人,不涉及朝廷礼仪。”

  陈新微笑道:“如此也可,不过外边那几个人,都是以后金国名义来的,本官要当众斩下他们人头,送回京师给各位部堂查验。以免本官落个不明不白的口实,有损本官名声。”

  高鸿中心中暗骂,这个陈新做事倒是滴水不漏,既用那几人人头表明中忠心,又鼓动了将士的士气,最后还留下自己谈判。

  以后即便有人说及后金派人与陈新媾和,陈新也大可拿那几个人头搪塞。外面又一阵喝彩,高鸿中放弃了营救几个伴当的打算,反正也斩得差不多了,自己也懒得再费无用的口舌。

  既然是私下口信,那听的人就不必多了,陈新对旁边的周世发点点头,一群情报局的探子都退了出去,屋中只留下两个卫兵和周世发。

  “大汗遣小人前来,是要跟陈大人说一句话,‘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陈新眨巴着眼睛,平静的看着高鸿中,连一点思索的神色都没有,高鸿中反而更加放心,他认为陈新是早就想过了。

  高鸿中心里有些紧张,他盯着陈新的神色,口中继续道:“陈大人不是辽西吃闲饭的辽镇,战力又冠绝明国,若是无我家主子在辽东,大人对明国崇祯皇帝便再无用处。大人与我家主子拼个鱼死网破,对大家都没有好处,这又是何苦来。”

  “说完了?”陈新突然淡淡问道。

  高鸿中呆了一下,点点头然后马上又摇头,“我家主子与明国开战,实在是明国往年时候逼迫太过,如今大人既入主登州,我家主子仰慕大人,愿与大人共治辽东,以金州为界,只要大人点头,大金军队从此不过金州一步,若是陈大人有问鼎天下的一天,我家主子愿借兵与大人,或是在关外策应,待大人问鼎成功之后,金国愿照朝鲜例,以藩国之礼待大人……”

  旁边的海狗子和周世发都斜着眼睛观察陈新,陈新盯着高鸿中一直没有说话,气氛颇为怪异。高鸿中一边说着一边心中发虚,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陈新终于笑了出来,挥挥手打断高鸿中。

  高鸿中急道:“请大人听小人分说。”

  “不必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若是你想保着这颗脑袋,就不要再说了。本官倒是想问问,来和谈这主意是你出的还是皇太极给你安排的?”

  “这,是小人给大汗建议,小人虽不懂行军打仗,但也能看出登州镇战力无双,非一般明国军镇能比。此事如管中窥豹,军队如此,陈大人就必定是非常人,所行乃非常之事,是以大胆揣度大人的心思,小人此议是为大人和我家主子都有益处。”

  陈新摸摸鼻子笑道:“本官不想花心思跟先生剖明心迹,不过高先生,本官也给你提个议,先生能在九死一生的辽东混到后金汉人高官,也是个非常之人,过往的事情本官不想多问,日后的事情却可以帮先生设想一下。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即便今日我与你家主子不交战,辽东终究不免一战。世事亦是一盘赌局,高先生若是真的聪明,大可多买一手,也不需做多难的事,每月给这位周大人传一份后金动向便可。脚踏两只船有时容易落水,有时嘛,也更容易保命,多买一手没坏处,开大开小都能捞点不是?”

  ……

  这一个白天登州镇又派出骑兵逼近后金大营,一些小队登上北山,从山顶观察旅顺往金州的大道,后金兵派出骑兵迎战,又派出一批白甲兵进入山地与登州兵争夺制高点,有两千骑兵押解着包衣往木场驿撤退,他们携带的辎重比来时少了,武备中损失最严重的是七门红夷炮,都是天佑助威大将军,被放弃在了土墙。

  后金兵维持着骑兵优势,主力依然留守在旅顺北面,后金兵的营地控制了可供通行的官道,登州骑兵也不可能绕过大营,登州镇死死盯着他们,只看他们主力何时动身,不管后金兵如何部署兵力,只要大军开始行动,在道路上的队形总会拉长,总会有留在最后的人,而且阵形和心理都是脆弱的。

  直到天黑之后,一个情报局的小队在夜色掩护下送走了高鸿中,在离后金营地四里的地方就遇到了后金伏路军,看起来后金军怕了登州的火箭,早早的就派出伏路军。

  高鸿中大声叫喊着表明身份,情报局小队马上撤离,高鸿中最终是否能安然返回,就不是他们的事情了。

  高鸿中费尽口舌才说服了几个伏路军,由两名甲兵带他回营,途中遇到了不少的白甲,其中有镶黄旗的巴牙喇氂额真,今日后金也派出重兵在野外等候,要收拾昨晚那些嚣张的登州兵。

  高鸿中刚刚过去不久,旷野上便喊杀声大作,箭支和铅弹呼啸着带去死亡。那个巴牙喇氂额真认识高鸿中,直接派人领他到了皇太极大营,皇太极的营地更靠近北面,这一趟夜路走了七八里路,前半段几乎是情报局的人架着他走,后半段则是几个甲兵扶着走,高鸿中一路摔了无数个跟斗,总算活着回到了后金的怀抱,他回想一日间的境遇,便两世为人一般。

  皇太极早已等得不耐,听到高鸿中回来,匆匆招他进帐,让高鸿中坐下说话。

  高鸿中一下跪在地上,“大汗,那陈新颇为奸诈,上来便砍了奴才的几个手下,说要拿去给明国皇帝交差,奴才无法拦阻,有辱大汗颜面,请大汗发落。”

  皇太极对于几个汉人官员并不在意,其实也在他意料之中。皇太极曾与孔有德和李九成深谈过,细细理了登州之乱的前后,他对陈新行事作风的理解比孔有德还深入一些,孔有德只是有所怀疑陈新有预谋,但皇太极可以肯定,关键点就是那个王秉忠,而后来得到的消息是王秉忠死于耿仲明之手,皇太极由此判断陈新的行事风格是谋定后动杀伐果决,喜欢假别人之手,自己则在朝廷那里装忠诚。从李永芳打听到的对付缙绅手段,又可以知道他是更看重实际利益的那种人,名利之间就是取利舍名,从来没把缙绅生员看在眼中。高鸿中能保条命回来就不错了,至少说明陈新还愿意保持私下的联络,死几个汉人生员不算什么。至于受辱之时,此时形势不妙,也不是计较的时候。

  “那陈新有何话说?”

  “他不承认我大金为对等之一国,只说是建州部乱军,暂时占据辽东也不可称国。”

  皇太极淡淡道:“还是明国那些文官的老生常谈,此时每次议和之时谈及都是无果,他陈新一个武官,难道也讲究这个道道。”

  高鸿中低头道:“他只是不准奴才说,后来奴才说是大汗私人带口信给他,他便就坡下驴,奴才乘机提了条件,便是大汗所说几条。议和之事陈新既未拒绝,亦未同意,只说奴才都是空口白话,让我们退的话就要退过复州和绣岩,双方西面以复盖中间榆林铺为界,南北二十里内都不驻军,东面不可过凤凰城。”

  皇太极笑起来,这才像陈新提的条件,他对高鸿中问道:“那你如何答复的。”

  “奴才说要与大汗商议,陈新又说了朝鲜的事情,他如今似乎和朝鲜关系密切,要求大汗不得出兵威逼朝鲜,不过可以互通有无。”

  皇太极挥手打断,这些条款来来去去,其实不过暂时之策,根本没有执行的余地,这样的私下合约也随时可以找理由撕毁,他对高鸿中道:“说最重要那条。”

  “陈新要一个旗主,若是旗主人头到手,他就不再追杀我后金大军,答应日后不主动过复州以北,若我大金入口,则登州镇假意过复州,每次要大汗给三百个包衣人头。”

  皇太极听完眯起眼睛,高鸿中等着皇太极的答复。此时外面的夜袭进行得如火如荼,那种尖利的啸叫又响起,然后就是爆炸声,营地中冒出些慌乱的叫喊。

  爆炸声隔中营还有一段距离,皇太极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帐门一动,索尼匆匆进来,对皇太极低声道:“大汗,那些尼堪从旅顺河西面打来的大火箭,我们防夜袭的人都在东岸,眼下已无法阻拦他们,请大汗暂避一下。”

  皇太极微微摇头,然后站起来在帐中来回走动,片刻后停下对索尼问道:“岳托那里还要几日?”

  “两日功夫。”

  皇太极转头对高鸿中道:“天亮前高爱卿再去一次,就说朕答应了。”

  高鸿中退下后,索尼低声对皇太极道:“大汗,那陈新的话无一句可信,所提都是无理之极。”

  “朕知道,任何好处都不会给他的。陈新在旅顺得了小胜,正是军心士气极高之时,得意忘形行事自然乖张,先稳他两日,让他得意几日,一旦过了南关,看他那点骑兵还追杀什么。”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大雾

  两日后的清晨,天色微亮之时,旅顺土墙后旌旗飞扬枪刺如林,野战火炮也处于运输状态,除了守备队和两个千总部处于防御态势外,登州全军已经按编制集结,做好了出击准备。但土墙上的陈新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因为他眼前一片白蒙蒙的迷雾,旅顺周围大雾弥漫,能见度不足十米。登州军虽然提前做好了准备,突如其来的大雾打乱了陈新的计划。

  高鸿中当日在堠台中颇为动心,在后来的往来谈判中暗示皇太极可能两日后退军。这位铁杆汉奸态度的微妙变化说明,登州镇的强大开始创造出许多不同的可能,那种势不可见,但一旦造出来,对敌我实力的消长却有着关键的影响,历史上后金便是靠着几次大胜积累起了势头,这种优势会吸引各种势力来投奔,或者主动提供一些方便。这次便获得了这样一个机会,但这场大雾来得很不是时候。

  “大人,雾气太大了,这个天气后金兵也无法行军。”

  “不,他们能行军。”陈新沉着脸否定道,“雾天最难的是进攻,尤其对咱们这样要求阵形的军队。”

  直等了一支烟的时间,陈新都没有下令,刘破军和朱国斌也沉默无语,他们这两天带着一群参谋,兴奋异常的制定了完善的追击计划,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雾让一切准备都泡汤了。这样的天气下进攻对任何军队都是严峻的考验,一个细小的意外也能造成一支连队的溃散。

  远处响起一声声号角,那是登州的斥候在发信号,说明后金兵有一场动向,很快哨骑回来报告说后金兵有部分离营,动向却看不真切。陈新心中犹豫着,后金军依然有总兵力上的优势,主动权并不完全在陈新一边。这样的雾天行动的话,搞不好就中他们的埋伏,而登州镇擅长的阵战和火力优势难以发挥,倒是建奴擅长的散兵战更容易发挥,登州镇也有散兵作战的能力,但与后金兵在规模上还有差距,在这样的追击战中用处不大。

  当年的萨尔浒之战,后金兵也曾经利用大雾进攻,一举击破最强的杜松所部,显示出了在这种天气下作战的能力,所以陈新心中存在阴影,十分犹豫该不该投入主力。

  陈新和刘破军原定计划是等后金开始撤军,拉长了队形后全军从后追击,步兵同样也要出动,为骑兵和龙骑兵提供坚定的后援。无论是什么军队,从行军状态再转入阵战队形都费时良久,被登州军拖在半路比拖在旅顺更加危险,因为他们没有坚固的营地,全军又处于不安的状态中,所以陈新自己认为有很大机会咬下皇太极一块肉。

  现在有雾就不同了,无法观察到后金军的动向,旅顺防御战以来的情报优势无从发挥,万一后金军虚晃一枪,挖个坑等着登州军,以他们优越的机动性,那旅顺保卫战前面的战果可能被逆转,这样的乱战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如果按原定计划全军出击,可能会取得大胜,同样也可能大败。

  陈新最终没有去冒险,他甚至无法确定后金到底会不会撤退,所以只是派出了担任前锋的那些分队,前锋指挥官为代正刚。这些分队由鸳鸯阵和分遣队组成,让他们以散兵战拖住后金兵,其余人马继续在土墙后待命,等待大雾消散。

  这些分队很快行军赶到北面开始与后金军交战,乒乒乓乓的打了起来。陈新伸出手在空中试了一下,也没有风吹动,这次大雾还不知会持续多久。

  他无奈的把手收回来,对身后的刘破军道:“通知待命的部队,就地休息。”

  ……

  周围的号音和枪声响个不停,陈瑛的分队静悄悄的行进在迷雾中,他们都尽量把脚步放轻,衣甲发出的摩擦声都消弭在杂乱的背景音中。陈瑛在出发后就把这支配合了几天的分队打散,分遣队按小队编组,他原本的下属则编成两个战斗组,互相间有间隔,以竹哨和鸟鸣联络策应,陈瑛给火器队的命令是瞄准再开火,因为只有一次射击的机会,而给杀手队的命令则是以冲击代替。

  陈瑛这组总共三十多人,由一个小队的鸳鸯阵打头,排出了两个小三才阵,火枪兵在中间后方和两翼行进。眼前一片朦胧的白色,十步外就变得十分模糊,他们已经走过了四里的距离,周围都打开了锅,东面那边传来喇叭枪特有的低沉爆响,白雾中惨叫连连,陈瑛很惊讶自己这个战斗组竟然一个敌人都没遇到,有两次碰到的居然是走歪了的友军,让他们虚惊一场。他心中大致估摸着离后金大营已经不远了。

  几支箭嗖嗖的从侧面穿出雾霾,噗噗的插在地上,也不知哪里飞来的,士兵继续往前行走,陈瑛随手抓起一支箭,是带三寸箭镞的菠菜叶状破甲锥,这玩意近距离挨一箭可够受的。

  陈瑛丢下箭支,拿着旗枪走在前面,他是这个战斗组的组长,也是小三才阵的一部分,走在最前面的位置,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盯着周围,火枪兵的枪托都顶在肩膀上,随时准备发射,杀手队的盾牌手干脆就是提着标枪,腰刀架在盾牌刀架上。

  这样又继续走了五十步左右,两翼的交战地区似乎离得远了,陈瑛心中有点发虚,他不知道走到了哪里,跟着大家一起打还放心点。看着周围的士兵,一个个也紧张万分。

  他刚要让队伍停下,前方约十步外突然出现一个黑影,陈瑛手中有一把短铳,他一时还没想好是否要打,万一又是友军,打错了可是大事。

  那边那人显然也有些错愕,双方就这样都愣了一下神,就这短短时间,那黑影的旁边又出现了一排人影。

  “长风!”陈瑛大声喊出口令。

  那边当头的黑影右手一动,陈瑛与后金兵交战多次,一看就是抽飞斧的动作,口中大喝一声:“是鞑子,射击!”

  砰砰的枪声响成一片,早已过度紧张的明军火枪手对着那堆黑影一通乱射,那边一片惨叫,七八个黑影扭动着倒下,后面紧跟着就冒出更多的黑影,旋转的飞斧飞剑破空而来,明军中也连声惨叫。

  陈瑛马上蹲低身子,迅速的插回短铳,顺势就抽出鞓带上的飞斧,往对面最近那人砸去,飞斧和盾牌兵的标枪带着风声飞过去。

  陈瑛也不看有没有打中,大吼一声,“杀!”

  杀手队剩余人手齐声呼应,挺起兵器往对面猛冲而去,射击完的火枪兵也抽出腰刀一拥而上,对面的后金兵在浓雾中尖声怪叫,毫不畏惧的冲上来厮杀,各种兵器搅动着空中的雾气,带起一阵阵血珠。

  双方都不知道对方的人数,一场没头没脑的小规模遭遇战就此展开,同样充满斗志和信心的双方拼死力战,在白雾中大声嚎叫着肉搏。随着人数的增加,从有阵形的长兵器对刺变成了乱战,交战处人影纷乱,没有了任何阵形,双方士兵凭着本能攻击那些身边的敌人。就跟打架一样,这样的小型战斗往往比大规模阵战激烈。

  留在后面的副组长吹起竹哨,向周围请求增援,眼前冒出的后金兵越来越多,副组长的哨子声越发焦急。陈瑛用旗枪杀死一个蒙古人后,调头还不及看清眼前,一把顺刀就扑面而来,陈瑛下意识的往后一仰,那顺刀在他的颈部顿项的铁叶上带起一片火星,陈瑛堪堪躲过,他连连退后,要拉开距离用旗枪攻击,那个后金兵紧追过来,还没有来得及再挥刀,旁边猛地冲出一个火枪兵,将那后金兵扑倒在地上,用匕首一顿乱捅。

  陈瑛转头四处寻找目标,又与一个拿大刀的后金兵战在一起,打了不几下,陈瑛头盔上当一声大响,他脑袋嗡的一声,眼前一黑就往地上倒去,一个不知哪里来的铁骨朵砸在他明盔上,面前那个大刀后金兵赶过来对着陈瑛就要砍,被一个刚刚赶来增援的火枪兵打死。

  陈瑛血流满面,大张着口头晕脑胀的倒在地上,在耳鸣声中听到旁边突然响起惊呼,有个士兵大声喊道:“陈百总死了!”

  陈瑛一时没明白哪里还有个陈百总,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一定是他们看到自己倒地,烟雾迷茫中以为自己被杀死了。

  后面也有人大喊,“彭副组长也死了!”

  “老彭死了?”陈瑛在地上痛苦的想着,哨子声确实没有了,或许就是这个哨音吸引了某个后金兵。这个老彭为人仗义,与他关系很好,心中难过也有些担心队伍失去指挥,副组长是火器旗队的旗队长,如果陈瑛阵亡,就由副组长接手,如果副组长阵亡就由伍长接手指挥。

  身边很快响起一个伍长的声音,“老子是第二伍伍长张仲威,都听老子的,谁也不准逃,百总都死了,逃回去也是一死,别他妈连累你们家人。”

  周围的士兵纷纷和应着,登州仿照戚家军的军律,虽然平日间的致残和侮辱性惩罚减少了,但战场纪律之严酷却犹有过之,百总阵亡的话,旗队长和队长无功而退一律斩首,队长不退战死的,属下队员无功退后全部斩首。

  现在军官死到这个程度了,百总和火器旗队长都战死,士兵空着手跑回去的话,那被斩首的可能超过九成九,他们根本没有理由说服军法官,除了人被斩首,他们的抚恤一律取消,所有在登州镇的财产全部没收,包括屯堡的土地和房屋,抚恤和退养金是一大笔钱,固定资产则是他们家人活命的根基,这种军律惩罚比之斩首更加严酷。

  这些军律平日就由主官、军法官、训导官反复解释,还有专门的白话口诀,所有士兵都必须背得,也要明白条款的意思,否则抽查没过也要遭受惩罚。

  所以每个士兵都知道军律中的含义,没有了退路的登州兵如同野兽爆发一般,与后金兵拼得同归于尽的不在少数,周围赶来的双方援军源源到达,一个小小的遭遇战因为误会陈瑛战死变得无比残酷。

  登州兵用所有能找到的武器攻击后金兵,在地上扭打的士兵用牙齿死命撕咬后金兵的喉咙,伤兵挣扎着寻找一切机会攻击身边的敌人,几名被长矛刺中腹部的士兵拖着肠子犹在砍杀,军律逼迫着他们,他们此时只是为了自己和家人战斗,那种发自本能的潜力爆发出来,后金兵终于抵挡不住,丢下满地的死伤甲兵落荒而逃,消失在白色的迷雾中。

  陈瑛又等了片刻才恢复了行动的能力,他摇摇晃晃的撑起来,周围两个满身是血的士兵半跪在地上,还在用折断的腰刀一下下戳着地上的后金兵,直戳到筋疲力尽才停下来,坐在原地发呆。

  那个伍长一拐一拐在面前走过,陈瑛低声喊了两句,那张伍长没有丝毫反应,一路左看右看的走远了,陈瑛在地上摸到半截枪杆,支撑着站起来,总算看到了一个小队长,连忙对那人招手。

  那队长过来辨认半天,陈瑛抹了一下脸上的血水,那队长才认出来,他惊讶的问道:“百总你不是死了吗?”

  “死你老娘,快扶着老子。”陈瑛感觉头脑还是十分昏沉。

  那队长连忙扶着,陈瑛对他低声吩咐道:“叫大家结圆阵防守,清理战场救治伤员。”

  队长答应后,马上对其他士兵传令,陈瑛游目四顾,地上摆满尸体,这片小小的战场外却依然视线不清,全是一样的白色,陈瑛现在连方向也分不清了,只能先叫士兵结成圆阵防守。

  这时那队长又跑过来,陈瑛低声对他问道:“你还记得方向没?”

  那队长一指陈瑛背后,“这边是敌营,北边。”

  陈瑛疑惑的道:“你怎地知道?”

  “那边烧起来了。”

  陈瑛转头一看,那边果然从雾中透出闪动的火光。

  “鞑子在烧大营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水阻

  “百总,咋办哩?他们为啥放火?”

  “我怎么知道,老子不管他为啥放火,放火就是有人,跟老子去杀鞑子。”多年前的仇恨依然那么清晰,陈瑛此时打发了性,立即又恢复了一点精神。

  那队长忙劝道:“要不你歇歇再说。”

  “歇个屁,你扶着老子,咱们冲,第二局的兄弟,都跟老子冲!”

  陈瑛大声呼叫着,周围汇聚过来的登州兵纷纷嚎叫,有些都不知是哪个分队的,在大雾中听到哨子跑过来,方才的一番血战打起了他们的精气神,有些兵器损坏的,就地胡乱捡起一样,便跟着陈瑛往火光方向跑去。

  那队长扶着陈瑛,两人如同连体婴儿一样,一群登州兵没有丝毫阵型,很多人拿的也不是顺手的兵器,就这样如同街头的青皮一样咋呼呼的往前冲。途中又遇到一小股后金兵,他们也在往火光处跑回,几个火枪兵心急的开火,打死两个后金兵后,那股建奴便逃不见了人影。

  前方出现了一片慌乱的喊叫,都是听不懂的夷语,陈瑛大喝一声,领头往声音处冲去,身后是上百名登州兵。

  前方的白雾中突然嗖嗖的钻出无数箭支,杂乱无章的飞向这些登州兵,很多箭支高过他们的头顶,消失在后方,有七八个登州兵被射翻。

  距离不远,登州兵齐声大吼,往前面蜂拥而去,跑了不到二十步,就碰到一群建奴,人群中的火枪兵照例一通齐射,双方又是一阵乱战。

  陈瑛眼前人来人往,那个队长也不知跑去了哪里,陈瑛脑袋昏沉,腹中阵阵作呕,终于哇的一声呕吐起来,把早上的饭食全部都吐了出来。

  他呕吐的时候,登州兵不断从白雾中冲出来,疯狂攻击面前的后金军,建奴节节后退,片刻之后,火光中响起鸣金声音,接着更远的地方也响起鸣金声,似乎后金军要撤退了。

  前方人喊马嘶,不知道在搞些什么,陈瑛带着残余的人马赶到后金营地时,被阻拦在营地外的壕沟前,里面火光熊熊,周围充斥着各种叫声,燃烧放出的浓烟加重了眼前的白色,陈瑛带人围着壕沟转了一会,没有找到通道,他一时也不知怎么办了。

  ……

  在这支小小的登州分队北方两百步外,皇太极正在一群戈什哈簇拥下往北而去,一些白甲兵沿途点燃营帐,阻挡登州的追兵。

  皇太极至今不知是怎么回事,他的原定计划是天亮前开始撤离,点燃营帐阻断大路,但这场大雾让他改变了主意,他打算利用视线不清的天气,让主力离营引诱陈新出来追击,抽调各旗部分精锐给登州痛击,只要打乱登州军的阵型,可以给登州军重大杀伤,让登州气势被夺,之后便可以从容的撤军。他作这个决定的基础,就是来自当年萨尔浒雾天全歼杜松的信心。这个计划对大家都有好处,所以各旗一致支持,而皇太极也亲自担任指挥。

  为此各旗派先出了一些散兵,准备引诱登州镇大军来攻,一步步带他们进入伏击区,但各旗的信号还没有发过来,就有一股明军突然出现在皇太极不远处,而此处的布防原本是最多的,不光有正黄旗的斥候,还有镶蓝旗抽调的人马。

  至于那些人如何在雾天漏出这么大一个空档,谁也无从知晓,只听前面的喊杀声,似乎有一大股人马来袭,逃回的甲兵夸大了明军的人数,皇太极只得让人点火,召集伏兵来此救援,而陈瑛莽撞的进攻接憧而来,大雾中双方互相不知底细,皇太极匆忙下只能下令撤退,各旗取消伏击计划,边撤便点燃帐篷。

  ……

  陈新收到后金营地起火的消息时,心中的纠结更甚一层。他丝毫不知道皇太极的计划,代正刚的传令兵来了两次,只说前方一直在交战,但因为视线的原因,对方有多少兵力不清楚,说是只有部分地方交战激烈,其他地方属于互相试探。

  陈新就如同此时的天气一样的一头雾水,他依然不敢派出全军押上,眼前的迷雾让他有种对未知的恐惧。

  后金营地火起后,前锋的情报一批批传回,他们眼前的后金兵都在脱离,混乱中很多分队失去联络,连代正刚身处前线也不知道战情,到后来陈新派出去的参谋也找不到代正刚的位置。

  既然统帅不敢下决心,那些参谋也不敢拿主意,刘破军设想了许多种可能,但他的想象力无法推演出眼前的局势。

  陈新一支接一支的抽烟,他非常想给后金兵一个重击,如果他只是一个将军,冒险是可以的,但作为一个实际的割据势力统帅,要考虑的更多,从风险和收益来讲,冒然出击一旦失败,可能失去旅顺保卫战最重要的战果,那就是近两万战兵辅兵的士气。

  烟头丢了一地,后金方向营地火光穿过雾气隐约可见,陈新还是没有拿定主意,终于代正刚又传来消息,说是后金兵点燃了靠南的几个营地,火势很大,阻断了通行的道路,后金主力可能已经撤退,登州前锋的许多分队失去联络,他正带人寻找道路穿过后金营区。

  又在心中纠缠了半刻钟,陈新终于忍耐不住,让朱国斌领骑兵出击,龙骑兵还是留着,那些基本没有散兵作战力的方阵兵依然留在土墙内。

  北方一阵阵呼啸,这样一直等待着消息,直到午时初刻的时候,雾气开始慢慢散去,能见度到了三十步,陈新迫不急待的派出龙骑兵。又过了片刻,海风渐渐起来,雾气消散得更快,登州大军顺着土墙通道依次出击,在图墙外匆匆列阵后往北方赶去。

  大概走了三里后,阳光从头顶上洒下来,周围的景物更见清晰,陈新带着卫队越过步兵赶往战场,地上乱七八糟倒着些尸体,双方的都有,登州骑兵的红色出现在一里外,他们阵形混乱,陈新提前放出他们也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他们行军几里就颇为混乱,此时正在整队。

  视野中还有些乱跑的后金骑兵,看起来是撤退时候迷路的,这时大雾一散,他们看到登州大军起来,赶紧找准方向逃窜,一些骑兵营的哨骑在后面追打。

  陈新没空去搭理他们,代征刚的前锋也是乱糟糟的,这一战以乱对乱,对于要追击的登州镇影响更大。北面的大营浓烟滚滚,四处还有火光,后金的营地沿着旅顺河往北延伸,此时一层层的被点燃,烟火阻拦了登州追击的路线。官道被火势屏蔽,几队登州哨骑小心的在几个营地间穿行,那些平时后金军通行的地方也堆起了障碍,此时同样燃起大火。陈新跑近营墙附近时,也能感受到那种热浪。

  陈新脸色阴沉,皇太极损失了不少帐篷,但他利用火势阻拦了登州的追击,陈新可以肯定还有断后的骑兵,他们会边退边烧,防止整个营地的火势同时熄灭,以阻挡登州军更长时间。后金东面营地一直连接到山地,让骑兵绕不过去。

  “派步兵从山地绕过营区,让骑兵自己找路,穿过去拖住他们,再晚点建奴就跑没影了。”陈新对刘破军下令,刘破军很快派出第三营鸳鸯阵千总部,骑兵也整队完毕,派出许多小队在那片烟尘中进出。

  刘破军看陈新脸色不好,对陈新安慰道:“大人,建奴以轻骑逃窜,辎重帐篷一律放弃,对他们损失已可谓惨重,他们没有补给,我们沿途还可以追杀一些。”

  “建奴肯定在金州有准备,那里应该储备有粮食。”陈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飘来各种布料燃烧的味道,他派往复州的山地步兵和特勤队破袭颇有成效,后金又从辽中调来了两千甲兵,由镶蓝旗的贝子带着,加强复州附近的护送。

  建奴连五十岁的都动员了,他们重兵全数在辽东和辽南,对付东江和登州,辽中地区基本已经放空了,只有牛庄有萨哈廉的几百人和少量汉兵,要防守长长的三岔河,好在辽镇一如既往的不敢出动,祖大寿还一个劲跟京师告警,说数万后金军随时可能兵围锦州,不断的要求军饷和武备。

  这次把建奴打得越痛,他们以后再来辽南的机会就越小,登州已经展示了能独立对抗建奴的能力,而且还敢追打,以后再跟辽镇来往的时候,就有了优势。

  但眼前形势如此,建奴一旦靠大雾和大火摆脱接触,他们可以靠着骑兵的机动力一天就逃回金州,距离毕竟只有一百二十里。

  陈新叹口气,“皇太极有胆子,让包衣和没马的先走,他自己带精锐留下押后,稳定了建奴的军心。现在只有看木场驿了,那条河流没那么好过,木场驿这两天有没有异动?”

  刘破军低声道:“那边派去了一支特勤小队,前几日说有大批包衣在木场驿,两日前断了消息,昨日加派了一队哨探过去,连夜派人回来报说那里防卫严密,山中到处有建奴白甲兵。”

  陈新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

  木场驿,领兵追击的朱国斌停在离河岸一里的地方,河岸上是两百多后金兵的尸体,还有上百死伤的马匹,他身后是大约两千骑兵和龙骑兵,更后面则是急行军赶来的步兵。

  登州军在烟雾中开出一条路,扑灭了沿途的火头,大军顺着官道追击后金军,登州骑兵在围城中保存得不错,马匹的体力远超过远道而来的建奴。

  路边跪满了投降的包衣,总数约有两千上下,都是被留到最后的阿哈,面对登州骑兵,他们没有逃跑的体力,只能选择投降。登州骑兵沿途追上不少掉队的后金兵,这些后金兵大多都是各旗精锐,在散兵战中走失了方向,雾气散后才去追大队。这些后金兵大多被斩杀,少量的逃入了山林和原野。登州军顾不得追杀这些散兵游勇,一路急追到了木场驿,这个离旅顺五十里的要点。

  朱国斌在河边追上建奴后卫,两轮冲击斩杀两百余建奴,但他很快发现了河中的异常,对面的后金兵也列好了阵列,如果他冒失冲过去,很可能会有部分骑兵被水流隔断与南岸的联系,遭到对方骑兵的剿杀。他派人以查探,后金兵在上游建了一道水坝。

  陈新匆匆赶到他的认旗处,举起远镜观察着,对面木场驿的驿站外约有三千后金骑兵,皇太极的大氂赫然在列,不过他们阵形也有些混乱,看出的来是匆忙间整队的,他们似乎在等着登州兵过河。

  朱国斌对陈新道:“建奴在上游建了一道水坝,河道中已经没有水了,他们的骑兵轻易就过去了。”

  “现在上游已经开始放水了?”

  朱国斌摇摇头,“还不知道,特勤队对木场驿的侦查一直不顺利,原来建奴才这里修这个东西。”

  陈新今天是第三次遭遇挫折,先是莫名其妙的大雾,然后是火阻,现在又成了水阻,看得出来皇太极对这次撤退计划了很久,除了大雾是偶然之外,火烧大营和水阻都是皇太极的设计,他还特别派人加强了木场驿的防守,陈新派出的侦察船发现那里后金兵众多,登陆作战的话没有什么胜算。

  这个地方是比南关更重要的要点,因为其地势狭窄,而且还有河流阻隔,军令司的各种推演中,都是在此地重创后金军,其中也有人提出过后金可能修筑水坝,但最后刘破军认为只要咬紧后金尾巴,那个水坝不会有多大作用,放水淹的话,会把后金兵一起淹掉。

  谁知道皇太极在前面加了一道火阻,由此拉开了距离,大雾则造成登州镇的混乱,陈新在最后关头没有忍耐住,匆忙派出骑兵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反而使得骑兵和龙骑兵也产生混乱。

  陈新在心里自我检讨一遍,这种大战的经验登州镇还是欠缺,参谋体制在计划制定上已经显示出优势,但这种紧急情况一出现,参谋们就都没有主意,还是得靠陈新拍脑袋。

  “你们打算如何应付?”

  朱国斌回道:“属下派了龙骑兵的所有分遣队下马,已经往上游进发。”

  陈新摇头道:“这三千骑兵是从旅顺退来的,东面山谷夹道里面肯定还有接应的人马,就是以前驻扎木场驿的岳托所部,等着咱们过河夹击咱们的骑兵。”

  两人说话间,上游传来水流咆哮的声音,一道潮头奔腾而下,在河床中撞击起片片水花,水流很快灌满了河床。远处的后金骑兵阵列响起鸣金声,依次调头从木场驿那个两山夹道离开,最后只剩下五百白甲兵簇拥着皇太极的大氂,他们在最后压阵,待其他甲兵远离后,才从容的打马疾奔而走。

  陈新看看河中水流的势头,还没见减少的迹象,对着那面大氂的方向冷冷道:“算你运气好。”

  第一百四十六章 老友

  后金兵丢弃了辎重一路狂奔,当日就到达了金州,精锐撤离很快,途中跑得断气的包衣都多达百人,总共有又一千多包衣和蒙古人投降。路上丢下的兵仗铠甲无数,残余的红夷炮也有三门轮架损坏,不得不丢弃在路边,变成了登州镇的战利品。

  靠着精心策划,皇太极总算是脱离了最危险的地段,只付出了约五百甲兵的代价。此时后金军军心涣散,金州的城墙和粮食储备给了他们喘气的机会,但辽南依然不算稳妥,他们还需要继续撤退。

  一旦开始逃窜,那后金兵在这次战役中就不再是重大威胁,陈新领着旅顺主力大胆追击,登州军当日追到南关下营,后金兵没有来得及破坏南关那个粗糙的堡垒,登州军就在里面驻扎,沿着南关要点布防,一天就恢复了南关的防御,首先保证自己的防守稳固。

  登州镇气势如虹,第二天登州骑兵和龙骑兵就兵临金州,丝毫不畏惧对方的兵力优势,皇太极全力鼓动金军士气,亲自领兵出城,各旗贝子带了白甲上阵,用骑兵的数量优势拉大阵线,逼退了登州骑兵。

  后金的士气稍有恢复,依托着金州与明军对峙,这里距离复州近了一半的路程,他们的补给充足,双方的角色调了一个个,登州军反而成了攻击方。

  皇太极希望在金州恢复一下士气,他从各牛录抽调甲兵去黄骨岛堡,正好遇到退兵的毛承禄,后金军将毛承禄痛打一顿,总算振奋了军心。陈新自然也不会与依托坚城的后金兵决战,只是不断巩固南关防御,然后以骑兵持续出击,消耗建奴实力。

  只耽搁了两天,皇太极便接到明军在复州娘娘宫登陆的消息,然后是明军那些散兵在复州金州之间疯狂破袭,当日运往金州的粮食损失大半。

  皇太极不敢久待,第二日放弃金州撤退,金州的城墙只来得及拆了一部分,就南墙拆掉了不足一丈。为了不惊动登州兵,他们连存的粮食都没有烧掉,直接丢弃给了敌人。

  后金兵撤退时兵分两路,一路往复州,一路往绣岩,作出一个圈套的样子,一旦登州军越过金州北上,另外一路就可能回头截断退路。

  几乎全师而来的登州军这次没有犹豫,陈新断定后金军此时不具有进行掉头包抄作战的信心,果断投入了骑兵和龙骑兵追击西路复州方向,第三营步兵在后策应,第二营步兵控制绣岩往南的山地道路。

  撤离开始之后,后金军队已有些失控,军队完全没有战心,这是在被追击状态下最容易产生的惶恐,皇太极也没有办法消除。在指挥体系落后的古代,士兵的心理非常容易受到影响,即便到了现代,敌前撤离也是极度危险的,稍不小心就是一溃千里。陈新上次攻打复州未下,面对几百后金骑兵还要小心翼翼,轮番安排步骑兵在有利地点掩护,何况此时人困马乏的后金军。

  建奴两路之间大山阻隔,无法及时联络。绣岩方向的后金军同样害怕被登州镇骑兵回头咬住,他们只是试了一下,稍遇抵抗便掉头跑了。

  撤往复州的后金军沿途遭遇登州山地兵和特勤队的袭击,撤军心切的后金军无心追杀那些散兵,给了散兵极大的活动空间,登州的山地兵甚至直接攻击行军的后金大队,给后金兵造成极大的恐慌。

  骑兵尾随在后金大队之后,不断以局为单位排出冲击架势,拖着后金后卫的速度,前方撤离的主力如果速度过快,后卫就会被分割出来,这时就会遭遇大规模的骑兵攻击,登州骑兵就如同一根尾巴,牢牢跟在后面。

  登州龙骑兵也大显威风,他们的机动速度能跟上骑兵,火枪射程又超过弓箭,不断接近后金后卫,以射程优势击杀后金兵,一旦出现后金后卫落后的情况,他们就会以集中火力打击那些后金兵的阵型,为骑兵冲击创造条件。

  皇太极深知形势的严峻,不敢将押后的任务交给各个旗主,亲自带领后卫,控制全军的行进速度,防止后卫被一块块咬掉,即便如此,后金军还是在追兵持续的攻击下不断损失,他们放弃的辎重越来越多,仅剩的几门红夷炮再次被丢弃,最后坚持到复州的只剩下一门七斤铁子的天佑助威大将军。

  在追兵的牵制下,后金军当日只走了五十里,他们晚上立营,登州一贯的夜袭如约而来,这次并不猛烈的夜袭造成乌真超哈的营啸,附近的包衣在混乱中被杀,天亮时乌真超哈满营的尸体,这支汉兵所余无几。

  持续的放血攻击一直打到复州河边,在河边进行了最后一次攻防。皇太极派出了那支在大凌河俘获的鸳鸯阵铁甲军,此时已扩充至三百人,他们在后金的待遇比一般余丁还好,作战意志颇为坚定,击退了进攻的登州骑兵,他们用的火枪也是燧发枪,与随后赶来的龙骑兵交战,双方互有伤亡,但总算阻止住登州兵过河。复州外地形更适合骑兵作战,后金兵终于在复州河(沙河)站稳脚跟,抵住了登州镇气势如虹的追击。

  从金州到复州,后金军又付出了上千人的代价,其中真夷四百余,蒙古人三百,皇太极收编祖大寿铁甲步兵而成的三百鸳鸯阵战兵损失百人。

  一个月前气势汹汹而来的后金军灰头土脸的回到复州,双方又回到交战前的态势,是实力对比已经大大改变。

  在整个旅顺进攻作战中,后金军损失真夷四千九百人,蒙古人五千二百,包衣一万三千余,乌真超哈几乎全军覆没,天佑军仅剩五百,另损失马匹两千,牛和驴一千二百,红夷炮丢失殆尽,物资帐篷近乎尽数丢弃。

  他们对面的登州镇毁坏了所有屯田,旅顺今年颗粒无收,阵亡战兵和辅兵共一千一百人,受伤两千余,其中重伤七百人。但登州军收获了一万五千历经战场考验的老兵,陈新有源源不断的流民补充,靠士兵流水线生产合格的补充兵,与这些有实际经验的老兵一结合,便是一支庞大而凶悍的军队,当然前提是陈新有足够的银子和粮食。

  历时一月多的旅顺战役中,登州镇独力对抗后金全军,重创后金主力,已取得辽南的战略优势,后金军连金州都没有固守,比陈新所预料的形势还要好。他原来预估可能需要几次拉锯,但后金的抗打击能力还在估计之下,连复州也说不准还能守多久。

  后金在历代的北方政权中,实力属于垫底的,比起历史上的匈奴、柔然、金、辽、蒙古等差距甚远,奴儿哈赤时期的野蛮政策掏空了辽东的根基,本身的实力低下,全靠那支善战的军队。前面被登州镇痛打了几次,但都是小规模的,还可以有理由敷衍,影响面相对也小一些。这次却是全师而来,观众还包括了包衣和蒙古人,可谓无从掩盖。后金一贯以武力威逼蒙古部落和汉民,一旦他们那身战无不胜的虎皮被揭开,很快会变得危机四伏。

  ……

  登州镇在复州河对峙一天后,便撤回了金州,沿途收集那些战利品,兵仗甲衣尽数运走,路上还搜捕了数百逃散的包衣,也全部押解回金州,而后金兵根本没有敢追击。

  在复州娘娘宫登陆的只是一支虚兵,不过是一个千总部,登州骑兵撤退后,他们也迅速逃了,陈新摆出主动防御的架势,山地兵和特勤队依然活动于复州河东岸,第三营驻扎平洋河接应,第二营控制金州东北方的山地,并扫荡了红嘴堡沿线,辽东海岸的后金军落荒而逃,一路撤回了绣岩。

  登州镇调集俘获的包衣和蒙人修复金州,并开始在周围建设堠台,准备正式控制金州地峡。陈新也坚定了信心,建奴的声威确实曾经影响到他的心态,现在没有任何好怕的了。如果建奴还敢来,陈新就打算在登莱进行彻底的动员,在金州地峡与后金军决战。

  决定固守金州地峡之后,旅顺各部齐聚金州,将南关和金州变成一个大兵营和大工地,青泥洼和南关东侧的港口也开工建设,兵务司督促施工,争取要在冬季前运送足够的粮食。

  此时的登州镇已然成为了大明第一强镇,传统最强的九边亦难望其项背。九边精锐面对建奴望风而逃,登州镇不光给建奴迎头痛击,还追杀了三百里,这次获得的真夷首级超过三千,俘虏三百多,还有大批的蒙古人和包衣,陈新估计吴襄这厮又该来了,想起吴襄那肯定会震惊得张大嘴的表情,心中不由得意万分。

  战场之外是比战场上获得利益更多的地方,乱世中的武力是比黄金更佳的信用担保。在一个多月的战事过程中,随着宣教局的宣传攻势,无数的军报随着商路往大明各地扩散,登州无敌的名声开始潜移默化的进入百姓心中。

  陈新在金州忙着战后事宜,每日都在参加各司、各营的总结和改进会,与刘破军、李东华等人商议金州布防,战后抚恤、授勋等等也需要陈新出席,忙得团团转。

  ……

  九月十五日,一艘鸟船停靠在南关河的东面海口,刘民有戴着皮帽走下刚刚恢复的南关码头,陈新要正式经营金州地峡,以前的金州随时可能放弃,民政并未派人加以管理,实际处于军管状态,现在当然要让民政加入进来,所以陈新写急信给刘民有,让他带着民政的人来做更详细的规划。

  刘民有伸手在空中探了一会,已经有了非常寒冷的感觉,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小冰河期的冬雪往往来得很早,气候常常出现极度怪异的情况,南方的广东和福建从不下雪,在明末曾连下八日,海南岛下雪厚尺余,云南六月下月还冷死人。大雪之外还有大旱,就在今年的崇祯六年,山西和陕西再次大旱,斗米千钱,民间吃人早不稀奇。

  刘民有所在的世界正处于人类有文明史以来最冷的阶段,而且处于最顶峰的时候,这个顶峰刚好结束于崇祯十七年。刘民有不太相信天命,但大明的命运却有很多说不清的巧合,尤其是在他身处此地此时,感受更加强烈。

  回望更远的历史长河,不可匹敌的蒙古帝国终止了南宋,从他近年看到的一些宋代书籍上,南宋比明代更开放,而且已经走向海洋,似乎更有资本主义萌芽的可能。朱元璋赶走了蒙古人,却吸收了很多蒙元政治制度的糟粕。

  明末政府对基层的完全失控,使得明末的思想、经济和技术都有了大的发展,军事和财政却陷入异常薄弱的程度,国家的力量完全无法动员出来。顶层制度的缺陷、遍地贪腐、小冰河、后金,这几个因素互相交织,又催生出了流寇这个终结者,让最后一个汉人政权在小冰河顶峰的那一年戛然而止,变成了一个半野蛮半愚昧的殖民地。明末的政府如果有南宋三成的动员能力,那就没有建奴什么事了。

  刘民有摇摇头,他不知道上天是不是专门画了一条三百毫米降雨线,就是用那条线来限制这块土地的文明发展。

  吴襄的身影出现在另外一艘船头,这个商人将军嗅觉灵敏,从登州军报上推断建奴可能要遭殃,便再次赶到了登州,军队那边他不认识人,只好找到刘民有。刘民有对辽镇不感冒,但对吴襄本人印象还算好,这人很会来事,过来多半是找陈新谈生意,专门把登岸的地方改在了南关,这样避开了旅顺的禁地。

  刘民有走下跳板,下面等着几个军官。

  “大人,属下是军令司的参谋朱冯,专程来接大人的,刘大人您是坐马车还是骑马?”跳板下面是一个年轻的军官,他敬礼后满脸微笑的看着刘民有。

  “骑马。”刘民有说完后,也笑着打量面前的参谋,“朱冯你可与当年在职业校不同了,壮实了不少。”

  那朱冯谦虚几句,然后领着刘民有走过栈桥,边走边笑道:“原来大人还记得属下,当年刘大人来亲自授课,小人记忆犹新,不过大人贵人事多,小人还以为大人忘记了。”

  刘民有哈哈笑道:“你们是登州镇的希望,我对很多学生还记得,当年很多识字班的人都在各司当骨干了,你当年是班上第一,后来工坊想要你,你却非要去军队,所以我还记得这事。”

  此时到了拴马的地方,这里等着几个总兵卫队的人,他们都认识刘民有,跟刘民有敬礼后拉了一匹好马过来。

  朱冯这时才对刘民有道:“小人当时没有其他想法,工坊给的工钱高一些,但小人就想打仗,当时黄总训导官来学校讲话,说男儿当只手把吴钩,扫净天下不平事,当登州镇的兵是天下最荣光之时,天下人的命运都在咱们肩头,小人深受鼓舞,便立志要参军,很多同学也在军中,这次立功的火箭兵中就有两个。”

  刘民有鼓励的拍拍他肩膀,不过他对黄思德这个学生一向印象不佳,便没有评论黄思德的话,只是对朱冯鼓励道:“各行业都有各自用处,工坊也可能在将来改变世界,不过如今天下纷乱,军中自有男儿的天地,跟着陈大人好好干。”

  朱冯高兴的应了,笑容如同阳光一样灿烂,刘民有也笑笑,然后回头对吴襄拱手道:“吴将军请在码头少待,这里是登州左协的防地,未得陈大人准许,吴将军去金州颇有不便,只要请大人留在码头,这里有人招待将军食宿。好在与金州相隔不远,或许不要一日就有人来接大人了。”

  “刘大人只管去,大人能带下官来此处,已是帮了大忙。”吴襄一贯的风度翩翩,丝毫不以为意。

  与吴襄告别后,刘民有骑上那匹马,与几名军官一同往金州方向疾驰而去。

  第一百四十七章 真正的利益

  吴襄安心呆在南关港,信心满满的等着人来接。第二日却没有人来,他又不能随处走动,一个白色头盔的登州镇抚兵随时跟着他,只能在港口的接待房屋附近溜达,许多船只从旅顺和登州过来,有些挂着登州水营的蓝旗,但上面的士兵却是文登水营的水手。这些船只卸下大批的粮食,然后运上一些伤员和俘虏。

  码头上还在不停搞建设,支起很多装卸的滑轮组,另外还有些包衣模样的人被押着在附近修仓库。吴襄对登州镇的效率有些惊叹,作战才刚刚结束,陈新就能安排这许多事情,他哪里知道陈新根本就没有安排,只是提出一些大体的要求,各司按职责各行其是,由参谋制定详细的计划,陈新审批后就交给兵务司执行。

  吴襄这一等就是三天,第三天才有一个外务司的人来接他,两人骑马只用了半日就到了金州。吴襄也是多年没来辽南,以前他投靠到辽镇的时候,建奴还没有占据辽东,金州这地方他也来过,当时的辽南贸易繁荣,如今已是满目疮痍。

  大战之后的金州沿途还能看到一些痕迹,有些没用的车架之类歪倒在路旁,还有不少破烂的衣服旗帜,也无人理会。吴襄悄悄捡了一面小三角旗,是后金镶蓝旗的白甲兵用的,这种小旗如果在辽镇捡到,也是大功一件,在这里几乎被弃之如敝屣。

  到了南关外围,四处都是军营,成群的包衣在这里劳动,看样子似乎是要修建夯土的城墙,吴襄对南关有所了解,南关在地峡的纵深三十五里,金州作为前线的话,南关这里就是登州军队重兵集结的地方,是真正的决战之处。

  沿途看到不少军队调动,大多是从旅顺开过来的,这些士兵满面红光,一路大声高歌,充满胜利之师的激昂。

  吴襄在登州呆过,看到的登州军大体都是这个样子,从来都是士气高昂,与辽镇那边死气沉沉大不相同。到达金州之后,吴襄从南门进城,金州城周六里,比宁远大得多,吴襄心里想的是能存更多的粮食,不会那么容易被围死。

  城中各处房屋大多损坏,大批的辅兵在到处翻找可用的材料,然后放上板车拖到北面。道路上有不少的牛车骡车,装着粮袋从东门入城,吴襄不知道陈新从哪里搞来的牛和骡子,如果是缴获后金军的,那后金遭遇的打击肯定超过吴襄的估计,领路的那个外务司主事是个话唠,一路就没停过说话,不过关于战况的都说得十分夸张,一会说斩首两万,一会又说斩首三万,吴襄听着不怎么靠谱。

  到了总兵大帐的地方,吴襄看到了成堆的人头,全部已经硝制完成,各种表情的都有,那主事告诉吴襄,这还只是在金州附近杀的。

  那个主事进去通报,陈新亲自出来迎接他,吴襄一番溜须拍马,两人往来了几次,比起以前亲热许多。陈新客气的请他进了大帐,里面装饰朴素,中间有一个没有完成的简易沙盘,后面有一面屏风,然后就是上首一张桌子和几张椅子。

  卫兵来上过茶后,吴襄对陈新拱手佩服的道:“陈大人这次大挫建奴,下官心中的敬佩已无以言表。下官前些日子在宁远听说建奴去了辽南,心中激愤之下上书兵部请战,可兵部一直没有回音,祖总兵焦急之下抗命领兵直取三岔河,又派下官赶来登州,说只要是大人需要的东西,辽镇有多少给多少。”

  陈新当然不信辽镇这帮人会这么积极,这吴襄就是看菜下饭的人,看到后金兵已退,马上就是这套说辞。他对吴襄微笑道:“兵部一向都是慢的,难得祖大人和吴将军挂怀,既然是祖大人的心意,本官需要一千战马。”

  “包在下官身上。”吴襄一拍胸口,一脸的毅然。实际他心头后悔不已,刚才话说满了点,没想到陈新这么不要脸,一句客气话居然还真敢开口。

  陈新心中好笑,对吴襄说道:“还是老规矩,本官给银子买下,怎么也不能让吴大人破费,这次祖大人出兵三岔河,足可见辽镇也是对付建奴之要紧一环,与登州镇相得益彰,日后咱们还要多走动,兵部实在是慢了些。”

  吴襄听完心中有底,祖大寿临行前专门叮嘱他,首先要看双方真实的战果,如果登州镇竟然能顶住,说明登州镇的力量已然接近后金,辽东的局面就出现了四股力量,分别是后金、登州、辽镇、东江。

  这几股力量里面,东江最弱,但是东江明显偏向登州镇,基本可以算登州分支。辽镇就属于三方中最弱的一边,那祖大寿就要探明陈新对辽镇的态度,祖大寿才能决定辽西以后的策略。从陈新刚才的话中,他是把辽镇当作对等的一方,而不是要压制,而且暗示吴襄双方可以绕过兵部,私下分配辽东的利益。

  有了这个认识,吴襄感觉自己已经知道了陈新的态度,马上对陈新拱手道:“祖大人也是这个意思,军机瞬息万变,按朝廷的新三方策,头腰尾此进彼退,熊大人常驻山海关,这消息传来传去,也容易走漏风声,宁远直接与旅顺传递消息更稳妥。”

  陈新连连点头,两人很快就抛开了朝廷,祖大寿最怕的就是陈新真正站在朝廷一边,朝廷靠登莱压制辽镇是显然的,不过只要陈新不动真格的,那辽镇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双方可以表面演戏,私下各取所需。

  陈新则需要稳住辽镇,全力打击是后金是陈新的既定策略,后金覆灭之时就是辽镇失去价值的时候,以祖大寿多次公然抗命的资质,朝廷肯定要对付他,而朝廷最可依靠的就是登州的强兵。所以在这个过程中辽镇会做出什么反应很难说,眼下就是先与辽镇建立一些信任,捆绑部分的利益。

  以祖大寿的眼光,他会知道陈新有野心,但这个野心大到什么程度,就不是他能判断的了。陈新希望祖大寿把自己当成当年的李成梁,祖大寿对李成梁的体系很清楚,李成梁八千家丁,除了戚家军没有对手,是实际上的辽东土皇帝,但是最后也没有什么谋逆的举动,在祖大寿这样的武人看来,造反风险非常大,几乎没有成功的机会。

  “那吴大人回程的时候可告知祖帅,本官下月会派一些得力之人赴锦州,有些事情能做主,也方便贵我两镇互通有无,名义还是商社的人,这样在朝廷面子上好看一些。”

  吴襄听完马上问道:“那下官也打算派几个得力的人来,有些事不用往来询问,生意也方便些,不知大人觉得是安排在旅顺好还是金州好。”

  “旅顺。”陈新微笑道,“就在双岛湾,那里会辟一块地方作商港,谁来做生意都可以,金州以南以后有许多的屯户,所需的物资也不少,只要经营有道,吴大人既可与我登州镇协同打建奴,还可以顺道做大些生意。”

  “谢过大人盛情,下官也有此打算,准备办几个私人的铺子,贩些蒙古的皮货。听大人意思,辽南也能放开给人做生意?”

  “自然。”陈新盯着吴襄道,“无商不活,南关南面都是屯田区,我们是敞开门做生意。吴将军也算生意人,咱们都知道商人也不易,赚些银子四处求告钻营,所以商人来登莱,我会给与力所能及的关照,若是在登莱置业安家,则所有合法收入都受到登州镇保护,无论谁也不能抄走,本官在此就可以给吴大人保证。”

  吴襄眯眯眼睛,“大人说的合法收入是……”

  “不在登州作奸犯科的都是合法收入。”

  陈新打量着吴襄的神情,在这个乱世中,就算吴襄这样的草头王,也会时常有不安全的感觉,大量白银藏在家中,既可能被建奴攻城后抢走,也可能在朝廷的抄家中变成抄家者瓜分的对象。吴襄上次对有利息的储蓄很感兴趣,已经存了几万两银子在四海钱庄,眼下也在收利息,加上双方交易往来的资金,他有十多万两在四海钱庄,使用习惯已经培养出来。

  超强的武力就是登州镇的信用担保,他需要吸引资金到登州,通过钱庄或是股份进入登州的实业,做大他的几个大型产业,取得规模上的优势,再带动民间其他行业。这些行业都需要大量资金,光靠登州镇自己的资本还远远不够。

  更大的利益在货币,登州的武力越强,四海钱庄的信用也越强,眼下的钱庄基本还是按手中白银数量发行稍多的饷票,除去在临清流动资金,登州本地发行的饷票不过二十万两,向外围扩张的时候需要本身有一定价值的银币或金币,其中的钱息就是一大笔钱。

  吴襄暂时也不可能把所有身家弄来登莱,陈新只是告诉他私人财产在登莱收到登州镇的保护,即便朝廷也拿不走,这点是最打动吴襄的。陈新的难处在于不能直接制定个法律或宪法来公告天下,只能靠钱庄一点点积累信用,在民间传播这个消息。

  ……

  吴襄离开后,刘民有从后面的屏风后转出来,陈新摇头道:“还是要给许多人头给吴襄,不过能换银子也值了。”

  “你要减弱登州镇一家独大的印象,分人头给辽镇和东江都是躲不过的,登州镇内里,还得给王廷试和吕直的人分些。”

  陈新嘿嘿一笑,“人头算什么,最大的利益总是在战场之外。这一仗赢的是名声,这名声在乱世中就是银子,只要青州总兵拿下来,四海钱庄就开始在军报上广告,让人人都知道这个钱庄是天下最可靠的。钱庄所到之处便可吸收当地金银,转手出去变成金币银币铜币,天下人都在给我交税。”

  “钱息已经够可观了。”

  “只有钱息当然不够,如果天下进一步混乱,会有很多资金逃往安全的登莱,这些硬通货会通过钱庄改头换面,变成登州的货币,这种有信用的货币必定通行天下。咱们届时可以直接用武力作抵押,货币甚至不需要与手中黄金白银挂钩,只需要超发货币就能悄悄掠夺全天下的财富,在这个时代,甚至不用花心思去编造通货膨胀的种种好处来欺骗百姓,没有多少明白怎么回事。”

  刘民有叹口气道,“赢了旅顺之战,你的信用已经建立了一大半,后面就靠军报和宣传了,我总觉得咱们这个计划是……隐蔽的掠夺百姓财富?”

  陈新微微点头,“权宜之计,掠夺总是无处不在,印钞权的本质都是如此,只要控制在一定范围内便可,至少……这些财富没入我个人的腰包,总还是为百姓做事,就不必想其他的。现在就看青州总兵何时拿下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线索

  九月的京师棋盘街,寒风吹过街头,带起阵阵尘土,街上落叶纷纷,寒意初上。宋闻贤从兵部出来,一个侍郎客气的送他走下台阶,才与宋闻贤拱手作别。

  宋闻贤一脸的轻松,他比兵部更早收到旅顺大捷的消息,实际上战事已经结束了十多天,陈新的战报一贯的晚,好给各方平衡战果。

  宋闻贤对辽东的形势了解十分透彻,军功是不可能一个人吞完的,而且在眼下情况下,一家独大对登州镇也没有任何好处。旅顺之战的报功涉及到后面辽海周边的势力分配,陈新肯定会全盘考虑。

  梁廷栋也比正式塘报更早知道,此时已经气定神闲,朝廷山雨欲来,周延儒的姻亲陈于泰中状元一事被人抓出,另外还挖出了周延儒通过他人接受流寇神一魁贿赂之事。尤其以后者的影响最为恶劣,因为神一魁毕竟是流寇,御史的弹章雪片般飞来,周延儒招架乏力。

  这个时候传来旅顺大捷的消息,梁廷栋入阁十拿九稳,对宋闻贤自然客气得不得了,几乎每日都要与宋闻贤互通消息,不是在兵部就是在府邸。

  这次宋闻贤和梁廷栋商议的,除了议功和青州总兵的事情,还有京师的四海钱庄,陈新希望把梁廷栋拉入伙,京师的地位不比其他地方,朝廷大员的支持十分重要。梁廷栋如果能入阁,本身就是一个极好的信用。眼下的钱庄已经遍布运河沿线,凭票就可以在临清、扬州等地支取,只要建立起信用,对京官的吸引力很大,更何况还可以有利息。

  两人已经基本商议完毕,只等梁廷栋入阁,就扩大四海钱庄的规模,吸收京师的资金,只要用惯了钱庄,很多人不会把一堆现银取出去放在家里,大部分资金会为登州镇所用。

  宋闻贤一时不能领会钱庄的作用,此事不光有梁廷栋,温体仁和吴宗达也在其中占有股份,每年陈新会给他们分红,宋闻贤按照一般钱庄的利润来分析,感觉陈新赚不了多少钱。但看陈新每次来信中,钱庄都占最大的篇幅,他也只得把很多精力用来谈钱庄的事情。

  往西走了一段,进了西交米巷的喜通胡同,他的新宅子就在这里,钱庄的京师分站也设在这里,陈新让商社给宋闻贤买的宅子是个大院,带东西花园和后花园,院中还有分院,用来配合他不断提高的身份。

  二进中正厅中,张大会也是刚回来,他如今是登州驻京办头头,登州来京师办事的人渐渐增多,宋闻贤不在的时候就由他负责京师一切事宜,主要是外务和情报方面。张大会住在西院,已经娶了三个小妾,其中两个是青楼的从良的。

  宋闻贤与张大会十分熟悉,两人也不客套,各自坐下喝茶,端茶的丫头转身时,张大会在那丫鬟屁股上轻轻一拍,那丫鬟转头横了张大会一眼,烟视媚行的去了。

  张大会嘿嘿一笑,那边的宋闻贤摇摇头道:“这个黄莺儿倒是天生媚骨。”

  “宋先生阅女无数,看得就是准。”张大会洋洋得意,他在京师经费充足,吃喝玩乐都是报销的,每年多少还能贪墨一些,以前陈新都不管,不过去年年底刘民有派人来查了帐,商社的钱张大会现在调不了,所以他今年收敛了一些,不过活动经费依然不少,查账也总是会比登州内部松许多。

  宋闻贤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养神,一边说起正事,“温大人这边说,青州总兵已经是肯定要设,皇上那里已是过了,只是人选还没定下。老夫最近都忙些其他事情,青州总兵这事你要多盯着点,眼下到了最后的时候,推荐耿仲明的主事找好了没有?”

  张大会收起浪荡样子,坐直起来道:“找好了,是刘宇烈一派的,不过现在私下已经投靠了梁廷栋,这事找他最为合适,梁廷栋部议中找人推荐代正刚,耿仲明又上了一封奏疏弹劾陈大人。宫中的消息说,皇上有几次自言自语‘登州强兵’几个字,几次阁议中虽然没有明说,但不欲文登出来的人再掌管更多营伍,这个意思是能看出来的。皇上现在没定青州总兵,大概是要等建奴退兵,只要旅顺大捷塘报一到,定下耿仲明的可能就是九成。”

  宋闻贤揉揉脑门,“这事真是费劲,这些大人都是弯弯绕绕,陈大人只想青州总兵,王廷试还想把青州府直接从山东抢来,听说徐从治也派人来京师,找了些同年故旧,要把青州府留下。”

  张大会道:“王廷试那点心思,他在登州的心腹将领不过两三个,耿仲明玩的把戏,他是明白的,不过总归是对他有好处,所以他也帮着促成此事,在旅顺大捷这当口上,王廷试一得意,没准漫天要价,陈大人最需要的是青州总兵,王廷试是要青州府,咱们还是快些弄完青州总兵的事情,后面王廷试要不要得到青州府,咱们就懒得理他。”

  “没错,陈大人来信也说明白了,耿仲明会有些旅顺之战的人头军功,资格是最足的。”

  张大会笑道:“梁廷栋只要提议代正刚,那周延儒肯定就是反对,朝廷这些大人,他们才不管代正刚和耿仲明谁能打,只要是对头赞成的,他们一准反对。所以只要梁廷栋反对耿仲明,周延儒肯定赞成耿仲明,而且肯定会加上熊明遇的意见,皇上那里嘛,制衡登州镇的意思开始有了,旅顺大捷的消息一到,建奴被咱们打得丢盔弃甲,加上包衣死伤两万以上,皇上心头不嘀咕也是不可能的。”

  宋闻贤点头道,“这事你多用心思,为一个总兵动了无数人,花的银子也不少了,从登莱到蓟辽督师府、兵部、内阁,哪里都要算计,最后时候不要出漏子。上次弹劾陈大人练私兵的御史是那派的?查清了没有?”

  “似乎不是哪派的,已派人看住他住宅,这人是万历四十一年进士,一向有点直名。以前周延儒那边也有人弹劾过,也不是第一次了。我找过王承恩,这份弹章每日都被放在最下面,皇上还没有看到,周延儒似乎并不知情,并未在皇上面前提起此事。”

  宋闻贤睁开眼睛看着张大会,“所以让你盯着他,是此人弹劾中所说的屯堡和兵数颇为详尽,与真数相差不远,若是乱写的倒也罢了,但其中还有说及在登州开四海商社、辽海走私等项,这便不同寻常。若是有人指使,那背后这人必定有登州镇内的内线,就要从京师这里找到线索。你不可轻视,天下钱财权力皆在京师,登莱虽然远在千里之外,这里的利益却是时刻要争夺的,陈大人派你来京师,就是把一件极为要紧之事托付给你,与登州镇相关的任何小事都不要忽略。”

  张大会听宋闻贤说的严肃,连忙恭敬的道:“宋先生说的是,我亦已经安排了人盯着他,若是真的背后有人,总能发现些线索。”

  宋闻贤要求张大会重视此人,就是因为这人弹劾中说到一些登州的内幕,虽然登州实际的情况更深,但宋闻贤直觉这事与平常的弹劾不同,正说到此时,门房匆匆进来跟张大会低语,张大会听完后挥退了那门房,转头对宋闻贤道:“可巧了,就是那御史那边来的消息,宋先生你可知盯梢的人看到有什么人进入那御史家?”

  宋闻贤淡淡问道:“周延儒的人?”

  “不是,七月间我们发现一处建奴窝点,没有动手除去,留着想看看有没有大鱼,今日有人从那御史家中出来,那人最后去的,便是这个地方。”

  “建奴?”宋闻贤皱皱眉头。

  ……

  京师内城粉子胡同,在甘石街和西斜街之间,不同于京师大多胡同的周正,方向略微偏东南。这条胡同中大多都是些底层的妓院,明代京师称呼妓女为粉头粉子,这里因此得名粉子胡同。街道两侧艳招高挂,大大小小的勾栏妓馆正在经营,许多挥着手帕的女子在门口揽客,脸上打着厚厚的白粉,咧嘴一笑就能抖下来一层。

  胡同中莺声燕语,一处小巷中偏僻院落中却有人在痛苦的闷哼,院中站了五六人,他们穿着普通的百姓衣服,但体型强壮神情凶悍。屋中地上摆着两具尸体,其中一个是被强弩所杀,另外一人看着是个女子,喉咙上中了一刀。

  张大会在屋中坐着,看着下面几个手下用水刑对付抓获的一个后金探子,这已经用到第二轮,那探子已经抵受不住。

  张大会等那人咳嗽够了,“说吧,说了给你个痛快,若是逮到大鱼,就免你死,给你银子远走高飞。是谁给你传令?”

  那人刚刚停止剧烈的喘息,满脸的水迹,那种面临死亡的恐惧依然在体现在他脸上,他脸色痛苦的看着张大会,又转头看看其他几个人,他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人,他是永平人,崇祯三年被后金抓到后就投靠了建奴,后金扣留了他家眷,派他来京师活动。

  “不要想着骗过少爷我,咱们能在这里逮到你,你们的底细都是清楚的,不要给自己找苦头吃。”张大会诈唬了一番后,等着那人开口。

  “小人都招,不过小人是在不知是谁来传令,都是这个……”那人一指地上的尸体,“他是小人的主子,地上这女人是他买的暗娼,用来在京师落户的,每次主子出去接头,回来告诉我们要做些啥。上次拿来的,便是弹劾登州的意思,他去寻到了那个御史,给一千两银子弹劾登州总兵陈新。”

  张大会淡淡问道:“最近收到什么消息?”

  “是继续弹劾陈新的,说他和耿仲明在登州合伙控制牙行,下来私分商税,还有……”

  张大会瞳孔收缩,只这一条就是现在绝不能允许的,等到青州总兵到手或许就没有什么,各地其实都有乱收商税,但耿仲明和陈新的关系会引起皇帝的怀疑。

  张大会凑近那个后金探子,眼神凶恶的威胁道,“除了那个御史,你们还找过谁?”

  “没有了,本来是两千两银子,说找两个御史弹劾,他私吞了一千两,只找了一个御史。”

  张大会略微放心,随即冷笑道:“现在老子问你,这人是在哪里接头,总有蛛丝马迹可循,你一点点给我回想,凡是有用的都说出来,若是一条都想不起来,每隔一刻钟老子给你上一次刑。”

  “大人饶命,小人实在不知……”那探子涕泪横流,两个人马上又要把棉布蒙在他脸上,他马上告饶,手足拼命的挣扎,“小人想起来了,主,主子说过一次,说这个,这个咱大金在登州有人,官职还不低,连那个刘总兵都能时常见到。”

  张大会心头一震,如果是真的,那就是严重的漏洞,登州扩展过快,现在各司的很多人都是近年来的,其中混进探子极有可能。但是再问其他的,那探子就确实答不上来,张大会又连用两次水刑,那人精神已经极度衰弱,确实问不出来东西了。

  “耿仲明和陈总兵收商税这事,你已经交给那御史了?”

  那探子耷拉着脑袋,抬起眼睛无神的看了张大会一眼,“交了。”

  张大会摸着下巴,眼珠一阵乱转,旁边一个行动队的人凑过来,“张大人,小人可以晚上动手杀那御史,他家中无甚佣人,小人动手可以伪作他恶疾发作。”

  张大会想了一会,这个手下以前是济南府的打行,手下功夫了得,干些杀人越货的事情最为在行,打行中伪造死因也是寻常的手段,现在最要紧是不能让那御史把奏章弄上去,他终于点头道:“今晚就动手,做完后记得看看屋中,若是有已经写好的奏疏,就一并拿走。”

  “那这个人留不留。”行动队那人指了一下地上的人。

  “留着他,你们在这里内外布防,若是御史那边没有动静,可能会有其他探子到此处来查看,你们留意往来人等,这次要抓活的。”

  “明白了。”

  张大会说完便站起来,匆匆往西交米巷回去。从那人的言语和弹劾内容上看,确实有一个内贼,地位还不会太低,因为连团练营的事情都有说及,登州刻意的消除朝廷影响,一般的底层人等连刘民有是团练总兵都不清楚,只知道称呼刘先生刘大人。所以他需要尽快通知登州情报局,把那个藏在登州内部的人挖出来。

  第一百四十九章 钓饵

  夜色下的紫禁城,各处宫灯照耀着,在雕栏玉砌之间洒下温柔的黄色。乾清宫西暖阁中,崇祯还没有睡觉,桌上还有一堆奏章没有看完,但神色间透着欢悦。

  这段时间以来,旅顺和河南北部的战事是崇祯最为担心的,尤其是旅顺的战况。王廷试报了三次塘报,言称建奴十万大军,日夜不停的围打旅顺,登州左协损失惨重,陈新也单独上了两次奏疏,表明与旅顺共存亡。

  等待总是最煎熬的时候,接到陈新那封决心书之后,崇祯在心中反复揣摩,如果陈新如同曾经的那些总兵那样战死,崇祯几乎再想不出收复辽东的任何希望,总是在这种时候,他会想起陈新立下的战功,每每在他绝望的时候又给了他希望,从固安大捷之时就是如此。

  崇祯无法接受登州镇战败,更无法接受陈新战死,那样对明军的打击可能会超过当年杜松阵亡,他亲自写了信让王廷试转给陈新,要陈新切记不可亲历战火。另一方面他督促兵部户部保证武备粮草,连河南剿匪的军粮都扣下,送往了旅顺。又命熊明遇调动辽镇救援。熊明遇一直说三岔河西边有数万建奴,辽镇与之连番交战,但一个人头都没看见。直到昨日才说在原大凌河的地方与后金交战,斩杀上千后金兵,人头正在处置中,后金大军已经退走。

  有了上次大凌河的教训,崇祯自然是不信辽镇的,就等着看他们的人头,光是辽东巡抚和熊明遇去看还不够,崇祯打算让兵部和督察院派员,验证那些人头的真伪。

  因为祖大寿的关系,辽镇一向的让他焦虑,此人有大批心腹和子嗣在建奴那里,一旦逼迫过甚,便可能造成山海关以北尽失。所以崇祯再不喜欢,也只能按期拨付辽饷,这种被要挟的感觉十分不。

  到了今日,旅顺的消息终于传来,建奴已经被击退,登州军一鼓收复金州,陈新一直追杀到了复州,斩首过万,虽然具体的数目还没出来,但大捷已是无疑,东江镇也颇有斩获,据说也是过千的人头。

  兵部和宫中一片欢腾,温体仁下午来的时候笑得满脸发光。这是自辽事以来第一大捷,各个阁老都入宫贺捷,并且商议了献捷和献俘的方式,连周延儒这个浑身是蚁的首辅也来了,违心的称赞了陈新一番。

  崇祯头上的阴云顿时散去大半,他今日又有了吃燕窝羹的心情,这是他最喜欢的小点,连下午来觐见的温体仁也赏了一碗。

  放下小碗,崇祯舒服的伸了一下手臂,站起来在殿中走了几步。王承恩殷勤的侍候在一旁,收拾了那个小碗,换上一碗新的燕窝羹,端上又三盘甜点。

  看崇祯暂时没有看奏疏,王承恩低声对皇帝道:“上,夜都深了,还是早些休息,若是睡晚了,皇后和几位贵妃那边,又要责怪奴婢没有照顾好”。

  “王承恩,来坐下。”崇祯回到座位微笑着说道,指了指下首的椅子,王承恩也多次享受过这个待遇,把椅子搬过来一些,小心的坐了。

  崇祯端起燕窝羹,递给王承恩,王承恩一咕噜就跪在地上,“奴婢……”

  “奴婢什么奴婢,赏给你的你只管吃。”崇祯满脸温和。

  “谢皇上赏赐。”王承恩紧张的接了,坐在凳子上小小的抿了一口,燕窝羹入口如甘露,他以前也吃过,但皇帝赏赐的还是第一次。平日间崇祯比较简朴,有些不必要的浪费,崇祯是取消了的,有些衣物以前规矩是每日一套新的,崇祯入宫后改为了半月一换,后来改成一月一换,但也没有到后世流传的打补丁那么辛苦。

  崇祯对这个小宦官很是喜欢,因为王承恩年纪不大,在宫中虽然有些日子,但身上依然表现着一些淳朴,这是崇祯喜爱的原因。

  王承恩喝了几口,对崇祯谢道:“奴婢从来没吃过这么美味的燕窝羹,都是托皇上的福。”

  崇祯呵呵笑道:“你今日是托了陈总兵的福,若是旅顺没有这次大捷,朕也不知何时才有心情吃这东西。”

  “皇上说的是,不过奴婢见过陈总兵两次,他每次说薄有微功,皆是托了皇上的洪福,所以这么算来,奴婢还是托皇上的福。”

  崇祯哈哈大笑,笑声中尽是畅快,好一会才停下摇头道:“陈总兵自然是会说话的,既会打仗又会说话的人不多。”

  王承恩赶紧补充道:“还有忠君之心,奴婢觉着,这才是陈总兵最难得的,否则都像那辽镇一般,越能打仗越是无用。”

  “陈总兵忠心也是有的。”崇祯淡淡的笑着道,“只是嘛,天下事多的是,不能老指着几个人做,有些人能耐差点,就帮着这些忠心能干的人,这忠臣才做得久。”

  王承恩连忙道:“奴婢就是那能耐差点的,得亏皇上不嫌弃,让奴婢侍候皇上。陈大人那是武曲星下凡,玉帝派来襄助皇上的。”

  崇祯心情舒畅,又对王承恩道:“今年登州镇东征西讨,河南平了紫金梁,辽东痛击建奴,自然是战功赫赫。不过曹文诏、邓玘他们也是不俗的,还有跟你一个名字的总兵王承恩,最近也颇有些斩获。就连那个耿仲明,也能打些仗,他们虽比不得陈总兵,那也是强军,多几支强军,百花争艳,总比一枝独秀的好。”

  听了这话,王承恩又奉承一番,崇祯因为高兴,也和王承恩多说了几句,到后来打起哈欠,“朕要休息了,承恩你把新的奏章备好,明日一早朕要阅过,今日剩下的,你都放在上面,不要误了时候。”

  王承恩便招来宫女,服侍皇帝更衣休息,因为时间已晚,崇祯照例就在西暖阁睡觉。

  王承恩忙完后,又回到御案旁边收拾,从外间拿进来一叠新的奏疏,把剩下的二十多份放在上面,他左右看看,没有人在留意,便将下面倒数第二份抽出来,又插到了最后。

  走出西暖阁后,王承恩松了一口气,摇着头喃喃道:“这个陈总兵打仗越来越能干,弹劾的人却越来越多,这事弄的。”

  ……

  九月二十八日,陈新与刘民有随船回到登州,同时回来的还有近卫营所部。辽东已经下了雪,若是再走晚些,没准哪天就冻上了,再要坐船回来就要费一番力气。

  陈新经营辽南的决心一下,各部司都在辽南设置分支机构,其中的兵务司特别在南关设立了一个集训基地,要修建大批的营房,被俘的包衣和蒙古人是最好的劳动力。南关的防线初具规模,陈新打算调回第三营,留下第二营和第四营在金州。

  因为旅顺战役的缘故,登州和天津都运送了大批粮食到旅顺,足够辽南的登州军吃大半年,陈新在粮食方面收获颇丰,在九月从登州运来一批预备兵,再从辅兵和守备队中抽调表现优秀者,就由兵务司在南关集训,然后补充在两个营中。

  民事部也建立了相关机构,刘民有指定了一个屯务司的主事负责,他们会在冬季做好准备工作,开春后便全力建设辽南。冬季运输粮食不便,所以屯户还没有送往辽东,到开春前都是军管,辽东的最高指挥位刘破军。

  冬季封冻的时候,辽南和登州交通不便,传递一次消息颇为费时费力,但陈新估计后金这一次损失惨重,冬季没有实力再来辽南,他把金州地峡的防务全部交给刘破军和朱国斌,自己赶着回了登莱,他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处理。

  王廷试和吕直都在水城迎接,吕直是兴高采烈,对陈新的态度完全不像上级。王廷试也是丝毫没有架子。这次旅顺的军功分配,两人都派员去了旅顺,已经商量妥当,这两日便会上报军功,大家既有好处又有面子,自然会更加客气。按理说刘民有这个团练总兵是不能擅离登州的,现在私自去了旅顺一趟,还跟陈新一起回来,王廷试和吕直都当做没看见,连问都没问刘民有。

  他们是上午到的,在巡抚衙门里面接风吃了午饭,直到下午才出来,席间耿仲明与陈新拉开距离,倒是刘泽清刻意奉承,让刘民有感觉十分怪异。不过他知道青州总兵的事情,耿仲明现在是这副样子,下来之后肯定会去面见陈新,两人的利益关系比刘泽清深得多。至于王廷试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刘民有就猜不出来了。

  两人从巡抚衙门回来,一路说着棉纺的事情,准备安排时间去灵山卫的厂区视察,刚到水城东校场的总兵府,便看到周世发等在那里,他迎上陈新便一路嘀嘀咕咕,陈新开始边走边听,后来停了下来。

  刘民有多走了几步,看两人没跟上来,又停下来等待。周世发一边说着,又多次转头看刘民有,陈新也看了刘民有两次,刘民有心中奇怪,这个特务头子有什么事情会与自己相关。

  过了片刻后,陈新走过来咳嗽一声道:“刘兄,你恐怕最近要多带几个人了。”

  “什么人?”

  “保镖,登州镇可能有一个级别较高的建奴奸细,据说能经常见到你,以后你身边至少要加三个卫兵。”

  刘民有嘴张得大大的,他在脑中回想了一番,一个个脸孔闪过,都是做事踏实能干的人,他实在想不出会有谁是奸细。

  周世发也凑过来,“刘大人,现在只是有一条消息来,尚无法核实。但这事宁可信其有,多带几个人总是稳妥些。”

  陈新点头道:“主要是你接见属下和出门的时候,府邸那边我会调总兵卫队严密布防,家中你不用担心,最近减少出门的次数,饮食要李冉竹亲自动手,不要假手那些帮佣,或者你干脆以加班为名,住到民事部公房里面。”

  刘民有呆了一会才道:“总防着算个什么事,咱们怎么抓这个人。”

  陈新对周世发点点头,周世发低声道:“这事是情报局最紧急的事,属下连夜带人做了计划,列出了经常能见到您的那些人,主要集中在钱庄、商社、工坊、民事部、军需司和你宅中几个帮佣,还包括与尊夫人往来的一些女子,正在按他们来登莱的过程和身份进行排除,平时也都在监视中……”

  “对他们进行监视?”刘民有皱了一下眉头,“若是他们知道了,恐怕不是太好,不要因一人而坏了人心。”

  周世发知道刘民有性格,连忙解释道:“他们不会知道,况且这人若是能经常见到刘大人,可见地位不低,若是不及早挖出来,对登莱更是不好,万一牵涉刘大人安危,属下更是担待不起,监视也是不得已为之。这监视只是手段之一,若是不能确认,还会需要刘大人您配合,就是分批召集名单上的人开会,施放一些特别的假消息,那个奸细得了消息后,就会想办法传递,才会露出破绽。”

  “万一他们消息传递隐秘,查不到又如何?”

  周世发低声道:“所以是特别的假消息,对不同人说及不同消息,最后看看后金那边得到的消息,便能印证是出自哪一批人,便能缩小查探的范围,到时便容易多了。”

  刘民有点了一下头,“好,要我怎么做?该说些什么消息。”

  “属下这里有一个初稿,属下对民事不太熟悉,还要请大人完善,因所涉及的大多是民事部的人,消息不要太过明显,不直接谈及兵马调动,否则恐引起其怀疑。便按照大人您平日的惯例安排,务必要让他们从大人民事方面的安排中自己推断出来。消息分为四批,不同的人说不同的消息。第一个消息是往旅顺运粮,第二是工坊有一种新式的火箭,需要安排物料,第三是让商社准备大批船只,水手要熟悉东江和铁山附近的海路,第四是……”

  第一百五十章 蹑踪

  登州东门外,现在已经是一片繁华的聚居地,登州的大批军队和屯户带来了稳定的消费,作为辐射整个登莱的商业要地,商人看到了这里的商机,很多江南的行商在登州买房置业,各类商铺鳞次栉比,与大明此时很多城市类似,城外也形成了一条条街道。

  今日却又是另一番热闹,街道上人头涌涌,往路中间投掷石块土块,中间走着许多脑袋光溜溜的人,都是旅顺之战的建奴俘虏,有头发的则是蒙古人。

  街道上叫骂声一片,旅顺大捷的消息传来后,登州一片欢腾,很多屯户自发的放起鞭炮。例行的俘虏游行则更让百姓兴奋,他们在这里能充分表现自己的正义感,而且没有危险。

  随着俘虏的行进,人群涌到了一条宽敞的街道,把个街道拥得严严实实,这条街平时被称为老爷街,因为街上的房子很多都是登州镇的官吏所有,因为购买力强,所以小摊小贩很多,不过这俘虏游行的人一到,摊贩们生怕被人群弄塌了摊子或是哄抢,赶紧收起躲到了巷子里面。

  等到人群远去,街道上一片狼藉,到处是丢弃的菜叶土块。街道上经营的小贩从各条巷子出来,又重新摆摊设点。有些小贩骂骂咧咧,虽然对游行的人感到不满,但小贩们还是兴奋的议论着,都是谈的旅顺的事情,有些则在互相吹嘘刚才自己打了几个油果出去。其中的几个小贩一边议论,还用余光看着对面的大门和侧面的巷子口,对面那扇大门上写着“陈府”两个大字。

  一个乞丐从远处慢慢走来,一路讨要,终于到了对面这家的门口,这乞丐在门房前面站了片刻,摊着一个满是缺口的破瓷碗跟门房要饭,那门房骂了两句,那乞丐却不走开,放下碗打竹板还唱起莲花落。

  门房一脸厌恶的在里面翻找一阵,扔出半个杂粮饼子。那乞丐赶紧捡起,点头哈腰的道谢,一跛一跛的往前走了。

  登州的乞丐也是不少的,有些是不愿入屯堡,就在登州城中混日子,有些则是伙同青皮做些恶事,不过登州镇的地盘他们不敢去,登州里面有朝廷的机构,反倒比乡间好混些,所以登州附近的乞丐也是不少的。

  对面一双眼光在乞丐身上快速的一扫,又转回去与另外的摊贩聊天,谈笑的间隙目光在人群中移动,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那乞丐正在慢慢远去,小贩装作谈笑状,对旁边一人低声道:“昨天有几个乞丐来过?”

  “三个,都没有给吃食,可……周围没有发现他同伙,要不要跟去看看。”

  小贩转动间又借机观察了那乞丐片刻,回头对旁边那人道:“这乞丐可能有问题,虽然佝偻着背,但走路时腿脚有力,下盘稳固,不像缺吃少喝的样子,让二组跟着那个乞丐。”

  小贩随即走到另外几个摊贩那里,热烈的讨论起旅顺大战的事情,受命的人装作整理货物,捡拾货品时摆出了几个简短的手势,斜对面二十步外,一个买咸鱼的农户随即起身,跟在那乞丐背后。传令的人观察着路上经过的其他人,特别是附近有没有起身跟着农户的,没有发觉异常,直到农户快要消失在人群中,才传令的人才又打出收拾,另外一个卖柿子的农户起身,挑着担子晃悠悠的往前面赶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两人都是皮肤黝黑,穿着普通的粗布衣服,挑着担子走得很稳,肩背有点微微驼背,就如同那些熟练的农民,长相没有任何有特点的地方,扔到屯户里面一点都认不出来。

  那乞丐一路乞讨,走得十分缓慢,每当在门口乞讨时,就乘机转身张望,虽然动作很隐蔽,在落在两个探子眼中,更加不寻常。探子并不停下,在前一人继续前行,在预估的前方街道等待。等那乞丐经过时,再交替两人间的位置。

  走到离春生门半程的时候,乞丐突然转过身来,满脸都是黑乎乎的,傻呵呵的往行人脸上观看,跟在他后面十来步的果农没有任何惊慌,而是做出一脸厌恶状,往旁边绕开几步,反应十分得当,周围几个行人也几乎是这个反应,那乞丐没有起疑,马上装作丢了东西的样子,在地上东看西看,然后抓抓脑袋又继续原来的方向。

  乞丐转身的瞬间,更后面的卖鱼小贩却根本没有关注乞丐,而是迅速的在周围人群中观察,这种手法一般会有掩护的人,通过乞丐的突然变化来观察后面是否有人有异常,当然他们观察的时候同时也可能暴露自己。

  街道北侧的茶馆中的一个茶客引起果农的主意,果农注意到那人的目光投注在乞丐身后二十步的位置,眼睛一路扫视着路人。果农眼中寒光一闪,迅速又恢复成木讷的表情,挑着担子自然的走过。

  这个发现让他有些兴奋,有掩护的人,就说明乞丐确实有问题,更可以推断出那个宅子中的商务司副司长有问题,或许就是他们要找的人。这个任务是周世发亲自抓的,全局上下都崩紧了神经。中层的情报官员都知道原因,下层的只知道自己的任务,但上面的命令说得很明白,盯紧目标,如果出了错漏,按最严重的军法处置。

  情报局每年经费二十万两,足够养一万大军,也超过刘民有的教育经费,军队和民事部都颇有微词,唯一支持他们的,只有商社和钱庄。虽然情报局在陈新那里立了不少功,但是大多都见不得人,所以能拿出来说的很少,如果出了问题,却会被人拿来大作文章,周世发性格强悍,这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所以登州的反谍一向是情报局的招牌,一直做得也不错,这次出了这么大一个鼹鼠,可以算作情报局的疏漏。

  所以上下都催得很紧,赏格也开得高。因为这次行动对付的是内贼,目标也不清楚。所以周世发连登州那些青皮打行都没有用,情报局精锐尽出,除了秦荣刚去了临清不在之外,连吴坚忠也从青州府调回,才回到登州的张东也被命令不得休息,立即投入到抓谍的行动中。

  假消息陆续由刘民有的民政会议发布,时间持续了五天,每天出动数百人,收集的情报一大堆,跟踪了无数的人,但到今日还没有任何有用的消息,但今日的发现足够确定陈敬丹的嫌疑,广撒网可以变成重点盯防,能节约出大量人力。

  那乞丐走走停停,依然挨家挨户的乞讨,借着乞讨的机会停下观察周围。他又在一户人家前停下,点头哈腰的乞讨,卖咸鱼干的小贩正跟在他后面,那乞丐显然已经有些注意到他,因为乞丐至少看到他两次,所以鱼干小贩直接路过,走过乞丐背后之时,感觉那乞丐微微转头,在关注自己的动向,小贩直接往南进了一条巷子,乞丐松了一口气,这次并不坚持要到东西,在那户人家门子的喝骂声中继续往前走。

  那小贩走进巷子后放下挑子,一把掀掉上面的鱼干,抓起一个簸箕,他的竹篓里面是上下两层,下面是空心的,放着上好的衣料,他迅速扯掉头巾换好衣服,腰带香囊,转眼变成了一个衣着不俗的行商。他看都没看竹筐,认明方向丢下那些鱼干就走,在小巷中一阵狂奔,估摸着赶到了前面,又走到一个巷口停下来,片刻后那乞丐的身影从前面巷口外经过,小贩调整一下呼吸,改变了自己的走路姿势,慢悠悠的从巷口走出,再次跟在那乞丐身后。

  另外一个小贩看到后,随即转入小巷,片刻后变成一个脚夫模样,挑子只剩下一根扁担。用简单的衣物改装,是跟踪与反跟踪当中常用的,情报局的探子经常都要训练,看似简单,但在错综复杂的街道上,却能起到很大的作用,敌人在街道上的观察往往不会集中在五官,容易形成印象的是体型、衣着、帽子、行李、走路姿态。只需要简单有针对性的修改这几项,尽量用最常见的方式,不要有明显的特征,敌方就很难再辨认出来。

  两人交替掩护着,一直跟到了春生门,这个乞丐中途几次突然变向,两个探子经验丰富,没有露馅,但还是在那乞丐面前出现了两次,如果继续跟踪,可能会引起对方的警觉。

  春生城门处稍显拥挤,今日赶密分桥的集市,进城的人很多。商人根据乞丐行走的方向,预判对方要进城,脚下加快步伐挤到了前面,在乞丐前面进了城,进城的地方就有几个牙行,商人凑到其中一个牙行面前,与对方亲热的谈起来。

  “彭兄晚间可得空?西城眠春楼今日来了新的红倌人,我听说……”商人笑眯眯的凑过去,“乞丐,黑衣,短棍,要紧的事,盯死。”

  那牙行淫笑道:“那定要同去,晚些时候去找您。”

  商人说完拱拱手走了,直接往北而去,几个牙行笑眯眯的谈论着,直到那乞丐进入视野。

  此时的登州四门各有一个情报局机动队,城中钟楼、草桥等处也有机动队待命,都为这次的行动。情报局在城门完成了接替,后面的脚夫指点了掩护的那人,几个不同装束的人轮流跟在那乞丐和茶客身后。

  那乞丐虽然没有发现任何人,但似乎感觉到了一丝不妥的气氛。他显得十分小心,过了密分桥之后,乞丐先是往北走了一条街,然后往西行走一条街,再调头向南过钟楼大街,密探在后面不断交换位置,不能丢掉那乞丐的同时,还要装作不同身份,做着符合自己身份的事情,随时观察街道人流中的可疑人物,执行高度紧张任务偏偏又要表现得自然得体。

  负责调度的机动队队长更加紧张,他要不停根据情况判断乞丐和茶客的实际意图,进而调动其他组的人预先到达接力位置。目标十分谨慎,走的路线很可能是假象,随时会变化方向,如果人力调动不恰当,便可能造成老面孔反复出现,进而被对方发现。

  随着那乞丐在城中毫无目标的乱走,队长的脑细胞在被急剧损耗,许多小组扑空,但汇集过来增援的小组也在增加,这队长头脑清醒,充分发挥人数优势,将见过乞丐的人不断调往附近各个主要路口,蹲点和追踪相结合。

  情报局精英都集中在了登州城内一个乞丐身上,虽然还不清楚这个乞丐到底是什么人,但所有人都确认,这个没有目标的乞丐肯定是有问题的,否则不会有那个乞丐这样无意义的耗费体力。

  那乞丐转了一圈,最后来到了南城朝天门附近,这条街道上人并不多,为了不那么显眼,很多跟踪的小组只能拉开距离,乞丐在街道上慢慢走动。他的前后各有一组人,每组是两个,机动队那个队长展现了过硬的功力,他对登州城的街道如数家珍,根据这个乞丐的方向,估计这个乞丐会来这里,因为这条街道路边很多是院墙,没有那么多铺面,路上的行人稀少,最适合于观察是否遭到跟踪。

  当然他没有注意到前面的小组,他的精力都用来关注身后,路上新出现的两人明显在关注乞丐的到来。后面跟踪一组人很快发现了这两个掩护的人,立即放弃了目标,径自聊着天走过了乞丐身边。

  更后面的一个资深探子慢慢跟上,但是距离尚远,看不出任何破绽,那乞丐似乎也放松了,在原地喘气休息片刻,往南走了几十步,途中那掩护的两人跟到他附近,然后乞丐突然往西转入一条巷子,掩护的两人也跟进去,其中一人堵住了巷口,留意着后方街道上的行人。

  刚刚跟上来的资深探子心头叫苦,这里附近只有这一个巷口,前面那一组到下一个巷口要到五六十步之外,偏生在那人注视之下,他们都不能提速去追。那乞丐靠着这条巷子获得了时间,往西是另外一条街,那边也有巷子,如果乞丐在这段时间里面摆脱追踪,继续走巷子的话,很可能会摆脱追踪。

  耳中突然出来后方一个队员的吼叫,“那厮,还老子钱来。”

  资深探子松一口气,转身怒喝道:“滚你妈的,你睡老子小妾早就抵了。”

  两人迅速冲到一起厮打起来,周围的人纷纷围观看热闹,巷口那人的目光也被吸引过来,在他的另外一个方向,开始走在前面那组的两个探子正在往下一个巷口发足狂奔。

  第一百五十一章 出差

  两名探子飞快的穿过巷道,到了巷口减缓脚步,忍住剧烈的呼吸动作,慢慢走出街道,乞丐的背影刚好消失在另一条巷口,速度走得飞快。

  两个探子中有一个是登州以前的青皮,熟悉附近的道路,他径自从另一个巷子赶去,剩下一个就在这条街道闲逛,防止那乞丐突然调转方向。

  开始放弃目标的另两个探子在后面赶来,出现在街道后,盯着巷口的人打手势指明方向,也跟着追去。

  先前追赶的密探又是一通狂奔,其他人都有一段距离,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不能有任何闪失。有人以这种方式掩护乞丐,应该已经接近了目的地,往西就是朝天门大街,那里人口密集商铺林立,排查有极大难度。一旦乞丐失去踪迹,改头换面之后便难以识别。

  探子走出巷口后,是一条小街,这里与朝天门大街距离很近,有些院落的前门就在朝天门大街。街中往来的人不多,却没有那乞丐的影子,探子心中焦虑,他走上街道,奔跑后心跳剧烈,太阳穴位置突突直跳,他还要装出轻松的样子控制呼吸,不表现出奔跑后的现象,又不敢露出任何关注的神色,他慢悠悠的在街中行走,尽量以随意的眼神留意那些行人,尤其是长衣的人。

  一个穿棉质道袍戴方帽的人引起他的注意,这种款式也是明代常有的,并非是道人专用,开始的乞丐是破烂短衣,这种长衣能把上半身全部笼罩。

  他不敢盯着看,但余光中那人的肤色比较黝黑,与乞丐的肤色类似。等到道袍人走过,探子微微回头,观察那人的姿势,与他开始跟踪是观察到的步幅和形态一致,连肩膀的摇动也相同。同时那人方帽边缘还有些不规则的形状,显得佩戴很匆忙,而且下面没有用网巾束发。探子很快转头,跟面前卖方糖的小贩谈价,心中已经定下道袍人的嫌疑。

  那道袍人往前走去,开始掩护的另外一人此时才从那条巷口出来,并未更换衣服,他却没有往道袍人的方向走,而是往北面走去。

  道袍人走的方向是这条街的街尾,探子并不着急,一边挑选方糖,一边用余光留意那人,等到小贩称好了方糖,探子就势改变方向,他转头之时,那个道袍人的身影没入一个院落的后门。

  这密探记清位置,不过他现在难以选择,如果这个院落也只是掩护地点,目标可能会从另外一个门离开,他犹豫片刻,终于往西走入小巷,走出巷口的时候,已经是人来人往的朝天门大街。

  根据他在后面街道记下的那个位置,他看到那个院落的前门是个店铺,店招上写着“万通”两个大字。探子全神贯注,留心着每一个店门附近的人,心中颇为忐忑。

  好在那个道袍人没有再出来,片刻后支援的两个人赶到,探子跟他们说了乞丐改扮后的样子,又指明了位置,由那两人看着后门。然后他才走过那店铺前门,随意的往里面看了一眼,有伙计在买东西,似乎是卷烟和盐巴等货物,他心中松了一口气,急促的心跳也变缓下来。至少,他找到了一个固定的窝点,而不是一个空的掩护点。

  ……

  “大人您看,就是那个万通商铺,昨日追踪的那个乞丐,平日在里面做个伙计,属下派人进去过一趟,确定是昨日那乞丐。店铺里面以前买火炭,现在主要售卖文登香、胡椒、茶叶、大宗海盐。卷烟和胡椒不是从商社买的,而是通过工商司,我们去找了刘大人,他假作例行检查工商司,调了工商司最近三个月转手文登香的记录,这个万通商铺是其中之一,就是陈敬丹批的,理由是这店铺能往宁远卖大宗海盐,批一些烟草拉拢这家的总号。”

  第二日,朝天门的一处茶楼中,周世发一身绫罗绸缎,提着鸟笼子坐在二楼上,旁边是刚从张家口回来的张东,对面则坐着这次立功的稽查小队队长。说话的那小队长,就是昨日在陈敬丹门口盯梢的小组长。

  周世发的位置朝着南边,刚好能看到那个万通商铺的门脸。周世发几人都是满脸微笑,似乎是亲友在聊天,但口中说的却全然不是寻常内容。

  “既然陈敬丹批卷烟给万通,那就是坐实了此事,这人胆子倒大,也是蠢得可以,放着登州的大官不做,去做那鞑子走狗,到时候,老子亲自审他。”张东语气中透着阴冷。

  周世发看着那小队长,“附近街上有没有其他可疑店铺。”

  小队长道:“有两处可疑,一处是据点斜对面的一处字画摊,帮人写门联和书信,那人写字时候眼神经常顾着周围,另有一处是个包子铺,其他店铺没有疑点,咱们要不要动手,先把这几家都抓起来。”

  周世发沉吟不语,张东沉静的道:“周大人,我总觉着这里还不是贼首的地方,要不要找人来这里打个门脸,放个长线。”

  周世发沉默半响,在桌子上轻轻拍了一下,“盯死这个地方,我回想陈敬丹的样子,必定是练家子,手上有几下的,回想起来,他经常能见到刘大人,在场的只有手无缚鸡之力的民政官,要是他铤而走险刺杀刘先生……”

  张东低头道:“那陈敬丹是徐元华招的,民政这些年来招那许多人,刘大人从来不准我们过问,最多给一份简历给我们,出了问题也是民政的责任,陈大人总没道理全部怪在咱情报局头上。”

  周世发轻轻出了一口气,好在现在是有点眉目,他心情也比较放松,没有斥责张东,而是摇摇头笑道,“天下的事情要是总能用道理来说话,那就不用咱们情报局了。你记住一条,这事牵扯到刘先生安危,一点大意不得,出了事你我都要掉脑袋。”

  张东叹口气对周世发说道,“既然如此,属下建议先保脑袋,还是不要放长线了,晚上关城门的时候动手抓人,那贼首晚间出不了城,咱们有一晚的时间动刑审讯,总是有机会的。”

  “作为备用方案,我要去跟陈大人回报此事,请大人定夺,通知行动队待命,任何人不得单独行动。”

  ……

  “情报局的意思是怎么做?”

  陈新听完周世发的报告,轻轻的问道。旁边的刘民有则只是安静的听着,他对于陈敬丹是奸细没有想到,因为陈敬丹此人头脑精明又身处高层,他很清楚登州的前景,当建奴细作实在是没有什么好处。

  “属下有两个方案,一个是放长线,传送一些错误的情报……”

  “你是打算把陈敬丹留下?”

  周世发小心的说道:“属下是想着,至少让万通商铺的人把消息传出去,情报局好理清他们所有的节点,这个商铺可能只是收情报的地方,或许还有其他我们不知的奸细,只要盯紧商铺,就能一一找出来。所以陈敬丹暂时不能动,因为属下估计那门房可能是建奴的人,工商司中还不知有没有其他奸细,一旦抓了陈敬丹,就会打草惊蛇。”

  “陈敬丹那组,是发布的什么假消息?”

  “征调商社船只,召集熟悉东江镇海路的水手。另外他可能还知道第四条……”

  刘民有补充道:“就是放回部分蒙古俘虏,让蒙古人断绝张家口到辽东的商路。”

  陈新点点头,眼下建奴新败,随行的外藩蒙古损失惨重,皇太极最怕的,应该就是蒙古被登州拉拢。张家口这边,是后金交换物资的通道,后金间谍很多是从张家口入关,知道这里的重要性。

  陈新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片刻后才道:“只给你一天时间,登州高层不能长期存在奸细,你们情报局盯着商铺,建奴也可能会发觉,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万通商铺既然收到了情报,最近就会急着送出去,尤其是关于蒙古这条,建奴的探子知道重要性。陈敬丹这边,抓到后也能审出些事情,据刘先生所说,此人颇为精明,这种人大多不会无谓顽抗,若是有必要,你可以给条件给他交换。”

  “是,属下明天后动手。”

  “动手时想个好点的方式,抓陈敬丹也未必会马上惊动建奴,不要忘了,他是拿咱们登州镇工资的。”

  ……

  第二天午后,化名陈敬丹的陈一敬从工商司回到家中,那门子迎过来,在门口时十分恭敬,进到门内就收起笑脸,“今日为何如此早就回来了,叫你打听的事情可都清楚了?”

  “要放回的蒙古人关押的地方是情报局机密,名字和所在部落更不清楚,我一个工商司的副司长,岂能那么快就寻到,总要旁敲侧击才可,他们最后要走,都会通过商社,多半是坐船去天津或宁远,到时才能知道。”

  “临出发时才知道在何处,要你何用。”

  陈一敬冷冷回道:“姓李的,是你们要用老子,不是老子求着你们的。”

  两人目光交错,同样是凶狠异常,陈一敬每日间担惊受怕,早已处在压力崩溃的边缘,此时见到这个李恳还要威逼,心头一股无名火起。

  李恳是李永芳的家丁头子,一贯的好勇斗狠,与另外两人一起被安排在陈一敬家中,名为佣人,实际上是看着陈一敬的家人。

  李恳凑到陈一敬面前,“在你主子面前敢这么说话,信不信老子……”

  “我劝李兄你还是想好再说,没有老子给你们消息,你们几人在登州有个球的用,少给老子摆主子的谱。”陈一敬冷笑着打断李恳,“你要挟老子,不过是把我的身份说给登州镇,或者就是杀了老子一家,老子自然有后手,你们一样不得好,不信你试试。”

  李恳眼睛眯起,眼前这个陈一敬话语平淡,但李恳知道陈一敬说的后手多半会有,可能是留有密信在某个信得过的人那里,一旦出事就会交给登州镇。因为需要陈一敬批卷烟货源,而必须商铺才有资格,所以陈一敬是知道万通商铺的。

  李恳见陈一敬还敢威胁自己,一把揪住陈一敬的领口,“狗奴才,以为驸马爷没有后手……”李恳突然想起什么,停了下来。

  “啧,啧,啧。”陈一敬丝毫不慌乱,还有心情嘲弄李恳,“你一句话就搞出三处错漏,没有老子关照你,你早他妈被抓了,李东家若是哪天被抓,多半就是你害的。”

  李恳忍住气,一把推开陈一敬,“陈一敬,我不来和你斗气,不过你对老子不敬,老子这里记下,日后再跟你算账。今日只说公事,你为何回来这么早,蒙古人的事情,你何时能得个信。”

  “今日上午刘大人通知,让我陪他一起去灵山卫,查看灵山卫棉纺厂,或许陈总兵也要一起。”

  李恳疑惑道:“为何叫你,一个织布的地方有啥看头,你蒙谁呢。”

  陈一敬怜悯的看着面前这个猛夫,“你说我去干啥,老子是工商司的副司长,棉纺都是老子在主理,你若是知道织布有啥用处,你就不是李东家的狗腿子了。”

  李恳气的两眼冒火,陈一敬嘿嘿一笑,这个李恳逼得他没法,不如此反击一下,以后的日子过不了,今天这番交锋之后,李恳应当会收敛一些。

  他转身回屋收拾东西,李恳在后面问:“陈新也要去?你们去几日?”

  陈一敬丢下一句,“老子要走十几日,也或许一月,这事由不得我,跟两位大人一起,得看他们的日程。你也不要问路线,就你们这几号人,要刺杀陈新还是省省吧。”

  ……

  陈一敬匆匆吃过午饭,就带着包袱回到工商司,工商司的位置就在水城东南,整个民事部都在这里,外表和军营没有区别,名义上只是登州镇总兵的赞画幕府。

  按照计划他们是午时末刻集合,今日赶半天路,在黄县的一个屯堡过夜,所有人都骑马,他到民事部大门时,那里的两个保卫在给他行礼。陈一敬心中既有些自豪,又有些莫名的紧张,作为一个商人,他从来没有过今日这般的地位,但这种地位却因为李永芳到来而岌岌可危。从李永芳出现到现在,陈一敬从来没一天晚上能睡个安稳觉,只要被登州镇发现,或是被李永芳出卖,他的一切都将失去。

  到了工商司的分院门口,他看到自己的坐骑已经栓在门外,是他的助手负责的,徐元华的坐骑也在那里,陈一敬长长呼一口气,稳定了一下焦躁的情绪,走入大门。

  见面的人都在跟这个负责棉纺的副司长打招呼,这个是整个登州的大项目,能负责这事就表示大有前途。

  陈一敬满脸和蔼的与那些人说话,他习惯性的留意周围时,也没有发现异常,他此时非常想早些出发,至少离开登州的时候,可以不用遭受李永芳的要挟。

  陈一敬不由加快脚步,一路走到了自己的公事房门口,打开房门清理好文册,这时助手也到了,说刘大人通知在部长会议室集合。陈一敬赶紧收拾好东西,快步走到刘民有那个单独的小院中。

  刘民有的副官就等在会议室门口,看到陈一敬过来,便请他进门,陈一敬道过谢,推门进去,走了两步呆呆的停下来。

  屋中站了五个黑衣的人,上首坐着的是他最怕见到的情报局周世发,旁边坐着他见过两次的张东,两人都气定神闲的高坐不动,张东甚至都没有看他,而是在玩自己的指甲。

  陈一敬微微偏头看看两侧,几个黑衣人已经靠拢过来。他仰头叹一口气,手中的包袱颓然落地。

  第一百五十二章 狡兔三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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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世发兴冲冲的走进陈新的房门,里面等着陈新和刘民有,那支视察的队伍按时出发,不过他们是用的马车,从外面看不到有些什么人,以防止后金奸细发觉陈敬丹不在其中。

  陈新支开了所有侍卫,只留下一个海狗子。周世发此时才道:“大人,陈敬丹全部招了。”

  “招了些什么?”

  “他原名陈一敬,平度州人,是当年负责给李永芳女婿武长春传递消息的人,后来武长春被东厂捉拿归案,陈一敬便逃到登州,改名做生意。”

  刘民有两手支着脑袋,心有略微有些失望,陈一敬竟然真的是奸细,而且很早以前就是。

  “登州的建奴细作头目是谁?”

  “是资格最老的汉奸……李永芳。”

  陈新愣了一下,跟着就一拍桌子站起来,“皇太极这是一步臭棋,在他心中李永芳没有多大用处了,已经收了千金市骨的效用,就派来登州出生入死。但大明的官场都记得李永芳,对老子就是有用,立刻部署逮拿。”

  “是,属下已经抽调好了最精锐的人手,一定会抓出李永芳。”

  刘民有在一边问道:“民事部里面有没有陈敬丹的……同伙?”

  周世发恭敬的回道:“据陈敬丹交代是没有,他说估计没有人愿意干这事,所以他也从未考虑拉人入伙,不过属下还需要进一步核实。”

  刘民有赶紧道:“你查证的话,不要大撒网清查,我不希望民事部人人自危,这会影响他们的工作,比之一个内奸的危害更大。”

  “属下明白。”

  陈新转了两圈,嘿嘿一笑,“陈一敬没提要求就交代了?”

  “他提了两条,一是不祸及家眷,二是保命,属下听了他的情报后答应了。”

  “他有什么资本交换?”

  “因为李永芳要卷烟,所以陈一敬知道万通的地址,他曾经化妆监视过那里,据他交代,李永芳应该不在万通那个院子里面,因为他没有看到过,而且万通里面应该还有地道,通往另一个隐蔽点,他曾看到万通有马车出城,他跟踪过去,在马车返回的附近找到几堆新土。”

  陈新皱眉问道:“有地道的话,怎么找到?”

  “陈一敬发现挖土的时间在一个多月之前,也就是说是最近两月内租赁或买卖的,应该是告知陈一敬万通地址时候就作好准备。距离万通不会太远,属下将范围放在五十步之内,派熟悉朝天门的探子去打听,明日应该就能排查出来。”

  陈新点点头,“告诉陈一敬,若是能抓到李永芳,就留他一条命。我到时会调动军队封锁附近路口,如果地道没有找到,就挨着清查过去。明天我就要见到这位驸马爷”

  ……

  “万通商铺五十步内,最近租赁和买卖的共七家。”吴坚忠铺开地图,对周世发指点着,张东也凑在一起,还有内勤行动队的副队长。

  “其中有三家系做小生意的夫妻,经营地点在城中集市,有子女父母同住,基本可以排除,另有一家经营豆腐作坊,进出人甚多,不适合挖掘通道,还有一户是个大院,系济南府来的客商,查到在商社进货和大宗交易的情形,应当也不是。剩下的两户嫌疑最大,都是平日少有人进出……”

  周世发边听边点头,吴坚忠也讲得很认真,这是他最喜欢登州镇的原因之一,即便互相间有些不睦,但做事情的时候少有因个人原因而扯皮的。

  张东插进来问道:“那个掩护的建奴书画摊里面,晚间只有一人住着,这次要不要留下?日后建奴有新的人过来,就可以通过这个书画摊发现。”

  周世发想了片刻后摇摇头,“不行,这次不能出一点岔子,万一那铺子有后门或地道,走脱之后通知了李永芳,咱们得不偿失。晚上就动手抓人,地道入口狭窄,不会在花园这些地方,一定是在最重要人物的房中,如果李永芳另外住在一处地方,那万通里面最重要那人肯定知道地方,否则他们无法联络。咱们在那几家的房中等待,在出口抓他。抓到这个人之后动刑拷问,天亮前一定要问出地方,开城门之前包围李永芳的躲藏地点。”

  “陈大人调了特勤队和近卫第一司待用,协助我们包围指定地区。军队最近有人提议建立军事情报局,想从情报局分出一块,陈大人暂时压着。这次抓的是头号汉奸,陈大人亲临督战,军方的人也都看着,大家都打起精神,行动一定要迅速安静,不要丢情报局的脸。”

  几人同时点点头,个个摩拳擦掌。吴坚忠冷冷道:“李永芳失抚顺,以游击投靠蛮人,开汉奸之先河,萨尔浒之时为老奴出谋划策,占辽东后作恶无数,这次定叫他命丧登州。”

  “说的不错。”周世发拍拍手掌,对几人道:“下面分派任务,城内由本官亲自调派,本官负责控制朝天门大街周边范围,与正兵的将官协调。”

  周世发说完又对张东道:“今晚的行动要几处同时动手,城外陈家的几个人,由内勤第三行动小队负责,你负责直接攻击万通商铺、书画铺和地道出口的几处可疑地点。”

  张东微微点头,脸色却没有什么惊喜,他本意是想去逮拿李永芳,周世发却没有安排他。

  周世发转眼看着吴坚忠,“你跟着刘兴祚很久,对李永芳最熟悉,由你负责逮拿李永芳本人,领外勤两个小队在朝天门两翼待命。据我估计,那李永芳所在的地方离朝天门不会太远,否则往来传信不便,也无法及时了解到万通是否安全。”

  张东指着草图,“属下计划是,出动内勤行动第一第二第三小队攻击万通商铺,行动开始以后,以近卫司控制朝天门大街周边道路,严禁所有人出门走动。虽然那两户是地道出口的嫌疑最大,但其他各家也要派人看守,一旦扑空就要进入另外那几家,各路口都要有咱们的人,紧急时候吹哨子呼叫。”

  周世发打断发问,“晚间接近时,容易惊动民户家中的狗,你是如何安排的,还有如何发送信号,让各处一起动手?”

  “属下是如此安排的……”

  ……

  夜幕下的登州一片寂静,一队百余人的队伍行进在空旷的朝天门大街,朝天门的守城军在三更之前要换防,每日都是这个时间,整齐的脚步声在大街回荡。随着军队行进的步伐,周围人家的狗吠声阵阵响起。

  一个更夫正好经过,他躲到路边,让开行进的军队,有节奏的打起更,随着打更的声音,背街中窜出三十多个黑影,惹出的狗吠声在大街狗叫的和应下,显得并不刺耳。

  他们静静听了一会,照例的用绳子钓过围墙,扔进泡毒的猪肉,等了片刻后用包布的短梯靠上墙头,在军队整齐的脚步声掩盖下,依次悄悄的滑入墙内。

  这个位置是三进中没有厢房的地方,里面总共有一间正厅,一间正房和四间厢房,此时都是一片漆黑,已经看过院落图的队员按照分组,到达目标房屋的门口,另外有部分人则进入了二进和一进。

  身着黑衣的张东蹲在院中观察,正屋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门,显得十分怪异,有怪异的地方就是最可疑之处,张东估计地道就应该在那里。所有人就位之后,张东发出一阵老鼠的吱吱声,围墙上随即缩回一人,他来到大街上,对着那更夫舞动了一下手中的火绳。

  更夫转眼看了看大街上,几个黑影已经到了书画铺子的门口,也晃动了手中的火绳,更夫随即朝着远处的钟楼摇起手中的灯笼,登州的钟楼南面正对着朝天门,能够看到灯笼的信号。然后是片刻的等待,军队的脚步声正在远去。

  “当”,三更的钟声响起,清亮的钟声传遍全城,连城外也能清楚的听见。等待在各处的行动队同时发动,方才经过的军队立即分散开前往各个路口,朝天门方向也出现了一支新的人马。

  万通商铺的院中,嘭嘭的破门声响起,各组队员迅疾的破开房门,几人一组冲入屋中,三间厢房中传出几声惊叫,随即便被截断。正门的一个壮汉猛力撞向大门,门栓咔嚓一声断裂,后面的队员一拥而入,此时第二声钟声才响起。

  张东跟在队尾,只听里面低声怒喝,原来里面多砌了一道墙,而且门十分结实,行动队最壮的壮汉也没能一次撞开,后面的一个队员正在用铁锤破门。

  那扇门背后响起翻倒家具的声音,门叶在大锤敲击下一块块碎裂,那壮汉停下锤击,上去用脚一阵乱蹬,木块纷纷跌落,里面堆积的书架衣柜也被壮汉推开,他们冲进去时,十八声钟声刚刚敲完。

  张东走入那间屋子时,两个队员已经在床下翻开两块木板,发现了地洞入口,其中一人手执短倭刀,打着火把跳了进去,接着又跳进去两人,张东叫停其他人,自己跳下去看了一眼,洞很狭小,不过能直立行走,洞内火把光闪动,张东判断了一下方向,正是往东南方而去,那里就是嫌疑最大的一家房屋,张东不由浮起冷笑。

  ……

  万通商铺东南方的民房内,摆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几只老鼠吱吱叫着在屋中乱窜。地面上一块木板突然被顶起,露出一个洞口,几只老鼠四散而逃。

  接着一个脑袋冒出来,他不及观察周围,慌慌张张的钻出来,但他还不急着逃走,而是飞快的抓过旁边一根粗木棍,支在一个碾子下面,用肩膀用力的往前一顶,那碾子缓缓滚动着,往洞口而去。洞口已经看到有隐约的火光,这人咬牙切齿的发出唔唔的声音,拼命推动着碾子,一支火把刚出现在洞口,这人大喝一声,用尽全身力气一推,那碾子刚好压在了洞口上,将那火把盖在下面。

  洞口一声怒吼,碾子底部晃动着亮光,下面的人在用力顶,但那碾子纹丝不动。

  逃出的人喘息几口气,左右看看屋中,跑过去打开一个柜子,取出其中的包袱,在门口静听片刻后打开房门,外面是个寻常的单进院落,他一脚迈出去,刚刚发觉不妥,周围两个黑影已经猛地扑上来,将他死死压在下面,一只手还捂住了他的嘴巴。

  一支火把很快点起,周围还有其他数人,一人从院墙上翻出去报信,另外一人过来拉起地上人的头发,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这人不是李永芳。”

  老蒋咬着嘴唇,打定主意不说话,只听另一个声音道:“用刑,天亮前必须问出来李永芳的地方。”

  老蒋知道不好挨,盯着这些人的动作,原以为他们要那些刀刀叉叉出来,却见他们拿了几块棉布,另一人提来了一桶水。

  “这也叫用刑?”老蒋心中奇怪。

  第一百五十三章 别来无恙

  “那个蒋掌柜招了,李永芳在石门坊,吴坚忠马上领人出发。”

  朝天门大街上,周世发忍住内心的激动,对黑暗中的陈新说道。

  陈新却没有马上谈到李永芳,而是问道:“其他人审过没有?登州镇内还有没有其他细作?”

  “正在加紧审查,登州镇内还有四个细作,都往万通送消息来。他们传送消息以前是用自己的渔船,上次渡过辽海损失颇重,如今改坐宁远的商船,他们正计划自己买一艘。万通里面的伙计都是建奴奸细,包括第一日的那个乞丐在内,李永芳的家丁有五个,其他几人是从京师调来,都是潜伏京师多年的老手,他们已经交代出两个我们未发现的京师据点,加上张东在张家口发现的奸商窝点,建奴在大明北方的情报线条基本清晰了。”

  陈新冷冷一笑,“建奴还是嫩了点,登州所有线索都集中于万通,此处探子又清楚京师的地址。万通一完蛋,所有线条全部暴露。你在后金布点的时候,切记单线联系,宁可降低一些效率,也要保证各条情报线的独立,干这一行的,宁可麻烦,不可大意。”

  “属下谢过大人指点。”

  陈新对着身后的近卫营军官商量了几句,又对周世发问道:“是否还需要近卫营封锁石门坊?”

  周世发盯了后面那几个官一眼,这些人都是今年毕业的武学学生,也有来自职业校学生的,因为遇到旅顺大战的缘故,军报鼓动特别频繁,造成今年要参军的特别多,所以兵务司增加了一批新兵名额,刚刚才完成集中训练,抽调了一批到侍从室,成为见习副官,这些人能写字能画地图,懂计算粮草,懂各种阵形的应用,最缺的是实战经验,但是对于打仗十分狂热,在周世发来看,他们都是被军报上那种浪漫主义的战争描写冲晕了脑袋。

  他想想后低声对陈新道:“应当不需要了,石门坊内外六个路口,情报局能控制得住。”

  陈新也不坚持,此时吴坚忠和张东都领着行动队到达,陈新只带了卫兵和几个年轻军官一起出发,跟着周世发一起到了石门坊。一路上脚步都很轻。行动队押着那个蒋掌柜,用布团堵着他的嘴,领着一路到达了石门坊。

  明代的坊中一般会有几个门,但石门坊地处朝天门,因为商业的繁华变成了开放的街道,在登州之乱时又被火烧掉部分,现在很多是新修的,城北烧得最厉害,登州镇占了草桥北面的地方修了一个军营,放了一个千总部在那里,作为制衡登州城内各派的威慑力量,对其他地方则没有强占太多。

  蓬莱县衙和登州府衙的官吏要的是城内的地皮,有些绝户的人家,就被这些吏员占了,石门坊的房子和商铺很多都是他们修的,大多用来出租。随着登州镇商业的恢复,来此经商的人越来越多,房屋租赁和买卖都火爆起来,所以这帮基层官吏在登州之乱后实际上是发了一笔财。

  这种条件下产生的问题,便是以前的房屋格局被打破,这些官吏抢占之时都不顾什么巷子和排水,谁的官大谁就画大一块,造成石门坊的巷子弯弯拐拐,显得十分杂乱。

  前方的吴坚忠正在黑暗中确定地方,他才不管这里是谁的物业,只要是登州镇的命令,就算是王廷试的宅子他也要进。押老蒋的队员顺着老蒋看的方向指点,一边低声说话,与那老蒋确认地方,老蒋的嘴巴被堵着,只能用点头表示。

  等到目标位置确认,几个心腹手下靠过来,这里没有条件看地图,吴坚忠就指着前面的巷口对两人道:“就是那处带阁楼的地方,李永芳住阁楼的可能不大,因那里最不便于逃脱,应当是在正屋中。”

  一个戴皮帽子的手下低声道:“李永芳选的那地方甚好,那个位置在巷子中冒出一段,从阁楼的两面正好能观察到两边的巷口,就怕晚上有人守夜。”

  旁边一个行动队小队长骂道:“谁他娘没事守夜,他又不知何时有人来。”

  吴坚忠点点头,“多半应是日间才有人守,不过为稳妥些,他们的院墙后面连同另一巷子,第二队从那边进入,我带第一队从这里,还是以巡更的梆子为号。记住一定要安静迅猛。”

  ……

  石门坊中的一间普通小院中,李永芳正在床上翻覆,这里是他真正的巢穴,只有两个家丁与他同住,这两个家丁平日以挑夫为掩护,轮流出门做工,从来不去万通商铺。这个地方除了老蒋之外无人知道,连他的家丁头子李恳都被瞒着,因为李恳在陈一敬家中,暴露的可能是比较大的,而且李恳此人容易冲动,李永芳并不信赖他。

  即便有多重的掩护,但李永芳最近还是忧心忡忡,常常夜不能寐。登州旅顺大捷的消息传来,很快传遍登莱各地,是市井之间的热门话题。他开始不太相信,作为后金曾经的汉人高层,他清楚后金的实际战力,作为主力的满八旗青壮不过四万余,补充非常缓慢,北方的生女真都居住在深山老林,要抓捕或招降也甚为不易,但是作战都十分凶悍,他根本不信能一次损失近五千。

  后来登州镇在北门瓮城里面在展示战果,所有百姓都可以去看,他也去看了,堆起的脑袋有几座小山,其中一座全部是真夷。虽然李永芳不能看到牙口,但通古斯人种与汉人的面部轮廓和五官差别较大,他大致能判断出都是真夷。

  据登州的战报,旅顺战役共斩首五千余真夷,蒙古人五千多,包衣上万。看到人头之后,李永芳就知道后金会因此转入颓势,不但是实力的损失,还有皇太极的威望,那是更麻烦的事情,一旦八旗沦为各自为政,那后金就彻底完蛋。

  所以李永芳每晚翻覆着睡不着,总想着以前的事情,想着自己这一辈子。当年努尔哈赤围城,李永芳一开始就表示投降,但又继续在城头准备防务,结果八旗军一战就登上城头,他赶紧就真降了,开始的时候只是为了保命,但后来随着后金的节节胜利,他便安心下来,给努尔哈赤当了奴才。不过他从来没想过后金能夺取中原,只是认为明廷无法收复辽东。直到皇太极即位之后,显示了远高于老奴的政治才能,后金在一点点强大,特别是蒙古也投靠后金,他才感觉到或许真有可能入主中原。

  但是登州崛起让形势突变,特别是他们登陆辽南之后,那种咄咄逼人的态势远超东江镇最强大的时候。

  在登州的时间越久,李永芳越是心惊,因为他还有几个沿线分布在各处,每天都有上千的流民到达登莱,变成登州镇的一部分,平度和昌邑的土地人口被登州镇席卷一空,登州的势力还在青州府边界上不断渗透,吸收青州的农户,按照登州镇的组织力,这些人很快将成为这台战争机器的一部分。

  他在登州才第一次领教了宣传的力量,随处都可以听到对建奴的仇视,有报纸、评书、戏台、宣教员,甚至还包括学校的老师,日积月累之下,人人都视建奴为山林野兽,大家最想的就是拿起火枪打野兽,包括他所在巷子的几个老太太,平日在巷口纳鞋垫的时候,也要骂建奴几句,互相交换一下听来的建奴恶行,这种人心的力量是最让他心悸的。

  按照李永芳的估计,今年登州镇的人口就会上百万,常备军两万多,预备军就不知道能达到多少。那些预备军的数量也让李永芳胆寒,他不敢想象明年会达到多少。

  他现在想来,后金颓势已现,登州镇朝气蓬勃,但其他人可能投降,李永芳是没有退路的,因为他是第一个汉奸,所谓万事开头难,这个领头当汉奸的人,就是最逗人恨的。

  李永芳盯着黑沉沉的屋顶,回想着记忆中的一个个片段。此时外面响起第一声鸡鸣,接着就有一阵狗叫,李永芳也没有在意,鸡鸣的时候外边有几条狗经常会叫。天又快亮了,对李永芳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他现在上了年纪,睡觉的时间本来就短,加上最近忧心忡忡,所以睡眠质量非常差。

  外面的鸡鸣一阵接一阵,李永芳睡不着,干脆从床上起来,坐在床沿上理了一下思路,他已经找好一艘宁远的船,派两个人坐船到宁远,然后回辽东送信,最要紧的是关于张家口的事情,需要皇太极预先有所准备,有必要的话冬季也可以出兵威胁一下那些蒙古部落,那条商路对后金很重要。

  他想得入神,直到被肩背的疼痛带回了现实,他自己用力捶捶肩膀,全身都是毛病。跟他同一时期的汉奸佟养性不久前得病死了,现在汉人里面有权力的都是高鸿中、石、鲍承先这样的人,他作为最老的汉奸,却还在要风烛残年在登州这个虎狼窝里面出生入死。

  摇头叹口气,头发花白的李永芳自己撑住床沿,踮着脚穿鞋子,外面响起巡更的叫喊声音,然后是几声梆子响,李永芳一点都没有在意,继续要把鞋子穿好。

  棒子声只敲了三下,停下之时异变突生,房门嘭一声大响,门栓在空中翻滚而过,门叶狠狠撞在墙壁上,一个人影跟着门叶一起扑进来,窗户的窗格也如同碎纸片一样碎开,同样有人影窜入。

  李永芳大喝一声,就伸手去抓床头的短刀,他不是要反抗,只是要自己了断。

  但年迈的体力让他动作缓慢,还没有摸到刀柄,就被两个人狠狠压倒在地,那几只手如同铁钳一般,死死反扣着他的双手,其中一人手法老练,飞快的将李永芳的下巴也弄脱臼,然后将李永芳的脑袋牢牢压在地上,一点都动弹不得。

  接着又有几人进屋,他们提着短刀和短铳,在屋中警惕的搜索了一遍,确认没有威胁之后点起火把,其中一个火把凑到李永芳脸庞附近。

  火把光闪动着,将一个个黑色的影子投射在灰黑色的墙壁上,李永芳呜呜的在地上叫着,他知道这些是什么人,也知道他们打火把是要确认自己的身份。他宁可死也不想落在这些人手上。但他的挣扎没有任何效果,李永芳终于放弃,他趴在地上,绝望的睁大着眼睛,无神的盯着面前那人的鞋子。

  一个冰冷中带着得意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抚顺驸马多年不见,别来无恙乎?”

  第一百五十四章 汉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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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永芳偏着头,把眼睛微微眯起,他刚刚才被揭开头上的黑布。被抓到后,他被这些人弄上一辆马车,一路颠簸着到了一处地方,天亮后又被运出了城,走了大概一刻钟,到了眼下这个地方。

  他游目四顾,这里是一个砖房,只有一个小小的窗子,而且位置开得很高,跳起来也无法摸到,屋中十分简单,就是一张桌子和几张椅子,两面墙壁插了两支火把,毕毕剥剥的烧着,当然,还有几个人。

  “你就是李永芳?”一个年轻武官坐在对面,带着一种亲和的微笑。

  李永芳看看那武官,这个人他见过,正是让后金恨之入骨的登州总兵陈新。不过在此处见面,就不是什么好事。他低下头盯着地面没有说话,他也说不出来。被抓到时就被下掉了下巴,嘴巴无法闭合,口水顺着嘴角一串串的滴下。

  “啧啧,原来是阿巴泰的女婿,不过本官有个坏消息给你,你的老丈人在旅顺被我登州镇痛打,六个自管牛录夷丁只剩下不足两百人,日后在皇太极那里也是不好混的。”

  李永芳还是不说话,陈新却丝毫不以为意,饶有兴致的看着李永芳,片刻后才道:“看起来抚顺驸马和老丈人关系不太好,对丈人漠不关心,这也难怪,听说建奴女子甚丑,耳上鼻上还要穿上银环,驸马爷看不上她也是常理。可恨阿巴泰非要找李大人当女婿,可怜李大人比阿巴泰还长几岁,却要叫他丈人,这关系也好不起来。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李大人在后金过的日子,是在难以启齿对人言。”

  陈新说得起劲,站起来走到李永芳身边,“不过本官可以帮李大人代说,李大人万历四十六年找了新东家,得亏你是个游击,把自己卖了个不错的价,还当了什么驸马。卖得不错,不过也没佟养性卖得好,看看人家,一介白身投靠,当的老奴的女婿,你说来是驸马,实际是老奴的孙女婿,看到佟养性,你就该叫一声姑父,这差别就出来了。”陈新停了一下,思索着道:“按阿巴泰来算,你就该这样叫,不过要是算岳托,又有点不对劲,佟养性是老奴的女婿,岳托是老奴的孙子,按说和你一个辈分,也就是叫佟养性姑父。但本官听说佟养性又和岳托是儿女亲家,本官总在思考,佟养性该叫岳托什么才好,要是叫乱了,李大人你就更不好叫了,本官每每想得夜不能寐,不知抚顺驸马能否解本官之惑?”

  李永芳抬起头盯着陈新,脸上露出嘲讽的神色,似乎在笑话陈新。陈新笑眯眯的和他对视,“佟养性寿终正寝,他算是交代了,石廷柱、高鸿中、孔有德他们都还有机会投降,偏偏你李永芳投降不得,在辽东也呆不得,被皇太极一把扔来登州,头发花白还要拼命,当汉奸当成你这样,也是够亏的。”

  李永芳毫不在乎的与陈新对视,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他也曾经想过被抓到后的结局,算是有心理准备的。

  陈新嘲弄够了,站直了围着李永芳转了两圈,“李大人对丈人不太关心,想来对后金那些便宜亲戚都看不上,本官本来想一一跟你说说,如此就作罢了,总之他们最近都不太好。其中有个叫巴颜的,更是断了腿,现在不知道关在何处,不过离李大人是不远的……”

  李永芳脸色一变,两眼变得凶狠的盯着陈新,陈新嘿嘿一笑,“若是李大人能好好给本官解惑,告诉本官一些感兴趣的事情,这个巴颜或许能得条活路。”

  李永芳呜呜呜的叫着,巴颜是他的第五子,也是他最喜欢的儿子,现在在给皇太极作戈什哈。旅顺之战打得如此激烈,李永芳也有些担忧巴颜的安危,现在陈新一说出来,他立即有些慌乱。

  陈新对旁边几人点点头,马上有人上去,把李永芳的下巴接好。一般擒获之时要下掉对方下巴,是否则对方在口中藏有毒药或是咬舌,咬断舌头的话,剩余的舌根会堵塞咽喉,使得人窒息而死。等到目标被抓获,或欺骗或要挟,目标的求死之心会减弱,那时候才能给他接好下巴。

  李永芳不太自然的张了几下嘴,旁边的一个队员用葫芦给他喝了一口水。李永芳流了不少口水,他喝完后也不急着问巴颜的事情,而是看看周围几个情报局的人,最后才转到陈新脸上,“陈大人不愧是天下名将,连这等锦衣卫般的人马也练得如此精锐,在下大致能猜到何处出了漏子。在下大胆说一句,锦衣卫和东厂差他们多矣。”

  陈新拱拱手笑道:“当不得驸马缪赞,天下英豪多的是,缺的只是一个合适的地方,这位……”陈新一指身边的黑衣人,“驸马爷可还认识?”

  李永芳眯眼看了看,那人脸庞入斧削一般,眼神看人如同看一件物品,没有任何的情绪,非常有特点,他在回忆中寻找了一下,终于点头道:“刘兴祚的奴才,难怪能一眼就认出老夫。”

  陈新笑道:“登州镇没有奴才,只有做工作的人。只要人尽其才,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建奴西虏都不足道,不知驸马大人以为然否。”

  “陈大人高见。”李永芳点点头,“不过说实话,小人不太看得懂登州镇的道道,以前袁蛮子说过五年平辽,那时候我就不信,但现在我倒觉着陈大人能五年平辽。”

  陈新饶有兴趣的看着李永芳,“驸马爷这话说的本官心头高兴,李大人头脑精明,想必也能猜到,无论你说得多对我胃口,本官也不会留你活口,你的人头一定会送去京师,本官最多……给你痛快一点。”

  “陈大人自然不会把老夫活着送去京师,好免得老夫在北镇抚司说些不该说的话。老夫也乐得在登州升天,能痛快一点也是好的,这也是在下佩服登州镇的地方,没有凌迟这样的酷刑。”李永芳用话堵住陈新,他最怕的就是当年武长春的结局。

  陈新微微笑了一下,“虽然没有凌迟,但也有其他法子,本官劝你有什么就老实交代,不要给彼此找麻烦,本官是军人,不想折磨人。如果敌人要逼我上酷刑,登州也是有的。”

  李永芳点点头,“陈大人说的巴颜是否真在登州,可否让老夫见一见。”

  “等你交代完了,本官看你交代的内容再定,若是没有什么管用的,那就对不起了。本官也提醒一下驸马爷,建奴颓势已成,你要是想给子孙留条路,就把你所知建奴在大明的细作窝点尽数交代,日后本官或许给你留个后,本官最不喜欢株连,但对顽固者也不妨用一用。”

  李永芳哈哈一笑,“陈总兵天下豪杰,说的话老夫信得过,若是大人只留一个,便请留下巴颜。”

  李永芳也没有再问巴颜是否真的在登州,他能交换的很少,陈新站起来走到门口,转头看看驸马爷,“李永芳,你后悔过当鞑子奴才没有?”

  李永芳沉默片刻道,“若是不当奴才,万历四十六年便死在抚顺,陈大人也没机会问老夫后悔不后悔了。”他摸摸自己的脑袋,“大好的人头,多带了十多年,终于有人来取了。”

  陈新摇头笑笑转身出门,李永芳在后面大声道:“恭送陈大人。”

  ……

  周世发和刘民有都在外面等着,看到陈新出来,都连忙迎过来,周世发对陈新道:“蒋掌柜交代的登州城内各处细作全部就擒,昌邑和平度的几个已派出行动队擒拿,民事部派了人协助。”

  “逮拿后你们情报局先审,审完之后连同那个陈一敬在内,送往登莱各处公审,李永芳交待完之后也是如此,给他挂个头号汉奸的牌子。”

  “好的,属下记住了。李永芳后面如何送京师?”

  “随便给他安个理由,类似逃跑这样的,就在登州砍头,只把人头送去京师。”

  周世发追问道:“那陈一敬呢?”

  “审问完李永芳和蒋掌柜再定,看看陈一敬到底做到了何种程度。若是罪不可恕,也不必理会那承诺,照样砍了。”

  周世发自己记下,陈新慢慢往外面走,一边对周世发低声吩咐道:“审问完李永芳之后,你整理一下审讯记录,涉及隐秘的删去,然后给一份给训导司,需要他们那边排一部新的戏,主要是些辽东的包衣的,李永芳这样的汉奸也需要一个原型。”

  ……

  从情报局出来之后,陈新也不再隐藏行迹,大大方方的骑马离开,陈新是一夜没睡,刘民有在情报局的公事房等信,倒是睡了一会。

  刘民有路上问起昨晚逮拿的事情,对情报局的行动力还是比较赞扬,这是他少有的称赞情报局的时候,虽然他知道这种机构不能少,但始终不愿意与他们多打交道。

  情报局的地址现在也在东门外,城内有一处分部,城外才是总部所在地,距离卧龙岗不远。这里有一条单独的道路,路的尽头就是情报局总部,从路口出来后,就是往西去朝天门的大路,陈新调转马头,往西而去,刘民有惊讶的问道:“今天就要赶路?”

  “当然。”陈新揉揉发红的眼睛,“这个李永芳已经耽搁了我们两日,今日无论如何要走了,等些日子青州总兵定下来,又会有一堆事情,我就没时间去看棉纺了。”

  “青州总兵下来也忙不了一个冬天,咱们的棉纺厂冬天也要运转,这短短两月已经占据了登莱和青州府的市场,冬季继续生产,开春就拿下济南府和东昌府。”

  陈新打着哈欠,“棉纺和烟草都是大宗交易,棉纺尤其多,听说湖州、松江等地购布的大商贾一次能多至数十万两银,这两样交易捆绑到钱庄,以后钱庄就好做了,如果用钱庄的银票交易的话,可以适当少一些价。青州那边是大事,头绪也多了些,一时半会忙不完,冬天能把这事办完就不错了。冬天民事部没有多少事情,你去运河边视察一趟……”

  刘民有看陈新不断眯眼的样子摇摇头打断他,“得了,你就不要撑着说事了,年纪大了熬夜不好,反正民事部有一堆年轻人做方案。我在朝天门牙行调两辆马车,你路上边走边睡养好精神,到灵山卫远着呢。”

  第一百五十五章 民事官

  两人出发这一日,登州下了一场大雪,路上的人都在加紧赶路。登州陆路艰难,大商贾多半靠水路,走陆路去登州的大多是招远、掖县、平度、青州府等地商人。一般首场大雪后,日常的商业活动就要停止了,然后就是一个冬天的等待。

  他们这次要顺道去视察一下平度州和青州府边界,为经营青州府做准备,青州的平原部分土地肥沃,山地又能有效屏障登莱,得到青州之后,登莱的战略态势会进一步改善。

  第二上午他们到了招远,顺道看了招远的玲珑金矿,黄安寿现在是矿厂总管,他在招远干得很安心,他在四海商社也有点股份,矿厂这里有工资,平日间附近有第一营和屯堡的人马,没有土匪和当地人来捣乱。

  这个金矿今年的产量达到了一万二千两,是招远和掖县最大的一处,今年矿厂的总产量会达到三万多两,除去成本和给各地官吏的分成,利润有两万两,这些黄金他们不打算去折算白银,以后直接制造金币,可以多赚几成的钱息。刘民有希望招远以后主要作为制币的地方,把以前的铜币作坊也搬到了这里,由黄安寿一起管理。

  陈新下午检查了驻招远的第一营部队,卢传宗陪着陈新一起,卢传宗本人没能参加旅顺战役,但所部有部分营伍参战。陈新按照惯例,按照当日训练计划抽查了一些队伍,对于军队的情况,下层很难欺瞒他,因为登州镇都是由他一手建立。

  检查的结果陈新基本满意,日常训练不见松懈,卢传宗没能去旅顺,有些怏怏不乐,连郑三虎这个资历最浅的也去了,第三营的人马都经过了历练,其中立功的也不少,日后扩充军队的话,有战功的当然会优先提升,出自第三营的军官就会增加,相应的,郑三虎在军中的影响力就会提升,这就是军功在军队中的潜在影响。

  “大人,属下想请求大人派属下去河南,或是金州也可以。”卢传宗跟在陈新身后,低声的说道,“第一营抽调了些人到第五营,后来又没有打过仗,也该调去历练一下。”

  陈新点点头,随口说道,“总会安排的,招远这个地方崇山峻岭,偏生又出了金矿,必须要有些人马镇守,石门山和莱阳也甚为要紧,所以安排你们一个千总部镇守这几处。第一营番号排在我登州镇第一,本官是很看重的,这次第二营第三营是去了,不过也不是全部去的,过了年也要调回来,各部到辽东轮战是早就说好的,届时会安排第一营过去。”

  卢传宗这才高兴一些,登州镇竞争激烈,比起学习能力,卢传宗比不过朱国斌祝代春这些人,连代正刚也比他强一些,如果没有战功作底气,以后在军中地位迟早会严重下降。

  他抿抿嘴又对陈新道:“属下听说第三营所有火枪兵都在换装刺刀枪,第一营不知何时也能换一些。”

  陈新偏头看他一眼笑道:“你消息倒是灵通,第三营在辽东换装你都知道,战兵以后都要换刺刀燧发枪,这个是兵务司做的计划,本官也不是太清楚他们如何安排,你可以去问问李东华,不过不会太快,因为最近还有一支营伍要建立,全部都是刺刀燧发枪,其他营头可能都要等一等。”

  “新营伍?”卢传宗惊讶的问道。

  “去看看你们武备保养。”陈新没有解释,指指前面的武库,领头走了过去,卢传宗知道陈新脾气,只好把疑问放在心中,跟在后面赶过去。

  ……

  他们第二日到了掖县,自从朱万年走了之后,莱州府的缙绅就消停了许多,屯务司和情报局联合打击那些顽抗者。新来的莱州知府是个老好人,每天都是乐呵呵的,缙绅钱照收,但要他对付登州镇,他就没了下文。

  外务司与这个知府也打了交道,仪金是送了的,给陈新的报告说这个知府是个老油条,任何得罪人的事情都不会干,莱州缙绅几次要求他帮忙,银子收了最后啥也没干,后来那些缙绅也不再找他。

  陈新当然最欢迎这种知府,现在的平度州、昌邑县等地的地方官都不敢得罪登州镇,知府再来一个老好人,登州镇吞下莱州府的乡间已经不成问题。只要不去动掖县城中的利益,大家也能相安无事。

  陈新并未通知莱州知府自己要路过,在掖县的一处屯堡视察了一下,顺便在这个屯堡吃过午饭,吃的就是玉米。

  掖县的土地也比较贫瘠,山地较多,农业研究所在这里推广玉米种植,山边新开垦的土地都不收粮税,屯户可以自己拿去售卖,以鼓励他们开荒的积极性,玉米是登州农业方面重要的补充,虽然明代玉米产量不高,每亩也只有百余斤,但可以不占用良田,山边和半山的土地也可以用,用途十分广泛,可以人吃,可以做家畜家禽的饲养,也可以用来酿酒。

  那个屯长本来要准备些其他饭菜,但陈新和刘民有都不讲究,随行的吴有道等人也只好跟着一起吃玉米,此时的玉米甜味十足,陈新等人倒也很快就混了个饱。

  屯堡体系在登莱十分成熟,那些屯长也都是从原来屯堡中抽调的总甲,也算是熟手,总甲这一层就有每月五钱的收入,虽然不多,但是能指望往上面提升,屯长是登州镇最小的官吏,往上就是到各个民政司当主事,提升的标准是完成各司的考绩,种类繁多,包括学校、税粮、预备兵、水利、道路劳役、防火防盗等等。

  外面总是关注登州镇的预备兵,却没有人注意到总甲和屯长有工资收入,包括李永芳在内,其实这才是登州的行政根基。

  陈新的检查属于走过场,他们走马观花的看了一下,下午继续赶路,过了掖县之后是平度州,那里屯堡林立,到处都能过夜。

  从掖县屯堡出来后,陈新嘿嘿笑着对刘民有问道:“你上次说,督查局收到很多对屯长的上告,处理完了没有?”

  刘民有耸耸肩膀,“没有处理完,撤了三个,还有几个在调查,都是涉及贪墨物资,接受请托分地之类的,该处理就处理。”

  陈新摇头道:“由屯长控制生产物资,本身就有寻租的空间,以前屯堡里面物资不丰富,现在有些屯堡繁华起来,店铺这些东西也很值钱,屯长弄钱的机会就多了,这是有投诉的,没投诉的不知还有多少。”

  “作为基层行政,有物资分配权本来就不妥,屯堡只是我们在卫所体系下偷偷发展出来的一套,带着卫所制度的一些残余。屯长的权力确实需要减少,至少耕牛、种子发放、店铺这三项要取消。”

  陈新转头看看他,“民政这边还要继续调整?”

  “确实需要,我已有个初步规划,屯堡现在还只能这样继续,否则咱们没有治理的基础。现在主要的问题,是登莱地域远远比文登广大,如今又有了辽南和青州府,以前由各有司直接下令到屯堡,由屯堡执行。上次的调整只是确定各司职能,方式却没有改变,地域广大造成的结果,就是有司的反应速度很慢。更有莫怀文这样的,屯务司司长又驻扎平度州统管民事,平度处理速度很快,但莱阳、宁海州、文登几处就更加缓慢。所以在各地设置民政主官,统管民政也是必需的,有一些权限内的事情,就可以在当地处理。”

  陈新哈哈笑道:“那咱们要任命知县知州了,就叫民事官吧。这事儿你要弄的话,最好试点一下,中间要扯皮的事情太多。”

  ……

  在平度州两人又和莫怀文碰头,先给他通报了陈一敬的事情,让莫怀文安抚平度的民事部官吏,表明这事不会扩大化,让各有司人员安心做事。

  莫怀文与陈一敬少有交集,与徐元华却一直很熟,徐元华以前是莫怀文的最强竞争者,这次手下出了这么大一个漏子,没有能一起视察工厂,被留在了情报局协助调查。以后的前景还能难说。

  刘民有也跟莫怀文说了地方民事官的事情,莫怀文一直身兼两职,是实际上的平度州民事官,现在要划分开的话,他就不能再兼着。所以他有些难以选择,地方上有一定自主权,但层级比起屯务司就要低一些,莫怀文心中更倾向于当民事官。

  吴有道则是一直在民事部,他当然希望有司权力大一些,所以这两人讨论起来,一点小事也要争执一番,刘民有、吴有道和莫怀文说了一个时辰,也没有理出一个清晰的轮廓。

  陈新听得不耐烦,拍拍桌子对三人道:“莫怀文你不用东拉西扯,有司和地方划分,是迟早的事情。青州和文登不说,辽南也要搞屯务,你一个屯务司司长远在平度,建一个屯堡还要送到平度来批准,往来就是多少天,你是不是舍不得屯务司司长的职位。”

  莫怀文看陈新发火,连忙道:“属下不是那个意思……”

  “你们就是那个意思,吴有道你不用缩头,你们说了一个时辰,还没有定下任何事情。按大明这个道道,地方上与六部有些差别,一省巡抚是三品,尚书就要高那么一些。地方上权力大些,下面管的实际事务多,咱们地盘也不大,最多划五个民事区。咱们这个民事官,与司长一个级别,民事官和有司打交道,不低人一头,现在让你们跟刘大人商议,只是定下地方民事官的职权,让他们能就近处理一些普通事务,不需样样报到有司,但是也不是像朝廷那些地方官,一个人管所有事情。民事官下面也对应各有司建一些机构,民事官还能有副职,各自分管一块,谁管的事情出错就找谁,不是唯民事官试问。”

  莫怀文连忙道:“民事官下面机构既然对应有司,那是听民事官调派,还是听有司调派?人事又是谁来定?还有他们的用度,以前都是财政司分到各司,再拨到下面的屯堡或是工坊,日后地方的机构,是财政司管银子,还是民事官管银子……”

  陈新站起来打断道:“地方下属的机构,民事官和有司都要管。最要紧的不过是事务、银子、人事、资产这几样,至于谁管多少,可以按份子来分。那些具体事项,你们慢慢商量,但有一条,地方既要有灵活性,有司也要有权威性,你们就按这个商议,吴有道你留在这里和莫怀文商议好,本官和刘大人去视察棉纺,回来就要看到你们的方案。”

  莫怀文和吴有道对视一眼,无奈的躬身道:“属下遵命。”

  第一百五十六章 纺织厂

  北风呼号中,一队骑马的人行走在修葺过的道路上,这里是昌邑通往青州府的大道,昌邑道路两旁有不少屯堡,所以这些路段都是修过的。

  古时的修路其实就是压路基,将夯土压实,好点的在下面垫一层细石子,登州的道路也是这个道道,路两边修了排水沟,实际上近年下雨都少,可能也很少能用到。修路能活跃商业,也能提高军队机动力,那些工钱还能拉动消费,所以陈新还是坚持在做这个事情。

  登莱内部的道路远好于青州济南等地,从防务的角度来说,登州镇能取得极好的内线机动优势。

  陈新和刘民有就走在前面,他们从平度州出来,只一天就走到此处,离着工厂还有二十里。当年孔有德就是从这里逃脱,陈新对这个地方印象深刻。

  刘民有也是来过昌邑的,昌邑的屯堡搞得很好,除了少量自耕农外,缙绅的地已经很难找到佃户,现在屯务司正在和他们谈判,准备用每亩一斗的租金购买他们的田皮。刘民有批准了这个做法,对登州镇来说,田皮就足够了,这种方法也能减少登州镇和缙绅的尖锐矛盾。

  走过十多里之后,河边出现了大片的厂房,这里处于潍水和胶水之间,水路交通十分发达,沿河往下有许多渔村,以前就有不少的码头,也能停靠沙船,很多走私船就是从这里出发。

  这一带一贯的贫穷,但是因为靠河,吃的东西比内陆丰富一些,居民的个子普遍比较大。被登州镇经营之后,这一带也建起屯堡,打渔的副业没有人管,他们能打多少都归自己,屯堡门市里面卖的低价盐能让他们把鱼做成腌鱼,以前只能自己吃的,现在可以拿来换银子。

  今年这里突然建起一大片厂房之后,很多渔民加的女性家眷都找到了去处,那就是当纺织女工,本地的这些劳力还不能满足要求,平度州等地还有两千多女子来到此处,使得这里看上去就如同一个女儿国。

  后面还陆续有流民安置过来,这些流民已经超过登州屯堡的吸收能力,所以被安置在此处,男子就承担搬运装卸等活,女子就入纺织厂。

  虽然厂区刚刚建立不久,但是这里商机已经出现,因为这里人非常多,除了里面的工人之外,还有修路的劳役、码头工人、水手、染坊工人。另外那些服务业的人本身,也需要消费。厂区加上本地居民总人数已经超过两万,登州的综合门市在这里连连布点,平度、青州、登州等地行商也在这里来看商铺,跟当地的自耕农买地皮修门市,眼看着比昌邑县城还要兴旺。

  这块地方突然涌来这么多人,连柴火都成问题,陈新两人在路上就亲眼看到本地人和外来人两次斗殴,居然就是为了捡柴火的林子。这时代富裕一点的才用得起炭,寻常人家煮饭烧炕大多靠柴火,家中小孩都要承担这个职能,随着流民一天天增多,登莱各地各种资源都在紧张,也包括柴火在内,每天走十多里去捡柴的小孩不在少数。外地人到来之后,工人能在食堂吃饭,家中的小孩老人都是自己煮饭,柴火越打越远,本地人后来划定了自己的势力范围,不准那些人外来人打柴,外地人无处打柴,所以打柴也成了要斗殴的事情。

  驻扎昌邑的第三营人马被调去了旅顺,使得这里维持治安只能依靠临时动员的一个司,人力远远不足。

  一切都是草创,现在稍显混乱,负责建厂的肖鹤龄来接到两人,带两人进入宽大的厂区,一路跟两人介绍工厂情况。

  刘民有对肖鹤龄问道:“那些新式的纺机是否都运到了?”

  肖鹤龄指了一下河边的码头,“还差了五成,纺机和织机都是新做,产量一时跟不上,文登和威海的纺机都通过海运运来,因为旅顺抽调的缘故,运力有些不足,属下改用平度州工坊的纺机运来此处,再过一月胶水上冻之后,便只有陆路运送,工商司预备了一批银两,准备用来冬季陆路运输。文登的纺机就运去灵山卫,那边海港冬季不会冻死。”

  肖鹤龄又指了一下另外一边的仓库,“从青州和天津采购的棉花,已经运到此处,冬季生产能用一段时日。”

  几人说话间走到一个厂房,跨度不能跟后世的厂房相比,不过是全砖瓦的房子,这种砖瓦房保暖能力比木房好,里面人多之后也不会过于寒冷,能让那些工人的手指保持灵活。

  里面摆满了四转的纺机,肖鹤龄指着一个操作的女工道:“两人大人请看,这种单人织机用了飞梭,投梭的速度是原来手工梭机的一倍,织布人力比江南省了一半。纺机的转子四个,比江南常用的三梭多了一个,棉花采购因为量大,比起东昌到江南的价少了一成,运费上从天津出运河,少交两个钞关的税,江南一钱六分一疋,我们只需要一钱三分,平度州和青州府的棉花更便宜,采购价低于江南本地,纺出来成本只需一钱二分,加上运输用度,在运河沿线可以用二钱三分以下批发。”

  陈新点头道:“松江布在运河卖的是三钱,那就是少了两成多。”

  刘民有在一旁补充道:“而且咱们的布更细密一些,这也是飞梭的优点,更优质的布,更低的价格,咱们的竞争力当然会强过江南,而且东昌府和衮州府的棉花种植面积很大,不输于江南的原料。”

  肖鹤龄也道:“待到春季开冻,胶水两岸的水力纺车全部做好,人力会更省下一部分,明年的价会比冬季的更低。”

  陈新听完对刘民有赞道:“民有这个行业选得很好,明年上半年就能打败山东本地的小户。”

  刘民有转头对肖鹤龄道:“咱们是有这个计划,不过肖鹤龄你要记住,大宗用布必定是民间实用之物,出来的布要厚实耐用,那种薄的只可少产,不可作为大宗生产,其他的事情,你可以做主。不过每月的生产计划和销量,要报到工商司,棉布的销售是商社全部用的,工商司不得调用份额,你记住了。”

  肖鹤龄还不知道陈一敬的事情,其中牵扯出了工商司随意调用卷烟份额的事情,还涉及徐元华等人,所以刘民有决定取消工商司插手销售。

  “属下记住了。”

  “棉纺是我登州的大事,你要多用心做好,厂区现在乱糟糟的,你这个总管也要管起来,需要从工坊和烟厂调人的,直接打报告给我。”

  ……

  在厂区视察完之后,两人到了空的公事房中休息,陈新对刘民有道:“灵山卫的我就不去了,昌邑这里搞得不错,这个肖鹤龄有些能耐。”

  “就是乱了些,纺机和织机技术可能只需要一年就会传到江南,要在江南打败土布,还需要费些功夫。”

  陈新翘起脚笑道:“要想一两年打败江南土布,不是那么容易,但江南布在北方肯定会失去市场,我准备明年在东昌府再开一家大型纺织厂……”

  “临清那个地方龙蛇混杂,朝中大员都有利益在,你要在那里开厂,人人都看着其中的好处。”

  “所以青州总兵很重要,我在青州边界部署人马,林县那里保持一支人马,看谁敢跟我争好处。”

  刘民有转过头来,“现在还不是跟朝廷扯破脸皮的时候吧,你真敢动兵要挟他们?”

  陈新坐直起来,“按你上次给我的报告,大明每年的棉布产量大约两亿疋,就算咱们只占下一半的市场,每匹赚五分银子,就是五百万两,朝廷每年给我五六十万,我为何不敢跟他们翻脸,山东又有运河这个关键,何况朝中有温体仁梁廷栋关照,山东官场谁敢来跟我抢这个好处。”

  “五分银子是有的,不过第一年不会占到一半,有三千万疋就差不多了,我打算定价在两钱七分,利润会有七八分银子,也有几百万两。”

  “一步步降价是对的,低一成两成没有差别,当然是低一成更好。那后面又如何?”

  刘民有拿出一本册子递给陈新,“都写在上面,在北方市场始终要比江南低一成,第一年做完之后,在山东产地开厂,两年内把江南布赶出北方市场,之后用钱庄的那些资金做后盾,在江南进行低价倾销,彻底打垮本地布,让他们只能自用,咱们的布占据长江沿线市场,等到江南的产业链破裂之后,再提升价格。”

  陈新眨眨眼睛,草草看了一遍,“真是大计划,怎么应付江南本地缙绅?我的兵暂时到不了江南。”

  “商社暂时只到江南运河沿线府一级,下面在江南缙绅中征集代理,让利给他们,将缙绅中有力者纳入咱们的商业利益中,把那些商业型缙绅分化出来,让他们对付地方宗族和土地型的缙绅。”

  陈新拍手笑道:“在我军队能到的地方,就把商社开到州县一级,商业网络才是大杀器。”

  “山东、辽西、蒙古、北直隶、河南都算是你军力影响之内,人口众多的两湖还差得很远,钱庄吸纳的资金也还不够。”

  陈新嘿嘿一笑:“两湖是我必争之地,这些商业之外的事情,就由我来处理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不是也是

  漫天飞雪之中,一队打着仪仗的马车来到一座大宅之前,府门前是一道红色的照壁,院落十分广阔,府门也是飞檐刁拱,门楣上纹着各式的木雕。

  中间一辆怪异的四轮马车停在府门前,马车帘子拉开,露出梁廷栋红润的脸。他在家仆搀扶下走下马车,温府的门房迎过来,对梁廷栋躬身问好,态度热络当时不亢不卑,人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个门子态度得当,若是科举做官,比很多官员还要精于钻营。梁廷栋与那门子熟络,他亲热的和那门子交谈,两人一起从侧门进了温体仁的府邸。

  温府占地广阔,有十多个小院,按着南北中轴对称排列,温体仁住在中间的位置,一路上假山鱼池,虽然花木凋零,但枯枝错落别有一番雪国风景。

  温府也不像一般所想那般门庭若市,寻常没有路子的人,上门多半是吃个闭门羹,温体仁在这方面十分小心,请托的人一般都是来自他的心腹,只给银子的人现在很难直接见到他。

  门子将梁廷栋引到书房,里面宽阔清雅,家具装饰不见奢侈。中间有两个炭盆,烘得温暖如春,干瘦温体仁正在练字,看到梁廷栋进来,放下笔迎过来。

  “大人好雅致。”梁廷栋对着温体仁奉承道。

  “本兵过来坐下说。”温体仁客气的对梁廷栋招呼,最近梁廷栋兵部的事情办得都很好,特别是旅顺大捷,王廷试和陈新都在捷报中赞扬梁廷栋运筹之功,说是旅顺防线得益于梁廷栋指点,得西法铳台之精髓,所以能抵挡住建奴潮水般的攻击。

  有了这个前提,皇帝对他十分满意。眼下西南平定,北方流寇被围困在豫北的狭小地区,山陕边军封闭了北面,河南毛兵、川军、昌平、保定、大名、京营各军封闭了东面,西面和南面是滔滔黄河。

  虽然怀庆卫辉两府被洗劫一空,但流寇造成秋粮颗粒无收,冬季到来后流寇已经无处觅食,大批的流民在豫北冻饿而死,加上紫金梁被擒至京师处死,三十六营士气全无穷途末路,朝中没有人认为他们还能作恶,只等数万精锐将其一鼓而灭。

  “廷推已经过了,皇上那里最属意的也是你,日后便是内阁的同僚了。”

  梁廷栋沉稳的道:“皇上隆恩,但下官也要谢过老先生提拔,日后内阁中行走,有何不妥之处,还要请大人提点。”

  温体仁笑着摇摇头,“内阁是咱们文人的最高处,但并非朝廷的最高处,要想做事顺遂,司礼监那边就得融洽些好,你就按惯例去拜会掌印老公,几个秉笔多少要有些表示。你在京师多年,那些事情都明白,如何应对,就不用本官多言。”

  “下官理会得。”梁廷栋一副附耳恭听的模样。

  “职官嘛,本官倒是推荐你当吏部尚书,不过皇上似乎不愿其他人来当兵部尚书,是以也有些烦扰。也是这十多年来,就数你任内对建奴大胜最多,这次旅顺战罢,已有人在说三年平辽,皇上恐怕心中也有些意动,这个节骨眼上,不放你离任也是情理之中,你心中不要有怨怼才是。”

  梁廷栋有些无奈,其实从王永光下台,他一直就想换到吏部尚书,兵部尚书他当得有些心惊胆战,尤其是大凌河围城的半年里面,几乎夜夜不得安睡。好在他运气不错,陕西的洪承畴、曹文诏十分有能力,登州镇更是每每在关键时刻送来捷报,这才保住兵部尚书位置,但现在反而因为这些战功使得他只能继续当兵部尚书。

  “下官怎会有怨怼之言。若是皇上已经定下此意,下官唯有鞠躬尽瘁而已。”

  “能这样想就对了。”温体仁站起来,在屋中走动了几步,转头对梁廷栋道:“朝中大事仍以辽东为首,建奴虽有小挫,但实力犹存,是以陈新那边,你要多关照,刘宇烈说调朱国斌去大同当总兵,你切不可同意。陈新此人虽是客气,但最不喜有人动他人马钱粮,早前朱万年的事情,后来听说是宋闻贤在办,就是因朱万年在登莱与他作对。陈新能打仗懂做人,你在兵部就要帮着他一些,有来有往才是长久。”

  “下官明白,刘宇烈是狗急跳墙,最近一直咬着登州镇在河南不听玄默调遣之事,又声言猛将不可集于登莱一隅,想把登州镇下将官分调,昨日又提出调代正刚赴辽东,新增一个前屯总兵。不过是要拉扯陈新出来,只说登州镇拥兵自重,再扯上边将依附阁臣,让言官不再关注周延儒的事情,下官是绝不会准许他胡闹的。”

  梁廷栋想想又道:“只是这陈新已官至武职极品,近日似乎一门心思要赚钱当个富家翁,总是想着些生意,又在登莱不停占地,下官也担心他无心再上战场。近些时日登州镇在民间占地,许多缙绅逃到京师,寻到为官的亲友叫冤,说是登州镇恃强横行,肆意抢夺民间资财,在登莱设商卡收税,甚至私下练兵图谋不轨,兵科有个给事中昨日刚上疏,说陈新在招远抢夺金矿与民争利。”

  温体仁眯着眼笑道:“只看这些人上京就能找上路子,就不是什么民,陈新是个带兵的,你看过几个将官讲理的,至于说他图谋不轨嘛,你如何看?”

  “这种折子也有人上了几次了,皇上那里都是留中不发,下官也得知一些皮毛,究其理由,便是占田、设堡和练私兵几项。”

  温体仁摸着胡须悠悠道,“那你想想辽镇又如何?还是一样的这些项,只是辽西狭窄,地占得少罢了。要说不同,无非是辽镇打不过登州镇。然则,我看这陈新还是像辽镇,只是更早一些的辽镇罢了。”

  梁廷栋低声道:“老先生是说李成梁?”

  温体仁低头想想道,若有所思的道:“官当到头了,便只得争些财物。都说陈新是戚继光,本官看他想当个李成梁,李成梁当年在辽东八千家丁,他正兵不过三五千人,哪个家丁不是私兵,家家有地有房,李成梁的地是哪里来的?总不成是天上掉下来的,蒙古边贸亦全在李成梁之手,跟陈新如今干的事情有何不同。陈新不捞些本钱,下面的人凭何给他卖命去。他要些东西,也都由得他,得亏他做生意还有一套。要说陈新图谋不轨,那刘宇烈自己都不信的,陈新每遇建奴就打得伤筋动骨,在登州把缙绅士子得罪个遍,不收读书人之心,又与登莱本地土民打来打去无数回,这算图个哪门子的不轨。”

  “听大人这么一说,倒确实如此,下官也觉着陈总兵不是那种人,只是没有大人想得如此通透。”

  温体仁转头看看梁廷栋笑道:“本兵就要入阁,日后朝中事务繁杂,总归有些事情如此,管不到的便由他去。”

  梁廷栋在心中一想,其实温体仁话中颇有些为陈新开脱的意思,他知道温体仁也在陈新的商社有好处,温体仁还派了自己的家仆拿着名帖去了山东,给徐从治带了口信,暗示徐从治关照商社生意。总不会自己断自己的财路。当下不再问登州镇的事情,转而与温体仁谈些朝中时势。

  从温体仁的府邸出来后,梁廷栋又坐回马车,前面的仪仗先行净街,然后马车缓缓开动,里面比以前宽大的马车宽大得多,这种马车是四轮的,也来自陈新的馈赠,登州暂时也只有少量的四轮乘用车,军用的则没有减震的装置,货物运输效率却远高于两轮,四轮本身能承重,拉货的骡马不需要承受车辆的重量。

  明代也有四轮马车,但没有转向装置,只在南方特定地区使用,十六挂大车能运输五十石的货物(见《天工开物》)。西方在公元前一世纪就有前轮转向装置,但直到明末,这种并不复杂的装置却没有在东方广为应用。

  登州这种四轮车有一个前轮转向装置,通过旋转的枢轴与底盘连结,使得四轮马车能够比较灵活的转向。这种给官员的乘用车下面还有原始的簧片减震,比起原来的两轮马车舒服许多,更重要是外观不见奢华,内饰却非常精美。这点非常对京官的胃口,因为可以免于引起那些言官的注意。

  梁廷栋舒服的半躺在座椅中,摸着狐狸皮毛包裹的梨木扶手,这个扶手虽是个小设计,却能让手臂放松,靠背也如太师椅一样有弧度,躺下去十分贴合。座位上很温暖,因为座位下方有一个小的铜炉,是由仆人在外面加炭。

  香架上的香炉中飘出丝丝香味,喜好檀香的梁廷栋更感惬意,他对这个马车可说爱不释手,最近连轿子都没有坐,出门都坐这个马车,这东西现在是在京师花钱都没处买。陈新只给相熟的大员一人送了一架,外面的人要想仿制都找不到样车,因为这些官员都不会外借。

  这车还有个牌子,写在轿厢的下沿四边,叫做“东篱”,适合这些附庸风雅的官员,陈廷栋在兵部的几个心腹都在跟他打听哪里能买到这个车。

  “温大人说得在理,就算是那样,咱又有什么法子,管不到的就由他去。”梁廷栋抓过旁边的小方锦被搭在腿上,眯眼喃喃自语着。

  他和陈新现在关系已经十分密切,军功、武备、军马、辽饷回扣、商社、钱庄等等,陈新总能给梁廷栋所需要的东西,也总是能拿到兵部最好的武备,而梁廷栋每年从登州镇拿的银子超过七万两,还不算有些临时事务的仪金。更重要的是,两人还是政治上的盟友,陈新不可能事事去找温体仁,倒是兵部打交道的机会最多,梁廷栋需要登州的军功支撑,也需要登州压制辽镇和其他军头,陈新则需要梁廷栋在朝中说话。

  外面冰雪漫天,轿中暖意融融,梁廷栋闭起眼养神,“李成梁就李成梁吧,不是也是。”

  第一百五十八章 当局不迷

  “宋先生,周延儒请辞了。”张大会匆匆来到宋闻贤的分院,挥退了旁边的丫鬟,低声跟宋闻贤说了今日的大事。

  宋闻贤没有丝毫惊讶,周延儒会倒台是大家都知道的,虽然他的任上并无大的漏子,但他得罪的人并不少。

  “陈于泰和吴伟业有没有给周延儒行贿,谁也说不清楚,不过陈于泰是他姻亲是没错的,吴伟业他爹是周延儒的旧识也是没错的,可笑吴伟业还不知低调,居然带妓女来京会试。他当年点这两人进一甲,就是留人说道。”宋闻贤抿了一口茶,“原本一向都是次辅任主考官,这周延儒一门心思要收门生,抢了温体仁的位置,按后来一甲的样子看来,不是同乡就是亲友,中间没有点猫腻也没人信,偏生最后陈于泰还中了状元,他这是自己找来的麻烦。要再说神一魁行贿,板上钉钉,周延儒连这个银子也敢收,真是不要命了。”

  张大会迟疑道:“但皇上会不会准许,眼下还说不明白,毕竟吴伟业和陈于泰都是两年前的事情,前两年弹劾的御史也不少,皇上也没有说什么。”

  “这次多半会准了。”宋闻贤淡淡说道,“己巳年建奴入寇,东林表现差劲,钱龙锡王洽正在其位,还有个不清不楚的袁崇焕,私下便定了毛文龙死罪,这是犯皇上大忌的事情。后来倒了钱龙锡,王洽送了菜市口,东林党在朝中势力由此大弱,皇上对东林党并不待见,你看看六部尚书内阁阁臣还有几个东林的人,皇上只是口中不说罢了。周延儒和温体仁为何一路高升,皆因两人都以不党孤臣自居,这就表明了皇上心中真实的想法,那便是重臣皆不党,言官却多用东林,使其大小相制,绝不让权柄与言官互相勾结。温体仁是看出了皇上用心,是以一贯与东林为敌,这周延儒这两年却私下与东林修好,吴伟业那一科还有个张溥,就是复社的头头,中的是进士,周延儒与东林党修好,正犯了皇上心中所忌,这次只怕是过不了关。”

  张大会哈哈笑道:“那就正好了,周延儒这两年总和咱们作对。宋先生这么一说,小弟也想起来,今日周延儒和朝中东林一派的推举何如宠出来,应当是要用何如宠的资历压着温体仁,一心不让温体仁当首辅,而让东林更得势,好让他的复出少些障碍。”

  宋闻贤摇头谈道:“周延儒少年得志,一朝大权在握,做事做人都操切了些,至今他穷途末路,若是要自救就该立刻与任何朝党划清关联,或许还有一线机会。但你看他还在与东林党一起对付温体仁,岂知温体仁正巴不得他如此。周延儒这人读书是厉害,但要说为官老辣,周延儒比起温体仁还是差得远,败给温体仁一点不冤。温体仁是真懂什么叫孤臣,当局而不迷,那周延儒却是似懂非懂,明明是个半桶水,偏偏小聪明又多,反而给皇上留个首鼠两端的观感。”

  宋闻贤说完摸出一盒文登金香,滤嘴上面用金箔包了一层,三百文一包,是京师富贵人家才买的。他给张大会发了一支,两人打起火折子点燃,宋闻贤吞云吐雾中对张大会道:“世事难料,当年周延儒与温体仁一党,翻脸也不过是转眼之间,孙元化刚来登莱的时候,对文登关照有加,最后还不是一样的死对头。虽然温相眼下对咱们不错,但你在京师也不要过于招摇,该布置的那什么房也要准备好,不可有轻视的心思。”

  “宋先生说的是安全房,小弟理会得,京师呆了这些年,朝中风云变幻也看多了,自己的小命总会顾着的,日后还要跟着陈大哥过好日子。”

  宋闻贤伸手点点张大会,笑着摇摇头。

  两人一根烟没有抽完,外面的一个手下进来,给张大会一张纸条。张大会看完挥挥手让手下退下。

  等那人带上门,张大会马上兴奋的站起来,然后递给宋闻贤,“宋先生,青州总兵定下来了,就是耿仲明,青州府也归属登莱巡抚治下,原以为还要等些时日,朝廷这次怎地就如此快了。”

  宋闻贤丢下烟头,看完那张纸上的情报笑道:“周延儒果然要下台了,耿仲明是刘宇烈提的,周延儒支持的,皇上是要在周延儒下台前安排好青州总兵,这看来是驳了登州的人选代正刚,皇上要让周延儒顶这个名,让陈大人不会对皇上心生不满,要怪就去怪周延儒去。”

  张大会哈哈大笑,“还得是陈大人料定得早,若是一力促成代正刚,恐怕最后竹篮打水,偏偏这个耿仲明就成了,就是不知陈大人如何吞下耿仲明到手的营伍。”

  宋闻贤和耿仲明打交道的时间多,当时杀王秉忠警告耿仲明的时候也在场,后来耿仲明的事情很多要通过外务司,所以耿仲明与宋闻贤最相熟,每年还要给宋闻贤一些孝敬。

  所以宋闻贤对耿仲明可谓十分了解,听了对张大会道:“耿仲明脑袋聪明着呢,不用你去为他操心,这事就算陈大人不去找他,他自己便会去寻陈大人。”

  “那倒是个趣人,想想也是,当时他们一起造反的,王子登、李应元死了,李九成孔有德去给建奴作了奴才,偏生这个耿仲明在活得好好的,在登州混得风生水起,比起尚可喜还混得好。”

  宋闻贤笑道:“尚可喜比耿仲明老实一些,不过看风头的火候还是有的,旅顺这边打完,东江的人都该能看明白了。”他收了笑,对张大会道:“青州总兵拿下来了,你下一步就要争不那么显眼的副总兵,最少最少把游兵营拿到手。今年青州这事总算办成了,后面事儿也还多,就明年来说,陈大人可能要对付东江镇中一些人,你在京师要留意,凡是跟东江镇相关的,都要记录下来送登莱。”

  “听宋先生宋先生你要走了?”

  “自然,外务司一堆子事情,虽说京师重要的,但那边也丢不得。”宋闻贤眯着眼睛,他知道不能离开登州的权力中枢太远,虽然杨云浓资历比自己差得远,但老是由他处理司中事务,在内部的权威感会超过自己。

  他又对张大会补充了一句,“不过我走得慢,青州总兵的事情你还是先派快马去登莱告知陈大人。”

  ……

  京师的快马出来,一路上靠各地的商社换马,商社充当着登州驿站的作用。即便如此,陈新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过了八天。

  陈新在平度和青州视察了一圈,主要检查预备兵的训练情况。冬季土地冻得铁一般,屯堡没有任何农业活动,也没办法修路,正是训练预备军的时候,这些农户冬季也能捞到些补贴。

  陈新在旅顺战后加快了老兵替换的速度,一批有经验的士官退到动员司,充实到各个动员司令部,然后将新兵补充进常备兵,虽然看着战兵人数没变,但总人数实际增加了上千,潜在的动员能力就更强,有这些士官的充实,动员军的战力会增加一个台阶。

  登州的常备军是从各个屯堡抽调混编,这些预备军却依然依托于屯堡体系,依靠社区纽带打造动员部队的凝聚力,平日一起劳动的一起训练的人,当然比陌生人更有信任感。

  收到消息之后,陈新立即返回登州,在朝廷命令到达之前召见了耿仲明。

  耿仲明站在陈新的书房中有些手脚无措,平日间他在登州也是一号人物,手下控制的牙行不认什么关系户,除非是朝中大员和本地知县以上的,其他人的税一律照收,谁来说话都不好使。

  连王廷试和吕直现在也不对他大呼小叫,偏偏每次见陈新都有种不自觉的紧张,即便明知道陈新不会对付他,也还是止不住那种恐惧。而且他现在还有了一个习惯,就是坐下之后都要看看背后有没有人,在家里吃饭都是如此,如果不是亲信就吃不下。

  “耿将军坐,先恭喜耿将军高升了。”陈新客气的请耿仲明坐下。

  “都是大人的恩典,小人心里明白着呢。”耿仲明说完坐了一个角,然后回头去看背后,转了一半想起这是陈新的书房,赶紧又转过来。陈新正在倒茶,也没有注意到耿仲明的动作。

  陈新书房中就两个亲卫,这也是他的习惯,不会单独见那些武力比较高的人。他自己端了一壶茶过来,给耿仲明倒上一杯,害得耿仲明又站起来。

  陈新坐好后道:“也是耿将军确有军功,旅顺虽是没有直接对阵,但耿将军在河南打仗的时候身先士卒,本官都是亲眼看着的。”

  耿仲明心中略微有些得意,毕竟这是他自己的真实成绩,得到认可总会有些满足感,尤其是在这个精明的上级这里。

  陈新继续道:“这次你任总兵,京师还是要去一趟,沿途若是有什么不便的事情,到当地商社打个招呼便可,当地一般事情都能办得下来。到了京师的话,就不要去商社,自然有人会去找你,若是你要打听消息什么的,问他们便可,没有他们不知道的。”

  耿仲明知道陈新在暗示自己,不要有任何坏念头,他的人到处都是。耿仲明连忙道:“下官省得,谢过大人关照。下官一向是个山野莽夫,京师很多事情不懂,若是京师有要紧事,只好托商社的人来请大人帮忙拿主意。”

  陈新听他表明了态度,便挥挥手道:“不会有多大事情,跟你上次面圣一样,当官的常例罢了,皇上也好部堂也好,有什么吩咐你就只管答应下来,真有为难的,就跟京师的张大会商量,他在京师路子多,也能帮你出处主意。”

  上次陈新说他助他当青州总兵之后,耿仲明私下想过这件事情,陈新肯定是看上了青州府的地盘,他也知道如何做,当然最要紧的是青州的三个营,正兵营肯定是青州总兵的,剩下一个奇兵营和一个游兵营就看后面会安排谁,估计至少会给登州镇一个,否则无法服众,因为登州的军功已经压了很多了。

  耿仲明打算不再绕圈子,直接对陈新道:“陈大人,下官这里有一不情之请,下官原本是五百家丁,青州总兵至少三千兵数,这已是也凑不齐,下官平日看到登州镇屯堡军户勇武善战,斗胆想请大人行个方便,让小人在屯堡中招兵。”

  陈新哈哈一笑,这个耿仲明果然还是聪明,自己就把梯子递了过来,省得大家在费口舌,便即答应道:“都是为国征战,自然是方便的,耿将军只管去京师面圣,兵员一事本官答应了,等你回来时候,自然有足额的雄兵。”

  第一百五十九章 家事

  崇祯六年十月的登州,商业活动基本停止,外表一片平静。实际上有许多登州之外的事情在运转,最后都汇集到这里。

  耿仲明接到命令之后便上路去了京师,沿途每到一个地方就到商社去报个到,老实得如同一个屯堡的学生。王廷试则开始派员去济南,接收青州府的钱粮丁口文册。

  陈新在登州忙着崇祯七年的整训和作战计划,整天的呆在总兵府。

  民事系统正在调整中,刘民有利用冬季业务少的时候开始调整,在登莱和青州府划分了六个分区,分别是文登、登州、平度、胶州、青州、辽南,各设一个民事官,下设的机构对应民事部各司,莫怀文和吴有道两人斗争了半个月,划分了地方民事官和有司的权力,下设机构两头管理,地方官控制钱粮,有司管人事,事务由各司指导,日常事务归民事官管辖,民事官可在平时调动一千以下护屯队,紧急情况下向当地驻军申请援助,驻军可调动司以下编制支援,民事官官的等级按军队营官对照,与各司司长相同。

  民事官效果如何还需要试点后调整,试点的地区就是平度州,莫怀文是实际上的平度州民事官,在这方面经验最足,民政各司大员都进驻平度州,与莫怀文完善机构间的协调。

  刘民有除了民事部的事情,还有商社和钱庄的规划,每年冬季都是他腾出精力筹划的时候,今年也同样如此,这样一直忙到了十月底,几天都没联络的陈新突然让海狗子来找刘民有,叫他去总兵府商议事情。

  总兵府里面实际是军队的机构,陈新并没有书房,而是一个带小卧室的公事房。刘民有走进去的时候,陈新正在那里闷头苦思状。刘民有也不理会他,自己去找了杯子倒茶。

  等到坐好之后,陈新对海狗子挥挥手,海狗子指指自己鼻子,陈新不耐烦道:“出去出去,老子有事情要跟你刘哥商量。”海狗子赶紧缩了一下,转身出门去了。

  刘民有看海狗子出门,转头对陈新惊讶的问道:“海狗子跟你蛇鼠一窝,你连扬州嫖姐儿都带着的,有啥不能让他知道?”

  陈新从抽屉里面翻出一个报告,扔给刘民有,自己在炭盆里面点着烟抽起来。

  刘民有翻看了一下,是对陈一敬的审讯报告,前面的都是关于后金奸细传递情报的细节,刘民有忍着好奇翻到后面,看到有一页打了下划线的。

  “向徐元华行贿三百两,帮助万通商铺获取批发卷烟份额。”刘民有眉头皱起继续往下看,“因工商司大笔卷烟批发需要陈一敬副署,徐元华多次找到陈一敬,要求陈一敬给平度州阳兴商铺批准份额,后查明阳兴商社由阳谷人卢二屯经营,在其中入股的人包括卢传宗、徐元华、黄元等五人,不但销售卷烟,还从工商司调取江南购来之低价南货,今年得利超过二万两……”

  刘民有抬眼看着陈新,“阳谷这些人实在屡教不改,徐元华我不准备留了,好在行贿三百两不算多,我安排他去另外的地方,卢传宗你打算怎么处置。”

  “卢传宗算什么,你看看后面。”陈新继续埋头抽烟。

  刘民有疑惑的看看陈新,然后低头继续看下去,片刻后抬头惊讶的问道:“徐元华居然给你家里人行贿,让她给周来福打招呼要了一批卷烟份额?这人是谁?”

  陈新站起来冷冷道:“这是周世发一个人审的,文书上面没有写名字,家里就那么几个人,丈母娘不会理这些事情,菊香没有这资历,你说是谁。”

  “赵香?她还差这点银子?”

  陈新哼了一声,“她是不差,收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一点首饰水粉,徐元华的小妾每日都在我府上行走,跟着赵香打马吊双陆,有时出街上香这些事情,她一开口赵香就答应了。你说这阳谷帮也与时俱进,徐元华以前占地占在明处,现在也会搞夫人外交了。”

  刘民有低头想了一下道,“赵香或许以为只是帮个忙,没有想得太多。”

  “你娘的,这么好的机会收拾阳谷帮,你说赵香去凑什么热闹。”陈新有点咬牙切齿,徐元华肯定要撤职,撤掉卢传宗也是情理之中,阳谷这些人都说不出什么来。陈新对阳谷最不满的,就是其全部来自一个村子,而且贯穿民事、商业和军队,互相又极为抱团,这次原本是个清理的机会,但现在涉及赵香,如何处理徐元华和卢传宗就有些为难。

  “要不。”刘民有低声道,“只处理徐元华。”

  “以什么理由?他们入股卢二屯的店子并没有实据证明。”

  刘民有想想道:“对徐元华好办,不管他怎么做,工商司的份额是留给那些能拓展商路的客商的,也就是说能给登莱运来需要的商品,以卷烟作为一种条件吸引他们,卢二屯搞的那个商铺显然没有这个资格,他这是违反工商司的工作规范。加上对陈一敬的事情也有连带责任,降级或调离都可以,就乘这次结构的调整调离重要位置,我打算弄一个科技司,暂时不安排事情,就让徐元华去那里呆着。”

  陈新点点头,“接替的人你想好没有?”

  “以前的副司长肖鹤龄,现在在管着纺织厂,抽调回来的话,纺织厂又要换一个人,现在正在扩张的时候,也有些难办。”

  陈新眼神不断变换,最后叹口气道:“那就只撤徐元华,卢传宗嘛……把他调去武学当校长。”

  “他会愿意么?这样处理甚至没有说什么理由。”

  “轮不到他愿不愿意,我把武学校长提到协级,他是升官了,也不需跟他讲道理,军队就不是讲道理的地方。让工商司查封二屯那家烟店,卢传宗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若是聪明,就不要再惹事。”

  刘民有对徐元华再次贪腐也颇为不满,他还是对陈新劝道:“卢传宗入股这事,也是没有证据,不宜搞得过于激烈,调去不重要的职位便好,无关的人不牵涉,也不是阳谷帮全部打倒,咱们不搞整风那套。”

  陈新点点头,“你干脆去视察一下运河和林县,那边离登莱这么远,别人去我不太放心,你带财政司和督查司的人去认真查一查,问题早查出来总是小问题,拖久了就是大问题。登州这边我来处理,老子叫她整日不务正业,菊香也生了个男孩,老子把赵香生那个改成她那个姓,反正也是当年说好的,看她还去帮人说道。”

  刘民有正站起来准备回去准备,到门口听到这话,连忙又回来道:“赵香那边你可要稳妥些,她应当不是为了收什么好处,别为了这事弄得鸡飞狗跳。”

  “我知道,”陈新不耐烦的挥挥手,“顺便帮我把副官叫进来。”

  刘民有摇摇头走出去,片刻后副官进来,陈新对他道:“通知留在登莱的千总以上军官来登州开会,五日后上午,就安排在总兵府,让范守业提前过来,另外通知王长福,后日开始近卫营取消外出,二级战备……”

  ……

  夜色降临后,陈新慢悠悠回到家中,家里四处悬挂着灯笼,照着院中的雪景显得十分柔和,陈新照例回了书房,在那里休息养神,等会再看看书,自然有丫鬟去通知赵香。

  片刻后赵香就来了,看了陈新高兴道:“今日可回来得早,算这些时日最早的了,可是军中的事情都结了。”

  陈新看着赵香微笑着道:“军中的事情哪有完结之时,打完这个打那个,地球这么大,哪里打得完。”

  赵香过来挨在他椅子边站着,一边给他按额头一边轻轻道:“你说这地真的是个球?”

  “嗯,圆的。”陈新偏头看着她,“你怎地突然想起问这个?”

  赵香嘟着嘴,“我是听宋闻贤老婆说的,宋家那个小儿子最近在读文登大学堂,上次回来跟宋家嫂子说这地是圆的,朝着一个方向一直走能走回原地,所以他明年选修了航海课,说有几个同学约好,以后要开船去围着地球走一圈来证明一下。宋家嫂子说他魔怔了,守着我哭哭啼啼了一下午,让我明日跟他一去庙里求个符,给他这个儿子带在身上驱魔。”

  陈新哈哈一笑,“驱个屁的魔,宋闻贤这小儿子有意思,比大儿子出息,下次回来你让他妈带过来我看看,我说你没事也看看文登的教材,别跟这些三姑六婆瞎混。”

  “什么瞎混呢,你又不在家中,不跟这些家的女人说话,也无聊得紧,跟她们一道有趣些。”

  陈新轻轻叹口气拍拍她手,“你倒是没有心思,不过那些女人家里面,有些人却带着心思来的。我现在是登州总兵,治下近百万人,人多了利益也多,你跟她们玩耍倒可以,但也要多些心眼。”

  赵香惊讶的问道:“怎地回事?谁带着心思来的?”

  陈新犹豫了一下,转眼看了赵香一会,最后温和笑道:“没事,你自己多想想就好,但以后凡是求你打招呼办事的,你都不要答应,家中的事情倒是没有关系,不要与我治下的官员打交道,包括商社。”

  赵香想想笑道:“那好吧,我也不想跟他们打交道。小人家,你帮我要你套文登大学堂的教材,听说这地球是刘先生写在什么地理教材里面的,说是当年的王徵那些书里也有,不过都是从红夷人那里传过来的东西,他们文登大学堂也没有定论。”

  “谁说没有定论。”陈新一骨碌做起来,一边磨墨一边得意的道:“你也该学学东西,老爷我今日得空,就给你科普一下。红夷人所居之地名为欧罗巴,一股红夷人自西往东而来,绕好望角进入印度洋,到了咱们中国的地方,另外一股往西而去,横越大西洋到了美洲,美洲又有大帆船继续往西,也到了中国的地方,方向不同却到了同一地方,自然是圆的。实际上早在一百年前,便有个叫麦哲伦的红夷人完成了宋家小儿子所说的环球航行,如今咱们也有宋家小儿子这样的年轻人,我们一样能征服海洋……”

  陈新滔滔不绝讲完抬头一看,赵香正在打哈欠,看到陈新停下来了,赵香才白了他一眼,“净说瞎话,宋家嫂子都急坏了,你还是不正经。”

  第一百六十章 整肃

  情报局的中间位置,这里有一个高墙围成的院子,里面却没有屋子,地上和墙上有一些暗红的痕迹,此时靠北墙一边站了十多个人,其中五人穿戴整齐,面前还摆了些酒肉,院子正中却是一群黑衣人。

  李永芳站在左首第一个位置,张东站到他面前,“李永芳,原大明抚顺游击,不思为国报效,投靠建奴原奴酋奴儿哈赤,十余年间屠戮辽东汉人无数,今日砍你脑袋你可服?”

  李永芳满面皱纹,头上长满了短短的白发,听完后躬身道:“罪人服罪,只请动手的兄弟看在老夫当年曾为复州汉人求情的份上,手脚利落些。”他说完就坐在地上,拿起小桌上的酒肉开怀大嚼。

  张东又站到排第二的陈一敬旁边,“陈一敬身为大明子民,投靠建奴十年,出卖大明机密无数,入我登州镇又不思改过,继续助纣为虐,罪无可赦,斩立决传首登莱,以儆效尤。”

  “陈大人答应过,抓住李永芳就留小人一条命。”陈一敬大声叫喊着,跪倒在地上。

  旁边的李永芳抹抹嘴巴哈哈大笑,“陈一敬你这狗才,你又不是自首,按打仗来说就叫阵获,你还想留下你那条狗命乎?咱兄弟几个一起上路吧,路上也好互相有个关照。”

  “李永芳这个建奴走狗,都是你害我……”陈一敬指着李永芳。

  “你若是不解气,就现在打死老夫,反正也是一死,老夫这份断头饭就给你了。”李永芳颇为光棍,说完低着头继续吃,陈一敬反而愣了一下,知道此时都是徒劳,停下来在原地发呆。

  张东抱着两手,饶有兴趣的看看两人,由得他们争吵,后面十多人听出今日就要斩首,有半数都哀嚎起来。

  张东对着李永芳等五个穿戴整齐的人道:“你们五人交代的东西不少,有些是有用的,陈大人开恩,让你们穿戴整齐受刑,你们的人头在登莱传首之后,封入棺木安葬,陈一敬提供线索确保抓获李永芳,陈大人特许不累及家人,家眷在文登指定地方居住,不得擅离。李永芳,你的人头要交给朝廷,陈大人没法给你安葬,不过你的身子会收殓,这次你交代的建奴据点部分查实,若是最后确认有用,你的没有恶行的子孙也可以留下一两个……”

  “罪人李永芳谢过陈大人开恩,陈大人日后一飞冲天,福禄万代。”李永芳大大方方的跪下磕头。“小人有个不情之请,想留下一封书信给子孙,若是日后方便,请张大人转交我几个犬子,教他们不与登州为敌,好保他们一条命,或许也能给陈大人尽一点绵薄之力。”

  张东满意的点头道:“你明白就好,不过书信本官是要看的,情报局有专门的文字排查员,若是想弄些藏头诗的无聊把戏,你就不用写了,那没有用处,浪费咱们情报局的纸张而已。”

  李永芳哈哈笑道:“小人无聊了半辈子,临走不会再干无聊事情,烦请大人给小人纸笔。”

  张东对后面点点头,一名队员径自去了取笔墨纸张,张东走到后面的位置,对剩下几个衣衫褴褛的人道:“你们几人冥顽不灵,所交代的事情颇多欺瞒,没有断头饭吃,今日送登莱各地公审后斩首,死后吊于各处示众,尸身不得安葬。”

  张东冷冷的语气中没有丝毫感情,那些人都低着头,有哭的有无神的,欣赏敌人末路的神态是张东最喜欢的事情。

  笔墨送来的时候,那几人已被五花大绑,三个队员押一个,一个个从这个院子里面带走,李永芳抬头看了一眼,正好见到李恳走过,李永芳大声道:“老夫先走一步,李恳你后面追快点,咱爷两还是要一道。”

  “奴才知道了,主子你也别走急了。”李恳说了两句,就被堵住了嘴巴,由那些人拖着走了。

  李永芳说完在桌子上开始写书信,陈一敬两眼无神的看着李永芳写字,旁边的侩子手已经在准备刀具,其他三人也不再无谓的哭闹,各自拿起桌子上的酒肉吃起来。

  陈一敬发了一会呆,突然哈哈大笑,慢慢变成大哭,最后哭得涕泪横流。张东静静看着陈一敬,像在欣赏一场戏剧表演。

  李永芳写好书信的时候,陈一敬才停下哭声对着张东道:“张大人,看在曾同在登州镇为官,能否让在下抽一根烟。”

  张东笑笑摸出怀中的文登香,抽出一根给陈一敬,亲手给他点燃,陈一敬吐出一口烟气,张东摇摇头叹道:“陈一敬,其实早晚是一刀,早走早解脱,多磨一刻折磨的是你自个。”

  “张大人说得好,老夫来走第一个。”李永芳哈哈一笑,掀翻面前的小桌子,把手中的信纸递给张东,“书信请大人过目,都是劝说他们襄助登州镇的。”

  张东转眼看看他,“你就不怕落到皇太极手上。”

  “皇太极会认为是下官被逼写的,不会为这个杀了犬子。”

  “果然是个老狐狸。”张东笑道,“抚顺驸马,你可知当年在十三山下,我便曾见过你。”

  李永芳愣了一下,“有此事?那在下确实眼拙了,没有认出张大人来。”

  张东摇摇头,看向李永芳的眼神中全是冷酷,“当年你领后金兵围困十三山,何曾正眼看过我等下山商谈的人,最后山上十万人饿死,你可曾想过山上人受了多少折磨,老奴哪次作恶又少的了你,今日已是便宜你了,若无陈大人下令,老子就要凌迟了你。”

  李永芳眯眯眼睛,长长叹一口气,走到那侩子手面前跪下,慢慢闭上了眼睛。

  ……

  十月底,刘民有带上督察局、屯务和财政等司的人一同上路,准备检查运河和林县的工作,这次会查得详细一些,审查的也包括商社,所以周来福也随行。一行人由总兵卫队和民事部保卫室人员护卫,一路往西而去。

  财政司是这次检查的主力,是王带喜亲自领着,而且大部分是娘子军,很多还是当年被孔有德掳掠的女子,其中有些曾是大家闺秀,识字算数都有基础,因兵乱家破人亡之后,却在登州意外的找到了自己的价值,他们成了财务司的会计或审计员,审计处下面女子最多,因为女人的耐心和细心都远超男子,往往能从一些蛛丝马迹发现线索。登州各司各屯堡都有不少银钱和物资往来,年底的审计是他们最怕的,一旦发现假账和贪墨,前途就没有了,而且这个王带喜一点情面都不讲,连张二会这个一起要过饭的发小也丝毫不放过,去年建设司克扣俘虏队伙食,被审计时候从账目中发现,别人都说包衣都不是好东西,扣了就扣了,结果让他们大跌眼镜,张二会被刘民有严处。

  所以登州镇内都怕王带喜,这个女人今年已经二十岁,居然还没有成亲,这在此时已经是个大龄剩女。不过这个剩女自得其乐,家中养了一群猫猫狗狗,院子里面种了各色花草,平日不上班的时候还是乐呵呵的,这次能公费出差,对她也是一件极度高兴的事情,她已经很久没有出远门了。

  一群女子分别坐着四轮马车,在队列中间叽叽喳喳的看着沿途的风景,互相说些八卦新闻,不时发出阵阵笑声。

  刘民有听了摇头失笑,有这些女子同行,旅途也显得更轻松,特别是这些女子带的东西齐备,时常能变出一点登州的零食。

  周来福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看周围人都隔得远,偷眼看了看刘民有,这次民事部和军中都发生了一些事情。工商司平日与周来福打交道多,有竞争也有往来,这次却基本把主官都换完了,陈一敬是建奴细作的消息让周来福震惊,居然有人放着登州的官不做,跑去当汉奸。

  而徐元华调去了一个什么科技司,职责是发展技术,按理说工业、农业研究室总该归过去,工坊里面也能归过去一部分,结果任何下属机构都没有,地方上也没有对应的机构,意思就很清楚了。

  然后卢传宗突然被调去了武学任校长,范守业没有任何预兆的成为第一营副营官,暂代营官之职。

  当日总兵府会议上宣布完,陈新就留下了卢传宗,然后一一接见第一营把总和千总,对他们进行安抚。阳谷的那个千总被调去了动员司,也是立即上任,不得回原营伍,接任千总的是一名出身亲兵队的军令司参谋。

  近卫营当日看着似乎没有动静,实际上周来福发现他们全数戒备,营区禁止出入,这说明陈新有翻脸动手的准备。会议结束后侍从室、训导、兵务、军令各司派出了小组,分别赴第一营各部传达消息,并控制部队。

  周来福得知消息后马上回家把卢传宗和徐元华送的东西全数销毁,然后忐忑的等待对自己的处理,毕竟他确实给了阳兴一批烟。

  但是没有等到处罚,却等来刘民有让他一同出差的消息,这让周来福放心了许多。他今日还是打算跟刘民有解释一下。

  “来福,这里是青州府城地界了,让那些护卫小心一些。”

  周来福还没开口,刘民有就先说话了,周来福忙道:“大人放心,咱们插了登州镇的旗帜,他们知道是登州镇的马车,不敢过来动手的。等到耿仲明上任,这青州土匪就该挨剿了,咱们登州镇可不是山东的破军户。”

  “那就好,这青州土匪也闹腾了一年了,该收拾他们了。”刘民有说完又问道,“听说那个镖局现在归商社管着了,是从情报局转过来的?”

  周来福赶紧道:“这,是,不过小人不会乱用,做生意还是和气生财。”

  刘民有点点头,“该用的时候就用好了,这世道你不凶一点没人怕你,不过你不能滥杀无辜百姓,否则我不能轻饶你,王二丫在临清那样的就过头了一些。”

  周来福有些惊讶的看看刘民有,以前刘民有从来没说过不凶没人怕这样的话。

  “这次工商司的事情,也牵扯到商社,不过来福你不用惶恐,过程我和陈大人都清楚,不会把整肃扩大到商社,但商社本身要管严一些,日后棉布和棉纱做起来了,往来钱目更多,你本身也商社有份子,不要想着贪墨,好好经营商社,日后的好处比那些贪墨高得多,其实大家都靠着商社吃饭,若是人人都想着拿一块回家,商社迟早垮台,你们又去何处赚银子。有些人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这次要整肃一番。”

  “在下明白了,谢过大人明察。”周来福松了一口气,现在不像天津的衣店,那时候刘民有和陈新是老板,但做不好最多被扣钱或开除,现在若是有得罪了,被杀头也说不准,“属下记住了,这次一定严查账目,回来之后改进一番这个……流,流程。”

  ……

  十一月十日,刘民有一行到达林县,这里没有什么账目,所以王带喜留在最重要的临清查账,刘民有则来屯堡检查物资和过冬准备。

  在林县东面,刘民有见到了祝代春,他带着骑兵在屯堡十里外迎接,刘民有看到他的时候,便发现祝代春面有焦虑之色。

  果然祝代春行礼之后便道:“大人,出大事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抓嫖

  一群骑马的人匆匆驰入屯堡,在街道上慢下来,沿途的屯户纷纷让路。骑手消失后,街角冒出一个脑袋。

  宣传队员唐玮探头出来看看,见上官都走了才走出来,搓着手在林县的大街上踮着脚碎步走着,旁边跟着他的戏鞑子伙伴谢飞。

  “胖子刚才都是些啥人?你躲那么快。”

  唐玮扬扬头得意的道:“祝代春你又不是不认得,另外看着有一个好像是刘大人,我入伍的时候是刘大人慧眼识珠,专门要求咱留下来的,说俺就是猛将的料,不然俺还不干呢。”

  谢飞腆着脸笑道:“你吹呢,你以为老子是关小妹,能上了你的当。”

  唐玮呸了一声,“老子犯的着骗你么,老子又不娶你作媳妇。”他说完跺跺脚,“等到冻死了那些流寇,咱们就可以回登莱了,你说这流寇也是,自己冻死不好么。”

  谢飞笑道:“流寇那么容易冻死么,人家从陕西出来几年了,过冬过了几次,也没见冻死。”

  “老子不管流寇冻不冻死,先收拾徐平杰。”

  谢飞左右转头看看街道,然后低声道:“胖子,咱们真去逮那绣花枕头?”

  唐玮一眼瞪过去,“若是不去逮他,我叫你来作甚。”

  谢飞斜斜瞥了唐玮一眼,有点不情愿的道:“听队长说咱们要啥改制,全部归属宣教局,就不属于军队了,留多少人也不知道,这个节骨眼上你去收拾徐平杰,万一他叔打个招呼,谁帮咱两说话。”

  “老子非去不可,这混帐东西坑蒙拐骗,要是关小妹被他骗过去,老子不亏得慌?”

  谢飞惊奇的看着他,“关小妹又没说要嫁给你,你亏个啥,又不是你家媳妇。再说关小妹也没说要嫁给徐平杰。”

  “嫁给俺是迟早的事情。”唐玮边走边说道,“若不是这个徐平杰作梗,小妹没准就答应我了,你说我能放过他。”

  “你省省吧,关小妹看上我也不会看上你。”谢飞理了理衣领,他对自己相貌胜过唐玮这个胖子很有信心。

  唐玮这时求他办事,连忙奉承道:“谢哥你当然比俺好看,不过徐平杰比你俊俏不是,咱们让他丢个人,这次排的新戏就归你演主角了,谁能说不留你?”

  谢飞想了一会点头道:“那也成,不过若是不留俺也成,俺不回屯堡,就在黄县做些小生意。”

  唐玮哼了一声,“俺娘也要跟俺说来着,她听同村人说俺在演鞑子,来信让俺别当兵了,回去守她包下的综合门市。她还以为这跟去集市一般,想几时回去就几时回去。就连一封信也转了两个月才到,她以为呢。”

  两人一路说话走到了屯堡西侧,这里一片的窝棚,很多都是新来的北直隶流民,平日间帮着运输一些粮食。

  林县这个基地总共有六千余人,以河南和北直隶流民为主,还有第五营一个千总部驻守,负责守卫屯堡和洹水往东的交通。第五营其余人马驻扎于辉县至林县之间,控制着林县南部的地区,因为突袭紫金梁一战,各股流寇都被登州镇打破了胆,加上他们忙于应付玄默率领的其他明军,所以辉县十分稳固,流寇不敢入登州军百里之内。

  林县这里则是以安置流民的名义,设立了几个屯堡,兵部和玄默都是同意的。登州镇打出了名声,往林县来投靠的流民陆续增多,但这里补给困难,登州镇大部分没有接收,而是让他们自行前往登莱。所以林县目前人数只有五千多人,加上一个千总部不到七千。

  依托着几个屯堡,这里也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市镇群,唐玮所在的这个屯堡位于中间,原来是一个村子,被流寇扫荡一空之后由登州镇接收,目前大概有一千余屯户,其中的青壮编练了一个连,平时负责守卫屯堡,因为位置居中,还有一个战兵司临时驻守,其他民政和军政有司的派遣机构也在此处,作为林县的管理核心,规模比其他几个屯堡都要大。

  唐玮两人走了一会就到了东门堡墙附近,两人探头探脑的张望了一会,很快看到了另外一个戏鞑子,那人见到两人便匆匆过来。

  唐玮抓着他低声问道:“看到徐平杰进去的?”

  “看到的,里面就是小唱,吕直上次走的时候走得急,把他丢下了,他就混在流民里面留在林县,方才那小唱还在门口接徐平杰来着,徐平杰上次都呆了一个时辰才走。”

  “哼哼,这狗东西浓眉大眼还喜欢玩童子,你守着,老子去找娟子。”

  ……

  娟子仰着头,秀气的眼睛眨了几下,“唐胖子,那我有啥好处?”

  唐玮一脸讨好,“当然有,以后的那些胭脂水粉到了,先给娟子妹子选,选完了才是人家的。”

  娟子嘟嘟嘴考虑了一下便答应了,如今唐胖子不光是戏鞑子,还兼管着队中的后勤。唐玮因为家中原本有个小粮店,从小帮着打杂干活,字认得一些,也会做账算账,所以被宣传队长发掘出来,管理队中的钱粮和道具,包括给女队员买花粉胭脂。在队中现在十分吃香。

  徐平杰家中也是开店铺,主要卖盐、衣服和卷烟,而且比唐玮家开得大,但那都是他们从阳谷来到登州之后的事情,徐平杰本身也是大字不识一个,平日也不喜欢学习东西,所以只能干看着眼红。

  娟子扭扭身子道,“那我要多选点,还有那个玉米,你每顿给俺多留一个。”

  “行,行,以后给你留,一会记得把关小妹引过来。”

  “引过来干啥呢?”

  “看好戏!”

  “那好吧。”

  ……

  “关小妹引来了没有?”

  “娟子跟她一起去买东西,刚才绕到综合门市里面去了。”

  “今日就要让那徐平杰出个大丑,让关小妹看看徐平杰是个什么货色。”唐玮得意的哼哼一声,带着另外两个戏鞑子往前面走去,那边有一处土墙房子,土墙的门开在巷子里面。

  几人在那土墙房子附近站了一会,看到关小妹和娟子的身影出现在东门街,唐玮三人才走到门口,对着两人使了个眼色。

  “抓小利啊!”

  三人大吼一声,唐玮一马当先撞子那屋子的门上,木门嘭一声就被撞开了,唐玮正高兴着,眼前就蒙上一层什么布,他被套在头上,赶紧一阵乱挥。这屋子本来就是泥巴墙,门自然也是破烂,不过里面还有一层门帘。

  屋中两声惊叫,唐玮一听赶紧吼道:“别让他们穿衣服。”

  两个戏鞑子冲上去,和那两人打起来,拖着屋中的衣服不让他们穿上。

  唐玮总算把那块脏布弄开,一看果然有徐平杰在屋中,光着个膀子还在抢衣服。

  “徐平杰,你干的好事,你偷咱们队中粮食出来,给这小唱吃了,你好干那见不得人的事情。”

  唐玮上去抓住徐平杰的手,不准他抢夺衣服。

  “唐胖子,老子与你势不两立。”徐平杰气急败坏,一手抓着衣服,一手朝着唐玮乱打。

  “啊呀,你狗日还敢打人,啊呀!”唐玮两手对一手都打不过高大的徐平杰,反而连连中拳。

  “你们两个混蛋还不帮忙。”

  两个戏鞑子这才冲上来,三个人对着徐平杰拳打脚踢,徐平杰抵挡不住,只好往后面连连退开,一路退回了床上。

  床上那小唱大声尖叫,拉着被子盖在身上,只露出光光的肩膀。

  门外已经站了一圈围观的人,唐玮得意洋洋的大喊,“快来看偷男人的男人啊!不要脸啊。”

  徐平杰躲在床上,拖了半截被子遮住下身,对唐玮怒骂道:“唐玮你个杀才,你在厨房偷饼子吃得,老子就吃不得不成。”

  “你吃你就吃,你吃了不干好事,不干好事!”

  唐玮一边骂,一边把衣服往门外扔,口中一边骂道:“你丢你徐家的人,丢你家徐司长的人,外边这些屯户饭都吃不饱,你倒敢偷来给这卖骚的小唱,他是种地了还是修路了,你不要脸你。好啊,连这被子都是偷的咱们队上的,难怪队长说不见了两床,你不要脸你。”

  唐玮眼角看到关小妹的身影也在门外,声音越发的大。过了一会发现关小妹已经走了,唐玮才得意的对徐平杰道:“徐平杰,老子给你记下了,回队里俺还要告到队长那里去,咱们走。”

  ……

  “唐胖子,你个狗东西嫌事情不多时咋地?”队长对着唐玮脑袋一通乱打,“你明知是徐司长的侄子,你还敢去抓嫖,你给老子找事。”

  唐玮一边围着桌子躲藏,一边争辩道:“我咋地了,他偷东西还不兴俺去抓不成。”

  队长气急败坏,脑袋急速的转来转去,终于找到一支扫把,抓起来对着唐玮兜头兜脑的乱打,“老子叫你去抓,叫你去抓,两床被子你要闹得比看戏还热闹,王码夫本来就要清理宣传队,你还敢给他找借口。”

  “俺怎么知道王码夫要收拾宣传队……哎哟!”

  唐玮被打得满屋乱转,直到副队长跑进来,对着队长低声嘀咕了一番,那队长看着有些惊讶,后来忽然感觉很轻松一样,对着唐玮道:“全员戒备,包括咱们宣传队,全部都不准出门,随时准备出发。”

  唐玮捂着脸,“这是咋地了?”

  “咋地了,黄河结冰,流寇全军从渑池渡江,进入河南了,你个狗东西还有闲心抓嫖。”

  “进河南了?那也没啥啊,离咱们远着呢。”

  队长将扫把扔过来打在唐玮头上,“滚滚滚,你懂个屁,流寇跑了,皇上和兵部还不知要处罚多少人,第五营马上要追击,附近就留一个千总部,咱们也要跟着去。对了,这次新戏,你给老子继续演恶霸,就是开粮店的恶霸。”

  唐玮惨叫一声,“为啥还要俺演恶霸,那谁演杜勤劳?”

  “当然是徐平杰。”

  “他名声都臭了!”

  “臭是臭在林县,咱们跟着就要去河南南边,谁知道他臭不臭,就你长这样,不演奸商恶霸演什么。今天的事情,你小子不许在队中乱说,得罪了司长是好说的?要是让老子知道你乱嚼舌头,送你去军法官那里。”

  “俺保证不说!”

  唐玮赶紧逃了出来,转头缓了一口气,得意的低声道:“我是不说,不过娟子都看到了,要女人保守秘密,比杀了她还痛苦,明天就全队人都知道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挺进中原

  崇祯六年十一月十五日,北国鹅毛般的大雪簌簌而下,渑池黄河段千里冰封,天地一片银白,悬在地上的黄河河床变成了一条白色的长蛇。

  河道上一支不见首尾的队伍络绎而行,其中不乏扶老携幼的人,旁边倒满冻死的尸体,上面已经堆积起雪花和冰凌,变成一个个白色的坟包。行走的人并不理会他们,偶尔有些亲友嚎哭一阵,也站起继续赶路,廉价的生命让死生离别也显得如此冷清。

  一群马兵策马立于黄河凸起的堤岸上,旁边一杆红旗在北风中飘扬,上面写着八大王三个字。黄脸的张献忠站在旗下,正在回头看着豫北的方向,他们被围在这块地方几个月,差一点就交代了。

  张献忠对着后面的刘文秀问道:“咱们的人过完了没有?”

  “就快过完了,闯王在前面二十里,已经收了三万多的河南流民,曹操往东去了,听说也收了上万人。”刘文秀笼了一下衣领,他抢了一件地主家里的狐皮大衣,足够抵挡这样的严寒。

  张可望轻松的道:“要说闯将这主意出得不错,今年果然黄河上冻早,大伙全都又活路了,咱们就往西边点走,几天也能拉起几万人。”

  刘文秀看看张献忠道:“闯将脑子活络是步甲,但胆子也一向就大,大伙都被登州兵吓得鸡飞狗跳的当口,他还敢在附近游走,收了不少紫金梁的人,如今势力大了不少,说话就没原来那么客气,此人也不可深交。”

  “怕啥,老子胆子也大,不是一样收了紫金梁不少马兵,你说这个五哥呢,落草这许多年都过来了,被那罗汝才撺掇去打登州镇,一个猛子就干没了,听说在京师凌迟,可是惨得紧。”张献忠舔舔舌头,言语中也没有任何对紫金梁的怜悯。

  旁边的张可望哈哈笑道:“五大王死了也就死了,今日咱们总算逃出这个鬼地方,河南一马平川,狗官兵别想追上咱们,那个王朴和玄默该气死了。”

  张献忠和刘文秀也得意的笑起来,他们被官军堵截在豫北怀庆府的西南部,完全失去了机动的空间,几十股流寇窜来窜去,已经穷途末路。

  最后闯将提议,各家出珠宝银两,给京营的王朴那两个总兵行贿,各家现在没有吃的,珠宝银两在豫北这个地方就是废物,当然愿意拿出来,凑了一大笔银子送过去,言称要投降,只要能招安成功,还会给王朴另外一笔银子。

  王朴打仗不太靠谱,收好处的道道是门清,于是跟其他各部分润了一下,大家都停下来不再追打流寇,给了流寇喘息的机会,饿得奄奄一息的流寇得以在冰天雪地中保存体力。

  双方来来往往,王朴在中间帮忙商量招安的条件。十一月中旬,黄河比往年提前冰封,三十六营撕掉招安的面具,突然从渑池黄河段过河,群寇死里逃生,靠着招安和行贿的把戏再次骗过了官军,明军苦心经营的大包围圈彻底崩溃,一年的辛苦都白费了。

  张可望得意的道:“狗官军都是些傻子,被咱们戏耍于股掌之上。”

  刘文秀冷冷笑道:“你以为他们是傻子?那你才真是傻子,灭了三十六营,他们去哪里发财去。这些将官一个比一个聪明,只不过不用在打仗上面罢了。”

  张献忠打个哈哈,“咱老子管他个球的聪明不聪明,今次又逃出来了,这下天高地远,够咱老子抢的。儿郎们,跟咱老子抢河南了!”

  张献忠大呼一声,马兵跟在他身后呼啸而去,漫天风雪中,成千上万的流寇翻上堤岸越过黄河,他们的前方是渑池的莽莽群山,这些峰峦之后,便是辽阔的中原大地。

  ……

  “维持现在的速度,天黑前到张各庄下营。”

  钟老四对着传令兵吩咐,转身在身上拍了几下,大片的雪花纷纷而落。

  “你娘的鬼天气,下雪下这么大。”钟老四嘀嘀咕咕骂了几句,他身边是行军的龙骑兵千总部,目前一千一百人,辅兵五百人,全部配了几次作战缴获的马匹。

  他们的前面是一千人的骑兵千总部,第五营现在有四个千总部,是登州镇所有营当中最大的,林县屯堡还有一个预备千总部,每月的给养大多靠商社分洹水和卫水两路供应,由军需司与商社结算,也是支出最大的一个营。

  从陈新离开之后,第五营就没有打过大的仗,一直在辉县与林县之间部署,只有骑兵经常出动,在卫辉和怀庆两府以战练兵。

  这两千多匹马每日除了吃草外,还需要士兵口粮两倍的精饲料,相当于多出了五千名士兵。

  临清采购这些豆类虽然容易,但运输到林县和辉县却颇为费时费力,王二丫开始还是调商社自己的力量运输,后来已不堪重负,以卷烟为条件,靠大名府当地商人提供,宁可让他们赚一些银子。效果比自己提供好得多,刘民有也认可这种方式。

  平时不动还好,现在一开始急行军追赶,辎重队的能力就无法满足骑兵的要求,钟老四估摸着,靠自带的给养,两支骑兵追到渑池也就差不多了。

  正想着这事,后面就追来一队人马,他一看是参谋长王码夫,嘴巴咧了一下迎了过去,这个王码夫是陈新的副官出身,对军队战术和条例都十分精通,但是实战方面么有什么成绩,自然不能得到钟老四这样军官的轻易认可。

  刘破军在钟老四面前勒马停住,“传祝营官命令,龙骑兵停止前进。”

  钟老四愣了一下道:“为啥?”

  “怀庆府百里无人烟,流寇过黄河后兵分数路,渑池县沿途被抢掠一空,咱们无法就地征粮,辎重队也无法提供足够的粮草,最多提供骑战兵到洛阳的行粮,所以只能停止龙骑兵行动,由骑兵步兵追赶,辎重队就只能做到这步。”

  钟老四斜眼看着王码夫,“意思是骑兵最多追到洛阳,然后就靠步兵追那些马兵?参谋长大人,你觉得追的上不,这两个月我一直建议全军进入怀庆府,流寇无处腾挪,不过一战而定的事情,三十六营绝对插翅难逃,你们每次军议都这样那样理由,甚至连考虑京营的脸面都说出来了,咱登州镇几时给过其他营伍脸面?现在明知追不上,倒还要追了,你步兵过去逮一堆的流民干啥。刘大人在军议上说的是骑兵全力追击,辎重优先保障骑兵和龙骑兵,这刚出门就改了?在怀庆丢掉龙骑兵,在洛阳丢掉骑兵,你们如何追流寇,还不如大家都回林县。”

  “执行命令。”王码夫调转马头掏出一面令牌扔给钟老四,冷冷对钟老四道,“钟副营官,本官提醒你,刘大人只是民事部主官,这里是第五营,这是祝大人的军令,经参谋长正式传达,没有你讨价还价的余地,让开道路让步兵通过!”

  “我要求开军官会!”

  “不用开了,我作为参谋长支持祝大人的决定,不可能所有军官反对,立即执行。”

  钟老四满脸不情愿的向王码夫敬礼,他认为明明追不上,但不知道为何还要派步兵去追,这满天风雪的,还不如在林县呆着过冬。

  “塘马传令,龙骑兵停止前进,让开大路。”钟老四传令之后,号手吹起铜号,龙骑兵全部停下,然后让到了路边,等待步兵通过。

  钟老四下令就地休整后,队列中的士兵纷纷在原地跺脚取暖,钟老四也不敢停在原地不动,他无聊的在队列旁边走动,到了关大弟所在第一连停下,找到关大弟的位置对他道:“你妹你给说合的女子答应没?”

  关大弟呵呵的摸着后脑勺,“见过了,就是,就是老问俺勋章奖励了多少银子。”

  “你咋说的?”

  “二十两,不过都给俺娘了,让他给俺小弟修大房子……哎!”

  钟老四一巴掌打在他脑袋上,“你娘的,你个大哥都没成亲,给你弟修啥大房子。那女娃肯定不干了,你这个傻脑袋找得到媳妇才怪,你就跟她说二十两又有何不可,非去补那么一句。”

  关大弟傻笑道:“你又不早说。”

  钟老四咳嗽一声道:“要不,你让你妹给俺也说和一个,俺看那里面的小姑娘有几个也满水灵。”

  旁边听到的士兵纷纷起哄,钟老四对他们挥手骂道:“老子不兴找媳妇咋地,你们连长的媳妇还是俺去说的。”

  周少儿冒出来道:“这事不假,不过俺存的银子比你多,副营官你银子存够没?登莱的行情,现在聘礼少了十两可不成。”

  钟老四认真的想了一想,他的月饷一贯是发了就用,去年又被扣了足足半年,也就是到河南这几个月的存下了,算算也够聘礼,不过以前买的屋子太小,还得弄个大房子。

  他不由得有点气闷,平日用度还是大了一些。还好有击毙紫金梁那一仗的作战奖励,河南这几个月也有作战补贴,比平时收入高一些,省着些很快就能凑齐。

  一刻钟之后,后面的步兵跟上来,他们士气高昂的轰轰而过,不过速度走得并不快。有些士兵还对着路边的龙骑兵嘲讽几句。

  “得意什么。”钟老四朝着步兵队列骂道,“跟黄元说一声,你们那两条小短腿追得上流寇马兵的话,老子给他倒尿壶,追不上他来给老子倒。”

  副营官开骂,步兵那边顿时没了声音,钟老四洋洋得意,还要继续骂的时候,突然间脑袋后面被人敲了一下,他赶紧转过来要骂人,一看眼前的人立即偃旗息鼓。

  祝代春看着眼前这个刺头,“钟副营官,留点力气干正事,龙骑兵不走不是说没事,兵务司的副司长过来考核训练,你既然留下,就当做第五营的代表了。还有,黄元调回登州动员司,现在不是第五营千总了。”

  “黄元调走了?这小子打仗还是不错的,眼看打仗换将不太妥当。”钟老四摸摸鼻子,“可为啥这么早就要考核,这股龙骑兵才训练了几个月,武学又没有补人过来……”

  祝代春打断道:“兵务司的命令让他回去,你管妥当不妥当,军人不服从命令才是不妥当。让你准备你就准备,暂时先回辉县营地,等行粮充足再跟上大队。”

  祝代春说完便离开了,钟老四低声骂了两句,等着步兵队列过完,第一总过完之后竟然是刚说到的宣传队,有些女子边走边打着竹板,沿途惹起一阵阵的喝彩。

  周少儿等人全都转头对钟老四挤眉弄眼,钟老四扁扁嘴巴,低声骂道:“还你娘的带着这帮戏子,追的上流寇马兵老子跟你姓祝。祝代春、王码夫就跟刘破军一个货色,跟着陈大人狐假虎威厉害,独当一面就是熊包。”

  第一百六十三章 战斗英雄

  轰轰行进的步兵队列中,宣传队略显凌乱,他们体力差一些,人人都走得喘气。等到下令休息的时候,很多人马上就坐到地上,一坐下来倒有了体力了,几个女子又唧唧喳喳的摆谈起来,不停指着徐平杰那个方向。

  唐玮钻出队列,推开娟子挤到关小妹旁边。娟子被推了一下,转头眉头一扬,唐玮连忙递过去一个饼子,娟子的眉毛缓缓放平,抿嘴一笑接了过去。

  唐玮这才对关小妹道:“关小妹,俺帮你拿东西。”

  “滚开。”关小妹眼睛有点发红,转头狠狠的低声道,“你这死胖子心可坏,现在人人都在看徐平杰笑话,你抓小利就抓小利,弄得那么大动静干啥。”

  “俺哪里知道徐平杰在里边,都是凑巧了。”

  “屁话,那被子又不是小利偷的,你还能找到那个窝里去,还不是跟着徐平杰去的。”

  唐玮有些发傻,这关小妹平日咋咋呼呼的,没看出还能这么有条理,口中咕噜着道:“是有人跟我说那屋子里有被子,我才……”

  关小妹转身就对着唐玮脑袋乱拍,“谁是有人?你把他叫出来,全军都是一样的被子,他们怎地知道是你唐胖子的地方掉的,你还要说谎!”

  唐玮连忙躲开几步,一抬头看到前方一个镇抚兵过来,连忙又躲进队列,挡住关小妹的攻击求饶道:“行,行,关小妹你厉害,我不是怕你上当么,那徐平杰没安好心,你不能嫁给这种人。”

  他一时心急,声音大了一点,前面的娟子听到了哈哈大笑,关小妹脸上挂不住,一脚踢在唐玮小腿骨上,“谁说俺要嫁他,俺只嫁俺哥那样的战斗英雄,多勇武多威风。”

  唐玮抱着脚跳了两下,“真的?”

  “当然是真的,俺没说要嫁给徐平杰,开始看着还顺眼,如今看着就不顺眼你要是战斗英雄,俺也嫁给你。”

  唐玮一股热血上脑,一拍胸脯道:“俺这就去打申请,俺要去战兵部队,当那个战斗啥雄?你可要说话算数。”

  关小妹呆呆看了唐玮一样,噗嗤一声捂着肚子笑起来,唐玮脸有些发红,左右看看连忙道:“你笑啥你,快站起来,俺又不是跟你说笑。”

  关小妹笑得更厉害,伸出一只手指着唐玮,“哈哈哈,唐胖子,就凭你还当战斗英雄,你少来逗俺笑了,俺肚子痛死了。”

  “哼,谁要逗你笑,俺要是当了战斗英雄,你就嫁给俺。”

  关小妹忍住笑,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唐玮,看唐玮一副认真的样子,又想笑出来,终于咬住嘴唇忍住了,对唐玮点头道:“你真拿到一级的勋章,俺就嫁给你,负伤的那些勋章不算。”

  “那你娘要是不答应咋办呢?”

  关小妹头一扬,“谁管得了俺的事。”

  “那好,俺就让你关小妹看看,胖子也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啊呀!”唐玮刚举起手,后面一个扫把就兜头打过来,队长一边打一边骂,“你个唐胖子,又偷了三个饼子,你别躲,你给我回来。”

  唐玮左躲右躲,闪到了后面,关小妹翻翻白眼,“一级逃跑勋章。”

  ……

  一群军官围在一起,刘民有也站在中间,他一到河南就碰到这事,开始他还不太明白,后来祝代春一说,才知道是流寇突出了官兵的重围突入中原。

  渑池南渡是明末流寇真正开始祸害天下的开始,突破太行山和黄河后,辽阔的河南和湖广大地再无天险阻隔,远远比多山的山西便于流窜,流寇的机动力和随地就食的优势得到充分发挥。

  同样年年旱蝗的河南迎来了一群有组织力的惯犯,遍地的流民很快将汇合成一股股流寇的洪流。所以刘民有心中焦虑,好在商社在洛阳、开封、南阳都有布局,几处都有足够的粮食,但马料严重不足,据河南的消息,河南很多地区干旱得寸草不生,再加冬季冰雪覆盖,马匹找不到足够的草料,农户家中的草料会被前面的流寇抢光,而辎重队最多带一些精饲料。

  每个士兵每日粮食是一升五合,制成干米能减少七成的重量,马匹在冬季长途行军必须要三升精饲料,还需要大量收集干草,每天行军的时间非常有限,而河南地域辽阔,流寇又跑得快,所以在现在的作战条件,如果要自己保障后勤的话,骑兵的长途机动力反而不如步兵。

  当然流寇没有这个问题,他们一路抢完,把沿途荒漠化,百姓携裹一空,剩下的部分民众也会被驱散,这样就能让后面的官兵耗费更多时间去解决后勤。

  两个后勤参谋又算了一遍,把结果交给祝代春,祝代春对刘民有道:“刘大人,龙骑兵只能调回去,骑兵能走多远也难说。”

  刘民有皱眉道:“为何不先跟商社要求多购买精饲料。”

  几个参谋军官都低着头,王码夫站出来道:“是属下的错,我们认为流寇会在近期被消灭,所以没有在河南南部进行作战的后勤准备。”

  刘民有盯着他,“那为何九月十月不集中兵力打击流寇主力。”

  祝代春干咳一声凑过来,“是河南巡抚玄默,十月间我们准备与川军一起合击怀庆西南,他和王朴都接连来信,让我们不得擅动,我们是客军,朝廷体制所限,只能听从当地巡抚的命令。”

  刘民有长叹一口气,在林县的时候,情报局和外务司也确认了这个消息,还有玄默当时的手书,确实是如此,他们都认为流寇要投降了,京营、河南毛兵、川军、左良玉等部都停止了行动。

  王朴还送来了一批银两和珠宝,按照规定祝代春不能单独见其他军镇的来人,由一名军法官陪同,有各司的人盯着,祝代春没有敢私下收取,都由军法官和军需官点验后造册装箱。

  刘民有可以想见其他各军都收了银子,王朴只是一个中间人,估计拿得多一点罢了,玄默不知收没收,但下面的军头都收了,他一个河南巡抚也指挥不动这些客军。

  祝代春对刘民有道:“刘大人,您就送到这里吧,这雪越来越大了,回程还有百多里路。”祝代春转头对旁边的卫兵道,“你们要把刘大人平安送到辉县营地,不能有任何闪失。”

  那卫兵答应了,刘民有也不太懂打仗的事情,一般祝代春和王码夫说的,他也提不出疑义,而且他感觉这两人一般也不太愿意跟他深谈。只好点头道:“那好吧,我先回辉县,把商社和民事部这边安排好,洛阳有现成的存粮,若是补给有难处,马上派人回卫辉府急报,那流寇人数众多,你们也要小心一些,别中了他们诡计。”

  祝代春和王码夫都敬礼,祝代春道:“请刘大人放心,流寇已然胆寒,但我登州镇条例齐备,打仗没有那许多计谋,流寇要想暗算我们也难如登天。”

  刘民有离开后,祝代春和王码夫都松了一口气,两人对看一眼微微点点头。

  祝代春低声道:“你带前队,我带后队,记住那几个要点上,咱们都要站住脚,南阳、襄阳这两处不要占据要冲之地,后面最要紧的,便是武昌了。”

  “明白,陈大人来了密信,一旦流寇逃入中原,第五营便升为旅级,冬季正在武学速成班培训军官、训导官和士官,开春就会赴中原,第五营扩编为下辖三个营的中原旅,其中有一个架子营。除了咱们中原旅,就是朱大人的辽南旅,都是下辖三个营,属下恭喜祝大人了。”

  祝代春拍拍王码夫哈哈笑道:“多亏码夫相助,否则河南哪有如此快扎下根基,本官这条命就是陈大人给的,无论陈大人让俺当啥,俺都要做好,不能象有些人那样,有点战绩就忘本,真以为他自己能耐,没有陈大人,他还不知在哪里当长工呢。”

  王码夫是陈新副官出身,任何时候都完全站在陈新一方,低声赞同道:“那些人鼠目寸光,以为作个官就该发财了,他们跟不上陈大人的步子,被扫到一边是迟早的事情。军内传达的时候说的‘认清大势’,便是这个意思,咱们登州镇要看资历,但也要看悟性。”

  祝代春摇头感叹道:“还得说码夫你是陈大人身边出来的人,这说得就是清楚,以后迟早是高升的前景,往后本官有什么不妥的,你还要提出来,多点醒一下本官。”

  “大人客气了。”

  ……

  刘民有冒着风雪往回赶,由二十名骑兵护卫着,刚走了几十步,旁边突然一声叫喊,“刘大人!”

  刘民有奇怪的看过去,军中纪律森严,虽然长途行军时候考虑缓解疲劳,士兵可以低声说话,但这样大呼小叫却绝对没有。

  一个胖子出现在眼前,两个卫兵跳下马去拦住,刘民有勒马停下,他似乎有些印象,便用手指着那胖子道,“你是……”

  唐玮着急的扯下帽子,用手指着自己鼻子,“大人,小人是宣传队的唐玮,就是演皇太极那个。”

  刘民有立刻回想起来,挥挥手让卫兵放唐玮过来,唐玮看他表情连忙笑道,“刘大人当时在平度州见过俺,当时没人愿意演皇太极,刘大人亲口说的让俺先演一下,后面能帮俺换作其他的事情。”

  刘民有回忆了一下,好像确实有这事,当时看唐玮被群众打得惨,便随口一说安慰他,这胖子居然还记得。只得硬着头皮道:“嗯,你先说你想干什么事情,这,军中的事情本官有些做不得主。”

  “小人想当战兵!”

  旁边的宣传队传来一阵噗噗的女子笑声,几个女子捂着嘴转到一边。

  刘民有也有些惊奇,上下打量一下唐玮,似乎比以前要壮实一些,但是依然是个胖子。

  刘民有想想道:“唐玮,这战兵不是随便进的,有体能有力气,还要看能不能吃苦,连这个面相也要看,你……你这个面相就油滑了些,家中多半是做生意的,一般是不会要的。还有你的体力,若是不足也不行,否则即便我送你进去,新兵训练也会淘汰。”

  “所以俺求求大人,俺能吃苦,俺看了军报,那建奴委实可恶,俺要为汉人报仇,请大人看在小人拳拳报国之心,帮小人美言几句。”

  唐玮扬着头讨好的笑着,刘民有摇头失笑道:“你当个宣传队员不好么,我那个时候别人都争着当。”

  后面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他想拿勋章娶关小妹!”

  那边顿时一片哄笑,护送刘民有的卫队也都偏开头发笑。

  唐玮气急败坏,脸憋得通红,他对刘民有并不熟悉,但层层的权力机构往往会给上官加上一重光环,总让人觉得他们会非常威严,所以他现在害怕刘民有会处罚自己。

  刘民有却笑笑道:“有个目标是好事,不过你还得靠自己努力,你若是真想当战兵,就练练体能,准备好了可以给我写信,本官能做的,也就是同等条件下你可以优先。”

  “谢刘大人!”

  第一百六十四章 变通

  刘民有一路回赶,遇到不少其他军镇的人马,他们一看是登州镇的飞虎旗开路,马上都让得远远的。这些军队行军队列凌乱,后面还有大批掉队的人,看到登州镇过来,还围在路边问登州招不招兵。

  那些卫兵戒备着,短铳全部都上好弹药,好在那些游兵没有胆子上来,又走了一段之后,刘民有追上了龙骑兵,祝代春的卫兵将刘民有送到钟老四处,给钟老四传令让他护送,然后便回头追祝代春的主力。

  刘民有对钟老四问道:“钟副营官,我多次听陈大人说你打仗有脑子,你觉得这次追击流寇能不能追上?”

  钟老四大大咧咧道:“追不上的,按上次军令司转来的河南情报汇总,河南毛兵有大半在豫北,都用来堵截流寇东面了,各部客军也是如此。洛阳开封各地人马不足四千,实兵不过两千,河南常处内地,远不如边军善战,家丁也寻常得紧,流寇不去打他们就不错了。这大雪漫天的,几十股流寇乱窜,何南兵没准吓得尿裤子。”

  刘民有转头看着钟老四,“祝代春全是步兵,照你这么说也追不上,那他们为何还那么着急,九月十月又干什么去了?”

  “祝代春这厮……”钟老四骂了半句连忙停住,眼珠转转对刘民有道:“这厮打仗还是精通的,这个不追也不成。流寇要每到一处抢吃喝的东西,有人追着对地方上破坏小些,他们一听咱们登州镇来了,就的忙着跑路,没工夫去搜罗那些躲藏的百姓。”

  “原来如此。”刘民有觉得钟老四说得也有道理,追着总比不追要好。

  钟老四看刘民有还在思考的样子,连忙岔开道:“刘先生,你带来那十多辆四轮马车走了两百里就坏了三架,这是怎地回事,听说从登莱走到林县也才坏了四架。”

  “装得太重了。”刘民有果然被引到这种技术问题上,他皱眉道,“我都跟祝代春说了,河南这官道路况不佳,让他少装点,可那些辎重兵倒好,不但装得很满,还有人往上面坐,自然容易坏。”

  “这四轮马车实际用处很大,若是这次辎重营全是四轮的,那咱们龙骑兵也能跟上,俺算了一下,八挂的以前只能拉十多石,现在用四轮拉个二三十石不成问题。”

  刘民有点头道:“确实如此,不过在北地这道路多少有些问题,各处官道都是年久失修,有些地方可能两轮还好用些,所以给你们带十多辆在试一下,果然有些问题。”

  “那刘大人,俺问个事情,这次总兵府其他司都没派人来,就兵务司那些人跑来干啥?听说要考核俺,你能跟俺透一点不?”

  他转头看看周围龙骑兵,对钟老四笑道:“这次兵务司的人过来考核,准备让你的龙骑兵全部改为火枪兵,所有人都用刺刀……”

  钟老四兴奋的一拍手,还不等刘民有说完打断道:“我早不想用那劳什子的长枪,马兵带着也特别麻烦,追击的时候碍手碍脚,又不能远处打放,下马之后列阵完毕就动弹不得,除非有其他营伍搭配,就数分遣队最好用,这下就全是分遣队了。”

  刘民有看着钟老四手舞足蹈的样子摇摇头,这人有时看着讨厌,但没有什么弯弯肠子,相处也让人愉快。

  在钟老四的唠叨中,两人跟着红色的龙骑兵大队往辉县营地而去。刘民有还是第一次来河南,沿途的破败让他触目惊心,豫北几乎没有一个完整的村子,流寇过后百里不见人烟,路边有不少的尸体,多半是流寇和流民,或者就是官兵中被强拉的丁口,很多已经被白雪复盖。

  “河南这地方啊,旱灾水灾蝗灾轮番的来,现在又多了流寇,流寇的破坏力比前面三种加起来还大,所过之处无不家破人亡,需要多少年才能恢复。钟副营官,你也是苦出身,多想些办法,能把流寇早些灭掉一天也是好的。”

  钟老四停下唠叨,偷偷看了刘民有一眼,低头叹了口气道,“这,下官明白,下官其实觉着,打建奴还舒坦一些。”

  刘民有听了笑道:“建奴今年被打得灰头土脸,现在不定在怎么哭鼻子呢。”

  ……

  沈阳城北的后金工坊,高墙内摆了一张长桌,上面放了十多支燧发枪,几名带着狗皮帽的人正在桌子前翻看,没人身后还有两名后金兵抽刀监看。

  长桌后方几步外是一群插着背旗的白甲兵,皇太极高坐正中,因为近日要试验火枪,所以索尼安排了最精锐的前锋兵护卫监视,以免有投降的登州兵突生恶念。

  何长久也在长桌之前,他小心翼翼的看了一下后金的火枪,并且扳开击锤连扣了几次,力道比登州的稍轻,他估计是里面的簧片要薄一些,或者说弹性差一些。

  跟他一起投降的唐应太试了一下另外的枪,都没有不能弹击的问题,显然后金的监工做得不错,质量还是有基本的保障。枪管则差别有些大,空径和管壁厚薄都不相同,有些差异还比较大,尤其枪管外壁粗糙,装刺刀是不可能的。

  桌上中间就是摆的缴获自登州镇的火枪,虽然不精致,但是一直十分耐用,工差也不像后金火枪那么夸张,因为文登的度量具每季度有一次校正,制造的流程划分完整,并有相应的职能部门划分,过程控制和质量控制都有,加上水力钻管和辊轧机等机械的应用,质量和产量都不是后金能比,后金光是打制做枪管的铁皮就要耗费大量工时。

  登州在对工人的要求上也没有单人方式的高,每个人只需要熟悉自己的部分。但何长久他们并不了解工坊的任何流程,所以也给皇太极提不出制造方面的任何建议,只能看成品有什么差别。

  他们看过一会之后,开始用桌上的纸包弹装填,这种纸包弹是降兵出的主意,制作也比较简单,由各旗自己在牛录中安排包衣就可以做出来。

  几人各选了一把合适的火枪,开始嘭嘭的射击起来,几个降兵数量的操作火枪,射速在每分两发左右,唐应太的射速尤其快,大概每分三发,七十步外的长木板木屑纷飞。

  后面看着皇太极脸色有点阴沉,这几个登州兵操作十分熟练,可怕的是他们来自不同的登州营头,原来的驻地远隔百里,而操作动作几乎一模一样,还有两人甚至是长矛手,火枪只是有过基础操作训练。

  这种火力变成齐射后十分恐怖,已经多次给后金弓箭手致命打击,岳托、乌纳格和阿巴泰都是深有感触,旁边的石廷柱则是受伤最深的,他在身弥岛和复州两战目睹了多次齐射,那种惊天动地的打击让他至今心惊胆战。

  旅顺之战后金损失惨重,登州新式火器层出不穷,后金各旗都感觉到了火器对冷兵器的巨大冲击,以八旗兵眼下的武备,面对火力强悍的防御几乎毫无办法,如果遇到旅顺这种围不死的地方,就只能看着干瞪眼。

  后金兵入冬后便撤走了复州的人马,直到榆林铺才有重兵防守,榆林铺以南都只有带少量给养的哨骑,作为反侦查的前哨使用。后金在整个辽南的战略被动已经形成,岫岩等地在九月十月遭到登州镇和东江镇连番破袭,很快也将放弃。

  皇太极回到旅顺后关门想了几天,然后才出来应付代善和莽古尔泰一轮轮的刁难,私下里与岳托、豪格等人轮番询问登州降兵,在工坊中不断让工匠改进,今日便是来检验新造的一批燧发枪。

  监督的前锋兵紧张万分,后面都是旗主总兵一级的,万万不能出事,好不容易那些降兵打完了纸包弹,护卫才松了一口气。几人回来跪在皇太极面前,等着主子的训示。

  皇太极温和的让几人起身,对他们道:“几位都是登州镇来的勇猛之士,各位也都参加过旅顺之战,朕也无需掩饰,登州火器之强已冠绝古今,我大金不及也。其火器之多亦是难以估量,今日观各位操练,让朕叹为观止。”

  几人齐声道:“谢大汗谬赞。”

  索尼有些得意的看看皇太极,这是他教给这几个降兵,这几人甚至连下跪都要教,因为登莱军中没有跪礼,好容易才教出个样子。

  皇太极对唐应太道:“听说你以前也是分遣队的,方才朕观之,你的火器操法最为娴熟,你既用过我大金的燧发枪,可否细细说来有何分别。”

  唐应太面目敦厚,他恭敬的回道:“回大汗话,大金的燧发枪管壁厚重,绝是不会炸膛的,就是空径差别大了些,奴才觉得,分到各旗的时候最好按空径接近的分配,至少每牛录相差不多,如此可共用铅子模。还有便是外壁厚薄不一,用不了铳剑,每个火枪兵还是要配一把顺刀的好。”

  “果然有见地。”皇太极连连点头,对索尼道:“赏唐应太银二十两,棉布五疋。”

  皇太极又转向何长久,何长久有些紧张,他跪下道:“小人觉得,火枪只是其一,一个营伍尚要配好火炮,按登州的编制,三百或五百不等配炮一门,鸳鸯阵连局一级都有虎蹲炮,只重三十余斤,若是不用压子铁弹,三人便可带走炮和弹药,用于山地中破门封路无人可敌。”

  岳托低声道,“大汗,我们缴获的虎蹲炮不少,但年生都有些久了,大多都锈了,在身弥岛用过,据说易炸膛,还是只有重新造。”

  “那就重新造。”皇太极马上拍板,然后又问了登州方阵和鸳鸯阵的分别编制,唐应太和何长久都清楚,基础的编制是每个士兵要熟记的。

  皇太极一边听一边发问,几个降兵一一解答,直问了一刻钟之久,其实有些问题皇太极是问过,此时当着岳托和石廷柱等人的面又问一次,以加强他们的印象。

  问完之后皇太极给每个降兵都有赏赐,然后让巴牙喇把他们领走,院中只剩下后金的将领。皇太极让那些护卫退远些,只留下身边的将官。

  “各位大多去过旅顺,方才也看了几个汉兵的操法,石廷柱,你说说你怎么想的。”

  “奴才……”石廷柱突然听到点名赶紧回答,一时却又不知说什么好,突然反应过来道:“奴才觉得应当编练汉军,给其分地,脱离开各旗包衣的户下人身份,用登州操法和火器,令我大金多出一支强军。”

  马光远听完也道,“奴才附议,往年时候明国有红夷炮,我大金造天佑助威大将军,此利器不复为敌所独有,大凌河一战破车阵,此乃变通之效。如今登州镇虽是让人厌恶,其火器和操法却着实有可取之处,同样可为我大金所有。”

  皇太极又转向岳托和豪格,岳托连忙道:“奴才觉得马光远说的有些道理,当年老汗攻宁远不下,大汗遂以明人为师,广招工匠制作红衣大炮,今日攻旅顺不克,我大金同样可以登州为师,我大金有弓马步战之强,所欠缺唯有火器一项,若是补齐了,那登州亦不足为惧。”

  皇太极点点头,“这事说来容易,但乌真超哈建了两三年,所属汉兵依然归于各旗户下,你们听那唐应太所说,登州同样重军功,人人为军功而战。仅以包衣为军已然不可与登州战,诸申原本便少,更不可操练火器,咱们得建一支真正的汉兵,方能与那登州镇抗衡。朕打算以身作则,从正黄旗分出青壮汉人包衣,每人分地一响,与乌真超哈合并为汉军旗,各旗也要出人。”

  岳托迟疑道:“大汗,今年原本包衣就损失颇多,再这样的话,各旗中就要少很多劳力,怕是有些不好说。”

  “所以还要想法子啊。”皇太极转头看看身后豪格几人,“前些时日说明国流寇在河南等地,山西兵都被拖在晋南等地方,朕打算开年就攻略山西,给各旗再夺些劳力回来。”

  “可大汗,登州镇上万兵马在金州……”

  “不需怕他,那陈新只有两千上下骑兵,我们退到复州,腊月就出发攻略山西,冰天雪地他们运送粮草十分艰难,沿海冰冻,他们的水师送不了粮草,一万步兵他也不敢全出来,几千步兵咱大金还对付得了。”

  岳托低头想了一会,才微微点点头,皇太极闭起眼对几人道:“咱们出一半的八旗,让蒙古人再出些人,打宣府他们是愿意去的,若是再不带他们进关得些益处……这些蒙人日后就不那么好调遣了。议政大会的时候,你们要想些法子,让各旗都同意出兵,登州镇盘踞辽南,旅顺之战朕还是操切了,但有一条朕反而更确认了,登州镇是我大金腹心之患,我大金若是不思变通,便再无复起之时,要改变没有人手钱粮都不成,攻略宣府便是第一步。”

  第一百六十五章 政与商

  “今日有空,叫你们两人来说说情报局的事情,周世发你先把近期的大事说一说。正好宋司长今日回来,外务和情报近期有些合作,本官请他一起来听。”

  陈新在书房中对面前的周世发和张东说着,宋闻贤微笑着对两人拱手见礼。

  周世发翻开自己的册子,对陈新躬身以后开口道:“近期登州内的大事,便是将李永芳所招募的细作一网打尽,经过交叉审查排出,无漏网之鱼,合计抓获二十人人,其中万通五人,李永芳居处三人,工商司一人,书画店一点,陈一敬家中三人,屯堡三人,其他为涉案商人和船夫。目前大半已处决,李永芳人头送王廷试处,以登莱的名义送京师验首,其他首级都在登莱各处悬挂示众。”

  陈新一边听一边微微点头,做对周世发报告的回应,李永芳的事情告一段落,这个头号汉奸的落网会打击九边那些觉得投降无所谓的人。想来朝廷必定会传首九边以儆效尤,这也可以看做是大明对后金战略形势的转变方面之一。

  所以陈新认为皇太极派出李永芳是一个失策,最好的方法是让李永芳终老辽东。现在被抓虽然对后金汉将影响不大,但会大幅增加大明边将投降的心理价位。

  周世发继续道:“根据李永芳交代的地方,后金细作主要活动地方在辽西、宣大边墙,以及京师附近的运河沿线,最远到达河南开封等地,属下已经派出外勤队赴各地,对内地据点保留,边墙附近的单店进行击杀,京师留下两处,以便将来发现新来的细作,只是辽西和张家口堡这几个地方,涉及当地大户商家,细作均窝藏于这些商家店铺或家中,而这些商家均与当地官绅关系密切,或者根本就是边将所开,有些暂且还动不得,尤其张家口堡,边口内外各家大商人大多与建奴有说不清的关系。”

  陈新微笑道:“具体的你们掌握,动不得的暂时就别动,边口的贸易利润丰厚,缙绅藩王都有好处,确实不宜树敌太多。”陈新转向张东,“既然说到张家口,张东你上次去了山西布点,说说张家口的情形。”

  张东躬身道:“属下这次先到的京师,经怀来、保安、宣府至张家口堡,一路布设情报点。去年后金曾在宣府短期入寇,很多地方被抢掠,但属下发现张家口堡附近十分完整,后金兵显然是没有途径此地,但此地十分繁华,后金为何视而不见,此便为疑点。其堡内外遍布商铺,热闹繁华不下临清等地。据下官粗略打听,多有官家背景,主要是宣府、大同、万全都司的军民官员和缙绅,也有京师大员的亲眷,关系盘根错节,每日间出边的骡马车成群结队,甚至边墙外还有蒙人聚居,专收张家口堡出边的货物。”

  “边贸数量可大?”

  张东翻动着自己的册子,“张家口仅官马市,每年购马便在两万上下(注1),民间私市部分每年从蒙古交易马匹是官市三倍,牛羊还有超过马匹的数量,此外还有羊皮水獭皮等北货,这是从蒙古进关的。从张家口出关的,有内地的棉布、丝绸、针线、盐、杂货、椒黍,以及部分胡椒等外来货品,还有便是铁器,因铁器可能改造为兵器,以往铁器是限额售卖,万历年间广东产铁锅每年限出关五百口,使得蒙古铁器腾贵,如今边关无人监察,走私铁器泛滥,早已无人过问。”

  陈新饶有兴趣的问道:“那张家口每年交易马匹数万,价格大致多少?”

  “七两到十两不等,据说隆庆之前马市是蒙人逼迫开放,往往以次充好,逼迫大明购买,隆庆开关之后,蒙古人在官市便老实交易,如今土默特归于建奴,那边市又乱起来,只有那些有力商家才能拿到好马。这些大商家往往不是局限于张家口一处,其分号遍布山西、北直隶等地,远的广布运河沿线,除了贸易所得,还广开钱庄,放高利贷等等。”

  宋闻贤对陈新道:“吴襄这厮赚了我们不少银子,他每次送来的战马估价二十两银子,他应该有力商家,就算是换马也不超过十两左右。”

  陈新笑道:“以往没有这路子,该让人家赚钱,咱们赚他也不少,人头都是无本生意。张家口既然有此优势,咱们不妨跟这些有力商家交易一下。”

  宋闻贤认真的问道:“只是看咱们如何与那些人搭上话,这些商号在山西势力盘根错节,咱们若是要直接做边贸,一时还无处下口,各处关节打通下来,还不知需要多少时间。”

  陈新看看周世发,“俘获的蒙古人甄别完了没有。”

  “都甄别完了,分喀尔喀、喀喇沁、土默特、科尔沁四个大的分区。”

  陈新转头对宋闻贤道:“这上千的蒙古丁口就是搭话的路子,喀尔喀和科尔沁的人走辽西的路子,土默特就走张家口,你派人跟商社的人一起,与张东去张家口走一趟,找几家最有力的,土默特的可以通过他们放回部分,与他们建立直接的商业联系,最好是让土默特的人到登莱来一趟,咱们要的还是战马,不过其他方面还是能赚不少银子。”

  宋闻贤一边点头一边在脑中思索,周世发却有些迟疑的道,“可土默特是属于建奴的外藩,他们未必就敢与我们交易。”

  陈新摇摇头笑道:“旅顺之战有上万蒙古人参战,咱们手上这上千的蒙古俘虏就是战力的明证,蒙古这个地方只认实力,外藩不外藩,都是看你的武力有多强。以前咱们的商货经过几次转手,也能到蒙古,银子也没少赚。现在咱们要做的,赚钱在其次,通过这些俘虏跟蒙古拉上线,后金便不敢信任他们,外藩蒙古战力自然打折扣,更重要的,土默特和喀喇沁不稳,则察哈尔则可无忧,只要后金吞不下察哈尔,咱们就算亏点钱也是赚了。”

  ……

  周世发和张东离开后,宋闻贤和陈新继续喝茶聊天。陈新也跟宋闻贤说了阳谷帮的事情,让宋闻贤知道,自己不是卸磨杀驴对付老员工,只是这几个老员工不太老实,免得宋闻贤心中猜疑。

  宋闻贤自然知道卢传宗这伙人的套路,陈新原本就不能接受阳谷帮贯穿军民两线,这是连刘民有也没有干的事情,如果说刘民有可以临时掌控军权,那是在陈新授权的情况下。而阳谷帮则是靠着老乡的纽带,二屯那个商铺就是桥梁,现在还把手伸到商社,利用的是走陈新家中的夫人路线,那陈新不收拾他们才是怪事。

  宋闻贤摇摇头对陈新道:“卢传宗一向以为自己是资历最老,他打仗也是有些本事,不过也不算什么出色,现在看来这眼光短浅了些,大人手下还是不要这种人的好,去当武学的校长倒是合适。”

  “希望阳谷这些人都不要再弄些事情出来。”陈新眯着眼睛叹道,“宋先生你知道,我这人最重旧情,寻常有些瑕疵,只要不伤大雅,我也常由他们去,但卢传宗这搞法是伤的登莱根本,咱们能胜过其他人,在于各司其职的划分,即便想得私利亦难下手,商业更是重中之重,刘先生正在规划明年扶持登莱工商的计划,他们就来搞个这东西,二屯那个商铺的危害不在于几万两银子,而是给所有吏员一个示范,若是人人通过手中权力占据商业利益,那他们总有一日变成现在的朝廷官吏。”

  宋闻贤坐起来道:“大人高瞻远瞩,既然说到这里,属下正好有些心得,亦是关于张家口堡和晋商的,大人可想听听?”

  “晋商?宋先生对他们还有所了解?”

  “实际自万历一来,这山西商人与朝堂多有牵连,下官在京师走得多,山西表里山河,乃是北地重镇,是以多留了些心思。大人听完就知道他们跟朝中有多少牵扯,也知道张家口堡远不止一个边关那么简单。而属下也是由此觉得大人处置阳谷派甚为合理。”

  陈新微笑道:“本官最喜听宋先生分说,脉络甚为清晰。”

  宋闻贤低头理了一下思路,然后开口道:“山西称表里山河,然其山多于百姓未必好事,如蒲州等地,种地无法供一家食用之需,其人无奈转向从商,仅蒲州一地远走经商者多达九成,广达全国,身家巨万者不少。而晋商虽富,却一向远离朝堂之外。真正山西商人影响朝政,便要从隆庆议和说起。”

  陈新认真的听着,看到宋闻贤舔嘴唇,顺手给宋闻贤添上些茶水。宋闻贤和相识很久,知道陈新不太讲究虚礼,也就拱拱手便表示谢过,然后接着讲。

  “隆庆议和之前,俺答时常攻打边关,嘉靖二十九年曾兵围京师,我大明与俺答一直打来打去,宣大边市时开时断,是以虽有走私,却往往受制于兵灾。隆庆四年,王崇古为宣大总督,俺答的把汉那吉突然叛逃至宣府,王崇古便以此为契机,开始与俺答谈判。这王崇古大人或许不知,但他外侄便是后来的首辅张四维,当时还是吏部侍郎。隆庆议和便以王崇古和张四维一系最为积极。”

  “你意思是王崇古和张四维都是晋商代表?”

  “正是,王崇古亲眷中为大商人者便有三人,其二姐便为张四维之母,张四维之妻亦是蒲州商人之家,张四维之二弟五弟妻室亦是蒲州人,家中亦是大商人,王崇古与张四维之子女,又与蒲州商人出身的兵部尚书杨博、陕西商家出身的大学士马自强联姻。以这些复杂的联姻关联,大晋商与这两人多少都有关联。

  到张居正的内阁,山西阳城商家出身的王国光取代了反对边贸的户部尚书张守直,由此朝中要职多为山西商人出身之官员把持,才外还有定国公徐文壁等人支持。是以张家口从商者,远不止张家口堡本地之人,而是来自山西各地,而其身后大多可见藩王、公卿、朝中大员、地方大员之影响,大人您说,山西哪个边臣敢管理边口贸易,更别说这些人自己亦在其中牟利。”

  陈新点点头道:“终究还是个利字,为了这个利字,连转基因……但隆庆议和对朝廷还是有些好处,至少不用每年和俺答干仗了,那张四维后来又如何?”

  “张居正晚年乾纲独断,内阁为其一手把持,又推考成法将部权收于内阁,通过考成控制地方,由此与次辅张四维颇有对立,张居正刚一去世,张四维便唆使山西大同盐商出身的御史李植弹劾冯保,以此为契机开始对张居正的批判。知道张四维之父去世,因丁忧而失去权柄,由出身江南的申时行接替首辅之位,然后才是代表运河和江南商家的东林党把持。不过张家口堡的边贸利润丰厚,这几十年下来,比万历年间与朝中的纠葛只多不少。”

  陈新听完有些沉默,明代的商业发达,优越的家境让其中子弟更有条件读书科举,朝堂中很多官吏实际是商业利益的代言人,国内的庞大市场本身便有巨大的利益,加上明初制度的天然缺陷,使得政府逐渐丧失对基层的控制,规则的缺失,让这些商人贪得无厌。

  张居正执政时期是中央集权加强对地方控制的一个时期,关键不在一条鞭法,而在与内阁控制下的考成法,中央通过强化巡抚巡按的权力,来控制地方官厅。使得内阁不光是参考地方的文薄来票拟,而是通过考成来监督地方,这才是张居正死后会被大多数官员支持清算的原因。

  张居正希望的是中央集权自上而下的政治体制,而东林党因为大量利益在基层,提出所谓天下之公等等理论,李三才甚至提出新的君权论,名义上是为天下人争权力,大义煌煌,实际上争的是自己的商业和土地利益,总的来说是自下而上,不过这个天下只包括他们的群体,而非是天下百姓,东林党实际是商业和土地利益掌握话语权的体现,而商业和权力结合而成的垄断也让明末商人并无西方商业的进取之心。

  张居正一死,山西和江南商业利益的团体为代表,对张居正个人进行清算,再进而推翻张居正考成法。中央再次失去对地方的控制,也是后来财政和军事陷入困境的政治原因。

  陈新转头看向宋闻贤,“个个都有自己的私利。宋先生,那你觉得那些朝官都是些什么道道?咱们能看懂的,皇上看不懂?”

  “属下觉得皇上是懂的,皇上刚除灭魏忠贤之时,需要东林党稳定朝局,让他们得意了两年,转眼己巳之变到来,温体仁说钱龙锡、王洽和袁崇焕勾结,引建奴入关签城下之盟,但属下是不太相信东林党会干这些,属下信的是,东林党的心思根本不在国事上。”

  陈新哈哈笑道,“宋先生意思是他们不是不想守,只是才具差些罢了。”

  “是差得远才对,这伙人在朝堂争权是一把好手,嘴巴说得一个比一个漂亮,抢到手了真要做实事的时候,便不知从何着手。所以皇上很快对他们失望,借着己巳之变打压东林党,扶持以孤党自居的周延儒和温体仁,让他们和东林党互相牵制,此乃君主制衡之道,而周延儒显然并未明白皇上心思,反而想联合东林对付温体仁,如今的下场便可想而知,温体仁之胜不在其狡猾,而在其明白自己的角色。”

  陈新微笑着连连点头,“听宋先生一席话,令我茅塞顿开,内阁诸公若是有宋先生的水准,咱们大明也不会是如今这个样子。”

  “大人过奖了,就算属下去当了首辅,大明还是如今这个样子,非是一人可改变,大势如此为之奈何。张居正天纵之才,尸骨未寒就被杀了长子,家也被抄了,属下再是精明,比起张江陵还是差得远。”

  陈新站起来走了几步,对宋闻贤拱手微笑道:“今日颇有所得,本官倒是觉得,官员家中经商无不可,重要的是不能依托其手中之权,否则商业虽然看着活跃,实际全在官商手中,最后上游下游都无利可图,反而这流通最有搞头,原先民有便曾说过,种地得利一,制工得利二,而商贾得利五,这本身便甚不合理,可恨这些人还千方百计漏掉微薄商税。满口道德的人,面对商利可以不要脸到极点,如今天下各处都是如此格局,不天翻地覆一番是改不了的。也谢过宋先生如今还能直言不讳,你我认识之时便是朋友论交,日后无论本官是什么,还请宋先生一直如此,本官现在能畅怀说话的人不多了。”

  宋闻贤站起来躬身道:“那是因为大人本身未变,也是属下与大人相处时间更多罢了,其他人与大人偶然见面,大人官职一升再升,说一点不怕那是假的。”

  陈新摇摇头,“今日的话请宋先生记住,我到了任何时候都记得宋先生在我微末之时的襄助,日后这天下广阔,先生要忙的事情还多,也请保重身子,昨日收到情报,流寇于渑池渡过黄河,目前已经确认没有往西走潼关,而是挺进河南腹地,河南、湖广、南直隶都是其可能进入的方向,宋先生的事情可能会更多了。”

  宋闻贤低头道:“大人亦给了属下一展胸中所学的契机,若非遇到大人,属下也不过是在某处幕府默默终老,如今做的事情虽多,确实小人愿意干的,便是山西如此繁杂,属下却觉得更有趣味。”

  “如今登莱走私辽东的路子都在我们控制之下,硝磺铁器都不得成行,宣府的边贸走私是后金物资来源最大项,我们的势力要进入山西,近期可能还要依托温体仁和梁廷栋之力,走暗处这条线,后金颓势已显,这些晋商若是知趣,咱们可以用商业上的好处交易,若是不知趣,那便是与登州镇作对,咱们以后也不用跟他们讲道理。”

  “那属下记住了,很快就派人去山西办理蒙古俘虏的事情,说起来,宣府还有个老熟人。”

  “老熟人?”陈新皱皱眉头,“实在没想起来,商社有商货往来或许认识,本官好像没有熟识的人。”

  “大人当是忘了,去年把朱万年倒是送走了,当是只有宣大有位置,这可好,他就正好在宣府的阳和当兵备道。”

  陈新一拍脑门,现在莱州府倒是清净了,那宣府却多了一个对头,“不用理会他,咱们在宣府活动又不抢地,朱万年如果还要故意为难,那就是要逼我动手,就是他自己寻死,不给他吃点苦头,以后谁还怕登州镇。”

  注1:参考《王崇古奏疏》,自隆庆议和后,张家口堡在万历初每年官方马匹交易量约18000,宣大三镇合计35000左右,民间交易不在此内,据王崇古的统计,民间不光有马匹,还有牛羊骡子一起计算,总数为官方在三倍以上,其中张家口堡为四倍,考虑王崇古统计不可能全面,民间马市的数量估计应该有官市的三倍。

  第一百六十六章 外邪

  “你就是王福?听说你负责林县和辉县外务司的事情?”

  刘民有看着面前高大的汉子,这人是当时生擒紫金梁的义子之一,得了个千户的闲职,被陈新安排在林县与地方官打交道。

  “是,小人就是王福,陈大人临走安排小人在外务司做事,一向是与林县和辉县的县衙打交道。”

  刘民有嗯了一声,这个王福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人,虽然他对刘民有很恭敬,但看人的时候总像在偷看,眼中时常会冒出一点凶光。

  刘民有停顿了一下道:“照理说来,外务司不在本官管辖之内,不过最近宋司长和杨副司长都有其他事情,此次陈大人委托我代为检查,所以叫你来说说话,有什么难处,也可以跟本官说说。”

  王福一听陈大人几个字,马上跪下道:“小人谢过陈大人挂怀……”

  “起来说,起来说,登州镇不兴跪礼,你们林县这里已遇到好几个下跪的,难道祝代春没有教你们?”

  “不不,祝大人教过,小人只是在那紫金梁……在流寇那里习惯了。”

  王福小心的站起来,眼睛看了一下旁边铁塔一般的傻和尚。

  “你平日与地方官吏打交道,是否有什么难办的地方?”

  “回大人话,也没什么难办的,他们这些狗官敢推三阻四,咱老子就抽刀子吓唬他们,驴球子敢不给登州镇情面,咱老子就不能放过他……”

  刘民有赶紧打断,“我说王福,与地方上打交道,你还是要稳妥些,吓唬可以,抽刀子可使不得,别让人把咱们登州镇当了流寇。”

  王福腰微微躬下,“大人您不知道,林县这狗官就是要吓的,宋司长临走专门跟小人叮嘱过,那地方官吏就怕地方上出事,正好额是从流寇反正的,县官就怕落个逼反的罪名,所以额得凶一点,否则那知县不会搭理额,咱就用这一招,那知县乖乖就办事。”

  刘民有哦了一声,听到是宋闻贤吩咐的,又觉得不好多说什么。宋闻贤这人与登州各部关系颇好,跟陈新更是蛇鼠一窝,外务司是跪陈新直领的,这次只是委托刘民有代为检查一下,具体事务不好与宋闻贤对着干,免得下面人难做。

  “既然是宋司长说的,那你便按你原来的做,不过任何事都不要过头,地方上虽然一时怕了你,但他们也会弹劾,若是惹得朝廷留意,也不是什么好事。”

  “小人也知道,所以也时常给那些吏目送些东西,就是宋大人说的一手大棒一手什么枝,反正就是要给些银子,现在不是小人吹牛,林县这里啥事都能办得成,城里青皮喇唬都听额的,小到占地,大到杀人放火,就连屯户与本地人打架,那就是额去解决……”

  “你如何解决的?”

  “咱老子抽刀子吓唬他们。”

  “好了好了。”刘民有摇摇头打断他,“王福我告诉你,督察局也要督查你们外务司,你若是有无故杀人放火的事情,同样会遭处罚。”

  王福楞了一下,“不是说商社都能杀么,那临清的王二丫我见过,她说地方官记吃又记打,还有那几个情报局的人,不是也能杀人吗?为啥额杀人放火就不成了。”

  刘民有呆了一呆,还没想过王福能说出这种话来,当下还有些不好解释,资本带着血腥,在商社身上体现得越来越明显,棉布的扩张还没开始,一旦这个巨无霸行业开始启动,他不知道商社会变成什么样子。

  当下对王福肃容道:“各有司有各自的规矩,情报局和军队都是杀人的行当,杀人放火当然是要做,但也不是乱作的,不然要军法何用。你既归属外务司,那就不要超过外务司的范畴,若是外务司都用刀子搞外务,那你们就合并到情报局去算了。”

  “额觉着,合并过去更好……”

  刘民有不耐烦的挥挥手,打发王福出去了。

  傻和尚在旁边呆呆道:“这个王福有趣,那王二丫说的有理。”

  刘民有瞪他一眼道:“有理个屁,这宋闻贤手下都是什么人,陈新把他放在林县也好,放在登莱就是祸害。林县这几日就算查完了,明日我们就会临清。”

  ……

  四海商社的临清分号,这里就在原来那个东岳烟坊的隔邻。东岳烟坊东家的惨烈案件之后,临清商界对王二丫十分畏惧。那东家的亲友还曾在济南告状,那时候徐从治已经和陈新勾搭上,巡按也没有理会此事,临清知州就更不敢管。到了如今温体仁大权在握,他派家仆来济南跟徐从治打了招呼,四海商社在山东已是畅通无阻。

  临清如今是商社的重要基地,因为这里还有一个东岳烟厂有生产的职能,这是直接归属商社的,今年周来福已经在申请在东岳生产文登香,文登烟厂以容易泄密的理由在抵制,官司快打到刘民有这里了。

  除了周来福之外,王二丫也在极力支持,提出了商社的保密办法,又举了些成本方面的理由,刘民有到了这里两天,都在王二丫的游说中度过。最后只好躲到了自己的小院里面,让傻和尚把王二丫堵在外面。

  到了下午的时候,王带喜才从外面进来,手中抱了一堆册子,要来跟刘民有回报审查的结果。

  王带喜穿了一件白色的狐皮大衣,脸色颇为红润,踏着院中积雪走来,一边和傻和尚低声说话,看到刘民有在正屋,立即换上笑脸。

  “刘先生,银钱账目和货清册都查过了,德州、聊城、济宁州这几处的审查组也回来了,临清就是我自己查的。”

  “嗯。”刘民有去接过一堆文册,还没开始翻看,便被王带喜亮色的衣着吸引,当下多看了一眼,不由笑道:“这胭脂涂得甚好,不过那些什么说变白的不要用,里面的铅和汞太多,用了对身体没好处,以后对你的小孩也不好。”

  “啊!真的?”王带喜连忙在脸上抹了两下。

  “当然真的,跟你们财政司的女子说说,都不要用那些变白的。”刘民有转头继续看文册,一边说道:“那个汞肯定是超标的,对身体有害处。”

  “嗯,记住了,我回去就跟她们说说。”王带喜老实的低声应道,她虽在登州镇是强势部门,但在刘民有面前却始终觉得不懂的很多,从来不跟刘民有政治。她乘着刘民有看手中的册子,偷偷看刘民有的侧影,眼睛忽闪忽闪的。

  “看起来王二丫管得满紧的,各处账务错漏都不多,就是这个……这个数字无法查验。”

  王带喜看得入神,忽然才发觉刘民有没说话了,呆了一下连忙回道:“这冰敬炭敬是各处都有,京师张大会那里报得还要多,报的是这个数,实际到底送的多少,实在无法查证,难保没有贪墨部分的。商社还算好的,他们有规定,送仪金必须两人同行,但两人之间要封口也容易,再多人的话,官员那边又不许了,确实不太方便。”

  刘民有沉思道:“那或许,咱们可以查一查他们在钱庄的账户。”

  王带喜低声道:“刘大哥,还是不要查的好,临清钱庄多如牛毛,你查他们在四海钱庄的账户没用,他们即便有贪墨,也是在其他钱庄换成银票带着,查不出来的,财政司往年也查过,都是收效不大。”

  刘民有皱眉道:“这一块的漏子有些大,你在德州、济宁和聊城查的数额有没有?知州、知县、吏目各自是多少?”

  “有的,知州每年两千上下,知县一千至两千,吏目是按他们在当地威望,另外还有钞关的,有些地方是按年算,有些地方是按船给,临清又比那几处要多,所以这笔银子不好算。”

  “你把数字记下来,我回去问问宋闻贤他们,这事也要通报一下好些,免得商社送了外务司又送一次,若是大致差不多,那以后给他们定下标准,运河沿线就按这个算,超出的必须有合理的解释。”

  王带喜眨眨眼睛,“那刘大哥,你平常总说要分割权力,那能不能只让外务司负责打理地方官吏,商社以后不得有这方面开支?”

  刘民有低头想想,突然脑海中冒出王福的样子,马上摇头道:“还是算了,商社在地方打交道的时间比外务司多得多,不要束缚他们的手脚,再说外务司的账目也是一笔糊涂账,咱们还是无法查验。”

  “好吧。”王带喜乖乖的应道,没有丝毫坚持。

  刘民有转头看看她,当年那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如今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美女,不由对她笑道:“带喜都是大姑娘了,现在登州镇没几个人不怕你,也是你自己能干,财政司管得很好,谁也说不了什么。”

  王带喜嘻嘻的一笑,这时才有点少女的味道,她对刘民有道:“都是跟着刘大哥学的,咱们这几个小乞丐若不是正好遇到两个大哥,现在坟头都长草了。”

  刘民有鼓起眼睛,“你还说小乞丐,你就不怕那些司长营长听了以后不怕你?”

  王带喜头一扬得意的道:“我才不怕,他们以前还不是纤夫流民,比乞丐好得了什么,我那日请狗子哥和二会哥喝酒,俺们就在酒馆里面说以前要饭的事情,有什么好怕的。”

  刘民有失笑道:“那倒是,我和你陈大哥也可以算作流民,你很好,没有改变你的淳朴。”他说完叹口气,“外务司和商社都要和外边打交道,总会沾染一些这样那样的毛病,咱们登州镇内却不能如此,有人觉得钻营苟且是种聪明,眼睛看着是能占了好处,但他们不知道,眼睛看不到的好处丢掉了更多,若是人人钻营苟且,大家又是从哪里占来的好处,最后一定失去的比得到的多,人还是要简单些好。”

  第一百六十七章 百万长枪

  平度州大泽山南面,这里有一大片的工坊,自从陈新入主登州镇,文登的核心就从文登县转移到了平度州,只用了一年时间,在平度州占地超过百万亩,并且在向胶州和青州府蔓延。

  这里的工坊是从老的文登工坊搬迁而来,名目叫做二号工厂,接收平度州职业校的学生。

  因为此地有发源大泽山的几条河流,水量远较文登抱龙河充足,所以现在的规模已经超过了文登的一号工厂,里面工人超过三千,加上家属和临时的工人学徒有两万余人。当年吴襄碰到守路的童军,便是在此处,吴襄对童军留上心思,对这个工坊却没有在意,因为他根本没有进入到厂区。

  这里占地广阔,顺着河流两岸建起无数的水力机械,外围由聚居的屯堡交错遮挡,路口都有人值守,有些厂区还有各自的围墙,已经形成了一个集镇。

  二号工厂出产的产品包括各类机械、火枪、火炮,旅顺使用的铁皮火箭也是此处生产。

  往年年底的时候,陈新就会提出一些新的武器,今年陈新江郎才尽,只想了一个管风琴枪出来,武器研究所样品制作很快,由兵务司论证后,认为作用不如弗朗机,最后也被否决了,所以工坊也没了新产品的任务,现在全部是做老品种的改进,重点还是野战炮、地雷炮和燧发枪。

  河道冬天上冻,水力机械都停止了,但厂区还有部分在继续生产,有些地方还冒起阵阵烟雾。陈新沿着河岸慢慢行走,旁边是二号工厂的总管王胡子,后面则是陪同检查的董渔和李东华,董渔与工坊平日也要打交道,主要是武备方面的验货和付款,李东华主管兵务司,则还是第一次来平度工坊,一路好奇的东张西望。

  这里的总管是王胡子,原来最早在威海的总管是唐作相,但他年纪大了些,学新东西十分吃力,如今只培训新来的工匠打制枪管,已经退出管理层,文登一号厂的总管也是个年轻人,还不到三十岁。

  王胡子年纪比较轻,学习能力强一些,刘民有逼着他上了一期识字班,与唐作相拉开了差距,他属于最早的一批工匠,登州镇同样也是要讲资历的,总管下面有各个职能部门,再配了几个助手之后,他的能力基本能管理现在的二号工厂,所以一直爬到了工坊的高位。

  陈新这次是悄悄过来的,临到了才通知王胡子,让他不要搞得人尽皆知,冬季在外边劳作的工匠比较少,所以这一行人也没有被围观,王胡子得以一路慢慢跟他们讲解。

  陈新走到一个辊轧机前停下,这是个水力机器中的大家伙,用来压制枪管所用的熟铁皮,陈新拍了拍木架子,对王胡子问道:“铁料跟得上不?”

  “熟铁倒是跟得上,如今文登搞了些小高炉,听说还用了焦炭炼铁(),比闽铁还要强一些,但如今刃口点钢所用还需要苏钢。”

  “芜湖那个东西?”

  “是,苏钢反正不止一家,总归是芜湖那边,有好几十家,家家的雇工至少几百人,属下听商社的人说过,这次总算从芜湖高价请了人到文登,他们用的也是灌钢法,但其中有些秘法,刘大人组织人研究一年多,也没弄出来,最后还是要从芜湖挖人。”

  陈新笑道:“刘大人又不是神仙,他以前也没有炼过铁,做不出来就去挖人,这是对的。”

  “银子给得可高了,安家费都是二百两,其实那灌钢说来也简单的,就是生铁熟铁叠打,偏生就是没人家打得好。”王胡子一脸可惜状。

  陈新看他样子,心中暗暗好笑,刘民有搞那炼铁有点不得其法,两人都没有什么这方面的知识,山东冶铁不是特别发达,刘民有的小高炉搞来搞去效果不好,最大的改进只有空气加热算是弄出来了。后来就只有去挖人,遵化铁厂是最大的官营铁厂,己巳年遭了兵灾,后来恢复了部分。但这个最大的官营铁厂的技术水平已经比不过南方,特别是要做刃口和刺刀的钢材,如今最好的还是要用苏钢,芜湖产的这个钢料驰名全国,价格也是不便宜的。

  明代的钢铁产量在永乐时候就达到万吨规模,开放民营后民间铁厂高度发展,最大的广东南海县铁厂用工多达三千多人,官营的遵化铁厂也曾经多达两千五百人,佛山一地炒铁一项便有数千工匠。明中之后商业和流通更加发达,仅可查的广东民间铁产量就达到三千多吨,整个全国的产量估算至少五万吨。明朝灭亡之后三十年,欧洲产铁最多的俄国毛子年产量仅有两千四百吨。

  到了我大清,即便是清末建了汉冶萍这样的近代工厂之后,全国总产量也只有七万多吨,英国在十九世纪中期就达到三百多万吨,而农奴制的俄国也达到了二十九万吨,满清已经连农奴制的俄国也比不过。

  陈新自然也不知道这些细节,他现在只需要更好的刺刀钢,既然自己搞不出来,挖人来传播技术是最可取的,登州最大的优点是能把操作规范化,花一笔银子把个人技艺变成手册,后面自然就赚回来了。

  意思打个哈哈拍拍王胡子肩膀,“花银子省时间,还是咱们划算,所以给那些人的银子可以高一些。”

  “小人担心的是,他们挖来几个人,谁知道能不能做得到苏钢那个样子,要是做不到,俺这个工厂还是只有买苏钢,不然董渔不给俺验货通过,俺这厂子就亏了老本了,俺的奖金也拿不到。”

  陈新好奇的问道:“王胡子你说说,你现在奖金是多少银子?”

  “那可多。”王胡子摸摸胡子,认真的想了一下,然后摇头道:“俺忘了,反正有一百多两,俺媳妇比俺清楚。”

  旁边董渔嗤的一声笑了,“王胡子,你这么多银子都被你媳妇拿去了,赌输点酒钱都还要赖掉,原来你赚这么多银子。”

  “俺用得多。”王胡子连忙辩解,“这也是刘大人定的,不是俺去抢的。”

  陈新哈哈笑道:“谁说你去抢了,你说谁好就买谁的,本官就是觉着你说得实在有理,文登铁厂若是做不好,你们就不要买他们的货品,若是他们改进不了,我就只能换人去管铁厂,你却不可用他们的次品。就跟你做的那些机械也是一样道理,本官听说你们这批交付的纺织机闹了不少毛病?”

  “这……”王胡子没想到陈新一下就扯到了纺织机上面,脑袋赶紧转了一下道:“小人正好想跟大人说说,这织机的事情是这样……”

  陈新举起一只手,“王厂长,你可别跟本官说,本官管不过来,刘大人以后也不管你们这事。以后一号厂二号厂自己和纺织厂、烟厂签合同,屯堡里面有人买机械的,同样如此,以往都是通过工商司安排计划,现在你们自己去争,若是一号厂做不好,那你就赚得多,一号厂若是没有生意,那就让他垮了,除了枪炮工人外,其他工人自己找饭碗去。”

  “啊,这,这怎么弄法?”王胡子惊讶的问道。

  “往年都是工商司文书过来,你们就按册子做,现在军队和商社跟你们做生意,合同就是凭证,你们自己写清楚。跟军队的是一样,三号厂今年要办,也是做机械和武备,以后事情都是这样,谁的东西做得好就用谁的,军队要什么东西,你们自己签合同,工商司不给你们下任务,你直接和董渔他们去谈,后期军队用着出问题的,由工商司追查你们职责,但是具体买卖,他们不能插手。莱阳和文登都有几个屯堡合伙自己制造织机,刘大人已经准了,还让钱庄给了贷款,要是真做得好,纺织厂也会买他们的,以后你们得自己多动脑子,不要让那些屯堡比过去,那你们可丢死人了。”

  王胡子转头看看董渔,董渔得意的跟他点点头,以后他就是这些工坊的大客户了,其实陈新对付的也不光是工坊,军队这边也让订了相关制度,采用招标和公开对比测试的办法,军内随机抽军种代表来参加武备测试。

  以前军队和工坊之间官司也不少,刘民有都处理过很多次,大多数是质量问题,或是军队要求的改进得不到响应,现在陈新把一个厂拆分成三个,让他们自己去竞争,董渔感觉三家都会有很多改进。

  王胡子摸着下巴冥思苦想,陈新则继续往前走,走到一片钻管机面前停下,对王胡子问道:“王胡子,你们工坊每月可产燧发枪多少?”

  “两千,其中刺刀枪五百,加急三千,文登那边一号厂有一千的样子,足够了。”

  陈新嘴巴微微动着计算了一番,然后对王胡子道:“继续扩大枪厂,明年月产要达到五千。”

  几个随从都瞪大眼睛,登州镇总共才两万多正兵,还有半数是冷兵器,即便加上预备兵,也只有两三万火枪兵额,不知道陈新弄这么多火枪干啥。

  陈新对李东华和董渔道:“本官打算把近卫营二三总和两支龙骑兵都改为纯火枪兵,你算算银子会多出多少?”

  董渔低声道:“刺刀燧发枪贵一些,若是不近战,那更换速度比冷兵器要慢,长矛和刀具若是实战训练和激烈交战,也只能打得一次就要更换刃头,第五营出征,每个长矛兵已经换了两次枪头。所以火枪换得还慢一些,然后便是火药,如今登莱虽然每个屯堡都在集硝,但还是要靠朝廷给些,若是以后的长矛兵都会用火枪,以前的鸳鸯阵人马要减少,只用在特定的地方,火枪光是训练便是一大块,火枪还有磨损,陈大人定的是每个士兵每年实弹一百发训练,有药无弹一百,每兵就是两百的药量,按七钱计算,每兵用火药近十斤。近卫二三总和龙骑兵一万多人,一万火枪兵就需要十多万斤火药,其中硝占七成多,就是七万斤硝。按照旅顺的打法的话,还有地雷炮、火箭、各类火炮,加上作战所需,每年三十万斤火药可能要准备的,硝便是二十一万斤,价银四万二千两。”

  陈新大方的一挥手,“一万兵四万多两而已,况且也用不了那么多,朝廷每年五万斤会给的,咱们自己也能集个几万斤,最多出两万多两银子,十万人才用二十万两。”

  李东华和董渔同时咕嘟一声吞下一口口水,陈新一开口就是十万,要知道按登莱的军饷,一万兵每年的军饷就要二十多万两,加上装备和伙食需要四十万上下,冷兵器兵种更多,骑兵更是吃钱大户,就现在这两万多人马,刘民有就东卡西卡,经常为难董渔。

  陈新转头看看两人,“看着干什么,本官只说十万人,没说十万兵,以后老兵退伍,枪就带走,在屯堡里面时间超过三年的屯户也可以买枪,本官给他们低价,职业校学生免费领枪,别说十万,百万长枪也会有的,有了火枪,连百姓都有了对抗白甲兵的能力,到时我看谁打得过登州镇的百万长枪。”

  第一百六十八章 泰安州客栈

  检查持续到腊月中旬,情况比刘民有想象的要好,登州镇的钱庄在各地扎下根,钱庄和商社的铺子又是都在一起,结算十分方便。运河沿途和北直隶的大宗交易中,有五成商人用四海汇票交易,往来都不用带现银,口碑和信用都建立起来了。

  账目上除了仪金一项,其他都做得很规范,达到了商社总号的要求,也符合财政司的要求。刘民有给那个模糊的仪金定了个标准,周来福和王二丫争取了一定的灵活度,刘民有也认可了,在这个两种体制交界的边缘区,他眼下只能做到这一步,检查完后他们便踏上归途。

  刘民有和王带喜赶往登莱,王二丫和周来福也一起回来,一行从临清州出发,几日就到了济南府,刘民有照例没有进城,在城外的商号住宿,派人进城找了商社分号,让分号的负责人来面谈。

  结果杨云浓也跟着一起来了,这位外务司副司长最近一直负责山东官场的事情,因为登州镇的背景强大,徐从治现在对杨云浓也高看一眼,使得这位副司长在济南府很吃得开。

  冬天一到,这位大胖子就更是滚圆,刘民有看到他的体型就回想起刚到威海的时候,那时候杨云浓还是陈新的顶头上司,现在也成了属下了,还不是直接属下,归着宋闻贤管。好在这个杨云浓十分会看形势,从来不摆老上级的架子,就连见到刘民有也是恭敬异常。

  “刘大人真是辛苦了。”杨云浓一脸的焦虑状,一进院子就上来帮刘民有拍掉身上的雪花,“这大冷的天,你看那些富贵人家的,都不出门了,刘大人还出门走上千里路,要说这登莱百姓啊,一是指着陈大人,二来便是刘大人,别人说万家生佛,属下拍胸脯说,平度州给二位大人在家中供奉生佛的,便不下万家。小人家中便有,而且要求那些家仆丫鬟家中也必须要有,喝水不能忘了挖井人。”

  他还没唠叨完,刘民有身后便噗嗤一声笑,杨云浓探头一看,高兴的两手一拍,“我说今日怎地碰到好多喜鹊,原来财神娘娘也在这里。”

  杨云浓赶紧对这刘民有躬身,然后转到后面对王带喜行礼,“王司长辛苦,冰天雪地的还要到处审查,想当年来威海的时候,还是个小女孩,如今出落得这般样子,天地灵气都被王司长占完了。说着可巧了,今年宋大人派小人负责外务司的财务审查,到时还要请王司长……”

  王带喜忍住笑对杨云浓道:“杨副司长你可别求情,刘大人的督查司也看着财政司的。”

  杨云浓头一偏,“哎,看王司长说的,下官对财政司工作一向是全力支持,别的有些司还要说些怪话,俺就要当面驳斥他们,财政司审查是审的你们个人吗?是为了王司长自己吗?你们看看王司长,住的不过两进小屋,穿的……”

  他一说到这里,才注意到王带喜穿着狐皮外衣,价格不菲,马上改口道:“穿的能和他们那些小妾都穿貂皮的比吗?那王司长是为了咱们登州镇的大利。下官为此还得罪了不少人,不过下官如今还是这个脾气,见不得不平的事情,总不能让王司长受累了还要受人闲话……”

  “好了,好了。”刘民有笑着打断道,“杨大人你这张嘴能把死人说活,人家都说外务司能说会道,我看加起来还比不过杨大人你一张嘴。”

  杨云浓连连摆手,“刘大人哪里话,小人话多,不过都是心中的老实话,说起来就想跟人掏心窝子,所以废话多了些,哪比得陈大人、刘大人字字如金,就是宋大人,那也是说一句顶小人百句,所以下官跟着几位大人啊,那是得多听多学,顶多也就是把大人们的话说得直白些,给下面那些人转达一下而已。”

  一个女声突然道:“杨云浓,你少在这里瞎咧咧,你说得你那么好,那你请咱们去济南府玩一趟,你自己出银子,不准用外务司的用度。”

  杨云浓一听这个声音就一抖,偷眼看过去,只见王二丫蓬着头从厢房出来,一边走还在一边捆腰上的腰带。

  杨云浓马上堆起笑脸,“今天出门真是看了黄历,各路神仙都到了,刘大人可在这里,给小人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用外务司的用度,小人必须自己出银子,请各位去看趵突泉,在去吃些芝畔烧肉……”

  王二丫呸一声,“杨云浓你好意思,那几口泉老娘看过,你带咱们去泰山看看,老娘过来过去几趟,连泰山影子都没见过,今日你敢说不请,老娘就好好跟你算算聊城的事情,陈大人分明是安排给外务司打点聊城,你撺掇商社聊城分号掌柜去送礼,帮你外务司办事,老娘到时跟那些股东一说,看你怎么交代。”

  “请,请,王掌柜你这话说的,下官是那么小气的人么。”杨云浓头上出汗,用眼角看着刘民有和王代喜的反应,聊城的事情他确实干过,就想占占商社的便宜,然后自己把那仪金吞掉。好就好在王二丫发现得早,当时就找到杨云浓大骂了一顿,杨云浓虽然没退钱,但也没有吞那笔银子,否则这次两边一查就露馅了。

  王代喜抿嘴笑了一下,然后对杨云浓道:“杨司长,大冬天还出汗,你该节食了。”

  杨云浓讪笑着摸出手绢擦擦额头,“下官的账都是经得查的,泰山就泰山,这么多神仙驾临,小人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怎能不请这两个字。”

  王带喜看杨云浓答应,连忙转头高兴的抓住刘民有衣袖道:“刘大哥,能不能耽搁几天,咱们一起去看看泰山?”

  刘民有皱眉计算,他打算在过年前赶回去,最好是提前几天,把积累的事情批复了,他原本是交给陈新代为批复,也不知道陈新有没有偷懒。而且陈新一贯的管理简单化,他生怕批复不够明确或有遗漏。

  王带喜看刘民有犹豫,拉着袖子摇了两下道:“刘大哥,我好久没出过门,登莱那些上香的老人家每年都去一趟泰山。”

  刘民有低头看看王带喜,摇头笑道:“那就去吧,咱们走快一点。”

  杨云浓和王二丫两人瞪圆了眼睛,看了这两人片刻,又互相对望一眼,然后装着无事般转过头去。

  ……

  “客人可是住店的?来咱们这家好,听戏唱曲都有……”

  “客人来我家,我家饭食住店皆有,马棚有人喂马……”

  泰安州城外,刘民有一行牵着马在两旁的拉客声中前行,他们衣衫不俗,又有随从牵马,看着就不是寻常人家,所以拉客的人十分积极,跟在一群人两旁不断游说,傻和尚和几个护卫护在刘民有身边,不让那些人靠近。

  刘民有感觉又有在江南的感觉,这里旅店丛集,店招如林,香店多如牛毛,即便是腊月间,依然人潮涌动。他没有想到山东的泰安州如此繁华,竟然比此时的济南还要热闹。

  杨云浓在山东东游西窜,各地都十分熟悉,一路跟刘民有解说,“大人,这泰山号称五岳之首,山上寺庙众多,每年来此上香的香客不计其数,最远可到陕西、湖广等地,最多的当然是山东、北直隶、河南、南直隶,腊月间还不算多的。每年三月二十八是泰山山神碧霞元君生日,进香男子仕女不下巨万,银钱香火堆积如山,那时才见泰山的热闹。”

  刘民有叹道:“原来如此。”

  周来福在旁边道:“属下也听说过,那普陀洛迦山也如泰山一般,据传为观音大世的洞府,开春时候渡海之人无数,一步一拜遍及全山。”

  刘民有笑道:“原来这几处都算景区,我曾在扬州听过那里人说扬州清明,三月间也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可惜未能一见。”

  王带喜听得眼睛忽闪忽闪的,王二丫也颇有趣味,杨云浓一见,生怕这两个女子再要求他请到扬州去玩,连忙岔开话题道:“刘大人,咱们今日住到前面那家最大的去,明日登山方便一些。”

  王带喜看看周围,疑惑的道:“这里这些家不是挺大么,登州府最大的客栈,也不过如此罢了。”

  “那家还要大些,下官走南闯北,也就这家最对胃口。”

  王带喜自然不懂,一行人便跟着杨云浓继续前行,那些拉客的人看这些人不为所动,终于放弃了努力,慢慢消失了。

  又走了一段之后,路边突然变得整洁不少,路两旁全是马驴的槽坊,里面有专人在喂马,刘民有粗粗一看以为是个车马行,也未在意,结果一路过去,接连二十多间全部是马棚驴棚,刘民有好奇的问道:“杨副司长,这里这许多骡马行,是不是租给人登山的?”

  “回大人话,这里就是客栈了,这些棚子都是给客人看马驴用的。”

  “这么多?全是一家客栈的?!”

  “所以下官说这家最大,大人您看,下面这二十多间又全是戏子寓,里面也能听戏,同样都是一家的。”

  刘民有惊讶的打量着街道,这一里多长的路两旁铺舍林立,全都属于一家客栈所有,他在大明是从未见过的。

  旁边的戏子寓里面还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呼酒声音,显得热闹非凡,一些端着菜肴炭盆的帮佣穿梭其中。

  在往前走,戏子寓又变成了清雅的曲房和小门,一些妖艳女子在门口对着刘民有一行抛媚眼,见到有王带喜等女子同行也丝毫不回避。

  傻和尚又看呆了眼,王带喜对着那些女子翻白眼,王二丫则视若不见。杨云浓笑嘻嘻的与周来福低声讨论。

  走了一里多路,终于到了门口,接待的大厅十分宽敞,衣着整洁的帮佣来来往往,看到客人就躬身让路。

  杨云浓熟练的来到柜台,对里面大声道:“住店上号。”

  一个掌柜站起来恭敬的道:“大人安好,店例银三钱八分,山银一钱八分,上等和中等客房还需加价。上客中客皆荤食,下客素食,下山归来各客皆有贺席,贺席一吃,进香求官得官,求子得子,求财得财。”

  杨云浓打断道:“不用说了,都要上客房。”

  那掌柜马上让人给他们分房上簿,一群帮佣站到旁边,等着领他们去房间。

  那掌柜乘着等待的时间,对几人道:“几位客官可有马?”

  杨云浓答道:“自然有的。”

  “蒋二,你跟几位大人的贵属去引马入马棚,要喂些精料,不要误了大人们的事情。”

  马上就有一个帮佣出去门外,带着那些随从去拴马。

  掌柜又对几人道:“几位大人明日若是上山,下山后小店还有姐儿随侍,除了贺席单独唱戏之外,还有外面戏寓可以消遣,有何需要,只管和帮仆说得一声,便送到大人房中……”

  刘民有张望着豪华的厅堂,喃喃道:“五星级啊。”

  第一百六十九章 西厢记

  “月色横空,花荫满庭。我侧着耳朵听,蹑着脚步行。登假山我在墙角边儿等,等我那,整整齐齐,袅袅婷婷小姐莺莺……”

  一个戏子在厅堂中唱着《崔莺莺待月西厢记》,用的是南曲海盐腔,戏子唱得甚好,行走间如微风摆柳,感觉就是那崔莺莺来了一般。

  王带喜看得津津有味,刘民有在秦淮河看过,不觉得稀奇,王二丫等人则认真对付眼前的饭食,傻和尚等侍卫在周围其他桌围坐,就傻和尚一个人叫得最大声。

  杨云浓丢下一根光光的羊骨,对着身边的刘民有道:“王实甫这西厢记啊,是从元稹的《莺莺传》改过来的,大人您猜怎么着,据说这个真的崔莺莺,却是唐代的人,实在是个妖艳女子,又爱自命风流交结文人骚客。原本和元稹青梅竹马,待那元稹一走,也不知最后跟了谁去,所以这元稹作《莺莺传》,借张生之口来骂崔莺莺,那里面的崔莺莺实在也不是个好人,后来才被王实甫改为了西厢记,反而成了个大家闺秀……”

  “瞎说。”王带喜转头瞪了杨云浓一眼,“分明是元稹在京师找了韦夏卿的快婿,后来才回去找崔莺莺,他先失约在先,哪有反怪崔莺莺的道理。”

  杨云浓一愣,“这……王司长是在哪里看的?”

  “哼,军报上面有杂趣一栏,那上面写了的,你以为我女子家不读书么。”王带喜白了杨云浓一眼,又继续去看唱戏。

  杨云浓本来要展示一下学问,被王带喜一通抢白,讪讪的笑着举杯和周来福喝酒,掩饰了过去。

  王二丫抹抹嘴巴,抬头对杨云浓道:“杨云浓你一个大老粗,跟人学着看啥考据,这不就是露馅了。我说杨副司长,为啥那边的一人一席,我们这许多人一席,你舍不得银子咋地?”

  杨云浓看看另外一边,有几个单独一人一桌的,当下道:“王总管不要误会,是刘大人说人多热闹,下官这才订的大桌。”

  刘民有忙作证道:“平常就天各一方,今日既然是杨司长请客,借着这机会大家坐一起也好聊天,是我这样跟杨司长说的。”

  王二丫这才道:“这样就算了,再给老娘点盘羊肉,味道不错。”

  杨云浓无奈的跟王二丫举举杯子,王二丫也不跟他碰,径自端起喝了,周来福对杨云浓笑道:“王副总管就是这个脾气,杨司长不要介意。”

  “不介意不介意。”杨云浓连忙摆手,然后凑过去和周来福低声说话,两人不时发出一阵笑声。刘民有只听到杨云浓在说着什么“泰山尼姑艳名远扬”,两人笑得十分暧昧,自然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懒得参与他们的话题,吃完就转头看戏。

  只听那王二丫对王带喜道:“那张生就不是个好东西,人家还在办超生道场,他半夜跑进去吟诗作对,分明是图谋不轨。这个莺莺也是个没良心的,还在给老子办超生道场呢,穿着素服就要跟人谈情说爱。”

  王带喜不满的转头道:“他们是在普济寺偶遇,互生好感而已,哪里是图谋不轨了。”

  “偶遇个啥,明明是张生在外边看了莺莺样子,图他美貌罢了,还要假手红娘,这红娘也不是个好东西,要是放老娘家里,先一顿棍子打得她屁股开花。”

  王带喜嘟嘟嘴,“要是没有红娘,那你说莺莺和张生怎能到一起,红娘随是丫鬟,但都是尽心帮小姐做事,也没什么错的,怎生到你家就要挨打了。”

  王二丫不屑道:“那有个怎生的,张生一开口,崔莺莺回了一首诗,两人分明就是眉来眼去郎情妾意。半夜去花园相会,张生抱一下,莺莺又说什么孔孟之道周公之礼,你说假不假,你不要人抱,半夜跑去花园子干个啥,你张生要干啥就上去说便是,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还找个丫鬟干啥,丫鬟是干这玩意的?”

  王带喜还待再说,刘民有怕她们俩吵起来,连忙打断道:“这不过是王实甫自己想的罢了,哪有如此容易的,这西厢记不过是说男女之间超越礼教束缚,这个,叫做个自由恋爱,张生勇于追求,那崔莺莺也颇为勇敢,他们与礼教抗争,追求的是自己的美好生活,所以西厢记才会传唱如此之广,说明人人心中都有这种向往。”

  王二丫打个哈欠,站起来道:“骑马骑了一天,我不跟你们看了,反正最后两人是成了,还有啥好看的,不就嫁个人么,说啥勇敢勇敢的。”

  她说罢就背着手自己回了房间,刘民有摇摇头,对王带喜道:“这个王二丫就是个男子性子,你不需与她争执。”

  王带喜低声嗯了一声,转回头继续看戏,口中喃喃道:“勇敢?”

  ……

  第二日一行人早早起床,在五星宾馆吃过早餐便出发登泰山,山道上各处结冰,他们都在鞋子外面套了当地买的草鞋防滑,山道上往来的人依然很多,很多人大包小包的提着香火,还有一步一拜的,小到几岁,大到五六十都有。

  杨云浓在半山就要靠轿夫抬着,但他太过沉重,那轿子摇摇晃晃,陡峭的地方头下脚上,他又害怕,只好留下半山腰一座尼姑庵外暂歇,周来福借口陪杨云浓,也没有登顶,便剩下几个护卫、两个王家女子与刘民有一道。

  刘民有知道这两人打的什么主意,对这两个没有登山精神的人,他也懒得去管,此时的泰山没有旅游局管着,山下旅社收过山银后就没有其他费用,沿山路上有些担郎卖的香蜡纸烛,几人也买了一些,由傻和尚几个护卫带着。

  他们一路上在几个寺庙烧香,刘民有虽然不太信鬼神,但也跟着一起拜佛,一路与几个护卫照顾着两个女子,防止她们摔跤。

  走到午时过后才经南天门到达玉皇顶。刘民有喘着气爬上山顶,远眺一览众山,天地辽阔,顿觉胸怀舒畅。

  王带喜从来没爬过这么高的山,已经筋疲力尽,但是坚持自己爬到了山顶,没有要人搀扶,趴在栏杆上呼呼喘气,精神却很振作,满脸通红的看着远处一片苍茫的大地。

  王二丫还有体力,稍作休息就到处闲逛,几个护卫拿出干粮和椰瓢给几个上官吃了,然后分散在周围,这里没有什么危险,他们也随处看看风景。

  刘民有对王带喜道:“带喜你来过这样的大山没有?”

  “这还是第一次呢。”王带喜笑眯眯的道。

  “那玩得可开心?”

  “开心,以后多出来几趟就好了。”

  刘民有笑道:“以后咱们老了,叫上海狗子张大会他们,还有陈大人一家,咱们带上银子无忧无虑的出门游玩,走遍天下美景。”

  “真的?”王带喜满眼的向往。

  刘民有叹口气道:“想是这么想着,可大伙都那许多事情,别说游玩,连大会都有好久没见了。”

  “我也好久没见到大会哥了,海狗子整天跟着陈大人到处跑,寻常也见不着,刘大哥,我还是喜欢在天津的时候,咱们没那许多银子,但每天都乐呵呵的。”

  刘民有失笑道:“人总会长大的,或许对大会来说,现在在京师的生活才是他想要的,二会就是老想着去军队,那个海狗子就不用说了,每天的傻乐,在哪里都是一样。”

  听到海狗子,王带喜笑了一会,两人靠在栏杆边没有再说话,山风阵阵吹过,山顶又飘起了小雪,小小的雪花铺在王带喜的蓝狐皮帽上,配上身上的白狐外套,将她妆点得如同雪中的精灵。

  “嗯……”

  刘民有回头奇怪的看了她一眼,王带喜脸红红的,又停下不说。刘民有耸耸肩膀,仰头吐出一口口的白气,看它们消散在空气中。

  两人站了半刻钟,身上有些发冷了,那边王二丫在叫着,让他们赶紧转一转,然后早点下山。

  刘民有对王带喜道:“咱们走吧。”

  王带喜却没有动,刘民有奇怪的探头过去看,见王带喜趴在栏杆上盯着雪地,他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带喜,咱们快走吧,不然要冻着的,你身上冷不冷,我这里还带有一件外套。”

  王带喜突然抬头看着他,“刘大哥,我有话想跟你说。”

  “说啊。”刘民有笑吟吟的道。

  ……

  “这妮子是怎地了,下山走这么快。”王二丫转头对背后的刘民有问道:“刘先生你们俩吵架咋地,叫都叫不应了。”

  刘民有哼哼着答应了几声,偷眼看了一眼前面的背影,王二丫白了刘民有一眼,调头快步去追王带喜。

  两个护卫也跟着追了过去,傻和尚呆呆的跟着刘民有,对刘民有问道:“大人,上山不是还好好的么,怎地下山就这样,是不是她嫌咱们催了她快些走?”

  “或许是吧,她没来过这么好看的地方。”刘民有随口敷衍了几句。

  “王姑娘肯定是觉得这山没啥看头。”傻和尚嘟囔道。

  “或许吧。”刘民有低头喃喃骂道,“看什么西厢记,早知道就看西游记。”

  第一百七十章 青州布局

  当日回来后,杨云浓和周来福兴高采烈,傻和尚凑去听了,回来跟刘民有报告说,两人对明末艳明远播的泰山尼姑十分满意。

  因各人都还有事,匆匆结束了泰山之行,离开五星级客栈赶回济南继续行程,王带喜一直坐在马车里面,少有出来跟众人说话,唯有王二丫不断拿白眼看刘民有。

  回程走到腊月二十三,在青州府短暂停留。府城外面大道边修了一个兵营,中军营帐上面一杆丈六的总兵红旗,写着斗大的耿字,刘民有对耿仲明的效率颇为惊讶,他还去进京面圣了的,回来最多也就一个月,居然把兵营都修好了。

  刘民有前面开路的骑兵打着登州的旗号,路上一个税卡,几个满脸横肉的士兵挡在路上,后面搭了个草棚子,里面坐了工商司的人。

  那几个士兵一看是登州的旗号,点头哈腰的便过来了,其中有人认得刘民有,赶紧跑回去回报耿仲明。

  刘民有顺道检查了税卡的工作,冬季能收到的税很少,账目上没有问题,唯一让他欣慰的是,有三成用的是登州镇的饷票,主要是一钱和一两两种面额,说明饷票开始具有货币的性质,也开始为商人所认同,作为交易的中介物。

  钱箱里面的其他银子和铜钱成色各有不同,百多两银子就有七八种成色,这对收税来说有一定难度,税员要能辨认出来,若是遇到成色差的,还要时刻准备和商人打嘴仗,每天的工作颇为无聊,当然嘴仗最后的结果多半还是商人让步,这就要靠耿仲明的那伙人。

  那几个拦路的都是耿仲明的家丁,人人都是一脸横肉,换身衣服就是土匪的风格。不过现在在刘民有面前温顺得如同猫一样。

  刘民有检查完也不想在这里耽搁,一路上商社各个分号都要接待,酒宴上推脱不了,已经喝得身子发虚,再者与人打交道多了也觉得疲倦。

  这个耿仲明如今就是登州的滚刀肉,地方文官也不敢惹他这帮辽兵,陈新也颇为纵容,只要不损害登州镇利益的,都不去理会,所以耿仲明现在登州基本是横着走,现在到了山高皇帝远的青州府,连个巡抚和监军都没得怕的,只会更加嚣张。

  几个家丁苦苦挽留,一定要让刘民有留下到军营做客,刘民有一边婉拒,一边就要去骑马,刚刚骑上马去,只见远处军营一通鼓响,一群矫健的骑士冲出营门,马蹄奔腾,带起大片的雪花。

  刘民有叹为观止,只见威武霸气的耿仲明来到跟前,顾盼之间犹如天神下凡。

  耿仲明两眼神光电射,策马傲立大道中间,对着几个家丁大声道:“听说刘总兵从青州府过?”

  几个家丁连忙一指,耿仲明转眼看到马上的刘民有,脸上瞬间堆上媚笑,哧溜一声从马上滑下来,凑到刘民有马头前牵着马,“刘大人,你从青州府过,怎么也得让小人尽一尽地主之谊。”他扫眼看到了周来福等人,连忙点头道:“几位大人也是,可不要看不上下官的蓬荜。”

  刘民有叹口气跳下马来,对着耿仲明的媚笑摇摇头。

  ……

  在青州府又耽搁了一天,刘民有先看了一下青州正兵营,里面有两千多的登州预备兵,加上有两三百的基层军官、训导官和士官,军官都是武学速成班出来的,训导官则是由训导队培训,有了这些人,这支人马实际是在登州镇控制下,只有刘民有和耿仲明知道这支营伍的编号是暂编第六营。

  奇兵营的副将是刘泽清,他是作为王廷试的亲信,分润了一些旅顺的军功,得以最后分了近两千兵额,驻地在安丘县,登州镇的屯堡已经蔓延到安丘县,通过吸收底层的佃户而使得当地缙绅雇佣不到任何劳力,很多地主只得把田皮低价卖给登州镇,然后安心收点地租,看着那些地方长出一个个的屯堡来。

  安丘县的隔邻就是莱州府的高密,那里驻扎有第三营的一个千总部,隐隐针对着刘泽清这支两千人的小军。

  还有一支游兵营已经定下兵额,游击是范守业,驻地在临淄。此时范守业和刘泽清都去了京师办理兵部手续并面圣,要正月才能回来。游兵营就是原来的第一营第一总,驻地换到了临淄,不过又多吃了一千多人的兵饷,他们原来在招远等地的防务会交给新建立的一支部队。

  第一营的另外两个千总部改驻昌邑边界,随时可以从莱州府进入青州府支援。

  游兵营的营房预备在开春后修建,地点却在临淄靠经济南府的新城县边界,名义是维持青州到济南府的陆路交通,专门对付青州府的山贼。刘民有则知道是用来在必要时候作为前锋威逼运河。

  刘民有顺道去看了耿仲明纵兵占下的地,这里虽然是青州府城,但耿仲明凶名赫赫,当地人听说是辽军,还是曾经在登州做过乱的,没有人敢和耿仲明作对,屯务司在当地也不激化矛盾,只用年租作为田皮,原来的地主有些收入,不会跟登州镇拼命,而登州镇则收获了供养人口的土地,并用屯堡将他们组织起来。

  民事部在青州府也有一个民政官,是从原来的屯务司调出来的,驻地设在诸城,诸城一带接近衮州府,棉花的种植本就很多,二来那里靠近灵山卫,灵山卫已在莱州府的边界,又占据江南海运的便利,即便运河建立了纺织厂,这一片地区依然是登莱对江南实行倾销最便利的地方,因为海运不用缴纳钞关税赋。

  正因为灵山卫周边的重要性,登州镇需要在当地建立一个前沿,有效掩护灵山卫一带。所以民事部的经济重点便在青州南面。青州府的南面已经与南直隶淮安府相接,这里是很安全的地区,淮安府兵力薄弱,屯堡本身就能有效防御。北部的府城益都县至临淄、广饶一线可能面对北方来的军事威胁,将考虑更多的军事用途。

  刘民有对青州府的整体布局是清楚的,优先的肯定是乐安至昌乐之间,这片地区将形成登莱一样的屯堡群,为大军提供内线机动作战的坚强支撑,只要这里稳固,登莱就稳如泰山。

  刘民有只在青州府城附近查看,与周来福又应付了一番耿仲明的接待。这里与财政司没有关系,王带喜一直没有出来。

  临行前刘民有对耿仲明问起青州的土匪,耿仲明哈哈大笑道:“刘大人放心,那趟地虎一听说咱们登州镇过来了,早吓破了胆子,已经一溜烟往南边跑了。”

  “这么容易?”刘民有奇怪的说道。

  “当然了,刘大人你不知道,那趟地虎就是被咱们登州镇从平度州大泽山赶出来的,他一听咱们来了,哪里还敢留着。”

  刘民有对这个趟地虎的来历不甚清楚,带着几个问号继续赶路,终于在腊月二十八日赶回了登州,结束了年底的视察。

  ……

  “你没答应?”

  “我还没说话,她就红着脸走了,路上再也没跟我说过话。”

  陈新站起来哈哈大笑,手指着刘民有,点了半天最后没有想好说什么,然后就在屋中转圈,一边转一边笑。

  刘民有不满道:“你倒是给出个主意,光笑有个屁用。”

  陈新嘿嘿笑道:“那你得容我想一想,这不叫终生大事么,哪能随便说。”

  刘民有自己在炭盆里面点起一支烟,闷头吸着。

  “这事儿……”陈新转了几圈开口道,“别人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带喜又是咱们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

  刘民有哼了一声,陈新连忙摆手道:“这不是讽刺,我在朋友立场赞成这事,你也别抱着一夫一妻的陈旧观念,咱们来了大明这许久,也该入乡随俗。”

  刘民有抬头看看,没有说话。

  陈新饶有兴趣的继续道:“不过站在登州镇的角度,你暂时不适合跟带喜成亲,同居也不行。”陈新敲着桌子,“王廷试那边,咱们还没给个回话,这边厢你就娶个新房,王廷试脸上需不好看,二来带喜是财政司司长,你作为上级现在跟她混在一起,别人背后也会说些不好的话。”

  “什么叫混在一起,注意点用词好不好。”

  陈新突然撑在桌上探头过来,“要不你看这样如何,你们当情人?”

  刘民有抓起陈新桌上几本书就扔过来,“叫你出主意,这情人王带喜能同意么?”

  陈新挡开几本书赶紧道:“那你说王带喜去嫁给谁,她是登州镇的财政司长,官员缙绅招她作媳妇成么,谁家准许出来抛头露面,再说我也不能同意,财政司多要紧的部门。那你说登州镇内行么,她平日那么凶,谁还敢娶他,那些司长营长吃饱了撑得,娶一个母老虎回来,宁可买扬州的瘦马当小妾,在家里多舒坦。以王带喜的地位,又不能嫁给那些屯长把总,说来说去,还是只能嫁给你这个总兵。”

  “那你不是可以么,你也是总兵?”

  陈新两手一摊,“人家看不上我,强扭的瓜不甜么。况且老子几年前就说过,王带喜对你有意思,你偏偏不信,花点心思早点把她嫁出去不就没事了。”

  刘民有扔下烟头捂着脸,“我就老还觉着她是个小女孩,那天她一说了之后,才觉得真是个大人了,年纪什么的倒是无关,就是你刚才说的几条,我不能娶个属下作老婆,二来王廷试那老混蛋唱那一出,上次编造了一个天津的长辈出来,说要问长辈后答复,现在转眼就娶个王带喜……”

  陈新一拍桌子,“那就是说你喜欢王带喜,那就成了,我去跟她说,你们先当情人,以后条件成熟了再过门,先安了她的心,不然她明年不给你民事部做预算,我看你吃什么。”

  注:昨天更得急,忘记了备注,泰安州客栈的描写参考《陶庵梦忆·泰安州客栈》,并非笔者臆想出来的,这个客栈是真实的,确实是古代的五星级,按张岱的说法,“不复敢以客店目之”。客栈规模宏大,不含戏子和妓女,员工一两百人,据张岱的记载,旅客日日轮换,住房饭食没有任何错漏,可见其管理水平达到了非常高的程度,而且类似规模的客栈在泰安州有五六家,泰安州在明代的繁华可见一斑。

  第一百七十一章 天份

  “再这样明年就没得吃了,明天就得出门了,跟着大汗去打蛮子,不然明年咱们就没吃的了。”

  张忠旗在雪花中走进院子,在正屋放下了肩上的小粮袋,对着面前的包衣加岳父说着,他连着说了两次吃的。

  今年打旅顺的时候,旗中加征了粮税,春小麦收获后,又被旗中收走大半。张忠旗退回辽中的时候,心中对皇太极充满了怨恨,前几年抢到东西后的那种感激不翼而飞。他这个牛录是属于莽古尔泰的自管牛录,那牛录额真也算命大,和登州镇都干了几仗,除了在滦州被射中一箭之外,后来再没有受过伤。

  这位牛录额真算个感恩的人,对张忠旗的救命之恩一直没忘,总是会私下给张忠旗一些好处,接济他的生活。有这位牛录主子的照料,张忠旗才有可能挺过这个又冷又饿的冬天,但再穷也要过年,今日便是去换些粮食来,准备好好过个年。

  “那你可要小心着些,牛录里面今年死了那许多人了。”老丈人拍拍张忠旗身上的雪花,“快去看看娃去。”

  张忠旗一天只吃了半个杂粮饼,站起来后头脑有些发晕,此时屋内传来一阵婴儿的哇哇声,张忠旗干瘦的脸上浮起笑容,他连忙对岳父道:“这包粮你要藏好了,要省着点吃,咱们马槽下面的银子只有几十两了。还有二十斤盐也要藏好,无法的时候就拿去换粮吃。”

  他说完就匆匆进屋,小孩的哭声又停了,正屋中烧着个火盆,比外面暖和一些,张忠旗关上门凑到床前一看,一个脸上皱巴巴的婴儿正在哑巴怀中吃奶。

  张忠旗满脸慈祥,蹲在床边看着婴儿的脸。哑巴抬头看了张忠旗一眼,咧着嘴笑了一下。

  那婴儿吸了几口又张嘴哇哇的哭起来,张忠旗着急的道:“怎地又没奶了,都叫你把饼子吃了,你是不是没有吃?”

  哑巴怯生生从枕头下面摸出一个黑乎乎的饼子,递到张忠旗面前,张忠旗忽地站起来怒道:“你自己不吃怎行,我儿子又吃什么,都跟你说了多少次,给你的东西都吃掉,怎地这么费工夫呢。”

  哑巴饼子悬在半路,看张忠旗生气,小心的凑到嘴边咬了一口,然后又递给张忠旗。

  张忠旗坐到床头上,缓缓口气道:“我吃过了,这都是给你留的,你不用给我留着,咱们娃还要吃奶呢,你不吃东西哪来的奶水,快吃。”

  哑巴伸出一只手,握到张忠旗枯瘦的手上,呜呜的哭了起来。

  “不哭不哭,咱们不是还有吃的么,今年这粮就收得少,旗中收得又多。你说那黄善在旅顺死了也好,不然在这里啊,也得饿死。”张忠旗帮哑巴擦擦泪水道,“咱们家算好的了,村东头那边……又在烧尸首,今天就是两个。”

  哑巴把饼子扳开,分了张忠旗一半,张忠旗没有去接,而是站起来到门外,片刻后提了那一小袋粮进来,对哑巴道:“你看,咱们还有粮,今日刚去买的,饿不着我的,你快吃。”

  哑巴这才路出点笑意,小口小口的咬起那个黑乎乎的饼子。

  张忠旗放了粮袋在地上,看着哑巴一点点吃完,暗中吞了几十口口水。他们今年受旅顺的拖累,不但没有抢到任何东西,还亏了一大笔,往年还有从辽海输入的粮食,今年却因为陈新联合王廷试吕直的辽海严查而大幅减少。

  这两方面一叠加,辽东粮价涨到了每石十两,银多粮少,有权的主子们还在囤积,愿意卖粮的人越来越少,往往拿着银子还不一定能买到。

  辽东的物价飞涨,也包括其他消费品,登莱产的金文登居然卖到一两银子一包,茶叶、丝绸等项也超过以往一倍。皇太极虽然三令五申,但下面的旗主和贵族依然热衷于走私,冬天的路子主要是朝鲜和蒙古,蒙古的商货则大多来自宣府。

  张忠旗钻进被窝,爱惜的接过婴儿,用黑乎乎的被子盖包在外边,一边对着那婴儿做着鬼脸,那婴儿聚精会神的看着张忠旗的脸,唔唔的叫了几声。

  张忠旗逗了一会才对哑巴道:“又要跟着去宣府了,这次要多抢些东西回来,再抓几个包衣。”

  哑巴呜呜的哭起来,片刻就哭得泪人一般,上次张忠旗去打旅顺,说是轻松得很,结果回来的时候,牛录中的包衣基本都死光了,包括他们家的包衣黄善在内。

  张忠旗拍拍哑巴肩膀,“这次去宣府,你的老家,那里的蛮子军真的很差的,一点不用担心。”他马上又补充了一句,“只要那登州军不来就成,大汗……应该都谋划好了的。”

  张忠旗有些迟疑的说完,他其实现在对皇太极信心不足。担心也没有办法,他把额头贴在儿子的脸上,感受着那个小小身体中的热量,“等着爹,一定给你带东西回来。”

  ……

  林县射击场上,碰碰的枪声响成一片。

  关大弟满头大汗的操作着一支燧发枪,他在夜袭紫金梁的时候羡慕分遣队,现在真正拿到手上,却操作得十分费劲。

  “关大弟,你个蠢蛋,滚你妈的蛋,你比关帝庙还蠢十倍!看你拿枪那个样子,你娘生你的时候是不是被石头撞了肚子!”

  钟老四在他旁边咆哮如雷,手中的棍子一下下往关大弟身上打。

  “亏你还是个士官,你看看旁边的新兵,比你小着几岁,你打一发人家打两发,比你多杀一个人了你知道不,你少杀一个人,就要多死一个战友,你这是谋杀战友……狗日的,捅条都没取,你就敢板开到击发状态!”

  钟老四上去拳打脚踢,关大弟手忙脚乱的取下捅条,手还没摸到,就又被钟老四一通乱打,“你狗日不要手了怎地!往下面抖出来!”

  在钟老四的殴打下,关大弟终于完成了一次射击,旁边的那个新兵已经打了三枪。

  周少儿也在另外一边,对着几个迟钝的士兵又打又骂,整个操练场上骂声如雷……

  刘民有刚刚离开,新的一批火枪就到了,这批军火由商社的镖局运送,其中夹杂着一些武学的士官,到了之后钟老四就开始他最擅长的练兵,每日每兵要完成五次次实弹射击,以及两百次空枪射击。

  关大弟虽然体力强悍,有过基础训练,但他反应和反应都一般,手指灵活度也差点,根本跟不上其他人的节奏,先是队长对他独训,然后是连长,最后是千总部的士官长,在成为进步最缓慢的人之后,现在终于引来了钟老四的亲自殴打。

  下午的一百次空枪训练结束后,号手吹起集结号,疲惫的士兵纷纷集合,汇聚到那个小小的操阅台下面。

  钟老四站到台上,身边跟着副千总、千总部军法官和训导官,他对着下面怒吼道:“四个连中,全员合格的只有二十个小队,你们也不要以为是合格了,那只是兵务司的标准,老子的千总部要超过兵务司的标准,沙漏完毕没有打满三枪的,晚上夜训之后一律加练五十次,各连射击总数最后一名的小队,加练一百次,罚跑五圈校场,每人手臂撑两百次”

  下面的士兵站得笔直,麻木的听着这个大嗓门的怒吼。

  “全千总部的倒数第一名,就是那个第一个获得一等白刃突击勋章的关大弟,其所在小队每日惩罚加倍,其所在排惩罚加五成,直到关大弟达到我的标准为止,连长周少儿罚今日晚间营门站岗两班。”

  第一连队列中一片丝丝的吸气声,关大弟耷拉着脑袋,他旁边就是周少儿,关大弟低着头偷眼看去,只见周少儿脸色漠然,只有嘴巴在微微的动,不知道在骂钟老四还是在骂自己。

  “各连长领部队回营吃饭,晚饭后一刻钟集合夜训,解散!”

  “虎!”全体一声大呼之后,白日的训练终于结束。

  ……

  “开击锤至装药态”

  “开药锅!”

  “取药包!”

  “翻转药包!”

  “手指卡药!”

  “咬破药包!”

  “装引药!”

  “闭火门盖!”

  “竖枪!”

  “装药!”

  “装铅子!”

  “塞入纸袋!”

  “取捅条!”

  半夜时分的校场上,周少儿的声音还在回响,旁边有一盏灯笼,摇摆着发出昏黄的灯光。

  关大弟随着口令一次次操作,如同一个听口令行动的机器人。

  喊了十遍之后,周少儿声音已经哑了,他喊了一天,嗓子如同冒烟一般,关大弟便自己喊,忘记的时候周少儿提醒一句。

  一直加练了五十遍,关大弟已经手脚发软,只能停下来,他这已经不知是今天的多少遍,晚上全小队连坐惩罚结束后,周少儿还在单独给他开小灶。

  周少儿招呼关大弟凑到灯笼边,把手凑到灯笼上烤火。

  “大弟,你别怨钟老四,他这也是为了大伙,也是为了你能活下来,他总记着关帝庙的事情,关帝庙平日是火兵,钟老四当时对他练得不勤,经常帮着打马虎。”

  关大弟很久没有提过这个弟弟,听完了低声问道:“当年俺弟是跟着你们一个小队的,那时候也这么练么?”

  周少儿微微抬头看看墨黑的夜空,有些出神的道:“当年他还在当队长的时候,我是他手下的伍长,关帝庙是咱们队的火兵,练兵的参谋是现在的兵务司司长李东华,你说他会放过咱们么?那时候李东华就跟现在钟老四一样的狠。当时钟老四骂李东华比咱们都骂得欢,后来知道,那李东华虽平时狠点,但确实让很多人在战场活下来。”

  关大弟低着头道:“俺没怪钟营官,俺领了银子,不就该操练么,谁叫俺笨了点,还拖累着全排一起受罚,俺是不是没有那个天份当火枪兵。”

  周少儿大笑一声拍拍他肩膀,“你以为钟老四就是那天份?狗屁,他当新兵的时候挨打最多,老子跟他一个伍的,就站老子前面,谁都没老子清楚。那时候带队训练的有代正刚、祝代春、卢传宗这些人,钟老四比我可笨多了,他齐步练了好久才成,这火枪就跟你在家用锄头种地一样,用多了就行了,咱们差点就多练,以后保准比他狗日钟老四还打得快。”

  关大弟咧嘴笑了一下,他对周少儿道:“连长,俺帮你站营门夜岗。”

  周少儿打了个哈欠摆手道:“钟老四这狗东西是安排给我的,你去了要是被他巡哨看到,老子还挨得多些,你娘的钟老四,老子下次喝酒非把他灌翻不可,你记着要帮忙。”

  “哎,帮忙。”关大弟呵呵的傻笑起来。

  周少儿原地跳了两下道:“来,再来二十遍,然后你回营房报到休息。”

  “不,俺再练五十遍。”

  第一百七十三章 宣大

  正月二十一,宣府山河冰封,一队骑马的商队打着铃铛缓缓接近张家口堡,其中一辆马车的布帘拉开,露出张东阴沉的脸。

  这是他第二次来张家口,这次还有外务司的人随行,他们会在此处与一个叫唐宏昌的大商家联系,据这里情报站的打听,这家与土默特相熟,但并不与建奴直接交易,相对可信一些。而且此人在山西遍布商铺,与四海商社交易频繁,曾经帮助登莱招募山陕边军夜不收,与商社的关系很好,是理想的中间人。

  这次他们依然是先到京师,在张大会那里看过汇总的近期情报后,才走居庸关往山西,过怀来后沿途都还有建奴上次入寇的痕迹,虽然后金兵上次只是匆匆而过,但哨马到达的地方深远,很多村庄被他们烧毁,废墟依然留存。

  山西是明代的边防重地,九边军镇之中有三个在山西,分别是山西、宣府、大同,担负着对蒙古作战的重要方向,掩护京师的侧翼,时人称京师为腹心,而宣大为项背,可见其重要,明代也在这里发生过多次重大战事。

  自明初起,朱元璋塞王守边,边防连绵相望,占据长城以北的东胜、兴和、开平、玉林、大宁等军镇,初期的卫所极有战力,形成稳固的防御纵深,对残元形成强大的军事压力,宣大地区处于安全的二线。

  朱棣靖难夺位之后,将首都搬迁到了北方,通过犁庭扫穴等作战给与蒙古重大打击。虽然朱棣保持着进攻的态势,但在防御上放弃了朵颜、泰宁、福余三个卫,将地方送给了兀良哈蒙古,后来又放弃东胜、兴和等,朱元璋时期占领的长城以北地区几乎都被放弃,使得边关失去了这几个缓冲区的掩护。

  洪熙和宣德时期奉行消极防御政策,边防进一步收缩,开平卫也被放弃,以前大宁、宣大、辽东鼎足互援的态势被彻底打破,整个宣府和大同成为了前线,而致后来土木堡之变的发生,土木堡之变有许多的偶然因素,但根本原因在于北方防线的失衡。

  但作为北方边防要地,明代对宣大的经营依然十分重视,其依托内外两道长城所形成的体系较为完备,整个防御体系由镇城、卫城、军堡、火路墩、水马驿站、急递铺所组成,各类军队部署其中,以点成线,以线成网,形成了严密的军事布局。

  当然到了明末,这些军队如同其他地方一样腐朽,上次建奴那软弱的入寇中,没有一支宣大军发起有规模的战斗,失去了优良的军队,再好的设计和体系也是枉然,这些堡垒中的军队不敢出击野战,堡垒就只能防守堡垒本身,也就失去了堡垒的真正意义。

  张东一边看着路旁景象,一边回想情报局对宣大的汇总分析,其中认为建奴必定会再次入寇宣大,从建奴一贯的作风来看,打仗就是要抢东西,辽西的锦州稳固,其中存粮多达两年,以建奴现在的情况,拼了老命也耗不过,蓟镇在四年前遭他们洗劫,如今人口和财富都没有恢复,建奴不会不知道。宣大路途比蓟镇不远多少,上次入口没有深入,抢掠的话还是很有前景,而且土默特臣服于后金,能提供大军行动的后勤和情报支援。

  这份报告也给了商社,周来福最后决定只在宣府和大同镇城设点,地方上的网络没有铺开,张家口这里形势复杂,商社暂时只有一个办事点,接受各家订货,再由宣府运送货物过去,并不在张家口直接存货。

  但是这份报告是去年出的,当时旅顺之战还没有开始,张东在心中猜测,后金去年在旅顺北痛打一番,如今登州镇雄踞辽南,皇太极只在复州保留少量前哨,只要开春之后,登州就会开展新一轮的攻势,后金无法在复州立足,到时整个盖州以南都是战区,只要东江镇在东面进行牵制,后金将不得不继续放弃岫岩等地方,所以他认为后金没有机会再来宣大。

  但山西的防御比他想象的还要差,这里的军户民户比之山东还要穷,大多数骨瘦如柴,很多人甚至在冬天都穿着单衣,小孩就光着屁股在雪中戏耍,看人的眼光近乎麻木,便如同一件没有生命的人形物件。

  此时到了离张家口堡城几里之外,路边便有零星的商铺,店伙看有车马队过来,便在路边叫喊,问他们是收北货还是收购南货。

  有两个伙计模样的,还凑到马车帘子旁边,对着张东大声问道:“客人有广铁的话,本店高价收货,肯定比别家高一成……”

  张东冷冷扫视他们一眼,两个伙计一个寒战赶紧躲开,跟着又凑到了后面的马车边,去缠外务司那个蒋主事。

  几个镖局的打行上去,把两个伙计赶走,两个打行策马走到张东马车两边,防止有人再上来纠缠,一行人缓缓走到南门,那里有一个四海商社的小店铺,只买些零售的南货和卷烟,里面的掌柜一看张东,就赶紧放下手头的事情,过来与张东嘀咕了一阵,然后领着张东等人进城。

  这个掌柜与守门兵丁十分熟悉,没人只交了五文钱便进了城,那兵丁一看是登州出的铜币,赶紧收到了自己怀中,这种铜币制作精美,含铜量有保障,比起那些私钱管用得多,在山西有些地方已经是两三百文换一两银子。

  他们进城后到了城中心,然后往东走,这条街上人头涌动,在冬季依然热闹非凡,而且往来人等大多衣着不过,车马装饰显得十分富贵,其中也有许多衣衫破烂的劳工和民户,对比十分的强烈。

  那掌柜领他们到了一家大商铺门口,张东抬头看了一下,商铺外边挂的店招上写着“信德盛”三个大字。

  商号的掌柜进去跟里面人说了一阵,片刻后招手让几人进去,那店子是个当铺,穿过后门之后是一个庭院,院中还有几个打行模样的人,张东知道他们是看当铺的,防止有人闹事,但还是习惯性的观察围墙高度和后门位置,以及可供逃走的树木。

  又进了一道门之后,那领路的活计带他们到了一间书房,一个长须微胖的中年人乐呵呵的站在门口,对几人道:“贵客远来,未曾远迎,实在是唐某接待不周,见谅见谅。”

  商社的掌柜对张东介绍道:“这位便是信德盛商号唐东家,也是大掌柜。”

  张东和蒋主事连道不敢,那唐宏昌待人得体,请张东三人进屋,那商社掌柜却借机告辞,这是蒋主事和他商议好的,他们要谈的事情不方便太多人听闻,尤其是这个掌柜单独在这么远的地方,平日接触的人繁杂,说漏嘴就会误事。

  蒋主事待唐宏昌挥退下人之后,便对唐宏昌道:“在下与张兄弟来张家口堡所为之事,想必唐掌柜已经从上次送信人那里知晓,这次陈大人派我们来此,亦是为办妥联络土默特此事,此间还要叨扰唐掌柜了。”

  唐宏昌微微一躬身,“能为陈大人办点小事,是小人的福气,登州镇陈总兵名震天下,谁听了不赞一声好汉,小人虽是跟鞑子做点生意,但从不卖东奴要的那些东西。”

  张东随口问道:“唐掌柜如此便好,在下也可以告诉唐掌柜,建奴去岁在旅顺被我登州镇斩杀两万余,已是强弩之末,至今还在给建奴走私硝磺武备粮食的那些人,总有一日是要清算的,赚得再多也给自个留不下来,这事情在下可以打包票。”

  唐宏昌细细看了张东一会,微笑点头道:“张兄弟说的,唐某自然是信的,不过眼下察哈尔西逃,土默特这里明面上还是要听建奴的,咱们这事总是要隐秘一些好。”

  蒋主事迟疑着问道:“这事我等自然不会宣扬,只有唐掌柜知道而已,唐掌柜遣人联络土默特的时候,还请寻个稳妥的人。”

  “蒋大人无需担忧,唐某虽不才,但手下的死士还是有几个的,这消息往来不便,两位还要在张家口待些时日,唐某刚才的意思,便是两位在张家口的时候,说话时候要小心一些,不要被人听到了,这里有唐某这样不和建奴做生意的人,但和建奴做生意的人更多。”

  张东微微抬头看着唐宏昌,“张家口这许多家都和他们做生意?能赚到多少?”

  “张兄弟下问,唐某也就跟两位说说,最赚钱的便是盐、铁、棉布、烟草,其中的铁器,在下卖给蒙古人都是潞铁,做不得兵器,但那八家多卖广铁,可以改作兵刃,八家中更下作的,便是直接贩卖苏钢。往年间的盐都是卖给蒙古人,今年听说建奴也买,棉布既有江南松江布,也有潞州等地的布,建奴蒙人都不会机枢,若是宣府不卖布过去,建奴便要短了衣服,烟嘛,就是贵镇的文登香,这东西在蒙古可是金贵,只要他们断个几天,一包烟换一头羊的时候也是有的。张家口与建奴生意做得最大的,就是范、王、靳、王、梁、田、翟、黄这八家,帮他们收货的小店铺不计其数,张家口每年往来银钱几百万两,其中多少的好处,不是人人都想建奴被登州镇打垮的,建奴前年大破察哈尔,在归化无粮无饷,进宣大来抢掠一番,他们前脚出关,后脚就有人在张家口堡外持银买商货,这些银子是哪里来的,两位想必就知道了,所以唐某方才跟两位说,要隐秘一些的好。”

  张东冷冷笑道:“如此说就明白了,但在下还有一事不明,既然如此赚钱,那为何偏偏这几家能与建奴搭上路子,其他家却不行?”

  唐宏昌身子微微前倾,看着两人道:“那就要说这八家不要脸,更要紧的他们……胆子壮,他们不但走私硝磺、苏钢、武备,还靠着遍布各地的商社打听军情,宣大山西各处兵马,怕是都在奴酋掌中,皆此八家之功劳,最后……”唐宏昌伸出一只手,“他们甚至赊给建奴商货,就如同放高利贷一般。”

  张东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旁边的蒋主事看张东问完了,便清清嗓子,准备说那些蒙古俘虏的事情,这时外边突然响起一阵阵号鼓,围墙外人群也有些惊慌的叫喊。

  蒋主事慌张的站起来,唐宏昌对蒋主事拱拱手,走到门外让一个青手去打听。然后回头对蒋主事道:“大人不需担忧,蒙古也好,建奴也好,官军也好,应当没有人来打张家口这个地方,打了都是坏自己的财路。”

  张东沉静的坐在座位上,手放在方便撩开长袍的位置,他的腿侧各有一把短铳,腰上还带了匕首,任何时候都在戒备状态。

  大概等了半刻钟,那青手终于回来,他有些喘气的对唐宏昌道:“回东家,是,是建奴来了,早上从龙门卫和膳房堡两路破关,不知是去宣府还是要来张家口堡。”

  张东的眉头紧紧皱起。

  第一百七十四章 入边

  唐宏昌快速的拿出一张地图,上面标明了宣大各关口的位置,张东凑上去一看,对唐宏昌说的没人会打张家口信了八成。

  龙门卫在张家口东边,膳房堡在张家口西侧,后金从东而来,他们有功夫潜行到膳房堡,却不从最繁华的张家口入关,便是要留下这个输血的通道。

  蒋主事有些慌乱,他颤抖着对张东问道:“这,这,张副局长,这建奴怎地无声无息就来了,这事你们情报……”

  张东听他说出自己的官职,而情报局和其中的职务都是保密的,所以一路上都只是称他张兄弟,现在蒋主事一慌乱,便泄露了出来,他马上盯着蒋主事大声打断道:“蒋主事,你慌什么,冬季辽海结冰,辽东的道路也难行,就是有情报也传递缓慢,建奴若是轻兵快行,那是有可能悄悄过来的。”

  张东狠狠瞪了蒋主事两眼,他不愿在此和蒋主事争执,如今登州情报局在喀喇沁和喀尔喀发展了不少线人,都是通过商社的贸易进去的,通过提供稍低价的南货,与蒙古当地很多小部落有了利益纠葛,对这些小部落来说,没有任何集体和民族概念,谁给好处就跟谁,在里面找些动摇份子是很容易。

  所以只要后金从喀喇沁通过,那一定会有线人到宁远报告,以换取高额的赏金,不过按照辽西传递情报的规则,不允许产生平行关系,所以辽西的情报不会传到京师,他们会直接传到天津,对于紧急军情,平时会分海路陆路两路传送,现在还在结冰期,就只能走陆路了。

  张东从京师过来,是不会得到消息的,但他相信登州会在最近收到消息,比起朝廷的速度来,登州镇的传递速度快得多。

  但他不确定陈新会不会来救援,因为登州镇到宣府要走两千多里,平时能海运还好,现在全部只能走陆路,登州火器都要自产的火药,又有火炮弗朗机等重武器,需要大批的马匹和车辆,人来少了又不成,后勤负担很大,也可能刚走到后金兵又跑了,就算是赶上了后金兵,对方也可以靠骑兵的机动性撤退,对陈新铁定是个亏本生意。

  唐宏昌并未注意到两人的争执,稍稍看看地图后便道:“两位大人,建奴哨骑往往来去如风,不过应当还未到宣府,二位若是担忧,便可乘着建奴还未回来,先行返回京师,或是一路往南进内长城也行。”

  “好,好,那咱们……”蒋主事抬头看着张东,只见张东神色不善,马上又停口不说。

  张东转头对着唐宏昌道:“我们登州镇没有临阵退缩的规矩,十几年前我就没怕过建奴,如今更不怕他,咱们就留在此处,值此建奴入寇的时候,张家口一定有很多有趣的玩意,不看看实在可惜。”

  唐宏昌原本有些蔑视,听到后愣了一下,然后哈哈笑道:“张兄弟是个好汉,登州镇果然非同凡响,但建奴大军压境,俘虏一事在下暂时不能去跟土默特各位台吉提,既然两位要留下,咱们便等到建奴退兵再议。至于张兄弟说的有趣的事情,很快就要开始。”

  他话音刚落,便听到围墙外边有人大喊,“收粮了,比平日高两成,要卖的商号自行来大德通售卖,多少都收啊……”

  唐宏昌对张东淡淡道:“张大人可以听听,这就是帮八家收货的,那粮草是给谁准备的,大人便清楚了。”

  张东冷笑着点点头,对唐宏昌道:“在下想请唐掌柜帮个忙。”

  “张大人只管说。”

  “寻一个熟悉山西道路的伙计,领我两个伴当往南,骑马走最近的路去……河南漳德府林县。”

  ……

  宣府膳房堡,成群结队的蒙古牧民乱糟糟的从关门涌入,这些人衣衫破烂,多裹一声羊皮袄子,外形与大明的流民相差不远,少部分穿着花花绿绿的杂色服装,也不知是何时抢的,他们乱哄哄的大呼小叫着,进关之后就开始乱跑,连领头的台吉也叫不住。

  因为登州镇的影响,历史已经被改变得面目全非。后金没能在崇祯六年攻克旅顺,反而损兵折将,尚可喜也没有投降满清,东江镇在登莱支援下正在缓慢的恢复,比起原本历史已经强了很多。后金正处于战略优势可能被扭转的关键时刻。要补充旅顺之战的重大损失,抢劫宣大是他们目前最好的选择。而辽南登州镇的存在,让后金远征的难度大增,而冬季辽海结冻却是一个很合适的窗口。

  在各种因素的改变下,后金入寇的时间提前了半年,原本历史上的入寇宣大之战是在七月八日开始,现在成了正月二十一,攻击路线也从四路变成了三路。后金依然采用了分进合击的方式,尽量扩大行军的正面和范围,以便抢劫更多的人口和财富。与以往一样,大批的蒙古人随在后金军之后,成群结队的要去打秋风。

  “大汗,要不要奴才去找一下土默特的那些台吉,这实在类似乌合之众。”萨哈廉望着那些乱糟糟的蒙古人,忍不住在皇太极身边说着,他们身后站满严整的白甲兵,与那些混乱的蒙人形成强烈对比。

  “不是类似,他们就是乌合之众。”皇太极淡淡道,“但如今还不是约束的时候,去岁在旅顺,蒙古各部损失五六千人,各部沸腾,连科尔沁也四处抱怨,我大金使者十一月去喀尔喀和喀喇沁时,不但毫不听调,还被他们言语冲撞。此次攻略宣大,便是要让他们得些好处,消弭他们心中的怨气,就由得他们的台吉自行管束,若是咱们去管了他们,恐会适得其反。萨哈廉你记住,不同形式要用不同的策略,不必拘泥。”

  “大汗英明睿智。”萨哈廉低声奉承着,他是代善的第三子,虽然不是旗主,但也有自己的自管牛录,还任着一个不管用的户部尚书,各旗各管各的钱粮,他这个户部尚书管着公中的部分,但是怎么用完全不是他说了算。从旅顺之战后,公中的钱粮基本消耗干净,他基本成了光杆司令,每天去衙门房里面坐一下。

  而后面站着的阿巴泰更加清闲,他是工部尚书,每天连坐都不想去坐,多次挨皇太极批评,旅顺之战他损失最重,算是代两黄旗受了罪,皇太极最近也没有再骂他,但也没有给他足够的补充。

  阿巴泰低声说道:“奴才觉着不约束亦无妨,宣府此地蛮子军无战心,上次我等进关之时,我军一箭未发,沙河堡明国将官便主动送来逃入堡中的三百二十名蒙古人,牛羊上千数,用‘乘衅之计’又与宣府大同各地都堂道台议和,收获颇丰,可见其地兵将畏我大金如虎,蒙古人进去,亦是我大金兵,谅那些蛮子也不敢擅动。”

  另外几个将领也大声赞同,面对着这些传统的明军,后金各将的信心转眼又恢复了,攻击膳房堡的时候也异常顺利,明军一如既往的一触即溃,攻下膳房堡几乎没有损失。

  高鸿中在后排道:“大汗于明国诸人皆无防备之时选择进军宣大,实乃神来之笔,宣大各明军望征旌而逃,此天意佑我大金之证。”

  岳托也大声道:“大汗事先不知会蒙古各部,到了喀尔喀地方才传召集兵,虽是外藩人马来少了些,但那明国一时根本难以察觉,已收奇袭之效,也让那登州镇没有时间援救。”

  皇太极微微笑着,对于宣大攻略,他其实在前年就计划过,从上次入寇的效果看来,宣大的战力比起辽镇还差,自从满桂死后,宣大军敢与后金兵野战的就很少了。

  张家口的晋商给辽东传的消息看来,宣大的边军精锐还被抽调用于追击流寇,此时还在山西南部,部分已经追过黄河,所以宣大的兵力很空虚。

  对皇太极来说,这次入寇又是孤注一掷,他留下五千披甲人和三千有马余丁在家中,其他壮丁几乎倾巢而出,旅顺会在二月中下旬开冻,皮岛三月开冻。

  所以他最早定下的时间是在腊月中旬出发,攻略两月后大概三月中旬回到辽东,利用辽海冻结的这个时间差,让登州镇无法增兵辽南,就靠辽南那万把人的兵力,骑兵只有两千上下,皇太极有把握靠八千满八旗防守。

  不过所有计划都没有顺利的时候,各旗又有一些争执,莽古尔泰和代善希望去攻略辽西,因为那里更近,随时可以回援,这个计划很稳妥,但辽西实在没有什么好抢的,尤其在冬季的时候。

  然后又是军粮的事情,户部的存留被各旗瓜分一空,大军才终于在腊月底出发,绕道科尔沁、喀尔喀进入土默特,沿途才搜罗外藩蒙古,而且并不减慢速度。虽然召集的兵马少了一些,但达成了突然性。

  与代善等人考虑的不同,皇太极更多是要考虑蒙古的政治利益,旅顺之战让后金军威大损,不给他们直观的威慑,蒙古这帮墙头草很可能发生动摇。

  据皇太极所知,土默特、喀喇沁中都有部落在与明国边将接洽,这次后金大军一到,所有部落噤若寒蝉,土默特各部老老实实听从召唤,强化了后金的宗主权,当然这是暂时的,会随着后金军的离开而减弱,所以最重要的还是好处。通过这次入寇,他能把这些动摇的蒙古人留在后金一方,并且增加他们明国之间的仇恨。

  让皇太极兴奋的是,他打击林丹汗的政策获得了成功,附近有不少察哈尔当年遗弃的小部落,纷纷来投奔后金军,这些蒙古人都会纳入满洲八旗,成为其中的蒙古牛录,蒙古左右翼会弥补上旅顺的损失。皇太极依稀又看到了壮大后金实力的机会。

  当然登州的动向依然让他担忧,皇太极既担忧回去晚了,登州可能增兵辽南进攻辽中,又担忧登州镇在山西某处等着自己。

  己巳之战和身弥岛之战,文登营都是突然出现,将后金的大好形势败坏,面对登州镇的连连败北,也让皇太极有一点心理阴影。

  他转头看着身后的鲍承先,“今次由你负责与张家口那些明商接洽,每日皆需有骑马之人往来,那些商家在明国京师、山西、运河皆有店铺,有哪些兵马来了都能早些知道,让他们一定留意那支登州镇,一有消息立即来报,不得有任何懈怠。公中夺来的银两要及时换成商货,此时亦由你来办。”

  鲍承先跪下道:“嗻!”

  皇太极一打马鞭,骑马越过那些乱糟糟的牧民,往南方疾驰而去。

  第一百七十五章 调兵

  “建奴入寇宣大!”温体仁立即站起来,接过梁廷栋手中的塘报,塘报上面只写了宣府的两路,大同的第三路发动稍晚,尚未在第一封塘报中。

  温体仁对于打仗没有多少办法,不过多年朝局沉浮,他面对任何事情都不会乱了手脚。今年天下多事,流寇渡渑池之后在河南四散掳掠,河南各地告急的奏报雪片般飞来,内阁连过年都没过好,已经处罚了大批河南的文武官员,还没消停下来,现在建奴又进了山西。

  当下温体仁对送来塘报的梁廷栋问道:“本兵认为该当如何应对?”

  梁廷栋沉着的道:“张宗衡说有十万建奴,下官认为是没有那么多的,加上蒙古人也最多五六万,去岁他们在旅顺损失惨重,城外堆的那些首级一一查验,可不是假的。下官认为当务之急,先严令宣大各地紧守城池,其二命保定、昌平兵马增援居庸关、紫金关等内长城关口,防建奴突入京畿,第三,昨日遵化传报,蓟镇边墙外有喀喇沁异动,需令宣大和蓟镇边关远行侦防,确认建奴主力在宣大之后,方可调遣密云、通州、辽镇、遵化、永平各部救援,以免中了建奴声东击西之计。这第四嘛,便是要抽调围剿流寇的兵马返回,特别是宣大、山西和陕西三边的边军骑军。”

  温体仁听梁廷栋说得分明,也点头赞许道:“本兵不愧边才之誉,一眼看破这京畿之地方是核心,然则建奴若是大军前来,靠临时抽调之边军恐无法击退,还需一支兵马为砥柱。”

  梁廷栋知道温体仁说的是登州镇,登州镇主力在辽南,此时根本来不了宣大,另有部分在登莱青,但登莱距离宣大也足足两千多里,走路过来起码四五十天,按寻常兵马的状态,到了也打不了什么仗,他迟疑着道:“老先生所说是兵家至理,但那登莱相距太远,或许来的时候那建奴已经退去,不如命他们在辽南攻打南四卫,逼建奴向奴酋求救,如此奴酋便只得提前退兵,累敌而不累我……”

  温体仁手轻轻一举打断道:“本兵所说围魏救赵是不差,然你如何知道建奴何时退兵,如今建奴在辽南势弱,万一其纵兵入京畿,逼我皇上议和,则朝廷颜面何存,届时再调登州镇,则催促之急急于星火,陈新劳师击远,而建奴以逸待劳,何如提前让陈新提兵至京师,如此对朝廷和陈新都有益处,却未必要他们去宣大,还是以护卫京师为要。此间种种,兵部行文不便说明,本兵要私下去信,与陈新分说清楚。”

  “这,下官明白了。”梁廷栋听完无奈答道,这温体仁以为大军行动只是行商走路那般容易,而且他自己不开口,让梁廷栋去跟陈新说,免不得要欠陈新一个人情。

  去年年底的时候皇帝曾经说过,登州镇连番大战,不要调遣过甚,当时梁廷栋还给陈新去信,说了以后会少征调登州兵,如今一开仗还是只有选他们。

  梁廷栋也理解温体仁的难处,山西打得再烂,有宣大总督、宣府巡抚、大同巡抚顶着,下边有一堆的兵备总兵可以处理,黑锅是不缺人的,一旦建奴突入京畿,那就是国家级的问题,影响力完全不同,可以问责到首辅头上,御史必定又是一堆的弹章,如果到时候再调登州兵,那些御史又要说运筹失措,罪在首辅之类的话。

  温体仁吩咐完了事情,又对梁廷栋道:“昨日皇上说了青州兵备的事情,这个职位以前废过,如今既然有青州总兵,那这兵备道也是要的,你管着兵部,这人选上一定不要用到东林的人,免得他们与陈新为难。”

  “下官理会得,这个兵备一定不会让那些不听话的人去。”梁廷栋低声应了,青州兵备道十分要紧,陈新每年给的好处不少,无论是银钱还是政治利益,需要的就是梁廷栋和温体仁在朝中关照,给登州减少麻烦,若是现在连个兵备道都搞不定,以后调遣就不那么方便了。

  现在的难处是吏部尚书已经不是温体仁的嫡系,以前的吏部尚书闵洪学跟温体仁是同乡,靠着在云南巡抚任上的功劳升到了京官,在温体仁帮助下当上吏部尚书。此人甚有能力,但于温体仁走得太近,立场太过显眼,凡是攻讦周延儒和东林的都暗暗提升,成了东林的眼中钉。东林这次看得很准,张捷和太仆少卿贺世寿纠集了一伙御史和给事中,连番弹劾闵洪学与温体仁朋比为奸,皇帝出于制衡的需要,留下温体仁而免去了闵洪学,断了温体仁一臂,算是东林的一大胜利。

  所以后来温体仁也在暗自检讨,梁廷栋虽然属于他一派,但两人也会偶尔弄些小矛盾展现在皇帝面前。但梁廷栋所担忧的还不是制衡,而是温体仁现在招不到派系,皇帝要他作孤臣,以前涉及逆案的人又不能用,每年科举上来的以江南、江西等地学子为多,他们大多倾向于东林和复社,温体仁只能捡漏捞到几个,所以从派系的力量来看,温体仁并不占优,朝中事情远非他一个人能说了算。

  梁廷栋不太能理解皇帝,若是皇帝要制衡东林,就该把吏部尚书派给温体仁一系,如此才能有效控制朝中东林的规模,而最应该把兵部尚书换成其他派系。现在恰恰搞反了,所以他认为皇帝的权术实际上还并不成熟,不过这事他也不能去跟皇帝说。

  在心中叹口气后,他与温体仁一同去见了崇祯,把方才商量的意思说了一遍,皇帝虽是震惊,也大体同意了他们的意见,只提了一个要求,就是不要放松对流寇的围剿。

  回到自己的公事房中,梁廷栋跟属下说了兵部需要传达的命令,然后自己磨了一会墨,提笔起来,想了片刻才下笔写道,“陈都督谨启,前信收悉,年前曾托道石携信一封,言及与登镇养息,少予征调,然宣府边关传警急如星火,皇上忧心如焚……”

  ……

  “建奴到了喀喇沁,是去蓟镇还是宣大?”

  登州总兵府,陈新看着手中的情报皱眉,这是蒙古第一份关于后金主力动向的情报,里面说得很确定,但在这个通讯落后的时代,各种传言都有,同时传回的情报也认为建奴只是一支分兵,吸引辽镇救援宣大后,建奴主力会攻击辽西锦州等地。

  辽西情报站每个月都要收到许多似是而非的线报,他们要预先筛选一遍,分析之后再发往登莱。

  周世发在旁边轻声道:“若是这个消息是真的,皇太极这个时间选得甚好,咱们虽在后金埋了些线,但后金保甲严密,平日道路都不便通行,冬季更是几乎无人行走,要传信出来是难上加难。他乘这个时机带兵远征,若是属下推测不差,他将在三月间返回,那时候辽东沿海开冻,咱们才能在辽南发动有效攻势,他的主力也离辽东不远了。”

  “也就是说,皇太极打了我一个时间差,等到旅顺二三月开冻,他们基本也在归途了,蒙古的情报同样传递缓慢,咱们无法获知他们何时返回辽东,破袭的力度不会太大,他算得也满不错的。”

  陈新在屋中转了两圈,正巧在这里的刘民有也提不出什么意见,只得对周世发问道:“那旅顺有没有消息回来?”

  “也有,不过消息混杂,后金兵在复州还部署有白甲兵,斥候冬季往来不便,朱国斌也无法判断真伪。”

  刘民有听完没说话,这时代的军情总是如此,很难确认哪一条是真的,没准就是后金引蛇出洞之类的计策。

  三人没在旅顺过过冬天,但对辽东的情况都比较熟悉了。那边军港冻结,沿海数里都是结冰,若是只传信出来,可以派人冒险沿冰层出来,坐小船转上外边的海船,到了登州外海又要转一次,传信可以用,但运兵是万万不成的,即便是这样传信也危险重重,辽海中漂浮的浮冰也是潜在的危险,所以旅顺没有重大军情,都不会派人过来传信。

  陈新也只得让周世发离开,尽快确认消息。

  等到周世发离开之后,刘民有看着陈新道:“朝廷估计又会征调我们登州镇,要不要提前作一下预备。”

  陈新有点烦闷的挥手道:“准备倒是可以,但骑兵都在旅顺和河南,登莱只有一千都不到,武学骑兵科的人刚补了一批去了祝代春那里,早知道皇太极要打宣大,老子就该让祝代春把骑兵全部留下。现在步兵走两千多里地过去,就算沿途烟草无忧,冰天雪地的起码四十天,还得休整才能投入作战,而且宣大不是辽南,咱们可不能一家伙整个上万的兵马过去。”

  “那咱们不听朝廷调遣也不成,每年毕竟还有五六十万两到手,况且你不是最爱打建奴么?”

  “那是咱们自己动手打,现在是跑人家地盘去,山西那个地方,与建奴勾结的商贩又多,情报优势不大,风险倒是很大的,我绝不愿意在山西和建奴会战,北直隶都好得多。”陈新边说边在桌上翻找,找到兵务司提交的序列表,边看边道:“第一营还有一个总在辽南,第三营第二营还有两个总在辽南,都不好调动,只有调动近卫营了。”

  刘民有低声问道:“那你把近卫营调那么远,登州府城这里靠谁来压着?”

  陈新听了也有些犹豫,虽然登州局势稳定,但毕竟有各方势力,王廷试的抚标营现在换了中营营官,右营是吕直的人,没有兵在身边总是不放心。

  他想了半响终于道:“把新编的那个近卫千总部加进去,也让他们练习一下长途行军,这样能把近卫第一总留在登州,有第一总在,就足够压制其他营头了。”

  刘民有低头叹道:“你编练的青年兵,还不如说是少年营,都是十六七岁,还是不要这么早拉去打仗。”

  “没法子,集训完成的只有他们。”陈新迅速的拿起笔勾了一下序列表,这支少年千总部是旅顺之战时候编练的,当时很多少年学生要求参军打建奴,登州镇便招募了近千名少年兵,补充了一些士官后扩充为近卫第四千总部。

  刘民有对他说道:“他们都是屯堡识字班出来的,有文化基础,有少年的热情,当兵固然不错,但我总觉得用在其他地方似乎更好,也许他们中间会出现牛顿、黎曼……”

  陈新摇摇头打断,“就是当兵最好,这支人马要持续扩充,他们才是登州镇真正的未来,比那些农户强得多。我也费了心血的,里面的士官和军官都是近卫营里面抽调的,但当兵就要上战场,等到这些少年兵成了士官,打散到各个营伍去,整个战力都会上升一大截。”

  陈新说完又勾了一处,“青州总兵正兵营调一个千总部同行,这样有五六千人,由王长福领兵去救援宣大。反正多半都是扑一个空,我也会叫他走慢点,绝不能贸然深入宣大,以那些地方官的尿性,咱们犯不着为他们拼命,悬师袭远又不是儿戏。再传令给朱国斌,在辽南打一下复州,若是能收复复州,可以跟朝廷交差了。”

  “你还忘了一支人马。”

  陈新抬头惊讶道:“谁?”

  “第五营钟老四的龙骑兵,他们被祝代春扔在林县了,并未随队南下。”

  第一百七十六章 拉练

  林县基地内,各色各样的屯户跑来跑去,一些总甲大声吆喝,让他们到仓库领取武器和服装。

  营部的会议室内,却十分安静,一群脑袋围在地图前。

  “都说说。”钟老四站直身子,对一群军官道:“打鞑子比打流寇舒坦,但隔着上千里地,咱们该怎么个走法。”

  周少儿两手支在桌子上,抬头看看钟老四,“军令司都没有命令过来,咱们就擅自出动,这好像不太符合军规,祝大人走的时候,给你的权限只能在豫北调动,北面不能超过武安北界,东面不能超过大名府西界,你这一走都走到山西去了。”

  钟老四大手一挥,“将在外,啥都不受。”

  周少儿还是摇头道:“林县的粮草武备在军需司手上,你超过这个范围,没有调兵令,军需司的那个把总不会给你东西的。”

  龙骑兵的千总部军法官也对钟老四道:“还有军法司的分驻机构,只要你抢夺军需物资,你还没开始走,他就可以把你拿下。”

  钟老四不满的打断道:“军需的事情,老子去跟他说,老子好歹是个副营官,总不成调动一个千总部都不成了。”

  训导官也站起来,“钟副营官,你若是违反权限调兵,我们宣导司也是不同意的……”

  “好了!”钟老四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们他娘的到底是哪边的,鞑子打到山西了,你们还在扯祝代春那张纸,他又没有说鞑子来了不兴打。”

  军法官瞪着钟老四,“钟大人,军令就是军令,限定你在武安以南,你就只能在武安以南,你这把兵调走了我,万一哪里来一支流寇,把林县端了怎么办?老子可不陪你胡闹,你要是非要去山西,老子现在就先去军法司分驻点,老子不能抓你,军法司能抓。”

  钟老四与军法官两人大眼瞪小眼,训导官连忙挤到中间,“二位,我说二位不要争执,钟大人说得有理,这军务么都是急的,鞑子正在打劫百姓,你说谁能不急,所以钟大人没啥错……”

  钟老四马上对军法官道:“听到没有,还得是训导官懂道理。”

  训导官连忙接着道:“但军中有军中的规矩,没有规矩就不成方圆,军法官也是职责所在,所以军法官也没错……”

  钟老四转头看着训导官,“你少和稀泥,你给个爽利话,到底怎么办。”

  训导官平和的道:“派快马去请示钟大人,反正也不远么,快马来回也就是几天功夫。”

  钟老四怒喝道:“军情能等那许多天么,你知道鞑子一天能抓多少人,他们多抓一个人,辽东就多一人种地,咱们辽南的兄弟就要多面对一个甲兵,你娘的,你们……”

  钟老四卷起袖子就凑过去,那训导官忙往后面退,一边大声道:“钟老四我告诉你,要不是赵宣给我反复说,我才不想来你这龙骑兵千总部,你还敢打人呢,你去各司问问,谁愿来跟你钟老四搭伙。”

  “老子就打你咋地,你们这两个狗才,放着鞑子不打,专门跟老子作对。”钟老四果真就过去抓训导官的领子。

  周少儿等连长赶紧过去拦在中间,会议室中乱哄哄的,来送信的两个情报局探子在一旁呆呆看着,他们平时以为行动队算猛的,但在局里面也是老老实实,今日一看这些战兵,连自己人都要打,而且还在开会的时候。

  众人好不容易才把两人分开,钟老四兀自骂骂咧咧,训导官气得满脸通红,指着钟老四道:“好你个钟老四,我们虽比你低一级,但我们军法训导是直管的,你如何打仗没人管你,要违反军法,就是一个字,不行。”

  “那是两个字。”钟老四对着训导官骂道,“亏你是识字班出来的,整天只知道跟着黄思德说评书,你看你那样子,数两个字都数不清……”

  ……

  “钟老四,没咱们同意,你一个兵都带不走,不信你试试。”一番争吵之后,军法官和训导官扔下一句狠话愤然离场,军议也进行不下去,一群连长把总面面相觑,钟老四在屋中转来转去,口中不停骂着。他也知道军法官只要放了话,下面的军官都明白钟老四不占理,没人敢执行这个军令,包括周少儿这个死党在内,果真是一个兵都带不走。

  情报局的两个探子凑过来对钟老四问道:“钟大人,这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张大人还在张家口等着呢。”

  “老子没粮草怎么去,滚开。”钟老四把气撒在情报局身上,骂完还不解气,又继续道:“你们张局长正好姓张,那张家口就是他家开的,合该待在那里。”

  两个探子见这人脾气不好,缩到一边不再做声。

  周少儿跟千总部的军需官嘀咕一阵,拉过钟老四骂道:“钟头,你这王八蛋又忘记登州的教训了,从威海你就不消停,你瞅瞅全军,那个将官待见你。你若是聪明点,早就是营官了,你看人家范守业,现在代理营官,当年不是一样的长枪兵。”

  “老子就看不得这些人,拿根鸡毛当令箭,陈大人若是在这里,他能不准我打鞑子么。”

  周少儿低声道:“你小声点,他们职责所在,你非要强迫他们,那不跟你翻脸才怪。其实不用这样,咱们可以想其他办法么。”

  “啥办法?”

  “你仔细看看祝代春的授权书,上面只写了战兵,可没写预备兵……”

  钟老四眼睛一转,低声问道:“计将安出?”

  “出你娘,你一个大老粗还学三国演义,咱们把预备兵调到前面,让他们打前站,带着粮食沿途布置补给点,等到祝代春的命令一到,咱们龙骑兵就轻兵全速前进,再说不是能到武安么,咱们就先把龙骑兵调到武安最北边,也慢不了多少,这都是你权限之内的,他军法官训导官能放个屁?”

  “那也要找个理由,不然军需司不给老子军粮,预备兵怎么打前站?”

  周少儿嘿嘿笑道:“你不是副营官么,还分管战训的,咱们的冬季拉练可还没有搞……”

  “哈哈,好你个周少儿,明天老子给你做一把鸡毛扇,以后你上战场记得带上。”钟老四哈哈大笑,得意的对着两个参谋道:“你们两个,现在就去把上次的冬季拉练计划翻出来,拉练地点改到武安,还有冬季战训计划,那上面祝代春签了字的,军需司也有备案,老子看他们敢不给军粮。”

  两个参谋呆了一下之后,马上领会了钟老四的意思,连忙出门去了,钟老四突然想起一事,对着两人背影大声道:“加上预备兵的拉练,还有,计划作简略点,两个时辰后老子就要。”

  他转头对其他军官和参谋大喝一声,“都过来,咱们继续研究路线。”

  一众军官奇怪的围过来,钟老四对着两个探子道:“老子没有那边的沙盘,你们俩过来给老子说说,我现在只能到武安,怎么走宣大最近。”

  一个探子对北地比较熟悉,他过来指着地图,“大人都是骑兵,若是要路好走,就不要进太行山,从武安入真定府,穿过真定府到保定的倒马关,或是走紫荆关入山西,倒马关是滱水河道出山处,紫荆关是拒马河河道,除了居庸关外,算是比较好走的通道,过了山就是大同府了,到大同或张家口大概一千里地。”

  周少儿看着地图,有些担忧的道:“若是这两个关口路好走,那万一建奴刚好要走这两个关口破关来北直隶,咱们可不就迎头碰上了。”

  钟老四对那探子问道:“河道宽不宽?”

  “都不算宽,车马道便在河道边上。”

  钟老四手指着地图对周少儿道:“陈大人说过,但凡大山间的通道,大多沿天然河道两岸修建,有些就是干涸的旧河道,真正的绕山路是不会成为关卡的。如果是狭窄河道,咱们也不怕他们大军来袭,至少鞑子无法包抄咱们。”

  另外一个连长举手道:“副营官,那万一咱们碰到鞑子退回来,关口的守军不给咱们开门咋办,特别是鞑子追在后面的时候,那可不是咱们登州镇自己人守着。”

  “这……”钟老四想了片刻,“你娘的,你问得好,老子得让预备千总部也跟到关口,守在那里,一来提供后勤,二来可以夺占关口。”

  周少儿摇摇头,无奈的盯着钟老四,“副营官,照这个打法,你说会不会咱们没打到鞑子,把友镇的打了一堆。再说就算到了关口,咱们林县的粮草也运不了那许多过去,后面的粮草怎办?”

  钟老四哈哈一笑,他一把抓过旁边的那名探子,凑在他眼前道:“老子的粮草最多只够二十天,你们情报局和商社是一窝的,老子是张东那杀才叫去救宣大的,进了北直隶之后,你们情报局得负责联络商社,要是没有足够的粮草,老子就只有打道回府了。”

  那探子连忙答应,钟老四丢开他,转头看着一众军官,手指着保定和真定府交接的地方,“那就走倒马关了,祝代春把所有杂马都拖走完了,咱们没有马车,抽调所有可以用的马车和人力车,龙骑兵马匹都抽出来套车拉粮草,辅兵和预备千总部先行出发,沿途设置补给点,龙骑兵千总部徒步行军至武安……”

  这时大门嘭一声响,众人回头看去,刚才离开的军法官和训导官领着有司的人进来了,都是军法司和训导司驻林县的分支机构负责人,几人进来都面色不善的盯着钟老四。

  钟老四斜睨着他们,扬着头大声接着道:“全军徒步行军至武安……进行冬季长途行军拉练。”

  第一百七十七章 龙步兵

  崇祯七年一月下旬,后金兵分三路入寇宣大,从张家口两翼的膳房堡和龙门卫入边墙。其中龙门卫未能攻克,该路后金军绕过城池,往保安和怀来方向抢掠。

  后金此战仓促,不过攻击依然十分顺利。对皇太极来说,这是不得已的一战,他能选择的时间点十分有限,准备上非常急迫,但现在的战况却让他很满意。后金兵虽然仓促,但宣大更加手忙脚乱,张宗衡的驻地才刚刚改回阳和,追剿流寇之战并未结束,山西南部还有不少残留的匪寇,宣大边军一部分追到了河南,还有部分就在山西东南部清剿。

  因为后金入寇时间的改变,此时的宣大比历史上后金入寇还要虚弱,因为边军精锐都去了追赶流寇,还不及返回,所以后金虽然实力有所减弱,但战况却依然是一面倒。

  各地驻军没有丝毫战意,这些边关剩余力量以军户为主,能上墙头就算是不错的了,要他们出城也战是万万不用指望的。原本历史上,还有曹文诏在大同,好歹与后金干了一仗,现在连一支敢战的都没有。

  后金入寇依然是为了抢掠而来,他们的行军路线经过策划,尽量扫荡更广阔的地域。他们的作战计划本身,没有针对任何军事目标,都是冲着银子和人口去的。后金军再次体现了马贼的本色,即便皇太极上台八年,也没能将这支抢掠为生的人马改造为真正的军队,依然保持着其原始和野蛮的特征。

  从大同府入关的西路堵截住南逃的官道,与中路军一南一北,中路经膳房堡到达宣府,吓住了城内的明军之后,便张开正面往大同一路掠夺,南北两面如同两道刷子一般,要将大同附近清扫一空。尽量获得更多的人口和财富。

  东路军原本的计划是入寇后与皇太极会与宣府,皇太极兵力比历史上薄弱,他原打算放弃去年曾经抢掠过的怀来、保安等地,所以减掉了从独石口入寇的分兵。但皇太极一入关就收到多个渠道细致的情报,宣大兵力空虚,加上他感觉明军抵抗的确十分软弱,马上变更了计划。

  东路军攻打龙门卫城不克之后,皇太极让东路军先行抢掠怀来,然后走广灵、浑源州到应州,与其他两路在应州汇合,这样三路下来,基本就把大同府抢光了。

  到了二月初,东路后金兵已经扫空了怀来附近,按照皇太极与八家的协商,这次抢夺的人口主要补充各旗自己的损失,只往公中给两成,靠近边关抓到的,就先送回边口,由八家在边口接人,先行押回辽东。

  山西镇的宣大回援的各军零散返回,在内长城各处犹豫不前,这些兵力十分分散,连张宗衡都找不到他们在那里,而这些人马心中对后金兵颇为惧怕,正好后金兵截断了通往大同和阳和的道路,他们便理所当然的呆在内长城内,等待那不可能到来的命令。

  而梁廷栋此时已经确定后金主力就在宣大,他当了多年兵部尚书,被逼迫着在实践中学习了不少东西,眼光比起一般大臣强得多,力排众议马上调集北直隶各处兵马固守内长城关口,重点在居庸关至倒马关之间,解决了防御之后就是救援,梁廷栋调辽镇精锐赴宣大,领兵的是辽镇团练总兵吴襄和山海关总兵尤世威,另外急调登州镇六千兵马赴京畿,作为京师的预备力量,同时命令辽镇和登州镇在辽西、辽南分别发动牵制攻势,东江镇因为冰封影响,无法登岸大规模进攻,梁廷栋并未调动,整个大明北方的兵力都围绕宣大调动起来。

  虽然梁廷栋的纸面力量很强大,但不是隔着上千里,就是兵无战心,很多兵马上路的时候就打定主意不会与建奴交战,他们的调动更像应付朝廷。

  官军抵抗不力,宣大境内狼烟处处,后金军如入无人之境,曾经号称九边精锐的宣大不堪一击,三路大军拉开大网,骑兵呼啸驰骋,成千上万的百姓被后金兵掳获,在寒风中被驱赶向关外,一路横尸无数号哭遍野。

  后金的东路军遣送了大部分人口后,开始向南赶往大同府,准备与皇太极会师于应州。

  ……

  二月初六日,武安北界,一个简陋的营地几乎被呼啸的风雪掩盖,这片营地有上千人,马匹却非常少,营地中间没有任何旗帜,看不出来是哪里来的营伍。

  其中一个帐篷布帘打开,钟老四吐着白气从里面出来,头上很快飘满雪花,接着周少儿也钻了出来。

  两人在雪地里站着,往南张望了一阵都有些失望,周少儿缩着头拢着双手,转眼看看钟老四道:“第五营一追过黄河,那就天天的居无定所,咱们的商社在河南点也不多,或许塘马根本就没找到祝代春,要是拿不到手令,你说咱们是不是看来都是些蠢蛋,这大冷的天,不知道在林县烤火,却在这里喝雪吹风。”

  “你妈的,跨一脚就是真定府,就因为祝代春那一张破纸,咱们只能等在这里……”钟老四在风雪中昂首挺胸,往北边看了一会道:“山西可是老子老家,虽然老子不是大同府的人,不过那鞑子说不准打到哪里,那些人要是被鞑子抓了,那就是入了十八层地狱了,也不知道朝廷派了足够的援兵没有。”

  龙骑兵一千一百余战兵以拉练的名义已经到达此处两天,与真定府只有一步之遥,预备千总部甚至已经越过边界,一路往北运送粮草。

  刚开始的时候,真定府的官兵惊慌不已,派出多人来查看,他们还以为是林县那些招安的流民又造反了,好在情报局找到当地商社,通过私下的渠道跟官府作了说明,只说是受命返回的登州兵马,准备通过真定府增援宣大。此时鞑子入寇的消息已经传开,真定府听说是登州镇,还巴不得登州镇能留下来。连地方的阻力都没有了,但钟老四还是受限于调兵的权限,战兵被框在武安北界动弹不得。

  周少儿听完嬉笑道:“朝廷的兵马不就是通州、昌平那些么,最多再加上辽镇的,这些顶什么用,还得是咱们登州镇去才行,可咱们就在这里,兵部为啥不直接来调咱们呢?”

  “都把咱们忘了呗。”钟老四不满的道:“祝代春把咱们丢在林县,或许登州还以为咱们去了河南,在兵部那里咱们就更可怜了,咱们可能连兵册都没有。”

  周少儿嘿嘿一阵笑,“眼下到处都乱哄哄的,忘了也可能的,要不咱们就别去山西了,就躲在林县过冬不好么,你非要巴巴的走上千里去跟鞑子拼命。”

  “当然要去,陈大人说过,跟流寇有时还可以谈谈,跟鞑子没得谈的,打到他们投降为止,先把辽东几百万血债清算了再说其他的。”钟老四捏捏鼻子,喷出一把鼻涕,用手甩在地上,“老子就爱听陈大人的,陈大人最喜欢打鞑子,老子也是一样,流寇太弱了点,打着不带劲,上次旅顺就没打成,他妈的。”

  周少儿又张望了一番,终于忍不住对钟老四道:“算了,别在外边等,你回你的帐篷,我回连队去了。”

  “你走你的……”钟老四突然举起手,盯着周少儿道:“有马蹄声。”

  周少儿细心听了片刻,果然有马蹄疾驰的声音,两人连忙跑到营门,只见几名塘马已经在营门下马,正在跟守门的排长递交军牌。

  钟老四大步走出去,对着几人道:“几位兄弟是从哪里来的?我是第五营副营官钟财生,有命令就马上给我。”

  当先一个塘马拉开脸上的围巾,拿出一件火漆密封的军令,吐着白气道:“军令司急令,交第五营副营官以上军官亲启,我们是从林县追过来的。”

  钟老四连忙接过来,打开一看,上面写着,“登州镇军令司七年作战一号令,命第五营留守林县兵马立即救援宣大,以龙骑兵机动打击建奴分兵,对后金小股分兵形成威慑,望龙骑兵充分发挥机动优势,抓住机会重创其一股,逼迫其集结军队,进而减少抢掠范围,救山西百姓于水火。此令,登州镇总兵官陈新。”

  钟老四怪叫一声,一拍大腿大笑道:“居然是陈大人亲自签发的,老子就说陈大人必定会去打鞑子的,陈大人远在登州,命令都到了,他祝代春就在河南反而拖在后面,这水准就是不同,你娘的军法官、训导官,老子这次看你们还敢说什么。”

  周少儿在一旁赶紧提醒道:“请几位塘马兄弟进去休息,或是找人安排他们去林县。”

  “他们自己去林县。”钟老四一挥手,转身就往自己的军帐跑,“周少儿回连队,咱们马上就要拔营。”

  周少儿无奈的摇摇头,那领头的塘马看着钟老四背影呆了一下才对周少儿道:“烦请大人跟那位副营官说一下,他要把下半截的回执签了给我们,我还要派人回去交令。”

  周少儿连忙跟守门的旗队长打了招呼,把登记都省了,赶紧跟着到了钟老四营房,刚到门口,钟老四已经批好红披风走出来,腰上的鞓带也扎好了,将签好的回执交给那塘马。

  “吹集结号!”钟老四看看周少儿咧咧嘴,“集合晚的连长打二十军棍。”

  周少儿低声骂了一句,赶紧撒丫子就跑,才跑了几步,身后的集结号就响起来,整个营地立即沸腾起来,军官的喝令声响成一片。

  钟老四骑上自己的马,放眼望去,营地中跑来跑去都是步兵,他们的坐骑都已经在前面运送补给,龙骑兵已经成了步兵。

  这个营地是个简易营地,帐篷也不是行军专用,只是预备兵帮着搭的窝棚,所以他们收拾的东西很少,粮草也在前面,上千人的军队很快准备完毕。

  钟老四看着风雪中肃立的整齐队列,心中一种自豪油然而生,他猛一挥手,“龙骑兵,出发!”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东路

  应州城外军旗如林,皇太极立于南门外山岗,看着源源不断的大明百姓在骑兵押解下送入各个营中。偶有亲眷在城内的,朝着城头大声嚎哭,城头上一直鸦雀无声。

  抢掠的效果好于皇太极的预计,他冒险打散部队,扩大行军正面。但也是非常危险的不过他们收到的消息看来,明国兵部刚刚才调动登州兵不久,那登州远在两千里之外,就算是不作准备,然后日行百里也要二十多天。

  所以皇太极还打算进一步扩大范围,目前应州以北已经抢光,再往南是内长城,那边一重重的大山看得皇太极也有些皱眉。虽然他们也出自深山老林,而且有一定的情报支持,但这里毕竟是陌生的地方,后金兵再号称野猪皮,人类的基本情绪还是有的。

  加上跟以往一样,后金兵打仗都是穷凶才极恶,大家伙饿了大半年,家里老少都还等着吃的,所以入关之时全军如猛虎下山。到现在收获颇丰之后,那种赤脚不怕穿鞋的味道就少了,皇太极能明显感觉到各旗战意的下降。

  而依然兴致高昂的,就是这两年被登州镇打得最惨的镶白旗、正蓝旗,以及镶黄旗的阿巴泰。阿巴泰原本是个火爆性子,打仗的能耐远超那些小贝勒,不过这么多年来,因为出身问题吃的亏太多,皇太极上台后,阿巴泰地位还不如多铎这些十来岁的娃娃,他便使了两回性子,借口没有皮裘衣服,不参加皇太极的宴会,然后又是听老婆的话,不愿把女儿嫁给蒙古的台吉,便被皇太极抓住小辫子,发动革命群众收拾了两回,终于老实了下来。

  阿巴泰对皇太极道:“大汗,我们入关十来天,既然明国边军精锐都去了南边,那咱们也不妨多抢些时日。”

  岳托在旁道:“日子是大汗早已定了的,这难处不在宣大,是在辽南,三月初必须出关,最迟月底要到辽东,否则那登州镇和东江镇要把辽东翻过来。”

  岳托说完看了一眼阿巴泰,这次入关,阿巴泰这位工部尚书带来了牛录中所有丁口,六个牛录带包衣凑了八百人,真夷壮丁约两百人,其他不少是真夷老弱,最小十三四岁,最大超过五十岁。

  在旅顺被登州镇盯着痛打一番,使得阿巴泰实力大减,说他心中对皇太极和豪格没意见是假的,不过他属于镶黄旗,按后金的体制,他就是想跟其他旗主勾结都不行,只能处处对皇太极和豪格委屈求全,以皇太极的心腹自处,这个改变终于得到皇太极的认可。这次特许他多带了不少的人,分配地方的时候也比较照顾,阿巴泰已抢到了两百蒙古人和一千多汉人青壮,老弱妇孺两千多,这些人大半会在路途中饿死,最后也只会剩下强壮的。

  这些丁口能让阿巴泰至少恢复生产能力,作战的真夷在旅顺损失了,没有那么容易补充,只能从北方慢慢抓鱼皮鞑子。

  阿巴泰对岳托这个晚辈没有什么尊重,听完后也不争执,这就是他现在的处事原则,就是多听少说。

  皇太极转头对阿巴泰道:“老七你在旅顺损失是大了些,如今西路和中路都会于应州,朕的意思,如果你想要多得些,便与东路的阿济格他们一道,你领你本部兵马去通知阿济格和三贝勒,让他们改变计划,不必直接来应州,往东攻略浑源州、灵丘、广昌等地。”

  说道三贝勒的时候,皇太极短短停顿了一下,如今这个莽古尔泰更见嚣张,与代善一唱一和,时常把攻打旅顺的事情翻出来说,往皇太极心头的伤口上撒盐,干得不亦乐乎。

  这次莽古尔泰就带领东路军,一路上指挥也没有丝毫问题,光就打仗来说,比多尔衮这样的强多了。而西路攻击大同的就是代善一家人,包括代善、岳托、萨哈廉、硕托,硕托重新被启用,这也是岳托亲自来跟皇太极说情之后才成行的。

  岳托看看面前的应州城,上面站满了城内组织的社兵,面对这些中原的城池,只要守军稍有斗志,后金军在这种入寇中就没有办法。

  果然皇太极又对岳托吩咐道:“岳托贝勒,你领萨哈廉和硕托攻略代州,但代州以南山势复杂,不宜继续深入,只攻略代州附近平野城堡。”

  岳托连忙领命,皇太极最后看向两白旗旗主,这两人在旅顺打得一塌糊涂,尤其是多尔衮,不但在土墙之战时候影响全军,在其后的撤退作战中也贪生怕死,与其他兄弟相比起来颇有差距。

  在回到沈阳后,议政大会上对多尔衮进行了处罚,取消了他吏部尚书的官职,又罚了三个自管牛录,交予其兄长阿济格,还有给所有贝子以上的贵族陪了三匹雕鞍马。

  多铎因为自己管一个旗,其正白旗实际上是整个八旗中力量最强大的,女真人有最疼幼子的习俗,奴儿哈赤也不免俗,他对这个十来岁的幼子十分溺爱,将手中最后十五个牛录也分给了多铎,其牛录数很早就达到三十个,这些牛录都是老奴直领的最强盛的牛录,不但丁口多,而且其中勇士远超寻常牛录,皇太极的两黄旗最开始加起来也只有大概三十个牛录。

  出于分化多尔衮几兄弟的目的,皇太极没有重处多铎,只罚了他一些马匹,以处罚他私下从土墙撤走白甲兵,这样多铎没有多少怨气,而阿济格甚至从多尔衮那里得到三个牛录,皇太极打一个、抚一个、拉一个,三兄弟各自境遇,根本拧不到一起,起到了良好的效果。

  皇太极打量了多尔衮几眼,这个二十出头的弟弟面色沉静,看不出任何旅顺之战后的灰头土脸。皇太极对多尔衮打仗的功夫有些怀疑,但对这个弟弟的心机却颇有些佩服。

  过了片刻他才开口道:“豪格贝勒、墨尔根戴青(多尔衮)、额尔克楚虎(多铎),以豪格贝勒为主将,领兵攻略朔州,与岳托贝勒一路同样,不要过于深入内长城,亦不要攻打任何坚固之城池寨堡。”

  “嗻!”几个人同时领命,豪格答应得很大声,他偷眼看了看多尔衮,心中颇有些得意。旅顺之后多尔衮被打压得够呛,在议政大会上都不太说话了。

  皇太极最后还是看向阿巴泰,“多罗贝勒尽快出发,通知东路莽古尔泰、贝勒阿济格、多罗贝勒阿巴泰、镶黄旗固山额真贝子达尔哈、正白旗固山额真贝子阿山诸人,不必来应州汇合,领兵各自管牛录合各人本部阿哈,往略灵丘、广昌、忻州一线,可威慑紫荆关和倒马关,让明国不知我大军方向,引其援军转向内长城各关口。各路人马明日即出发,二月二十三之前返回应州。”

  ……

  行军中的龙骑兵队伍,收拢了沿途一些马匹,此时已是步骑参杂。他们也是百里夜袭紫金梁的主力,刚从步兵改为龙骑兵,加之钟老四的恐怖训练量,所有人的体力都十分强悍,虽然冬季行军不便,每日也能走五十里。

  钟老四骑着马,看到那些耷拉着脑袋的马匹就大声骂着,“什么他妈杂马,比人还走得慢,下次还不如抢骡子。”

  周围的士兵纷纷发笑,不过这些杂马确实质量不佳,都是从流寇那里抢来的,好马已经都变成了正规骑兵,这些杂马大多是流寇从富贵人家抢夺的拉车的马匹,耐力和爆发力都不能与战马比,骑兵不要的就扔给了龙骑兵。

  按照钟老四的计划,龙骑兵是多面手,而不是单纯的骑马步战,也给登州侍从室写了改进意见。但是面对这样的马匹质量,他的正规骑兵训练根本无法开展。

  一名参谋从前方而来,“副营官,前面就是真定府府城了,今日是否还要赶路?”

  钟老四看看天色道,“大军就地扎营,派出哨马继续哨探井径关和固关,看看有没有建奴到那里。”

  钟老四说完又叫过军需官,“联络真定府的商社,看看他们能提供多少粮草,最好让他们找些马车,若是粮草足够,我能多调一个司的预备兵一起去山西。”

  军需官摇头道:“大人,若是你要在山西持续作战,咱们最好不要带预备兵,今日哨骑碰到从倒马关逃出大同府的流民,说建奴十万之众,已经南下朔州,可能要直攻大同,山西各地都不开城门了,咱们到了山西肯定买不到粮,也很难联络当地商社。”

  钟老四考虑片刻后,招收唤过作战参谋,“前方哨马有什么最新的消息。”

  “前面倒马关前流民如潮,有说建奴已经破了内长城的,也有说往延庆州去了,要去攻打居庸关,总之是各种消息都有。”

  钟老四又看向情报局两个探子,那领头的探子连忙道:“各关口道路不通,整个大同府都是鞑子骑兵纵横往来,咱们情报局的人过不来,已经三天没有宣大方向的消息了。”

  钟老四抓抓脑袋,他是第一次单独领兵,两千多人的安危都在他一人身上,他要考虑的远不止如何打仗那么简单,这样的行军对他考验更大,这还是在有商社支持的北直隶,如果在贫瘠的河南,他觉得自己还真有些不知道怎么办。

  想到这里不由觉得祝代春也不容易,不过念头只是短短闪过,他马上又恢复了大大咧咧的样子,对着那参谋道:“登州今日有什么消息?”

  “今日刚从真定府商社转来的,军令司第二批塘马到了真定府,通报了登州镇救援宣大的人马行程,三日前才从登州府出发,有近卫营三千总部,第一营一个千总部,耿仲明正兵营,暂编武学骑兵队,两个临时辎重营,合计七千九百人。”

  钟老四咧咧嘴,“人他妈不少,就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要是现在就在真定府,咱们就跟鞑子好好干一场,现在嘛……是不是陈大人亲自领兵?”

  “不是,近卫营营官王长福。”

  钟老四一听,原来是这个老上级,嘿嘿笑了一下,然后对着作战参谋道:“王长福打仗信得过,但是眼下靠不着。你们明日跟哨骑走在前面,先行收集倒马关和紫荆关情报,若是无法核实,就让哨马出关哨探山西,一定要确定建奴的确切消息,别让老子两眼一抹黑就冲进大同府。”

  第一百七十九章 走马驿

  “这个就是武学讲的杨家将?”

  倒马关城西的马圈山上,钟老四望着面前的一块汉白玉碑,这个碑约六尺高,上面刻着“宋将杨六郎拒守之处”九个大字。

  龙骑兵的训导官轻轻抚着胡子,“听闻杨六郎镇守三关二十余年,正是我辈军人楷模……”

  “什么楷模,杨六郎敢和辽兵拼命,俺钟老四佩服一下,但守着二十多年不打出去俺不佩服,陈大人说的,军队就是要进攻的,任何形式的消极防御都是没有益处的,除非是为了随之而来的反击。”

  那训导官又被钟老四抢白,有些不满的看看钟老四道:“钟副营官,这,杨六郎只是个将官,宋辽交战,那是两国交兵,不是杨六郎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总要有个大局观,有个……”

  “好了。”钟老四打断道:“今日咱们都不要说那些话,没得又争执起来,拜过杨六郎,咱们就赶紧下山,明日入山西,今日开最后一次作战会议。”

  训导官也不与钟老四争执,一群人拿出牛羊肉和果品,摆在六郎碑前面,又点起香蜡,由训导官领头参拜。

  在合适地方参拜华夏英雄,也是训导官的一项职责,只要没有紧急任务,所有将士都要参加,用以培养士兵的荣誉感。

  但此山距离营地有两三里,钟老四认为浪费士兵体力,便只领了排长以上前来。

  参拜完毕之后,钟老四等人准备下山,从马圈山山顶往东走过一段,雄威的倒马关关城出现在东面五六里外。

  倒马关为内长城三关之一,灵丘道顺着唐河(亦称滱水)河谷穿越太行山,通过倒马关之后便是京畿平原,所以一向是兵家要冲。就关城来说,倒马关关城城周五里,高三丈五尺,三面环水一面依山,寻常要攻下来是不容易的,以建奴入关的攻坚能力,面对这样的关城确实无可奈何。

  倒马关的西面,峰峦如海,在飘飞的雪花中若隐若现,越过这片大山,就是狼烟四起的大同府了,或许他们已经到了太行山中。战场近了,钟老四却觉得精神反倒有些放松,这和以前的作战经验都不相同。

  钟老四摇摇头,对身后几人道:“收起所有旗帜,让商社的人跟守关的人说说,其他任何人不得出关北上。除了倒马关守将外,对其他人都说咱们是河南毛兵,出关之后才能打登州镇的旗帜。”

  那训导官并不干涉钟老四的指挥,只叹了一声,“建奴就在隔邻,不知真定府这些官员在干些啥。”

  ……

  倒马关西门,灵丘道从西北群山中蜿蜒而来,大路在西门外绕了一个小圈,进入了西门的瓮城门,无数大同府逃来的百姓被挡在关城外面,塞满了附近的道路,哭叫着请关城上的人开门。

  在倒马关的西门瓮城上,钟老四见到了保定府的一些文武官员,这些人也知道京畿的紧要,出了错漏要秋后算账的,所以大多数还是能在关键时刻来进行防守。不过都是些文官,除了鼓动百姓守城外,其他没有什么特长,好在有一部保定兵马来援,加上真定府的兵马,倒马关附近的防卫还算稳固。

  这种后金大军压境的时候,真定府和保定府官员还是比当年固安知县靠谱,面对着突然冒出来的登州兵,他们立即提供了五日粮草,希望这支人马能在保定府协防。

  “本官乃井泾兵备道副使孔闻诗,登州镇来援将官可有兵部扎付。”一个相貌堂堂的穿四品文官服的官员站在面前,不冷不热的对钟老四说道。

  旁边倒马关的一个把总凑过来,这人与商社相熟,他怕钟老四莽撞,对钟老四恭敬声道:“孔道台是孔圣人六十二代孙,天启二年的进士,一向就有直名,历任中书舍人、吏科给事中,如今是井泾兵备副使(真实)。”

  “哦。”出乎那把总的意料,钟老四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要知道寻常文官听了这个孔圣人,都要惊呆在当场,多年只看书本,学习这人的言语,到突然冒出一个圣人的后代在眼前,普通人该多么惊讶。

  不过钟老四根本就不看书,他最多是认识一些常用字,孔子的名字倒也听过,但登州镇的氛围内,连朝中大员也经常直呼其名,这个遥远的孔圣人也就不那么有威望了。

  按照朝廷的级别来说,钟老四现在挂职是登州镇团练总兵正兵营下游击,署山东都司府都指挥同知,算来是从二品的大员了,但这个只是军卫系统的从二品,没有人真当回事。

  实际上,连钟老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朝廷级别,当年刘民有都没有进京,钟老四这个假游击也没有去,登州镇一贯的去朝廷化,兵务司直接收了那套告身,压根就没有给钟老四,所以钟老四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是个游击。直到这次要跟人家打交道了,兵务司的人才从兵册上找到一栏备注,挖出了钟老四的官身。

  钟老四虽然对文贵武贱很不认可,但现在在人家地盘上,他还是以下官礼见过孔闻诗,他直接道:“孔大人,军情紧急,俺们是从河南过来的,由登州团练营副总兵祝代春调遣,兵部扎付并未到军中,不过这打鞑子是没错的,有些兵马,收到扎付还不肯走呢,咱们这样赶过来的,那才是真心打鞑子,请大人跟下官说说倒马关附近的情形。”

  孔闻诗从鼻孔里面哼了一声,显然对面前这个冒失的军将不太满意,首先是这位登州将官没有对他身份表现出丝毫的惊诧,显得对山东孔府不够尊重,然后便是礼节上有所欠缺。

  不过孔闻诗还算是识得大体的,稍微气了一下,对旁边的一个游击点点头,那游击是真定府的,他对钟老四客气的道:“登州镇是天下强军,咱们都是信得过的,不过也请钟将军三思而行,前些时日大同告急的塘马过了几拨,都说是建奴多达十万之众,钟将军也不过千数,无论如何这个……”

  钟老四有些不耐烦,他忍着性子拱拱手道:“烦请几位大人,快些跟老钟说了,俺们好定下如何打。”

  那游击扁扁嘴终于道:“昨日有浑源州和灵丘县的人逃来,言称前些时日,后金兵大聚于朔州,蒙古大聚于大同日夜攻打,这几日有两股奴兵,一往太原而去,一往倒马关而来,不知是要攻打太原府还是要入京畿,正好各位登州镇好汉到来,可帮我真保兵马固守倒马和紫荆两关,保我京师百姓……”

  钟老四一拍腿上的裙甲,哈哈笑道:“总算有鞑子的消息,那俺们登州镇正好去赶他们走,不让他们靠近两关,请大人下令开门。”

  孔闻诗对钟老四怒道:“这位钟游击,城下鱼龙混杂,你如何知其中无建奴细作?一旦开门放入,万一有人乘机闹事,危及京畿安危,谁能担待得起。便如当年的辽阳、沈阳、铁岭、遵化……”

  “没有那么严重,百姓不让他们留在关内便好,西门进东门出,每组两百人,一天也能过完,只要不在城中,他奸细能奈何关城一根毫毛,孔大人,你不是孔圣人的后人么,你家孔圣人说过‘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咱们躲起来当缩头乌龟,将无胆则兵无志,仗不打就输了,咱们登州镇去前面打,大人在后面既得运筹之功,也算救了城下的百姓。”

  ……

  孔闻诗与几个保定军官合议良久,终于答应开门放登州镇西行,钟老四的最后一道难题解开了,从此处往大同再没有任何阻拦,除了那些后金兵。

  在倒马关全体守军的注视下,区区千余人的登州骑兵穿过城外拥挤的难民群,顺着狭窄的灵丘道急行。

  “各位大同府的乡亲,咱们是林县来的河南兵,鞑子毁了你们家,咱们河南兵这就去给你们报仇去,非要鞑子血债血偿。”各部的训导官边走边喊,围观的难民齐声喝彩。

  “没有去处的,可以去林县投军堡,咱们还要招兵,卫所也招屯户,关城西南边三里,有咱们的辅兵,大伙可以去那里投奔……”

  那些训导官一路叫喊着,不断停下来,给路边的流民讲解,身边很快围满了人,龙骑兵的镇抚兵堵住了道路,不允许任何人再返回大同方向,即便倒马关外有建奴细作,现在传递不了消息,也是没有用处的。

  那些流民听得兴高采烈,其实这也是商社的一个主意,用流民的劳力来搬运粮草,从北直隶的各地商社运送粮食到真定府附近,以保证冬季的运输。

  城下人声鼎沸,倒马关守军乘着这次开门,登州镇挡住了大道,没有鞑子能冲过来,城外的难民得以一批批进城,穿过关城逃入保定府。

  钟老四的龙骑兵沿着唐河河道西北前进,千总部所属的二十多哨马塘马全部放出,顺着灵丘道方向侦查。

  路上只要碰到有逃难的人,就有参谋选一些口齿伶俐的询问,得到的消息都不确切,不过能确定有一股鞑子在攻略灵丘县城,有蓝色、黄色、白色三种旗帜,有几人都声称亲眼见到过,不过不记得有没有白边。

  他们很快走过二十里地,来到走马驿,这里有三条岔路,一条是往灵丘的灵丘道,一条是往广昌县,另一条是沿唐河支流西河行进的偏僻小路。

  周少儿的连走在第一的位置,他轻易占领了逃得只剩下一个驿官的走马驿站,钟老四来到走马驿的大门前,这个驿站墙厚堡高,里面还有高大的堠台,实际上在设计的时候是一个倒马关的前沿据点,能控制这个交通要道,现在却被轻易的放弃,可见再好的防御体系,没有合格的军队都是枉然。

  钟老四在四周看了一遍,走马驿西北方地势开阔,是唐河和西河冲击成的平野,东北方就是通往广昌的道路。

  周少儿看着两条路有些抓头,他们的情报基本是一抹黑,能逃难到这里的人,实际大多都没见过后金兵,他们带来的消息很多是流民中以讹传讹而来。

  据周少儿开路时候听到的,就有二三十个版本,最夸张的,有说皇太极已经到了广昌,正领着十万兵马向南而来。

  周少儿对钟老四问道:“咱们急急忙忙出关来,啥情报没有,这个地方可不好选,万一要走广昌,灵丘道这边却过来一支建奴的话,咱们的退路就断了。”

  钟老四一指走马驿,“调一个预备兵连过来,咱们先占据此处,在此囤积粮食,然后首先一步,咱们要打击在附近活动的一路建奴,等到确认建奴确切活动地方,咱们再出发。”

  周少儿点点头,正要招呼连队全部进入走马驿,前方马蹄急响,灵丘道方向跑来三匹哨马。

  第一百八十章 乱选

  “副营官,灵丘道方向发现一股建奴哨骑,大概二三十人,我们人少就撤了,建奴在后面追了一截,后来又不见了。”领头的哨马大声道。

  钟老四不满的道:“这你娘的叫什么军情。”

  那哨骑小心的回道:“山路狭窄,建奴也不敢过来,咱们也不敢过去,对峙了半刻钟他们才举盾牌过来,咱们便调头回来了。”

  周少儿也道:“咱们哨骑少,打不过建奴那些哨骑,万一被抓几个,反倒被问出咱们的实力。”

  钟老四翻翻地图,“灵丘道方向有建奴,广昌县方向暂时没有回报,你娘的建奴连这山沟沟都不放过,跑一天能抓几个百姓,真他妈穷成这样了。”

  “属于哪个旗的看清没有?”

  “蓝色的,有几个白甲的背旗,看着有些小,不知是镶蓝旗还是正蓝旗。”

  钟老四脑袋中转着,情报非常模糊,按照沿途收集的消息,对面可能存在蓝旗、白旗、镶黄几种旗色。

  想了片刻不得要领,钟老四对着几个连长道:“你们怎么看?”

  周少儿看看其他人,见大家都不说话,只得举手道:“我觉得建奴不像要攻击倒马关的样子,若真要打,他们就该轻骑快进,将灵丘道上的百姓尽数掳掠走,如今对我们的零散哨骑也只是短暂追击,可见其战心不高。”

  另外一个连长刘跃也赞同周少儿,他对钟老四道:“建奴最喜欢用间,可能派人到三关看过,知道布防严密,他们当年在北直隶连昌黎都没打下来,现在倒马关有真定、保定各部齐聚,还有通州和天津兵马,建奴绝对无法破关,倒马关又绕不过去,最多来抓些路上的人罢了。”

  外面此时一阵阵喧哗,原本慢慢行走的流民突然大呼小叫,往倒马关夺路而逃,无数人被人群挤翻,跌倒在道路两旁。

  驿站周围的龙骑兵立即戒备,但看了半天也只见百姓逃窜,没有任何的建奴到来。

  过了一刻钟,外边才安静下来。一个镇抚兵进来报告,说是从灵丘道过来的几个百姓,说看到建奴在十多里外,结果外边立即一片大乱。

  钟老四低声骂了几句,那几个百姓说的应该就是哨马看到那一伙建奴,居然能把这些人吓成这样,现在这些百姓往倒马关跑,必定会堵住预备兵,钟老四看看天色,只能派出两个排封锁道路,大队就地在走马驿扎营。

  走马驿周边群山连绵,那里面不知有多少建奴,钟老四哼了一句,拍拍桌子道:“呆在这里不是法子,最多宿营一晚,陈大人若是让咱们协守三关就罢了,但是命令是要打击建奴分兵,咱们就不能停在这内长城附近。咱们打哪边,去广昌还是灵丘?”

  训导官摸着下巴站起来道:“这个,我认为……”

  “你认为个屁,打仗没你们的事,你学过操典?学过速成班?你练过三段击?给老子闪一边去,各连连长说。”钟老四毫不客气的打断,那训导官咬咬嘴唇,气得满脸通红。

  钟老四问完,所有人却都不说话,这山间孔道只有这几条,不像平原地区有很多道路,敌情不明,走哪一条都充满风险。

  一群连长和司长都闷着不出声,钟老四点名道:“周少儿说。”

  “嗯,这个,要不咱们去广昌,只有六十多里,灵丘还远一些,要走一百一十多里,沿途又都是山路,就算咱们碰上鞑子了,也杀不了几个……这个,反正没有情报,我也说不好。”

  “还有没有?”钟老四环视一眼,“你们不说,老子就来说说,灵丘方向有建奴哨骑,那说明有建奴大队在山区活动,广昌这条路上,逃难的百姓寥寥,老子判断建奴已经封闭山口,从行走路程来说,建奴可能已经撤离了,倒是灵丘这个方向,建奴就在近处,适合咱们去重点打击。既然连长司长参谋都不说话,那好,老子就直接决定,咱们去灵丘,辎重留在走马驿,第四连押后,待预备兵到达就追赶前队。第一连打头开路,配四磅炮一门,遇到建奴就持续攻击,咬住他们的尾巴。”

  ……

  周少儿跟在钟老四背后出门,把红色的带护耳软帽在头上戴好后,看着前面气呼呼离开的训导官背影,他对钟老四低声问道:“我说钟头,你为啥选灵丘,而不选广昌县?你那理由有点牵强,那边路上百姓是少点,但也可能是广昌的百姓往紫荆关逃,往这边来得少。”

  “你真要问,我就只能说没有理由,我乱选的。”钟老四摇摇头。

  周少儿目瞪口呆,“你是说,你是乱选的往灵丘攻击?”

  “对啊,老子又不是神仙,现在没有任何情报,你们这么多人都不知道如何办,老子又如何知道,但一直留在走马驿是不行的,我们的优势在于建奴不知道我们到来,若是留在此处不走,很快会丧失这个优势,山地造成情报不清,但也是咱们最好的掩护,建奴同样会两眼一片黑。拖在走马驿的话,一旦建奴集结或是撤退,咱们就没有了机会。所以走马驿只是作为接应点,必须选择一个方向前进,相对来说,灵丘这边发现过建奴,那抓住一股的机会比较大。”

  周少儿抓抓脑袋,“我想知道的是,你到底凭这个选的灵丘?也可能那些建奴哨骑一经一溜烟回了灵丘,他们派个几百甲兵在入山口一堵,山口那点宽度,任你关公转世也打不出去。”

  “实话告诉你了,老子乱选的,现在基本就是两眼一抹黑,我只认准一条,不能在走马驿久拖不决,也不能采取守势,至于打哪边好,只有天知道。陈大人说过,比错误决定更差的,是不做决定,所以不管对错,我就选灵丘了。”

  周少儿:“……”

  ……

  茫茫太行,苍山如海,群山被白雪覆盖,天地一片萧索。天上又下起雪,虽然已经是二月间,但小冰河时期的冬雪时间延长了。

  丛山之间便是连接倒马关和灵丘的灵丘道,这条山道顺着唐河河谷修建,靠着唐河水千百年的冲刷,在太行山中间开出一条通道,后人便顺着河谷修建了灵丘道。

  道路旁边的唐河已经在开化,唐河中间可见水流混杂着冰凌,发出轻微的哗哗声往南流淌,雪花飘入水中,马上被河水消融。

  关大弟牵着马匹走在并不宽阔的道路上,这已是从走马驿出来第三天,第二日一天只走了四十里,一路上没有碰到建奴的哨骑,晚间找了几个破败的村庄宿营。

  道路两旁是陡峭的山壁,有些地方如斧削一般,行军的队列中满是马匹嘶鸣和喘息。关大弟在旅顺就是龙骑兵,经常与正规骑兵合练,正规骑兵的战马既安静又听话,钟老四念叨了很多次,他的愿望就是把龙骑兵的杂马全部换成战马,但关大弟从来不认为钟老四这个愿望能实现。

  “停止前进!”

  前面的士兵回头说了一句,关大弟马上也往后传令,陆续停下。狭窄的山道上只能用这种方式,关大弟一直在想,如果遇到建奴了,大军是不是要跑到河面上去作战。

  关大弟停下后,检查了一遍手中的燧发枪,又把插袋中的厚背马刀抽出来看了一次,加上鞓带上的匕首,就是他全部的武器,不过关大弟很怀疑自己是否有用马刀的机会,他身下的这匹杂马耐力还可以,但是冲刺速度奇慢。

  “检查弹药!”

  前面又传来一声命令,关大弟心头紧了一下,把燧发机举到眼前,检查了火门盖和枪机的位置,反复看了几次,心中稍安,然后又摸了一下鞓带上的牛皮盒子,里面有十发纸壳弹,左右衣袋各有十发备用弹,还有二十发在他的背包中。

  关大弟检查完,好奇的踩在马镫上站直身体,想看看前面是什么地形,结果前面许多人也是如此,只能看到两侧的岩壁在前方变低,似乎有一片比较平坦的地形。

  过了半刻钟,继续前进的命令传来,第一连顺着山道慢慢走到空旷地带,这里是一片稍大的河谷,东北方向有一条山道蜿蜒而来,关大弟也不知道是通到哪里的。

  队伍继续前进,方向依然是灵丘的方向,只走了一小段距离,队伍便向左转,进入了另外一条道路。

  转弯的地方地势平坦,几个哨骑和亲兵站在路边,还有他们的副营官钟老四,地上躺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钟老四对他大声吼道:“狗汉奸,后面的镶黄旗到底有多少人?正蓝旗过去了多少人,说出来给你个痛快,你别逼老子给你上刑。”

  地上那人缩成一团,声音很小,然后周少儿在对钟老四问,“后面还有镶白旗一部,前后人数差不多,打莽古尔泰还是打阿巴泰。”然后钟老四便皱起眉头。

  队伍没有停止,很快就看不到钟老四他们,关大弟没有听到钟老四的答案,他也不太关心,反正这莽古尔泰在复州就打过,也不见得有什么厉害,他好奇的四处打量,前方出现一个军堡,上面写着“马头关”三个字。

  第一百八十一章 夹击

  马头关外的大道边,龙骑兵士兵全体下马,正在休息吃东西,这些吃苦耐劳的士兵不能升火,捧起路边的积雪塞进嘴中,再咬两口坚硬的饼子,就是他们的临时补充,如果处于作战中,那他们一整天都没有吃饭的机会,但依然没有叫苦叫累。从林县出来穿越真定府,只有二十人因病掉队,损失马匹三十,体现了龙骑兵的强大机动力。

  关大弟停在路边,他的椰瓢用棉衣包在背包中,里面有现成的水,不过他不想去取,直接去路边抓雪团,道路上马蹄纵横,路边倒着些百姓尸体,男男女女都有,很多人全身赤裸,身上有些冻上的血迹。关大弟瞟了一眼,绕过那些尸体去远点的地方抓了一些雪。

  几个哨马从前方领来七八个百姓模样的人,钟老四从后面赶来,那些百姓看到大明的将官,跪在地上大声嚎哭,请大军去救他们的亲友。

  这些人七嘴八舌的指点后金军离开的方向,关大弟也听明白了一些,听口音很多是当地人,后金军经过的时候,他们比较机灵,一直往山上跑,那些后金兵没有追多远,倒是顺着大路跑的,基本都没跑掉。

  几个参谋跟在钟老四身边,正在用刚才审问奸细的供词与百姓核对。

  关大弟啃了几口饼,回头看看那些满身冰凌的尸体,闭着眼低声道:“钟头快带咱们去救他们。”

  ……

  “全军停止前进。”钟老四指指雪地上乱画的地图,“让开广昌过来的路口,让后面的镶黄旗半数过唐河后,我们再从马头关的冲出来,列步兵阵压死他们,路口只有那么窄,他们跑不掉。”

  一群连长纷纷点头,钟老四握着两拳在头上挥舞,他大声提醒道:“咱们运气不知道叫好还是叫不好,现在在两股鞑子之间,正蓝旗在前面大概二十里,镶黄和镶白旗在后面,距离多远老子也不知道,派哨马容易暴露,所以老子也不派,老子估摸着,相隔不会太远。正蓝旗忙着向前抢掠,应当不会调头回来白白走路,后队的威胁比前队大。但咱们的目标是莽古尔泰,他没有往北回灵丘,而是绕道茨沟方向,这条路上百里,沿途布满村寨,他是要去抢人口来着,狗日的张狂得很,在太行山里面都敢这样干。茨沟那条路上还有三个关口,老子不知道还有没有友镇驻守,但值得赌一赌,友镇总也有几个带把的,只要有一个关口撑一段时间,莽古尔泰就是坛子里面的王八,他是四大贝勒之一,现在大贝勒总共才三个,打死他就是咱们登州镇对阵建奴以来最大的军功……”

  周少儿抓抓脑袋,他去年在军令司参加形势分析会,听说这个莽古尔泰好像和皇太极不对付,当时会上要求是,同等条件下,优先打击两黄、镶红、镶蓝,按现在的情况,正该全力攻打后面的镶黄旗。

  正要出言提醒,钟老四又指了一下通往走马驿的路口,“与镶黄旗的交战地点就在马头关南边的河谷,第三连留在南边通往走马驿的山道,隐蔽好,马头关开打后才能出来,多带旗帜,让建奴不敢从那边逃走。马头关是咱们主力,记住要点,镶黄旗是后队,后队没有警惕,哨探必然松懈,正是咱们可以利用的地方。咱们都必须隐藏在两个山口之后,派人在山顶观察,出阵之时必须迅猛果断,各连分遣队先行站位,掩护主力展开,战列兵以三行排列,拉开正面展开火力,沿河谷平推,第三连从南边路口出来,快速推进到广昌山口,阶段镶黄旗退路,并阻断后面的援军。这里位置比复州河边还好,老子不信鞑子骑兵还能飞到山顶上去,鞑子从山口出来列阵都难,七百多条燧发枪,只要两轮鞑子必溃无疑,打散其前锋后,第三连留下一个排追击广昌方向山道,致使敌后队败退后,立即追赶大队,咱们的目标是莽古尔泰,那个阿巴泰是个啥来着?”

  刘跃连忙补充道:“多罗贝勒。”

  “就是这个多罗贝勒,所谓多罗,就是多了的,咱登州镇把阿巴泰女婿都杀了,得饶人处且饶人,这老丈人先放一放,别赶尽杀绝。所以他的人头没有用,老子就是要杀大贝勒,击溃阿巴泰咱们就追莽古尔泰。”

  一群司长连长副连长哈哈大笑,纷纷大声领命,听到要杀莽古尔泰,这里气氛十分热烈,周少儿又觉得有点不好泼冷水。

  就这么一犹豫,钟老四已经把命令分派完毕,各连长大呼一声“虎”,赶回各自连队,周少儿凑到钟老四面前,“钟头,这个……”

  “这个什么,别啰嗦,都给老子快点去,谁他娘的晚了,老子亲自拿枪打掉他脑袋。”钟老四抽出手铳挥舞了几下,骂完就去招呼千总部的两个炮长,跟他们指点布阵时的行进路线。

  周少儿营头挨了一顿骂,灰溜溜的赶回了自己的连队,路上看到千总部的训导官,本来想让训导官去说,但想起这训导官现在根本不和钟老四说话,只得摇摇头,反正都是鞑子,打谁都是打,周少儿安慰完自己,往自己的连队走去。

  ……

  广昌(今涞源)前往马头关的道路上,一支骑兵、百姓、推车、牛马车组成的队伍绵延数里,如同一道灰黑色的河流流淌在太行山中,其间可见到不少黄底红边的牛录旗。

  一群插着的银甲巴牙喇走在前面,偶尔路边还有一两个蠕动的百姓,就有巴牙喇纵马踩过去,直到那人再无动静。

  阿巴泰就领着戈什哈走在白甲之后,旁边是镶黄旗的固山额真达尔哈。两人脸色都有些不好,按照皇太极的计划,东路军要威逼紫金关和倒马关,至少要装个样子出来。

  东路军的统帅是三贝勒莽古尔泰,从延庆州往南之后,莽古尔泰就把皇太极的命令扔到一边,想在哪里多抢两天就多抢两天,压根没有吧去应州汇合的消息放在心上。

  阿巴泰寻到他们之后,莽古尔泰还是往灵丘方向来了,他们一早封闭了灵丘入山的路口,把灵丘周边的富饶地区刷了一遍,抓获的人口有接近三万,物资不计其数。

  莽古尔泰脾气暴躁,其他人大多不愿跟他一路,阿济格破灵丘之后便独自去了王家庄,在那附近单独抢掠。莽古尔泰留下德格类继续抢掠灵丘,自己往东去了广昌县,为了防止其他人和正蓝旗争抢更富饶的灵丘,又把阿巴泰和达尔哈一起领到了广昌。正蓝旗处处占强,镶黄旗两个中层干部拿莽古尔泰没有办法。

  广昌县毕竟要远一些,很多百姓已经提前入山,更多人顺着拒马河河谷的官道去了紫荆关,县治防御严密,轻骑而来的后金兵不愿攻城,只在城外抢劫。

  阿巴泰还记得皇太极要求东路军佯攻三关,便与莽古尔泰商量威逼紫荆关或倒马关,莽古尔泰马上就让阿巴泰去打紫荆关,让达尔哈经走马驿去攻倒马关,他自己则在广昌县继续抢劫。

  阿巴泰和达尔哈都是一肚子的气,不过好歹算个计划,结果第二天一起床,莽古尔泰就没了影子,两人派出哨马去打听,才知道往马头关去了,最后派了一个巴牙喇来通知两人,说各自抢掠,最后在灵丘汇合。正白旗的固山额真阿山看这个情况,表示自己只抢广昌周边,然后走原路回灵丘。

  这样只剩下镶黄旗的不到十个牛录,其中阿巴泰的六个牛录虽然看着有八九百人,但实际上只有两百甲兵,镶黄旗两个中层干部心头发虚,没有莽古尔泰的接应,两人根本不敢去茫茫群山中佯攻紫荆关和倒马关。

  于是怀着郁闷的心情,两人决定跟着莽古尔泰的方向,经马头关直接回灵丘。钟老四抓获的那个奸细就是八大家收买的大同土匪,专门给后金兵当向导,分在阿巴泰这组,他奉阿巴泰的命令,与两个甲兵去联络正蓝旗回来,正好营头撞上了登州龙骑兵。

  达尔哈五大三粗,一脸桀骜不驯的样子,他揭下帽子,露出长了些发桩的头顶,摸了一下之后道:“又该剃头了,入关都剃了三次,差不多该回去了。”

  阿巴泰瞟了一眼达尔哈,这人是皇太极心腹,打仗还行,手下也有三个自管牛录。前年打察哈尔的时候达尔哈手下跑了两个蒙古户下人,结果去给林丹汗报了信,害得后金几万大军在大漠里面乱窜了几个月,连林丹汗的影子都没有摸到。就捅了这么大的篓子,达尔哈还是稳坐镶黄旗固山额真。

  阿巴泰回过头来淡淡道:“咱们从马头关就直接走灵丘道了,听说三贝勒往南去了,咱们就不跟着了。”

  “当然不跟着。”达尔哈把帽子带好,满脸气愤的道:“他一路把人口财物抢个精光,又只有一条道,咱们跟在后面吃他屁呢。”

  阿巴泰脸上微微抽了一下,挤出一个类似笑容的表情,反正莽古尔泰一贯的无法无天,现在旅顺之战后皇太极的威望跌到谷底,很多人还真听莽古尔泰的。至少德格类现在敢在议政大会上当面说皇太极的不是,正蓝旗的固山额真托博辉也渐渐站到莽古尔泰一方。

  现在后金政局与奴儿哈赤时候相比,确实太过混乱,皇太极威望不足,各旗的合练都没有了,都靠各个旗主自己督促,若非明军太烂,这个军民合一的大原始部落很难存活下来。好在他们现在还没有遇到致命的打击,登州镇的力量虽然增长迅猛,但还无法与后金堂堂对阵,特别是在骑兵方面。

  尽管如此,阿巴泰还是不愿意跟登州打仗,对方那种看似刻板的作战方法,实际打起来却很难对付,尤其长枪阵,阿巴泰除了用弓箭外,想不出用什么兵器能对付。

  阿巴泰随口敷衍道:“三贝勒总还是比阿敏好些,当年阿敏可是准备在朝鲜称王的。”

  两人说话间,前方的巴牙喇往北转弯,阿巴泰眼前一开,视野变得开阔,一条冰雪未消的河床出现在面前,旁边一个汉人向导说道:“七贝勒,这是唐河,河边就是灵丘道,前面就是马头关。”

  阿巴泰扫视了一下,唐河往南流去,下游还有一个路口,上游就是往灵丘的方向。

  一切都和前面的道路差不多,阿巴泰站在河边看着甲兵一批批走入灵丘道,通过唐河上的一座木桥。

  四周到处都静悄悄的,阿巴泰的目光在周围游走,他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又过了片刻,他的眼睛停留在不远处的地面,雪地上满地的马蹄印,道路中间已经被踩成了泥浆状态,旁边则能看到一些零散的蹄印。

  阿巴泰顺着蹄印看去,是从南边走马驿的方向过来的,觉得似乎有些不对,莽古尔泰应该不会调动那么多骑兵去佯攻走马驿。

  此时白甲兵已经在过唐河上的木桥,阿巴泰转身对身边的戈什哈道:“去告诉前边,派几个哨骑去马头关看看,其他人马都停下来。”

  第一百八十二章 逃窜

  几个前锋兵离开白甲的队列,分别往马头关和南边山口狂奔而去,骑术显得十分娴熟。皇太极改革军制,每个牛录大致定白甲兵十五到十七人,白甲里面又分出前锋兵,也就是后来满清的前锋营,每个牛录两人,在后金军队中承担哨骑的作用,是全军精锐的精锐。

  在真实历史上,皇太极的军制改革在天聪八年已经接近完成,各旗的牛录正在变成人口单位,牛录额真需要担任单独的军职才能领兵,但现在因为他威望下降,各旗进度各不相同,两黄旗、镶红旗、镶蓝旗基本改变完成,其他各旗只是做个样子。

  唐河上的木桥距离马头关有接近两里,河道比较开阔,岸上也相对平缓,是灵丘道中比较少见的开阔地形。

  在哨马奔驰的这段时间内,阿巴泰的牛录陆续停下,阿巴泰回头看了一下,后面长长的百姓队列,把狭窄的山道堵得满满的。他心中感到满意,除了这里的,他在应州营地还抓了上千青壮,今年可以好好补充一下包衣,但是补充甲兵还是至少要几年,从这些包衣和生女真中慢慢补充。

  而达尔哈的三个牛录却还在继续前进,已经过了唐河上的木桥,阿巴泰也没有在意,毕竟没有任何确切的威胁存在,达尔哈自己决定自己的行止也是他管不了的。

  几个哨骑变成了小点,一直没有任何的异常,阿巴泰也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太过小心,从入口之后,宣大军各部守城倒是很坚决,后金兵能找到攻坚的机会不多,但就野战而言,连望风而逃都算不上,根本就没有出现过。

  他正要命令继续前进,突然几声轻微的枪响随风传来,阿巴泰的瞳孔瞬间收缩,他极目看向马头关方向,距离有些远,他看不确切,只能看到似乎出现了一些小点,似乎遭遇了明军的哨骑。阿巴泰马上把目光转向南边,南边山口也有了异常,一阵排枪声之后,两个哨骑在转弯处被打翻。

  “所有甲兵和余丁下马列阵!巴牙喇上山头”阿巴泰很快做出决定,从容的对后面下令。在这样的山道上,如果调头原地转向,那就是一场灾难,更别说后面山道上还有大批的难民和推车。

  达尔哈也在唐河对面招呼甲兵,他的三个牛录大概有三百人。因为正蓝旗刚刚经过,他们依然认为这里出现的明军只会是一些将官的家丁哨骑,不会是大股人马。他也有信心在这种地形击溃任何明军家丁,或者十倍以上的普通明军。

  海螺号响起,后面的甲丁纷纷赶来,在拨什库和牛录额真带领下匆忙布阵,巴牙喇则往东侧登上几个小坡,占据制高点,以掩护从长长队列赶来的甲兵。附近的包衣也拿着刀子赶来,等到甲兵击溃明军,他们也可以追击一下。

  远处出现红色的人影,阿巴泰眼光不停在两边转动,判断着人数。明军的边军大多都是红色的战袄,所以阿巴泰在远处也没有发觉任何不妥。北面的红色很快汇成一线,往南边推进过来,残留的几个哨骑正在亡命奔逃。

  “人数不少嘛。”阿巴泰在心里想道,他看达尔哈已经集结其一百多人,还有一百多的包衣,后面的甲兵也在赶去,阿巴泰决定应付南边过来的那支明军。

  达尔哈不及收拢全部人马,带着过河的近两百甲兵往前迎战,后面还有一百多包衣。

  阿巴泰也督促着人马往南,他还不到两百人,大概只有一百五十上下,其他的多在后队看押百姓,一时间无法收拢。

  南边的明军人数比北面少,他们一边前进一边拉宽战线,此时已经延伸到了干枯的河道中。

  阿巴泰眉头皱起,随着距离接近,对面的明军的动作越发显得似曾相识,阿巴泰的眼睛越睁越大,距离接近到了三百步,对面那种短装完全与旅顺的登州镇一模一样,头上闪动着一排排雪亮的尖刃,并且很快响起了一种奇特的号音。

  前排的后金兵也发现了不对,他们全都参加过旅顺之战,对面的明军中的军号只有登州一家,总数只有两三百人,但他们的推进十分坚决,阵形虽然略显混乱,却没有任何犹豫,一副一头撞上来的架势,完全不似普通明军的缩手缩脚。前面的后金兵推进明显放缓,几个牛录额真和拨什库还在转头看阿巴泰的方向。

  对面飘起了一面七尺的红旗,阿巴泰赫然发现上面有一只飞虎,他咕嘟一声吞下一口口水,赶忙转头看了一眼北面,达尔哈离明军还有点距离,还在继续推进。

  阿巴泰迅速根据对面的人数判断出,自己这点人马不是对手,他咬咬牙,对身边的戈什哈大喝一声,“鸣金,全都往广昌跑,你们在前面开路,挡路的都砍了。”

  戈什哈刚刚离开,金声便响起,镶黄旗的阵线瞬间崩溃,甲兵和白甲们转身猛冲,将后面还没反应过来的包衣尽数砍翻,一路冲突着,往来路狂奔而去,对着那些呆在路上的明国百姓挥起顺刀。

  ……

  远远的鸣金声传来时,关大弟距离过桥的后金兵只剩下三百来步,第一连沿唐河西岸展开,前方是散成三个小队的分遣队,第一连才从长矛和火枪混编改为纯粹的火器部队,连编制都还沿袭着以前的状态,兵务司给钟老四的训练要求,也包括探索最合适的编制,但改换编制就以为着大规模调整基层军官和士兵,钟老四为了尽早形成战斗力,还没有着手进行。

  现在龙骑兵的步战队形以三排线列为主要队形,也就是分遣队以前采用的队形。

  第一连展开后宽七十步,基本布满了西岸道路两旁的空旷地带,左翼就在唐河干涸的河床上面,第二连也同样展开,跟随在第一连之后二十步。

  前面的周少儿高举着军刀在队列前十步,旗手打着第一连的红旗就走在他旁边,关大弟只需要偏偏头就能看到他们。排长和旗队长在阵前五步,控制队伍跟随连旗的速度。

  关大弟扛着燧发枪,和战友一起维持着慢跑,鼓手没有打点,弯弯拐拐的道路和崎岖的河岸让他们的队列显得混乱,不似训练时候的平直,但大家依然能保证阵形密集。

  前方的后金军阵只剩下两百步,如果火炮在,就能开始炮击了,不过关大弟没有看到火炮在跟进,对方突然派出哨骑,钟老四只得命令提前出击,快速推进,牵制住后金兵的正面,不让他们撤退,火炮没有做好准备,被留在了后面。

  按照关大弟的经验,后金兵的第一轮一般还是很凶悍的,而且现在没有用惯的长矛,关大弟心中还是有点发虚。

  鸣金之后不久,前方突然人喊马嘶,在关大弟目瞪口呆之中,原本阵形严整的镶黄旗甲兵一片大乱,数百名后金兵大声尖叫,争抢着逃上狭窄的木桥,连连不断人被挤下桥面,跌入桥下流淌的冰水中。关大弟张着嘴看着那些后金兵,他在复州遇到的后金兵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样子。

  一声军号响,连旗前倾角度更大。

  旗队长大喝道:“跑步前进!”

  关大弟加快速度,不断用余光去看周少儿的位置,最近都亏周少儿帮助他训练,关大弟靠着数不清的加练终于达到了标准,并且已经超过龙骑兵的大多数士兵,他每次看到周少儿的背影,都感觉到一种安心。

  桥头上挤满了后金兵,他们原本下马步战,马匹都骑过了河,此时也在混乱中四处乱跑,加剧着后金兵的乱状。一面固山额真的大旗在桥头位置窜了几下,然后便消失不见。

  登州镇在快速推进下很快赶到了桥头五十步外,前面的分遣队让到了两翼,用小队齐射压制对面的少量弓手,一声停止号响,全部龙骑兵齐齐停步,关大弟喘着气,把肩上的燧发枪竖在身侧。

  “第一行,蹲下!”周少儿的声嘶力竭的声音传来。

  第一行的关大弟立即蹲下,前面的后金兵越发的恐慌,只有不到十个甲兵在用弓箭射击,零零散散的箭支,队列中有些低沉的闷哼,那些箭支要在五十步射穿锁子甲,还是力有未逮。

  “预备!”

  关大弟应声举枪,右手拇指将龙头扳到了击发位置,队列中满是咔咔的声音。

  “瞄准!”周少儿比训练时候还喊得快。

  两百多支燧发枪齐齐放平,关大弟的头上也摆了一支,第三行则从第二行的缝隙间探出,前面的分遣队全都趴在了地上,桥头的后金兵歇斯底里的大喊,这些才在百姓面前威风不可一世的鞑子兵,此时完全没有任何强军的样子。

  “放!”

  两百多支燧发枪喷出浓烟,雷鸣般的齐射声在山谷回荡,桥头的后金兵唰唰倒下一片,惨叫声惊天动地,四周乱窜的马匹也在这轮齐射中倒下十多匹,在地面上蹬着脚挣扎。

  后面钟老四控制的冲锋号吹响。

  “冲锋!”周少儿吼叫着当先冲了出去,各个领队的旗队长齐声大喝,两百多战列步兵跟在他们之后,往桥头猛冲而去。

  第一百八十三章 意外

  关大弟怒喝着冲到桥头,那里跪了一地的包衣,还有少量的余丁,一个拿着双手大刀的后金兵眼看跑不掉,挥舞着兵刃冲过来。

  一排整齐的刺刀迎过去,关大弟对白刃战经验丰富,突前一步冲到前面,那后金兵果然被吸引过来,关大弟又突然减缓半步,旁边两翼的战友突前,刺刀兵冲势极快,那甲兵还不及调整,四五把刺刀就同时扑到了面前,那甲兵只挥了半圈,挡开了两支,便被三把刺刀从三个不同方向刺中。

  一群刺刀兵扑上来,对着甲兵一通乱刺,那甲兵全身多处中刀,三角铁形状的刺刀威力巨大,他只撑了几息,就软倒在地,关大弟避开了甲兵的鳞甲,扎的是那甲兵的脖子,头盔的顿项只能防弓箭,对刺杀基本无效。

  带刺刀六尺多的火枪十分灵活,多人刺刀战术是陈新一早就熟悉的,曾经在天津都教过海狗子等人,只是后来的阵战中,有更加彪悍的鸳鸯阵战术,长矛阵长枪并不灵活,无法使用这种战术,只在卫兵和分遣队有练习,现在终于在龙骑兵大规模应用。

  两百多龙骑兵蜂拥而上,刺刀一丛丛的吞吐着,在一片惨厉的叫喊声中,将桥头残余的后金兵一一杀死,那些威风八面的后金兵竟然只有少数人抵抗,其他人大多绝望的嚎叫着等待死亡降临。

  一些逃不掉的甲兵挥舞兵刃冲过来,被配短铳的伍长和队长大部击毙。军队失去战斗意志,就是再悍勇的个体也无济于事,除了几个长矛手给登州兵造成损失外,其他人几乎就是引颈待戮。

  河对面也是兵荒马乱,第三连的先头部队已经接近广昌路口,那些从西岸逃回的甲兵正在拼命逃跑,要在第三连封闭之前通过路口。

  两个方向的后金兵都在往广昌方向的路口逃跑,第三连很快赶到路口,他们这时才打出第一轮齐射。路口上顿时倒下一地的后金兵,第三连一个冲锋,将路口封闭,后面还没有逃出的后金兵被堵在这截短短的道路上。

  那些徒步的后金兵无处可逃,三面都有火枪在射击,一轮轮的齐射中,河滩上布满横七竖八的尸体一个旗队长带头追过河去,后面跟着约三五十个士兵,另外一些士兵依然在桥头与残留的后金兵混战,其中响着零散的射击声。

  前后的登州兵呼喊着追击过来,两百多名真夷和包衣嚎叫着跳入河床,在河床上毫无目标的乱窜,西岸一连的部分人马和第二连也围到河岸边,隔着河对河床中齐射,东安道路上的明军封闭了路口,在路基上对着河滩射击,整个河谷中枪声滚滚硝烟弥漫,喊杀声震天响起。

  河流对面的河滩上,上百的后金兵还在顺着河道往南边逃窜。领头的一个甲兵边跑边从头上扯下锁子甲,丢弃在河边,大路上红色的身影逼近过来,堵住了前方的路,那甲兵无处可逃,他身上已经扔得没有任何武器,径自就哗哗的趟入河水中,后面的后金兵全都跟着他扑入河中,开始还在浅水地方跑动,登州兵越逼越近,岸边的火枪胡乱射击,在那些甲兵身边打起一个个小水柱,不断有甲兵带着红色,挣扎着消失在水中,河水很快被血水染红。

  剩下的后金败兵扑腾着到了河中间,有些会水的就在冰寒的河中往下游游去,大部分甲兵不及脱掉身上的棉袄,沁水后贴在身上,很快就沉入水中。

  关大弟和一群不知哪个旗队的战友顺着河岸边跑边打,平日的魔鬼训练起到了作用,他几乎是靠着下意识的动作在装填,已经连发了三枪,不过由于烟雾影响,他一直不知道自己到底打到什么没有。

  关大弟再次装填后,瞄着不远处那个在水中浮沉的领头甲兵。他把枪托顶在肩上,三点一线瞄准,登州是用刺刀的卡榫作为准星,燧发枪套上刺刀之后,卡子依然露在外面,关大弟瞄了片刻,那甲兵距离越来越近,大概只有二十步。

  关大弟猛一扣扳机,枪身一抖,眼前一片白烟,关大弟再偏头去看的时候,那甲兵还活得好好的,周围子弹激起道道水柱,他依然在水中奋力游动,那种强烈求生的感觉让关大弟瞠目。

  河中的甲兵越来越少,很快就变成了对单个目标的打击,那些会游泳的甲兵在水中扑腾着,一直往下游而去。面对这种单个目标,精度粗糙的燧发枪命中率惨不忍睹。

  关大弟又一发没有打中,只得赶紧装填,此时听到下游有个士官在组织附近的火枪兵齐射,每次五人一起,果然比单打好了很多,连续几名甲兵被击中,其他地方也开始恢复秩序,士兵自动听从附近军官和士官的指挥,一批批的跑到下游,对着河中间的后金兵齐射。

  河中最后几名后金兵被击中,翻滚几下之后漂浮在水上,或是被缓缓的水流带到岸旁。

  最会游泳的那个领头甲兵,也终于在关大弟参与的齐射中被击中,关大弟目送着那甲兵的在血水中顺流而下,在转过南边的弯道前,被水流推到了岸边。那甲兵一瘸一拐的跑了几步,就被两个追赶的登州兵赶上,按在地上用大刀一刀斩了脑袋。

  ……

  “你娘的,鞑子现在这么不经打了?”钟老四骑马来到桥头。

  旁边的训导官忍不住搭话道:“或许是在旅顺被打怕了。”

  钟老四心中觉得有道理,不过也没有赞同这个训导官,这人平时架子大,对啥事都喜欢多嘴,远不如赵宣来得那么自在。钟老四转眼看看桥头,这个瓶颈也限制了登州镇追击的速度。

  被河流分割成两半的后金兵面对着优势的登州兵,迅速丧失了战斗意志,原本镶黄旗西岸的人马阵列还算严整,结果大伙看到阿巴泰这一逃,所有人都只想逃命,要是没有阿巴泰这支友军,就这两三百人背水一战,也不至于打成这样。

  刚才看着那些后金兵宁可跳入河中淹死,也不愿意与登州兵一战,钟老四只觉得眼前的后金兵有些陌生,他很怀疑是否真的后金甲兵,会不会是包衣假扮的。

  此时第一连的队形十分混乱,有过河的,有在原地刺杀伤兵的,也有顺河追赶的,第二连的人战线和第一连相同,钟老四的本意是让他们充当预备队,但第一连冲散之后,河谷中喊杀震天,第二连各旗队自动投入交战,也完全失去了建制。

  钟老四四处张望,寻找两个连长,准备让他们快速整队,就眼下这个乱状,如果正蓝旗突然掉头回来,登州镇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人还没有找到的当口,桥头的一群士兵大声欢呼,“有个固山额真死了!”

  钟老四跑过去看了一眼,只见一群士兵抬着一具完好的尸身,头盔已经弄掉了,身上的铠甲银光闪闪,中间的护心镜则金灿灿的,不是普通甲兵能用得起。

  钟老四跳下马,分开那些围观的士兵,上去翻翻那固山额真的眼皮,果然死了。

  他抬头朝最近的一个旗队长问道:“问清楚了?哪个旗的固山额真?”

  周少儿此时冒出来,“问了几个投降的,过来认了,都说是镶黄旗固山额真达尔哈。”

  钟老四上上下下看看那尸体,连个伤痕都没有,他摇摇头道:“不会是踩死的吧,怎门连个刀口都没有,你说咱们上次抓镶白旗那个固山叫个喀克笃礼,那死了多少人。”

  周少儿也弄不清楚,这个固山额真死得不明不白,也不知如何就摆在了桥头。

  “把这达尔哈脑袋砍下来再说,你们都给老子整队。”钟老四跳上马,跑过东岸,一直跑到了广昌的那个路口。

  阿巴泰那一伙人逃得狼狈不堪,路上摆满百姓尸体,还有一些推车被弄翻在地上,以阻挡登州的追兵,山道上两侧还有大群的百姓,很多人正在围着地上的尸体嚎哭。

  第三连的连长跑过来道:“副营官,那边跑的是镶黄旗的阿巴泰,他是回广昌了,要不咱们直接去灵丘,把这股建奴一股脑包了。”

  “包你娘,你跑到灵丘那平地上去,你以为鞑子能这么好对付,咱们这才多少人。”钟老四勒转马头,对着第三连连长道:“都别他娘割脑袋了,第三连第二排追击阿巴泰五里,确保他们溃散,然后回来追大队,其他人都跟老子去抓莽古尔泰。”

  ……

  “好像有点啥动静?”莽古尔泰转头盯着固山额真托博辉。

  他这里只有七百多甲兵,却押送了四千多百姓,队列比阿巴泰的还长得多,而且里面大多是青壮,老弱一早就清除了。

  固山额真偏头听了一下,摇摇头道:“没听到,是不是这山窝子里面风大了一点。”

  莽古尔泰从路边的堠台出来,外边倒着几具明军尸体,旁边的石碑上刻着“茨字三号台”五个字。

  沿途的不少路口都有这样的空心敌台,不过有人驻守的不多,愿意拼死抵抗的就更少。

  莽古尔泰选的路线,是一条村落比较密集的区域,而且其中还有很多从灵丘逃到山区的百姓。

  莽古尔泰招过向导,对他问道:“往前走,能不能到灵丘?”

  向导点头哈腰道:“回主子话,能到灵丘,走狼牙口、吴王口、茨沟营、钟耳寺这条道就成,过了竹帛口大概就出了大山,一路上也不过是这种火路墩,就是,就是……”

  莽古尔泰眼睛冷冷一扫,那向导赶紧道:“就是这个竹帛口,那里有一个千总领兵守着,人数还是不少的,就怕……”

  莽古尔泰哈哈大笑,“人数不少,那正好,又可以多抓些包衣了,哼哼,竹帛口。”

  第一百八十四章 竹帛口

  嗖一声,一支光光的鸡腿骨从城墙上飞出来,一个胡子拉碴的脑袋冒出来,他用手指在嘴巴里面剃了几下,拉出几条牙缝里面卡着的鸡腿肉,然后又塞进了嘴里,吧唧吧唧的嚼了几下。

  城壕外边,一群刚赶到的百姓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都爷、将爷、父母大人啊,求您开开门,让咱们进去吧。”

  几个百姓说着就捧出了身上的银子,高高的举在头顶上。

  胡子脑袋探头转了一圈,“你们狗日倒想得好,老子怎生知道你们里面有没有鞑子细作,都给老子滚。”

  城下一个老者磕头道:“张大人,老儿就是茨沟营的,平日常打这里过,您就不认识了啊?再说鞑子是辽东来的,咱们这口音总也不对啊。”

  城上的胡子脑袋眨眨眼睛,觉得似乎是这么回事,嗯嗯的哼了几声,旁边的一个师爷凑过来,“千总大人,这,这里面有那老头不假,可其他还有那许多人,万一里面混几个细作,咱们就全完了。”

  周围其他的大头兵也一起点头,胡子脑袋探头出去道:“都给老子滚,这门说啥都不开,再啰嗦,老子就把你们一个个砍了,都滚到山上去,一会好好看着,今日老子要大破那黄台吉。”

  下面百姓顿时一片哀求,他们才不管打不打鞑子,只要进城保住命就好,也有些脾气差的,马上就开始骂起来,胡子脑袋听得不耐烦,对着几个家丁挥挥手。

  “丢石头,丢石头。”城头上乱哄哄,一顿瓦片小石头扔过去,那些百姓到处躲闪,一见实在不开,一边骂一边逃走了,强壮些的往两边山上攀去,有些觉得不稳妥的,掉头往南边去了。

  胡子脑袋这才得意的坐下来,手上大刀当啷一声扔在地上,旁边又递过一只鸡腿,胡子脑袋哼着歌,慢慢啃起来。

  这位胡子脑袋就是竹帛口的千总张修身,名字很是斯文,不过此人实际是个猛夫。虽然他平日喝兵血索买路钱一样不少,但生性好勇斗狠,这代州到灵丘之间大多数关口的兵马都逃了,他偏偏要留下来。

  他手下兵将只有三百多,还跑掉上百,此时不过百来人,他把竹帛口关城的人组织起来,加上前面逃来的一些百姓青壮,凑成了一股乌合之众,要在这里跟建奴决一死战。有这个神经粗大的千总在,那些百姓好像还真有点主心骨,暂时也没有人跑。

  竹帛口是大同到直隶的一个关口,往南过茨沟营和吴王口,能一直到北直隶阜平县。与倒马关和紫荆关沿着河道不同,这里是大山之间的一条深沟,或许是多年前已经改道的一条河流所在,其中起伏不大,也能适合通行,过了竹帛口之后往北走,便是代州、繁峙县所在的狭长盆地,顺着盆地再往东北走,就是灵丘县。

  竹帛口南北都是陡峭的岩壁,最窄的地方不过三四十步,竹帛口关城就在稍微平坦的位置,防止敌方从岩壁顶上攻打城墙。竹帛口控扼住了谷地的道路,堵住了这个天险。

  这里距离后世著名的平型关很近,平型关平常驻扎有三千兵马,也有应援竹帛口的职责,平型关和其他地方明军一样,空额帮闲一减,能战的只有一两百家丁,此时是指望不上的。代州和繁峙才遭到另外两路后金兵的侵袭,也派不出任何援兵,只能靠竹帛口自己。

  不过张修身一点不担心,他把自己仅有那点家产都拿出来,给剩下的士兵分了,在关城内外抢了鸡鸭和肥猪,每日给士兵和民勇吃。他一直以为建奴会从北面来,等了很久都没等到,倒是灵丘的百姓来了不少,他听过天启年间辽东的事情,不管是友军还是百姓过来,他打死都不开门,让他们翻山越岭的绕过去,当然张修身也挨了不少骂。

  下面还有些走不动的百姓,隔远了一些哀求他开门。远处突然一片喧哗,才往南走不远的百姓又调头往竹帛口逃来,旁边的师爷睁着眼睛,看到有几个骑马的身影过来,突然一声尖叫,“是鞑子来了!”

  墙头顿时大乱,那些民勇转身就逃,有些胆小的蹲下大哭,张修身对着仅有的三十多个家丁以吆喝,那些家丁堵住城梯,用棍子对那些士兵民勇一通乱打,好容易才止住了混乱。

  张修身一把提过身边的箩筐,把里面的烧鸡烧鸭扔出来丢满一地。他扬着头对着那些惊慌的民勇道:“都给老子挺好了,这些日子吃酒吃肉没少你们的,你们当是白吃的,鞑子来了那是抢你家物件的,你狗日跑得掉个球,守住这墙头你就活命,守不你也跑不过人家的马,反正你也是一死,谁跑老子就先杀谁。这地上有肉,要出死力的就给老子吃。”

  一群民勇士兵面面相觑,终于有胆壮的去捡了,张修身哈哈大笑,一把抓起地上大刀,“总有人带把的,几个鞑子你怕个球,你们好好看看,老子是怎地杀鞑子的,儿郎们跟老子骑马杀鞑子了!”

  ……

  “杀!”

  在城上民勇呆呆的注视下,张修身威风凛凛,带着一群家丁从城门冲出,前面的几个后金前锋兵不慌不忙的调头,慢慢调整速度,跟张修身等人保持着三四十步的距离,他们娴熟的用双脚控马,双手持骑弓不断对着后面射箭。

  双方风驰电掣的追逐,张修身的马最好,他的骑术同样精湛,一手持盾一手拿大刀,连连用盾牌挡住对方软弓的箭支。

  他的家丁也有几个勇武者,用骑弓与对面互射,但于后金前锋兵还有些差距,连续有三人被射中,张修身一看不妙,赶紧带着一群家丁又跑了回去,把大门紧紧关上,又上了城楼。

  “狗日鞑子果真有几下子,老子今日要归位了,一会多拖几个垫背。”张修身一边上城楼,一边气急败坏的骂着,一上到城头就换做一副得意模样,对一群民勇大笑道:“看到没,鞑子都被老子打跑那么远,老子叫他们单挑,没一个敢来的。”

  ……

  莽古尔泰来到城下的时候,他抓来的百姓已经达到了六千人,一路上还破了十多个堠台,随他在身边的有四百多甲兵和三百包衣,队尾有百余甲兵压阵,另有一支两百甲兵由托博辉带着,往吴王口方向去抓丁口。

  辫子花白的莽古尔泰在竹帛口前面停下,面前的关城也不雄伟,这位自幼跟随奴儿哈赤征战的后金大贝勒并未放在眼中。

  在原本的历史时空当众,莽古尔泰已经在大凌河之战后被夺取和硕贝勒,变成了跟阿巴泰一样的多罗贝勒,崇祯五年底就不明不白的死了。虽然他痛恨陈新,但恰恰是登州镇的出现,引起了后金局势的变化,皇太极的权威一次次被登州镇打压,莽古尔泰得以与代善互相照应,保住了性命至今。

  作为后金各贝勒中最有资历者之一,他一贯的跋扈和暴躁,在老奴时代经常与各个兄弟结仇,人际关系十分差,就包括亲弟弟德格类也经常与他摩擦。老奴一死,莽古尔泰一个怕的人都没有了,变得更加嚣张,并以冒犯后金汗的权威为乐事。

  他和代善在己巳年就给皇太极下套,到了喀喇沁突然提出不能入关,先摆出姿态,一旦有挫折,就会拿来对付皇太极,谁知道入关总体顺利,后来阿敏四城一败,莽古尔泰老实了一段时间,但皇太极收旗权的行动不可避免会触犯到他这样的顽固派,双方的矛盾越来越深,皇太极占有后金汗的大义名分,心机也远非莽古尔泰能比,基本还是能压过莽古尔泰一头。

  总算到了旅顺之战,莽古尔泰和代善再次给皇太极下套,早早在议政大会上提出异议,战后借着登州镇打压了皇太极的气焰,现在正是他最得意的时候。因为旅顺之战的严重失败,有部分中层贵族开始怀疑皇太极的政策。以往皇太极收权的同时,总会有战场或抢掠的胜利来弥补各旗,一旦没有了这个交换为基础,皇太极就是无米之炊,这也是他需要不断抢劫大明的原因。这部分贵族更认同莽古尔泰和代善的保守思想,有了部分八旗的支持,皇太极的命令在他这里与废纸无异。

  他从广昌过来之时,便收到了皇太极的急令,辽镇团练总兵吴襄和山海关总兵尤世威所部已经接近宣府,皇太极要求各路大军齐聚大同,准备围城打援。莽古尔泰一来没把吴襄看在眼里,二来也没有把皇太极看在眼里,优哉游哉的带着兵马继续抢掠,还绕了一个大圈子从吴王口过来。

  此时见到竹帛口的明军居然没逃,那里好歹也是个关口,不是一个冲锋就上去的,莽古尔泰看看周围,虽然人可以走山坡绕,但是车和马都走不了,所有辎重都得扔下,所以他必须攻克这个关口。

  身后的巴牙喇氂额真对莽古尔泰问道:“主子,咱们是先打还是等托博辉主子回来?要不要做些盾车?”

  莽古尔泰转头看看身后,“小小一个关城,等什么托博辉,让那些抓来的尼堪挖土搬石,从最瘦弱的开始,死了把尸身填上去。”

  第一百八十五章 小关城

  一百多包衣提着顺刀,押着数百百姓往竹帛口而去,他们都没有兵器,只有些推车,上面装了些土和石头。

  在一片呐喊声中,张忠旗跟着几个甲兵一起,用刀威逼着三十多个百姓上了旁边一座小山,这些人其实大多都比他强壮,但没有一个人敢于反抗他们。张忠旗的任务是去找一根大木,用来撞开城门,因为开始的哨马告诉了莽古尔泰,那城门洞并没有堵上。包衣当中还有不少工匠,如果攻击受挫,他们能制造出简陋的器具再攻。

  张忠旗上了旁边一座山坡,上面有不少大树,几名包衣领着那些百姓开始选树木砍伐。

  张忠旗自己找了块石头,这里地势略高,能清楚的看到两百步外的战斗,成群的新包衣推着土石运到城下,那道浅浅的壕沟很快就会被填平。

  张忠旗也算老战士了,但他实际上从来没有亲手杀过一个人,每次与明军交战,明军只能抵挡片刻,一旦那些家丁死光,其他人就是一哄而散,然后被后金兵毫不费力的从后面杀死,比杀鸡杀鸭还要容易。但即便这样,张忠旗也没有杀过一个人,他也有些怕杀人,所以从来是一门心思的想办法多藏些银子和珠宝,加上牛录额真的照顾,他往往比别人所得要多不少。

  这次入关以来,他跟着东路军洗劫了保安州,今年后金军穷得叮当响,在保安州附近打红了眼,以前有些不打的军堡,这次也打了,那里面往往聚集有不少的丁口和物资,抢到的东西先行送出了边口,由正蓝旗的人在土默特看守,分批运回辽东。

  然后从保安州南下,一直扫到灵丘,张忠旗抢了很多银两和珠宝,还有两个包衣,他留下一人在灵丘的营地看东西,带了一人跟着到了广昌,现在又变成两个包衣,赶一辆驴车,另外还推一辆小车,此时都在这里砍木头。

  “今年好过了。”张忠旗笑眯眯的,看着远处矢石横飞的竹帛口,城下倒下不少的包衣,不过没有张忠旗的那两个在内,死多少他也不心痛。

  算算时间,他们也差不多该回程了,听牛录额真告诉他,出了竹帛口就回灵丘,然后去大同与大军会合,估计就该出关了。

  张忠旗摸出三支卷烟,递给两个同行的同村甲兵,几人凑在一堆看城墙那边的热闹。现在的张忠旗与牛录内的真夷也混熟了,他们这个牛录在己巳年死伤大半,后来补充了一些,这些人其实很多也不是真正的建州女真,来自海西、叶赫、宁古塔等地的人不少,本质上和张忠旗这样的包衣抬旗也差不多,其中叶赫的最难同化,他们一般说蒙语,与建州女真仇恨深重,过了多年才基本认同了后金的身份,而生女真地位有些还不如张忠旗,这些人语言不通,在牛录中颇受歧视,通常作为死兵在前面当炮灰,要获得真正的真夷地位,除非确实悍勇,并且能活过前面拼命的硬仗。

  竹帛口城墙只有两丈多,押阵的甲兵不等攻门搥和长梯,直接就赶着那些百姓推土到城下,土垒越来越高。城下一批包衣顶着盾牌,掩护后面的弓手。后面掩护的后金弓手越来越多,这些射术精湛的猎人很快压制了低矮城投的明军,只要再把土垒建高点,就能登城而上,一旦进入近身格斗,那就是明军的末日,除了登州镇,张忠旗还没见过那支明军能与后金兵持续近战。

  城上的人在张修身带领下往下扔石头射箭,也砸死砸伤不少被逼攻城的百姓,凡是受伤倒地的百姓,不论死活都被扔到城下,变成了填充材料,泥土和石块取来容易,张忠旗看这架势,还不等他们做好攻门搥,就可能会攻上城门。

  那城头有一个红披风的明军将官,挥着大刀在四处督战,东窜西走的抽冷子就出来射一箭,他自己也已经挨了两箭。

  张忠旗看着那个四处奋战的明军将官,并没有觉得他勇敢,也不觉得可恶,只是觉得这人还能打而已,至于那些明军为什么打仗,张忠旗从不愿意去想。

  这时那些百姓砍好了大树,下面又上来一些百姓,抬着那些粗木下山,张忠旗下山前看到有一哨马穿过大路,飞快的跑到莽古尔泰的旗下,张忠旗也未在意,慢慢跟着他们一起,走到山脚停下,那里已经停满了后队的牛马车。

  张忠旗就招呼几个包衣,开始制作撞门槌,此时他再看城头,土包石块已经接近城头,几名心急的甲兵扑到土垒顶上,被那明将带领家丁用长矛一一刺下来来,一名巴牙喇从莽古尔泰旗下跑出,大声在城下喊出了半个世职的赏格,张忠旗不觉有些惊讶,居然为这么一个小小关口就给了半个世职。

  这个世职就是后金平常所说的前程,总共分十四等,最低的是备御,备御对应到八旗里面,就是牛录额真,前程是以备御为单位,个数越多等级越高,比如两个备御世职才能称参将,参将里面又分三等,叫做一等至三等的甲喇章京,这个世职也不一定就是要领兵的实职,可以是普通兵将的爵位,与后世的军衔制度略有相通之处。

  平常的甲兵,是很难有这样的机会的,这道命令一出,十多名悍勇的后金甲兵顺着城墙边的斜坡奋力攀爬,下面的百姓被逼迫着,将土垒越堆越高,终于有甲兵跳上了墙垛,张忠旗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个小小的关城,城头喊杀如雷,不断有后金兵被打翻或是推下城墙。期间伴着那明军将官的怒吼。

  后金甲兵蚁附而上,张忠旗摇摇头,只要后续甲兵涌上,那个明国将官必死无疑。

  “杀奴!”“杀奴!”那个将官的声音一直吼着,慢慢开始有一些其他兵丁的声音和应,已有二十多后金兵登城,又被赶下来,或者便死在了上面。

  第一波攻势被打退,那明军将官血流满面的脑袋伸出来,对着城下呸的吐了一口血红的口痰,接着扔下一个后金兵的首级。

  城下一拨重箭射过去,那将官哈哈大笑,又躲进了城垛里面,只有声音还在骂着,“狗鞑子,老子吃皇粮的,今日杀了三个建奴,对得起那皇粮了……”

  城下莽古尔泰的怒骂声远远传来,紧接着第二波甲兵就开始登城,城头上明军的呼应喊杀声反而一阵高过一阵,战况渐趋激烈,张忠旗的嘴巴越张越大,这伙明军居然出奇的顽强。

  周围人都在关注着激烈的攻防,人人看得目不转睛,就包括那些新抓来的包衣都是如此,张忠旗眼睛四处一转,很快发现了目标,迅速靠到旁边另外一个甲兵的驴车旁,伸手就从车板上面抽走一个包袱,周围没有一人注意到,张忠旗装作寻找角度看攻城,很快绕到了外侧,在包袱里面一阵乱摸,摸到些珠宝和银两,他悄悄揣到怀中,然后把包袱皮揉作一团,压在一块木头下面。

  干完了这事,张忠旗长长出了一口气,这种偷盗行为是会被严惩的,对他这样抬旗的汉人,可能会被斩首。但他总想着家中的几个老小,想多抢掠一些东西,让他们多得到些粮食,依然一次次的冒险。

  游目四顾之时,竹帛口上仍在激战,莽古尔泰的大旗连连摇动,张忠旗却发现他不是在往城墙下调兵,而是将一批白甲往后调动,然后有部分甲兵开始把附近的明国百姓往两旁山上赶,一边把有些人力车掀翻,搭建起一些障碍。

  “这是干啥?”张忠旗惊讶的看着那些甲兵。

  很快张忠旗就知道了答案,他的大恩人兼顶头上司牛录额真便过来了,牛录额真对着张忠旗急急问道:“你撞门的东西做好没有?”

  “好,好了。”张忠旗赶忙领他过去,一个粗糙的擂门车已经做好,轮子都是用几个马车上拆的。

  “赶紧拖到前面,三贝勒要用。”牛录额真满头都是汗水。

  张忠旗马上招过一群百姓和包衣,催着他们往城门推车。等到这些人走开,他才对牛录额真问道:“主子,我看土包都到城头了,为啥还要撞门,反正破城是迟早的事情,何必急一时。”

  “你知道个屁。”牛录额真看看周围后压低声音,“后面有明军追上来了,还好托博辉正好派人去联络阿巴泰,在半道就碰上了,眼下已经和托博辉干上了,若是不快点攻破竹帛口,咱们……”

  张忠旗笑着道:“明军怕啥,这狭窄地方,十个白甲能打炮他们上千人……”

  “什么明军,是登州镇!”

  “娘哎,登州!”张忠旗全身一个激灵,忍不住一声惊呼,那牛录额真赶紧打断他,“不准说,快些让那些人去冲城门,这狗日关城的尼堪也可恶得很,走遍宣大都难得碰到,偏偏就在这里碰到了。”

  牛录额真话音未落,南边一声炮音远远传来,闷雷般的声音在峭壁峡谷中回荡,变成阵阵的回音。

  峡谷中的人群纷纷转头观望,张忠旗额头上留下一滴滴的汗水,两手轻轻的颤抖,紧接着又是一声炮响,人群开始有点骚动,一批甲兵进入人群,镇压那些有些骚动的人。

  张忠旗擦擦额头的汗水,又偷眼看了一下,周围人都在不知所措的转头往南观望,张忠旗若无其事的从旁边马车上摸到一个小小的木质首饰盒,悄悄塞进了自己怀中。

  第一百八十六章 舍生

  “杀!杀!”竹帛口关城上,传来张修身的阵阵吼叫,他已经身中数创全身浴血,左肩甲上还嵌着一支飞剑。城头上横尸累累,连墙垛上也爬满双方的尸体,城垛的颜色几乎变成红色,第三波甲兵只拼剩下十余人,墙头的明军和百姓却士气如虹,前两轮的胜利让他们知道鞑子不过如此,恐惧一去,在连续的攻势下没有思考的时间,爆发出了强悍的战力。剩余的甲兵抵抗不住,纷纷往土垒的方向逃回。

  “杀建奴,报皇恩。”张修身鼓起余勇,手中半截大刀猛力砍到前面最后一个余丁的胸上,周围残余的民勇嚎叫着冲上来,这个负伤的余丁面对着一群涌过来的明国百姓,他慌不择路的蹦上墙垛,刚要跳下去,两支长矛迅猛的穿过他的肚子,将他定在墙头上,那余丁站在墙头上面对着城外后金兵满口喷血,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发出阵阵的惨叫。

  噗噗两声响,又两支长矛穿过那余丁的身体,垛口旁边又露出两个民勇的上身,四支长矛将余丁身体架在空中,余丁发出嗬嗬的低吼,身子不停扭动着。

  城下后金兵一通重箭,旁边两个冒失的民勇捂着脑袋倒下去,那余丁身上也被射中两箭,手脚慢慢的停顿下来,脑袋和手都垂下来,就这样被四根枪杆架在城垛上。

  城下的后金军凶恶的看着城头,过了片刻,那明军将官的脑袋小心的探出一点,头盔上满是红色,与城下后金兵对视片刻,那将官突然哈哈大笑,下面一拉弓,他又缩了回去。

  张忠旗带着攻门槌刚刚移动到城门外,口舌发干的看着城头那个余丁,隆隆炮声渐响渐近,表明登州军来势极快,而且是带着火炮的,就这样的狭窄地形上,没有任何腾挪的空间,若是那种小炮打头阵,张忠旗想象不出有什么法子能抵挡,只要炮一过来,只有赶紧后撤。

  背后一阵喧嚣,各种人音从峡谷中一波波传来,那是后金兵在驱赶掳掠的百姓冲击赶来的登州兵,说明登州兵已经不远。

  牛录额真又从面前冒出来,他对张忠旗沉声道:“快些准备冲门,这次城上城下一起来。”

  张忠旗晃眼间,看到正蓝旗的巴牙喇氂额真已经带着一批白甲来到城下,正在怒吼着鼓动他们,他的老主子塔克潭也在其中,这次将与其他白甲一起攻击这个小小关城,为全军打开这个逃命的通道。

  张忠旗抿出一口口水,对着牛录额真问道:“主子,登州兵到,到……”

  牛录额真抹抹额头的汗水打断他,“托博辉伤了,他的戈什哈拼命才抢回来,一直在退,听说这伙登州兵火枪比旅顺的还多得多,主要是那炮,一攻下这竹帛口门来,咱们就穿过这关城,其他东西都要丢下,你把贵重的随身带着。”

  后面又一声炮响,牛录额真全身一抖,摇摇头赶紧道,“开始攻门。”

  ……

  数里之外,满山谷的红色人影,一群群的前后相连,往前方冲击。

  道路上开始出现连绵不断丢弃的车辆家什,火炮被这些东西所阻挡,前进变得缓慢,前方的道路上有许多甲兵,在那些车马间躲闪着,抽冷子就放出一箭。前方的登州兵用燧发枪与那些后金兵对射,白色的烟雾在峡谷中弥漫。

  钟老四骑马赶到第一连的背后,叫过周少儿劈头问道:“为什么不前进?”

  周少儿一指前方,“炮前进不了,建奴躲在那些马车后面放箭,咱们得……”

  “没炮你就不打仗了?咱们打紫金梁的时候哪里来的炮,没有时间给你磨蹭,给你半刻钟,必须冲过这个拐弯,否则军法处置。”钟老四不由分说,对身后的军法官吼道:“你现在就开始计时。”

  那军法官瞟了钟老四一眼,让旁边镇抚兵拿出了一个小小沙漏。

  “你娘的!”周少儿低声骂了一句,回到前排一把抽出军刀大吼一声,“吹冲锋号!”

  ……

  号音响起,第一连齐声大喊蜂拥而上,他们刚刚冒出身子,对面就一阵重箭过来,顿时倒下七八个。

  关大弟眼看前面战友倒下,还是只能跳出去,冲锋号一吹不上去的,那就是砍头的下场,他跳上面前一个板车,两步跨过车面,飞快的落到地面,一支箭从头顶飞过,后面一声惨叫,关大弟不及去看是哪个倒霉蛋,他们都有锁子甲,冬天又穿得厚,一般重箭要直接射死也是不容易的。

  关大弟与几个同伍的士兵低着头在独轮车之间穿行,关大弟虽然连伍长都不是,但他也是个士官,没有其他军官的时候,就由他带领普通士兵。关大弟体力最强悍,迅速的跑过了中间距离,借助那些车辆的掩护,没有被箭支射中。

  刚转过最后一辆牛车,迎面就是一个弓手,他还在从箭插中抽箭,被面前突然冒出的登州兵吓了一跳,慌忙就伸手去摸顺刀,关大弟猛地扑上去,他连四米多的长矛都能控制自如,这不到两米的刺刀火枪更是得心应手,棉甲没能挡住锋利的三角铁锋刃,刺刀准确的刺入那余丁腹部。

  那余丁惨嚎一声,双手紧紧抓住枪管,关大弟一脚蹬翻那余丁,立即抽出枪来,血水喷得老高,跟着旁边黑影一闪,一个穿鳞甲的甲兵挥着大刀冲来,关大弟手中燧发枪嘭一声打响,那甲兵的鳞甲在这个距离就和一件纸衣服一般,甲兵跌跌撞撞扑过来,关大弟匆忙刺杀过去,刺刀正中鳞甲铁片,发出一阵刺耳的难听声音,刺入之后那甲兵往下一跌,刺刀咔嚓一声断开了。

  后面的战友冲过关大弟身边,燧发枪的爆响连绵不绝,后金兵节节败退,关大弟从背上抽出厚背刀,将步枪背到背上,跟在战友的背后追赶过去。

  ……

  “冲进去!”

  张忠旗挥舞着顺刀,跟着牛录额真冲入门洞,枪声已经清晰可闻,登州兵近在咫尺,张忠旗又一次面临着成为俘虏,若是他自己一个人,他不介意换个地方,但现在他有家人还在辽东,他第一次觉得那明国将官十分可恶。

  这人带着一群乌合之众居然打退了白甲的进攻,还有十多个白甲丢了性命,在城门被撞开之后,他又带着人冲入门洞,击退进攻的后金兵,最后还从城头扔下棉被,用火把点成了熊熊火炬,又阻挡了后金兵一刻钟,直到他的棉被消耗殆尽。

  很多甲兵和巴牙喇被调去了阻挡登州镇,莽古尔泰也有些进退失据,兵力刚调走又调回,这座小关城的坚韧超过了他的想象,让他只能不断增加投入,变成了添油战术。很多山边的百姓乘着甲兵减少,纷纷往山上逃亡,从辽东来的包衣也逃窜不少,真夷都没有人力调去看押,只能任由他们逃走。

  张忠旗所在这一波是拼凑起来的,领头的就是张忠旗的牛录额真,总数有七十多人,刚刚退下的塔克潭也在其中,另外有几个莽古尔泰派出的白甲督战。

  依然是牛录额真的关照,张忠旗被放在最后面,前方被层层叠叠的甲衣人影,双方很快开始交战,牛录额真的怒吼声传远近,那明军千总的哈哈大笑声偶有传来,外边正蓝旗的鼓声阵阵响起,队列一点点往前移动着,终于头上一亮,张忠旗冲入城中,外面一阵欢呼,一些甲兵也从城墙翻上城头,守城的明军和民勇几乎消耗殆尽。

  十多个甲兵还在往前跑,张忠旗看到塔克潭的身影,跟着跑了过去,才走了几步,突然就停下脚步,他转头看着城门边上,呆呆看了片刻,赶紧跑过去。

  牛录额真捂着肚子靠坐在城墙根上,他脑袋正在轻轻颤抖,张忠旗连忙帮忙捂着他的肚子,嘴中胡乱的说道,“主子,主子……打开了,奴才带你回,回……”

  那牛录额真凶恶的眼睛正变得无神,他一直盯着张忠旗的脸,张忠旗低声啜泣起来,“主子,你别死,你死了,奴才怎么活……”

  那牛录额真一句话没有说,脑袋一歪死了,张忠旗瘫坐地上,前方街道又响起喊杀声,张忠旗突然站起身,提起自己的顺刀不顾一切冲入城中,他跑了一段,就看到了塔克潭的背影。

  一群后金白甲兵正围成一个半圆,中间是几个明军,张忠旗大喊一声就要冲进去要砍杀明军,塔克潭一把拉住他,张忠旗疯狂的叫喊,直到那明军千总的大笑声让他恢复一些神智。

  张忠旗眨眨眼睛,看着眼前四个最后的明军,那个明军千总的头盔也不见了,身上的红披风又被血水染过一遍,铠甲上插着三四支折断的弓箭,身上满身血红,已分不出那里是伤痕,连头发上也一滴滴的不断跌落血水,手中拿着一支燃烧的火把。

  他们靠在一堆柴火旁,那张千总还是那副样子,扬着头还带着不羁的神情,他吃力的挤出一点笑容,“后边不远就有官军追来,真是些好汉,你们这些狗鞑子跑不掉了。”

  张忠旗嘴唇颤抖着,看着那张千总,他对着张千总怒吼道:“你个狗官,为啥不降咱们大金,你拼个死图个啥,你啥也得不到,还害死我家主子,你这龟孙。”

  张千总仰头发出一阵带着咳嗽的大笑,吐出几口血沫后看着张忠旗,“你个龟孙能懂,就不会成鞑子的狗包衣了,总有比命要紧的东西,老子这叫舍生取义。”

  张忠旗一指那千总,还不等他说话,张修身大吼一声,“杀了六个鞑子,临走还有几个兄弟一起,老子赚了!兄弟们,下辈子再杀奴啊!”

  三个家丁一起大笑,张修身一把扔下火把,旁边洒了油的柴火熊熊燃烧起来。

  张忠旗手指着那千总,呆呆看着几个明军被火光吞没。

  第一百八十七章 大功

  城中火起,竹帛口关城中只有一条道,那千总这一点火,道路就会被截断,甲兵们扑上去奋力扑打,还没打灭又发现后面也有火起,才知道残余的明军还在放火,那明军早有计划烧城,而城中几乎没有瓦屋,这些草屋都是极好的火源,要是平时可以组织人慢慢扑灭后通过,但现在后面还跟着一股登州兵。

  “张忠旗,快去牵马!帮我也牵来。”塔克潭拼命拍打面前的火焰,一边对着张忠旗叫喊。

  张忠旗连忙答应,他转头刚跑几步,就看到关门喧哗大作,潮水般涌入杂乱的人群,后方一顿啪啪的枪声,张忠旗一个哆嗦,登州兵已经到了关城外,还没有想清楚怎么做,外面一声炮响,城楼上瓦片横飞,张忠旗一看,根本出不了城门,顾不得再去牵马,匆忙中对着塔克潭喊了一声,转身就往北门逃。

  道路已经被火焰隔断,他转身就往西进了一个草棚,乘着火势没有过来,他飞快的砍开树枝搭建的墙,破开一个小口钻出去,大火已经烧到身边,张忠旗一把拍熄袖子上的火苗,下一个茅屋是泥胚的墙,背后的枪声一阵比一阵激烈,张忠旗飞快的翻过泥墙,里面空无一人,张忠旗直接踢开破烂的大门,从门口冲出,后面的街道上火势不大,他一路狂奔,飞快的跑过短短的关城街道到了北门,这里已经大开,还有些关内的百姓在往外跑,一些跟张忠旗一样跑过来的后金兵,双方在惊慌中都没有留意到,建奴和大名百姓第一次和谐共存,一起往北门外逃窜。

  南边已经喊杀震天,那种特殊的号音阵阵响起,张忠旗在北门停了一下,他似乎听到一声马鸣声,看看周围无人注意之后,往东面的一个屋子走去。

  “张忠旗,你还等啥,快出城。”塔克潭刚刚跑过,他比张忠旗跑得稍晚,眉毛被烧掉半边,一身烟熏火燎,看到张忠旗便停下招呼他,张忠旗连忙拉过他低声道:“不用急,火起来了,登州兵一时追不过来,我听到有马叫,咱们去看看,走路跑不过的,这边出去还有好长的路才到灵丘。”

  “有马?”塔克潭惊讶的问道,这个关城兵荒马乱,很难想象还有马留下来。

  张忠旗带着塔克潭来到东边一个院子前,大门紧闭,塔克潭顶着张忠旗上了墙,张忠旗上去一看,院中满地鸡毛鸭血,一棵树边还真有一匹马,马背上面有插袋和褡裢。

  张忠旗跳进去打开门,两人兴奋的跑到那马前,张忠旗把马身上的刀抽出来看了一眼,是一把不错的腰刀,褡裢中还有点吃的,对两人不啻是及时雨,当下两人在各个屋中翻找一阵,寻到一些吃的。张忠旗牵着马出门,塔克潭抽刀在身边护卫着,防止其他甲兵来抢,他们所有的马匹都在南边,那里打成一锅粥,即便关中没有火起,被登州兵咬住也只有放弃辎重,同样未必能逃得掉。现在被火一堵上,他们都心知肚明正蓝旗完蛋了。

  对两人而言,逃回去也是生死难料,但此时不是担心的时候,至少要先跑出去,现在的情况比滦州还要险恶,那时候出城就是平野,现在却依然在峡谷之间,前面有多远也不知道,两人甚至不知道方向。

  两个难兄难弟上了马,往北面放蹄逃去,张忠旗回头看竹帛口的方向,关城内浓烟滚滚,南面的枪声已经响成一片。

  ……

  竹帛口南门外,满山的包衣和百姓正在逃窜,后金兵有组织的抵抗已经消失,一队队红色的登州兵排成队列,越过山谷中堆积如山的马车辎重,用排枪消灭还在最后抵抗的后金兵,另外一些小队则往两侧山上追赶。

  钟老四弃马步行而来,大功即将到手,他也忍不住心头的兴奋。这支后金兵从灵丘出来之后,所有的抢掠都在这里,缴获所得也是登州评定军功的标准之一,他现在更想要更大的一个大功,他知道莽古尔泰就在这里,关城中起火,他们没有人逃得掉,即便从山地绕过,但他们的马是过不去的,登州龙骑兵等待火熄灭后能轻松的封堵山口,逃入山中的后金兵除非真能当野猪皮,否则全都无路可走,没有了有组织的集体,他们也没有办法靠个人走回辽东,最终必定难逃灭亡。

  前方长长的队列一顿排枪,队列又缓缓向前移动,后面的队列也是如此,两个连就像两道波浪一般。

  刚刚撤下来的周少儿就在钟老四身边,他的第一连担任箭头,峡谷中没有替换的空间,只能是一直把第一连放在前面,直打到竹帛口才有地形能换下来,周少儿身上挨了两箭,刚刚才由救护兵处理好伤口,而第一连折损过半,这让周少儿对钟老四的突击命令有些不满。

  钟老四咧着嘴对周少儿道:“多亏这竹帛口,否则咱们咬不住正蓝旗,这次正蓝旗这七百人全得丢在这里了,最要紧的,咱们能拿到莽古尔泰,要是交到陈大人面前,还不知陈大人多高兴。”

  周少儿白了一眼钟老四,看看周围卫兵离得远才说道:“我说钟副营官,上次登州的形势分析课上,刘破军可是说同等条件要打击两黄旗、镶红旗和镶蓝旗。”

  “镶黄旗咱们已经打过了,不是固山都杀了么。”钟老四得意洋洋,“莽古尔泰一死,陈大人要求的重点打击一路分兵就完成了。”

  周少儿转头看着钟老四,“咱们打完了就在竹帛口呆着?”

  “这个地方好,以咱们的火枪,鞑子来多少也打不下来,这里粮食物资堆积如山,还能从吴王口到北直隶的阜平,不用走倒马关看那文官的臭脸,这里就当咱们新的据点,把走马驿放弃,那里的预备兵连调来此处,另外把倒马关外的预备司调到阜平,慢慢把这些物资运走。龙骑兵清理完战场,就以旗队派出疑兵,老子做了十多面游击以上的旗帜,四处打出咱们登州镇的旗号,鞑子处处风声鹤唳,必定收回所有分兵,只要他们抢不到东西就成了,这样一来,陈大人第二条要求也完成了。”

  周少儿摇摇头,这个钟老四打仗是有一套,但还是没有明白周少儿说的意思,他也懒得此时再说,反正不打也打了。

  前面又是一通枪响,钟老四指指前方道:“周连长,你看看咱们的队列,绝不觉得太死板了。”

  “这都是陈大人定下的火枪分遣队阵形……”

  “老子知道,陈大人定的分遣队战斗队形就这一种,但分遣队人少,现在变成连队和千总,也是这样拉平就不对,分遣队后面还有长矛阵或鸳鸯阵,他们可以三排,咱在咱们只有主阵,还是三排就不妥当,而且这阵形无法变化,在马头关那一战,你们第一连在桥头一乱,后面的第二连同样只能堵在那里。”

  周少儿瞥钟老四一眼,“你又想干啥?”

  “老子不干啥,老子打完竹帛口,就要给陈大人写龙骑兵和全火枪千总部的改进意见,陈大人还要搞全火器的营,那就是三四千人,也这么拉成三排要排出去两三里长,你到时候要来帮着,老子还没想好怎么写。”

  周少儿还没有答应,前方一片军号,钟老四加快脚步赶了过去。

  ……

  竹帛口旁边两里外的一道峭壁边,最后一群白甲兵簇拥在莽古尔泰身旁,用弓箭与围上来的明军对射。这些精锐的女真猎人在这狭窄的山谷中发挥不了特长,反倒被火枪的射程和威力优势牢牢压制,到了山地间虽然个人战技开始占优,但对大局已经毫无用处。

  前面刚刚打破关城,后面的明军就出现在视野之中,生路和追兵同时出现,这引起了后金甲兵和包衣的溃散,人人都想尽快跑入关城,结果关城中却燃起大火,已经失去秩序的后金兵进退失据,很多往两侧逃入山地,莽古尔泰也同样如此。

  此时莽古尔泰脸色茫然,他没有想到队尾崩溃得那么快,他逃入山地后不熟悉道路,慌不择路之下自行走到了这个死地。他一生征战,绝大多数时候战无不胜,但并非是不愿逃命,他在天启年间的第一次旅顺攻略中,便曾经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张盘打得落荒而逃,失败对他而言不是不可接受。

  但这失败不同,这里是明国的内地,没有马匹和辎重,他们回不了灵丘,登州骑兵只需要封闭这个峡谷,后金兵没有补给的情况下,要翻越茫茫大山谈何容易。莽古尔泰很清楚这点,所以他在逃走的路上,心中就已经绝望了。

  他此时已经确定是登州镇,如同己巳年一样,他们如同天上掉下来的一样,而且一出现,就把完美的形势扭转,反而把莽古尔泰送入绝境。

  刺眼的红色身影越来越多,这种艳红色比明军边军的红色更加醒目,就算在齐射后的白烟中,也能看得分明。

  这些登州兵借助着石块掩护,按十多人一组齐射,白甲兵虽然竭尽全力抵挡,但架不住对方一波接一波,箭支都快用光了,对面那个飞虎旗越走越近,终于要到最后的时刻。

  戈什哈的头子跪在莽古尔泰面前,哭着请他突围,莽古尔泰哈哈大笑,一把推开那戈什哈,“你主子是老汗的儿子,打输了就是输了,跟着你主子,咱们跟这登州尼堪拼了。”

  最后的十来名白甲兵齐声和应,莽古尔泰大喝一声,挥刀跳上面前一块石头,对面火光连闪,莽古尔泰全身一抖,应声扑倒在石头下,身下血流如注。

  第一百八十八章 冒失

  大同城外,后金军军容严整,营区里面没有大群的百姓和车马队,只有精悍的甲兵。皇太极早早收拢了朔州和代州两路分兵,准备打击辽镇来援的吴襄和尤世威。

  就灵丘这一路不知去向,最后的消息是莽古尔泰去了广昌,皇太极带着主力离开应州,径自去了大同,给东路军去了急令,让他们尽快赶回,到了今日,等回来一封阿济格和德格类的求救信。

  皇太极坐在大帐内久久无语,只有豪格陪在他身边。这次莽古尔泰不知所终,他所领走的正蓝旗只有零星人员逃回灵丘,据说他们遇到的是登州兵,人马都被打散了,但没有人知道莽古尔泰去了哪里。

  阿济格与德格类的来信中颇有点颠三倒四,显得乱了方寸,他们现在不知道是该留下接应莽古尔泰还是直接回大同,只好向皇太极请示。

  倒是阿巴泰今日送来的急信说得很清楚,是一支新出现的登州兵种,全部都是带白刃的燧发枪,按照阿巴泰的叙述,他所见的这支人马总数约三千人,全军阵纪森严,在弓箭射击下依然排列整齐的前进,每次排枪齐射都能让人惊心动魄,阿巴泰只有几百人,抵挡不住其攻击,丢失了所有在广昌的抢掠所得,镶黄旗的达尔哈也不知所踪,有没有后续的登州人马他还不知道。

  皇太极就要面对一次严重的败绩,他所损失的人马远远比旅顺少,但旅顺的时候没有损失任何一个固山额真,这次可能失陷在那片大山中的可能就有两个固山和一个大贝勒。政治影响远远大于实力的损失,给后金贵族的心理打击不会亚于旅顺之战,因为他们只会对同类最有感触,现在就摆在眼前,与登州作战中,不但小兵会死,固山和大贝勒也同样随时可能死掉,以后战阵上面对登州的气势就会大受影响。

  皇太极还不太清楚作战的过程,但他能肯定,后金对上登州的时候心头发虚,只会是全军崩溃才会致使固山和莽古尔泰失陷。

  “汗阿玛。”豪格低声说道,“若是三贝勒真的死了,便只剩下二贝勒,代善独木难支,阿玛你说的话能管用些。”

  “你想简单了。”皇太极摇摇头,“若是只死了一个莽古尔泰,我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现在死的是两个固山和一个贝勒,还有大半个正蓝旗,咱们镶黄旗也丢了三四个牛录,这事是盖不住的,各旗迟早会知道,到时还有几人敢单独与登州军交战。”

  豪格有些语塞,其实他也有点害怕。后金军在穷疯的情况下也十分凶悍,但那些登州军的感觉不是凶悍,而是没有感情的机器。更让他心中发虚的,是登州镇总不停有新的东西出来,各种火器的搭配十分实用,后金军至今没有找出合适的方法对付,豪格不怕凶狠的敌人,却害怕不知道怎么对付的敌人。

  “汗阿玛,那咱们该怎么做?”

  皇太极站起来,默默的在帐中走两圈,脸上冷漠得看不出任何情绪,他最后停下来看着豪格,“你领镶黄旗全部、蒙古左右翼、镶蓝旗五个牛录,去灵丘接应东路各部。”

  豪格惊讶道:“那关宁军的吴襄和尤世威已经过了居庸关,儿臣若是带走这许多人马,万一他们突然前来……”

  “你说吴襄?”皇太极摇摇头,“你相信他敢来主动攻我大军?”

  豪格摇摇头,“但是尤世威是陕西榆林卫出来的,听说那里出的能打仗的人不少。”

  皇太极叹口气,“光是他一个有什么用,不过也就是些秦地来的家丁能打,最多不过千数,只要吴襄不动,尤世威也不敢动,你明日就领兵出发。”

  “是,儿臣该怎么打?”

  “我等入边一月,登州镇还有人马在辽南,冬季他们回不了山东,来援的必定不会有太多人马,应当是他们的骑兵,或是他们那种龙骑兵。你途中隐藏行迹,让阿济格寻机与那登州镇在平原地方交战,代州、灵丘或繁峙都可以,然后你突出伏兵,击杀其一部,复我军威。”

  豪格低头想想问道:“何不让东路直接撤回来?明国各地援军都在路上,尤其登州镇已经出现,咱们不宜久留。”

  皇太极猛地转头盯着豪格,直看得豪格惊慌的退了一步,“朕一直让你多动些脑子,如今莽古尔泰不知所终,尚弄不清是阵亡还是迷路,朕若是便让东路撤军,以后哪个旗主还听我这个大金汗的汗令?我大金在旅顺大损军威,那还能算是攻击坚城,如今在灵丘这野战失利,连对方人数都不知便落荒而逃,哪个甲兵日后还愿与登州对阵?你宁可折损一千马甲,也要将这军威给我打回来。况且……”皇太极移开目光盯着华丽的帐顶,“莽古尔泰多半已身死,朕让你去灵丘救援,是收正蓝旗余兵之心。”

  豪格眼睛转动着,后金一贯的习惯,是家族内传承,即便莽古尔泰身死,正蓝旗也该是德格类继承为旗主,皇太极如此安排,那就说明皇太极可能要破坏原来的规矩,而要破坏规矩,就要有足够的威望,这也是皇太极非要他去打击登州军的原因。

  “阿玛,要是那支登州军不出来呢?”

  “那甲兵们同样会认为是你救了他们,你收拢正蓝旗人马,带领东路军整师而还,这是你竖立威望的大好机会,切记不可攻击坚城,尽量引诱登州人马走出太行山。”

  ……

  “喝!”钟老四低声叫了一句,得意洋洋的将一碗酒灌进肚子里面。周少儿放下酒碗,自己抓起一块撒了胡椒的羊肉大嚼。

  刘跃跑到门口对卫兵道:“谁来都说老子不在。”

  龙骑兵消灭正蓝旗主力之后,就搜罗了竹帛口后金军的辎重,全军就驻扎在竹帛口内外,第二日派出两个连出竹帛口,往代州和灵丘方向进行了三天的佯动和侦查,和灵丘后金军发生几次小规模交战,后金军的意志果然大受影响,没有绝对优势往往落荒而逃。

  不过钟老四并不盲动,灵丘的后金军有多个旗号,驻扎地也不相同,他无法确定对方兵力,很快就收回主力,眼下只有一个连打散在太行山之外,其他三个连和预备兵都集结于竹帛口至吴王口之间,那些被解救的百姓陆续从山中出来,钟老四就用他们为劳力,顺着峡谷经吴王口往阜平县转移物资和流民。

  关大弟只用一只手抓肉,他左手受箭伤,暂时还动不得。今日是钟老四把他从驻地叫出来的,几个人凑在刘跃暂住的院子里面悄悄喝酒。

  关大弟吃了一块羊肉后对钟老四低声道:“钟哥,咱们这么喝酒,一会要是军法官发现了,全都得挨罚。”

  钟老四白他一眼,“能挨多少罚,你他娘的别像关帝庙那样,一边吃一边唠叨。”

  关大弟缩缩脑袋,继续对付面前的酒肉,周少儿包着一口肉,对关大弟道:“你担心个屁,军法官问到了,你就说是钟老四叫你过来的,军令不可违抗,要罚就罚钟老四一个人。”

  关大弟傻傻回道:“好!”

  “好个屁。”钟老四一脚蹬在周少儿凳子上骂道:“老子好心还有错了,你都推老子一个人身上,是作兄弟的样子?”

  周少儿继续骂道:“你每次要老子冲锋的时候,想过老子是你兄弟没有?每次都是不动就要军法处置。”

  “那是打仗,不军法还打个球。”钟老四自己灌了一口酒,“不逼着你们打,后面死的人更多,你又不是不知道轻重。”

  周少儿偏过头,“老子都知道,老子就是听不得你说话。”

  钟老四正要骂,突然想起什么跑到门口,开门往北边看了一眼,那里挂着几具尸体,正是正蓝旗旗主莽古尔泰、固山额真托博辉和巴牙喇氂额真,他满意的大笑一声,然后关门回来。

  刘跃看着钟老四有点无聊的道:“你每天要看多少次,不就几个鞑子尸首,以后打死皇太极你慢慢看去。”

  钟老四嘿嘿一笑,“老子就是爱看,这次杀了莽古尔泰,你猜陈大人要奖励咱们多少银子?”

  周少儿哼哼道:“孔闻诗来问要人头了,你给他得了,省得你老要去看。”

  “老子能给他,咱登州镇打的,当然等王长福来了再说,岂能给文官去得功。”

  周少儿呸了一口,“老子跟你说过,莽古尔泰不该杀,他是和皇太极唱反调的,形势分析会上讲过,你自己不认真听,打起来又不听老子的话,这次就该追着阿巴泰打,把镶黄旗那点人全灭掉。”

  钟老四不满的道:“莽古尔泰那是大贝勒,老子就不信陈大人能不高兴。”

  ……

  “钟老四……这个狗才!”王长福一掌拍在桌子上,把钟老四发来的急报一把揉了扔在地上。

  宋闻贤从旁边走过来,捡起地上的纸团展开认真看了一遍,摇摇头道:“要是祝代春在倒马关,就不会出这种事,肯定会追打阿巴泰,然后去广昌打击正白旗的阿山。”

  “谁说不是。”王长福气得满脸通红,“而且紧急战报上连军法官和训导官都没有署名,钟老四他就敢往登州发,要不是半道碰上咱们,军令司收到没得又要处罚他。打莽古尔泰这事,多次形势分析会上都讲过,同等条件下优先打皇太极的心腹,他钟老四就没一次认真听了,现在肯定还为杀了一个大贝勒得意呢。”

  宋闻贤也叹口气,他是跟着王长福的勤王兵马一起出来的,帮助王长福打理与地方的关系,一路磨磨蹭蹭,现在还没有得到德州就收到钟老四这么一个不算捷报的捷报。

  他接触到的后金情报很多,对辽东政局的了解远超过普通军官,从最近的消息看来,莽古尔泰对皇太极的掣肘十分显著,而且在辽东走私问题上一贯的做得最张狂,走私的份额占得很大,可以说算得上登州的助力,现在这一倒,后金政局必定会有一番变动。据情报局收集到的代善的性格分析,此人颇为圆滑,以前都是撺掇阿敏和莽古尔泰出头,现在阿敏和莽古尔泰一完蛋,代善打退堂鼓的可能非常大,皇太极一旦放开手脚整合八旗,那发挥出的作用远超过钟老四消灭的那点后金兵。

  王长福脸都气红了,“算了,反正杀了也活不了,把战报截下,老子写一封非正式的急信给陈大人,然后以勤王军名义给军令司发文,恐怕还得给钟老四去一封军令,就怕那钟老四再冒失。”

  宋闻贤看着皱巴巴的急信,突然笑道:“听说他还抓了两个向导,背后有张家口晋商的影子,钟老四既然冒失,就让他再冒失一下,正好他有个东事以来的斩将奇功,就算冒失了,朝廷又能把他怎样。”

  第一百八十九章 能干

  登州水城东侧校场外,陈新刚刚从文登视察回来,现在辽海开冻,代正刚被调回了登州,转任第三营营官,郑三虎调任第二营营官,第二营在辽南的兵马回归文登,陈新专程跑了一趟去安抚军队,帮助郑三虎接手。沿途又看了几个屯堡,检查了一番春耕的情况。

  辽南已经开展热烈的建设,从金州到南关密布屯堡和工事,参加过旅顺战役的大批辅兵都获得了冷兵器武装,加上后金军刚刚完成宣大攻略,至少今年上半年他们没有实力发动辽南进攻,陈新甚至觉得他们几年之内都不敢再来辽南。

  去年商社的收入增加到了两百三十万两,虽然大部分还需要用于扩大规模,但陈新俨然成了最富裕的军镇,加上去年打紫金梁抢了一笔,朝廷的军费也都按时到了,登州的费用已经超过关宁军,关宁军有三百多万的辽饷份额,不过他们跟陈新一样要截留近半在京师各部。

  开春后登州的棉布潮水般涌向青州和济南府,靠着细密的质地和便宜一成的价格,迅速打垮了本地棉布,连山东巡抚徐从治都在济南开了一家棉布店,专门从四海商社购货来销售,陈新当然给了他低价。

  登莱各地与棉布相关的产业也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很多是以屯堡的方式组织起来的,主要从事染色、运输、小船厂、织机制造这一类,由钱庄提供低息贷款,登莱的工商业正在棉纺和烟草两个大行业的带动下发展。

  本地的三家船厂开始造沙船和渔船,这三家船厂都是由沿海屯堡联合办的,渔船卖得不错,货船却销量低下。

  刘民有给出的政策,同样可以贷款,只要是屯户的人,都可以购买船只参与货物运输,刘民有需要解决棉纺业运输的难题,沿海的屯堡中有很多渔民,有些不愿意继续打渔的,又看上运输有利可图,来船厂订货的不少,但愿意贷款的还不多,基本都是各家各户凑钱。

  加上春耕开始,登州庞大的民事系统都运转起来,过百万的屯民都在忙碌,整个登莱都苏醒过来。

  陈新到了军门前想了想,给副官吩咐几句,然后又调头去了民政那边,一路上民事官员来来往往,显得十分忙碌。下属忙碌,领导就开心,陈新一路哼着小调到了刘民有的公事房。

  进了屋子刘民有正在跟王带喜说船厂的事情,王带喜一看陈新来了,连忙起来告辞。

  陈新笑道,“我又不是牛魔王,干嘛每次我一来你就要走。”

  王带喜脸一红道:“我是怕陈大人你有要紧事,不敢耽搁您。”

  “没啥事,我就是来看看民政有没有什么要我帮忙,还有就是问问春耕的情形,你们继续谈,我不着急。”

  陈新把帽子取了挂在衣架上,果真自己去找杯子倒茶,王带喜只得又坐下。

  刘民有看看陈新,然后对王带喜说道:“船厂的船只产量,要与棉厂的产量对应,但必须要赶上,钱庄这边给贷款,但是愿意借钱的人不多,那些屯户都对贷款有些惧怕,船只购买的数量还不多。所以我希望从财政司这边制定另外一个制度,叫做保险。”

  “保险?”王带喜一脸茫然。

  陈新听了不由支起身子,他也没听刘民有说过保险的事情。

  “对,就是保险,海边的屯户不愿运输,也是怕海运风险大,一旦出事还要给商社赔钱,就是每艘船都缴纳一笔费用,若是其中有船出了问题,由保险费来赔偿,还可以给遇难的船员一笔抚恤,但只限于运送四海商社的货品,先暂时由财政司来办这个事情。”

  王带喜眨眨眼睛,“那其他商家的船呢?”

  “那咱们不管,只能保咱们屯户买的船,否则那些人万一骗保,咱们费的精力太多,你带人先制定一个章程出来。”

  王带喜轻轻道:“明白了,那我先走了。”

  王带喜站起来又跟陈新作了一个万福,径自出门去了。

  陈新马上凑过来道:“是不是我来的不是时候?”

  刘民有瞥他一眼,“有什么不是时候,我和她在公事房只谈公事。”

  “那你们私下……”

  刘民有赶紧打断道:“你不都知道了么,这事都是你当红娘,反正我也跟她说了,还要等上几年。”

  陈新啧啧的叹道:“真是幸福,我咋就这么两个,都每个当官的给我送个女儿当妾。”

  刘民有摇头笑道:“你有事就说,我这里忙得很。”

  “保险是咋回事?”

  “我想把海运的资源控制在自己手上,外边商家或许也有足够的船,但银子给人家赚了,而且一旦有事的时候,咱们需要运兵啥的,征调不了人家的,由咱们的屯户赚运输的钱,钱又在登莱用,得拉动多少GDP。所以我想让沿海合适地方的屯堡组织船务社,既帮商社运货,也可以接受外地客商的雇佣运货,这就是咱们潜在的海军。但眼下很多屯堡担心海运风险。”

  陈新连连点头,“刘兄大才,这真是个好主意,不过我估摸着接受起来不会太快,但确实是好事,咱们的水师就这么个样子,对面建奴就根本没有,打他们不需要太专业的海军,就这些渔民开沙船运兵就挺好。”

  刘民有抬头看陈新,“到底有啥事?”

  “我上次说的,要扩建辽南第四营为辽南旅,扩建第五营为中原旅,跟你问问军费……”

  刘民有打断道:“不是说了只够增加五千人,包括你的少年近卫军在内,随你怎么分配。其他的嘛,上半年你别想了,咱们的银子都用来收购棉花了,包括你去年打紫金梁抢的银子在内,只留了前面几个营今年的费用,下半年若是棉纺顺利,还需要扩大生产,到时我最多再给你五千人的份额。”

  “那黄金也行。”

  “黄金要发行七成含量的金币,除非你不要那三分的钱息。”

  “这……”陈新抓抓脑袋,一万感觉有点少,不过暂时也只能这样,“那你还是先过来开会,今日正好说到扩军的事情。”

  “嗯。”刘民有看看屋角的澳门自鸣钟,点点头道,“可以,但最多半个时辰。”

  ……

  两人到了总兵府的中型会议室,里面已经乌烟瘴气,一群军官正在吞云吐雾,陈新的副官则等在门口。

  “总兵大人到!”

  屋子里面的军官里面齐刷刷的起立,椅子脚一阵乱响。

  两人走到上首站好,那些军官一起敬礼,陈新回礼后挥手让众人坐下,这里有军令、兵务、军需、训导各司的司长或次长,今日是讨论两个旅级单位的兵额分配问题,所以朱国斌也特意从旅顺赶回,只留下刘破军在金州主持辽南大局。

  陈新坐下就对董渔道:“刘大人说了,上半年有五千人的兵额,近卫营第四总已经占了一千人,剩下辽南旅和中原旅,这两边的费用不一样,按照兵额分法,你要把不同的费用报出来给刘大人听听,财政司那边好有个准备。”

  董渔清清嗓子刚要开口,军令司的次长突然对陈新道:“刚刚有捷报到军令司,是第五营龙骑兵大胜,共斩杀后金旗主一名,固山额真两人,是大胜啊!”

  会议室中顿时热闹起来,陈新哈哈一笑道:“好个钟老四,连旗主都有了,有捷报就拿出来大声念念,这里都是一级以上保密等级的人,都可以听听,你念。”

  会议室里面众人都低声议论,等着那次长念捷报。

  次长站起打开捷报大声读道:“近卫营营官、勤王战斗群主官王长福报总兵官陈大人,第五营龙骑兵千总部于二月初六日接军令司军令救援宣大,在第五营副营官钟财生带领下,经武安、真定、倒马关进入战场,于马头关大破后金镶黄旗兵马,阵斩镶黄旗固山额真达尔哈以下真夷三百二十三人,另给与镶黄旗阿巴泰部重创……”

  会议室中立即传来吸气声,陈新满意的眯着眼连连点头,大声评论道:“这个钟老四打仗有一套,也很会选敌手,重点就是要打击皇太极的嫡系,这么说来,那斩杀的旗主是不是豪格?”

  那次长激动的继续道:“随即龙骑兵千总部发现正蓝旗行踪,一路追击至茨沟营,时正蓝旗被千总张修身阻于竹帛口,我龙骑兵连续攻击,于竹帛口外尽灭正蓝旗主力……”

  陈新一听到正蓝旗几个字,嘴巴就微微张开。

  “阵斩正蓝旗旗主莽古尔泰……”

  “咝……”陈新倒吸一口凉气,猛地站起来道:“你说阵斩谁?”

  “莽古尔泰啊,大贝勒啊,大人。”

  一屋子军官以为陈新惊讶是个大贝勒,都一起鼓掌,“第五营好样的,连大贝勒都杀了。”

  “龙骑兵威武!”

  “这个钟老四不错,在复州就挺会打的。”

  刘民有看陈新还在呆呆站着,好奇的对他问道:“你不高兴?”

  “高兴,高兴。”陈新一屁股坐下,有点不自在的微笑着道。

  那次长声音发抖继续念着,“另阵斩和俘获正蓝旗固山额真托博辉以下真夷六百七十三人,既包衣七百余,两次作战共解救被掳百姓七千三百余,缴获……”

  陈新满脸微笑轻轻点头,一副赞扬的表情,从牙缝中用蚊子般声音道:“狗日的钟老四真是能干。”

  第一百九十章

  “你好像不太高兴?朱国斌刚刚占了复州,钟老四这里又杀了莽古尔泰,应该是高兴的事情才对。”下来之后,刘民有来到陈新公事房,有点好奇的问陈新。

  陈新偏着头皱着眉,看完了手中的密信才抬头道,“也谈不上不高兴,毕竟是个大贝勒,对军心士气都有提升,也能打击后金军的信心,只是莽古尔泰此人一向与皇太极作对,现在少了这么一个人,皇太极的手脚就能放开,这中间,暂时还说不清楚利弊各为多少。”

  刘民有笑道:“钟老四还不是你提拔的,那这次莽古尔泰的事情怎么善后?”

  陈新扬了扬手上的信,“钟老四在消灭正蓝旗的时候,俘获了两个汉人向导,背后似乎有张家口商人的影子,宋闻贤打算顺着查查,这事儿不能就这样不理,他们卖东西我管不了,现在他们是卖国,既然龙骑兵都到了宣大,总要给他们点教训,没王法了他们。”

  刘民有站起来道:“你不是说战兵不能干这种事。”

  “这又不是抢劫,咱们是抓奸细。”陈新拍拍桌子,“张东最后发出的消息,是张家口有商人收购粮食准备卖给后金,这事朝廷不管,咱们不能干看着,我已经打算授权给王长福,让他在合适的时候传令给钟老四打击张家口商人。”

  刘民有低头想想道:“你去宣府抓人,这合适么?”

  陈新仰头躺在椅子上眯起眼睛,“钟老四这个冒失鬼,就让他去闯闯祸,他有奇功在身,朝廷奈何不了他。但这狗东西不能单独放在外边,等到仗打完了,还是调回登州来。”

  刘民有有些好笑的道:“你要收拾他?人家可不是你那脑袋,军人在战场上岂能想那许多。”

  陈新摇摇头,“这人和朱国斌一样,天生的军人,天赋还在朱国斌之上,不过脾气比朱国斌跳脱得多,据军法司传来的通报,钟老四在武安还要打训导官和军法官,两司正要对他进行处罚,他这属于屡教不改,性子还是要磨一磨,但又不能磨得太狠,否则灵气就没了。先去武学教几个月书,把龙骑兵和纯火枪部队的操典完善,然后……老子给他安排了一个最适合他的去处,那里也确实需要他这样一个军官。”

  刘民有也没有问是什么职位,他有点出神的道:“这支龙骑兵很多都是去年才征召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成了强军,不知道那帮建奴现在是什么感觉。”

  ……

  豪格立马于太行山西侧山口,面前是波涛一般起伏的群山,他的身后站着德格类、阿济格、阿巴泰、阿山、乌纳格等人,这个山口就是通往竹帛口的,豪格看着深深的峡谷有些发虚。

  德格类有些低沉指着山口道:“那些明军最后都往这里走的,后来咱们堵了山口,有一股登州兵往代州逃了,竹帛口方向的登州兵狡诈非常,后来再也没出来过,他们留在山外人数不多,但山中到底有多少人……谁也不知道。”

  豪格点点头,山口那边此时跑出一群哨马,都是正黄旗的精锐白甲,领头的正是最近表现优秀的鳌拜,他直奔豪格面前,下马对豪格大声道:“三贝勒的头被他们砍了,尸身还吊在竹帛口关城北城楼上,托博辉和达尔哈的也是。”

  正蓝旗的人一阵躁动,纷纷鼓噪要一同去攻破竹帛口,抢回莽古尔泰的尸首,豪格心知肚明那是明军引诱后金兵的方法,就眼前这个峡谷地形,明军不用坚守竹帛口,就在前面峭壁之间架上两门炮,轮流打放起来,眼下这几千人根本攻不过去。

  但就此调头的话,面子上需不好看,因为莽古尔泰的尸体还吊在那里,现在又被哨马看到,跟正蓝旗的人也不好交代。

  另外钟老四的疑兵确实让东路军草木皆兵,阿巴泰和阿山从广昌飞快逃回了灵丘,与灵丘的阿济格和德格类合兵一处,全军都缩在了灵丘附近,派出的哨马在多处看到了登州骑兵。而阿巴泰在马头关只看到了步兵,正蓝旗逃回的零散甲兵也说只有步兵,现在他们按哨马的数量推断,登州兵至少五千以上,很可能就藏在山里。

  等到豪格到来之后,东路军人心稍定,按豪格的要求派出有力人马往竹帛口方向哨探。

  终于到了昨日,正白旗的白甲兵抓获一个登州哨马,逼问出了登州的兵力,他们这才举兵前来,但又不敢大举进山,豪格此时已经算拿出气魄,让镶黄旗白甲入山查探,小心翼翼走到了竹帛口,结果出乎他的意外,莽古尔泰居然还挂在竹帛口。

  德格类大声道:“豪格贝勒,三贝勒战死也就罢了,如今还被那登州兵挂在城头侮辱,咱们一定要夺回来,把那些登州兵全部凌迟处死。”

  正蓝旗的将官纷纷鼓噪,豪格挥手让他们停下,心中十分为难。觉得已经驱散了登州哨马,其主力龟缩竹帛口不出,后金军多少找回点面子。他不愿进山,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说服正蓝旗的人,便转眼看向七叔多罗贝勒阿巴泰。

  阿巴泰此时耷拉着脑袋在后面,他在马头关自行逃了,害得达尔哈全军立即溃散,回到灵丘之后,部分逃回的达尔哈手下找到阿巴泰要火拼,正蓝旗的德格类等人也要认为阿巴泰造成后路崩溃,这才让莽古尔泰前后受敌,直接把阿巴泰的营地围困起来,若非登州的威胁还在眼前,恐怕早就把阿巴泰抓了,一直等到豪格到来才解围。

  所以豪格想想,觉得让阿巴泰说话不合适,又转向十二叔阿济格。阿济格看到豪格的目光,知道豪格的意思,但他也没有什么急智,一时半会说不出什么。

  旁边一个声音突然向鳌拜问道:“奴才斗胆问问,各位主子哨探时可看清楚了是三贝勒?”

  豪格一看,是文馆笔帖式范文程,此人原本是个秀才,早在万历四十六年就投靠了奴儿哈赤,开始也很一般,后来慢慢展现了一些才干,皇太极即位之后,他先是书房秀才,后来书房改为文馆,他也就成了文馆官员,在大凌河之战时,他单独劝降了一个堠台,皇太极把上百的人口都奖励给了他,他正式成了后金奴隶主的一员,不过地位依然很低。

  “是,看清了。”鳌拜没有看到豪格的暗示,大声的说道。

  豪格冷冷问道:“眉眼都看清了?”

  “这……没有,远远看到的,是三贝勒的铠甲。”

  “必定是登州兵的诡计。”范文程低头想想措辞冷静的开口道,“各位主子试想,尼堪今次杀死了三贝勒,这是多大的功,他们定会急速把尸首运去明国京师庆功,这里剩下的不过是一副铠甲,随便找具尸首挂起来,故意让咱们的白甲远远看到,然后引咱们大军去抢夺,其伏兵再起,以重创我东路军。别以为哨马能进出,大军就能进出,这山中山高林密,随处躲个上万人都寻不到,咱们东路几千人一进去,万一被登州镇所围困,到时又有谁来解救。”

  阿济格、阿山等人纷纷点头,正蓝旗的德格类等人面面相觑,范文程这一番话说得十分有道理,这么大的一件功劳,确实没有那个明国将领会这么二,还把莽古尔泰尸首留在前线,万一丢了就是丢了一件奇功。

  豪格对范文程点头勉励,能用一番道理把正蓝旗各人说服,确实比强压好得多。

  豪格不给德格类等人呵斥范文程的时间,马上对他们道:“范文程所说有理,我等在此几天,登州镇龟缩不出,必是要引我等入山,再效故伎堵截山口,我大金长于野战冲杀,这类峡谷之中难以施展,登州镇既然不敢出山,咱们亦不宜入山,先回军大同,围困大同城池,那明国皇帝焦急之下,必定调派登州军救援大同,届时我大军以逸待劳,一举聚歼登州与关宁兵马,为三贝勒报此血仇。”

  ……

  乾清宫西暖阁,崇祯正在轻松的吃着小吃,下面的梁廷栋也分了一份点心。

  “梁爱卿,听说那钟……钟……”

  “钟财生。”

  “对,听说是登州游击,官职也不算大,这可是怎样的猛将,竟然能阵斩作恶多年的莽古尔泰。”

  梁廷栋恭敬的道:“回皇上话,老臣去查了兵部的文册,这钟财生是因复州之战夺渡口之功升任游击,却不是一般的游兵营,而是团练总兵刘民有正兵营下坐营游击,当时就曾打得莽古尔泰和多尔衮落荒而逃,这次正巧在河南剿寇,领兵的是登州副总兵加总兵衔祝代春,但当时兵部扎付未到,他不敢全军回援,只得单独命钟财生尽快回北直隶勤王,其部多为骑兵,急驱千里到了倒马关,这太行山中通道狭窄,莽古尔泰也算是恶贯满盈,建奴遭重创,我大明又得一猛将,老臣为皇上贺。”

  崇祯满意的挥挥手道:“那钟财生该如何封赏?你跟朕说说会典的定制。”

  这是崇祯少有的亲自过问封赏,梁廷栋想想会典后说道,“按祖制,军功以北虏为首,辽东女直次之,自建奴作乱,辽东女直军功居首,凡营兵斩一人升一级,凡把总领兵五百杀五人,则把总升一级,照此类推,钟财生是坐营游击,其所领兵数无定,只能按寻常游兵营千人照算,杀十人升一级,三级为限,其中实授两级,署职一级,但钟财生是个军籍,署职已经是山东都司府都指挥,按照成化十四年题准,都司实授不升,只升署职两级,应是左军都督府都督同知。不过钟财生又有这个斩杀大奴酋的奇功,老臣多番思量,部议实授钟财生为登州团练副总兵,加总兵衔领兵,署左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武散阶等待宣大战罢追加。”

  崇祯点头微笑,“甚好,梁爱卿你不可薄待了这等忠勇之士,其实,此人如此勇武,兵部大可将之调入蓟镇或宣大,有他镇守关门,日后建奴岂敢轻易入边。”

  梁廷栋一听崇祯想调人,立即知道崇祯心中是什么心思,登州镇猛将层出不穷,皇帝心中也有些嘀咕,希望把这些猛将分散到各地,进行一定的分化,但梁廷栋不知道陈新会有什么想法。

  梁廷栋想想道:“皇上英明,此等猛将确实可震慑建奴,但莽古尔泰首级尚未查实……”

  崇祯惊讶的问道:“朕早已命兵部和都察院协同兵备、巡抚查实,为何仍未查证?”

  “井陉兵备副使孔闻诗去竹帛口看过,首级都是真的,俘获的甲兵也说确是莽古尔泰,但是……那钟财生,他说要用莽古尔泰尸首引诱建奴攻打竹帛口,以多杀建奴,这,言辞又颇为张狂,孔闻诗还被他骂了一顿,又一直不送首级去倒马关,直隶巡按、都察院的几名御史和兵科给事中亦不愿去竹帛口,是以正式的军功无法认定,反倒是弹劾钟财生的奏疏已经到了内阁。”

  崇祯站起来走了两步,停下后对梁廷栋道:“这钟财生升迁之事,还是先等一等吧,待宣大战罢……再议。你再发部令,督促吴襄和尤世威尽速救援大同,还有登州来的王长福所部,让他们不必进京师了,走紫荆关和倒马关去救援大同。”

  第一百九十一章 抓奸细

  崇祯七年三月,后金军围困大同,八旗云集于大同周边。救援的明军互相间缺乏联系,也缺乏信任,齐齐止步于内长城,也包括钟老四的龙骑兵在内。

  钟老四根本不上豪格的当,一直龟缩在竹帛口,等着后金军来攻,结果后金军自己跑了,钟老四也是疑神疑鬼,就算哨马说后金军已经往大同集结,他还是固守在竹帛口,慢慢往阜平运送难民和物资,豪格的媚眼都抛给了瞎子。

  钟老四也收到一封王长福的长信,信中将钟老四骂得狗血淋头,但正式的表彰却写得天花乱坠,大大表扬了一番钟老四。钟老四守在竹帛口,和倒马关的那帮御史、给事中打口水仗,御史和直隶巡按都不给他核实战功,朝廷也就不给他封赏。

  兵部督促解围的军令一道急如一道,大同的围必须要解,王长福告诉钟老四,后金军拖不起,很快就会撤军,所以钟老四也不着急。

  吴襄耐不住兵部和监军的催促,派出前锋和后金军交战,一如既往的望风而逃,然后给兵部回了一封塘报,说后金军达十万之众。尤世威也同样派出一股前锋,在大同外围和后金军哨骑交战,他比吴襄厚道,派出的都是家丁,这一仗赢了,不过后金军马上派出援军,尤世威就缩了回去。南边来援的曹文诏所部刚刚到太原,同样疑神疑鬼,曹文诏见同来的王承恩和艾万年所部进度缓慢,也止步于宁武关。

  到了三月初五日,皇太极没工夫再等明军来援,大军撤离大同,路上顺便围困了阳和。阳和是宣大总督驻地,但此时的宣大总督张宗衡和巡抚胡沾恩还在大同,阳和只有一个兵备道朱万年镇守。

  大同城高池深,皇太极是知难而退,但他知道阳和兵马空虚,于是在城下张扬,让甲兵押着附近的百姓经过,引诱朱万年出击。

  朱万年调不动阳和的人马,激愤之下最后带着自己的一百三十名家丁出战,被后金兵斩杀于东门外,成了后金此次入关的重要战果。

  此时明军回援各部齐聚内长城各关口,大同脱困之后,张宗衡协调各部进军宣大,登州的勤王军主力经紫荆关到达灵丘,加上辅兵总人数高达七千余人,双方哨马互相试探,亦是互有畏惧,尤世威主动往浑源州方向运动,吴襄不敢独自行动,也往浑源州移动,到了三月八日尽数聚集于浑源州,摆出与后金军决战的姿态。

  后金军斩杀朱万年之后,见登州镇没有冒然来攻,也不主动去攻击浑源州,曹文诏艾万年所部到达浑源州之后,明军各路人马在张宗衡指挥下向北缓缓前进,但张宗衡依然不敢决战,粮草供应也十分艰难,各路人马各有打算,王长福没敢独自冒进。

  到了三月十二日,后金军破阳和口和虎峪口出关,并将朱万年尸首悬挂于虎峪口三天,张宗衡指挥大军留在大同,向朝廷奏报已经解大同之围,并声称正在追击后金军。

  崇祯七年年初的入寇终于结束,后金军掳掠人口近十万,杀死的百姓数倍于此,整个宣大一片萧索。但登州龙骑兵斩杀莽古尔泰,却为明军扳回面子。

  三月十五日,登州龙骑兵在钟老四带领下,直往宣府而去。钟老四根本不理会张宗衡的调遣,直接就到了张家口堡扎营。

  这支明军的突然到来,让张家口很起了些混乱,甚至比后金入关的时候还要惶恐,因为他们一来,就先在张家口外堆起近千后金兵的首级,还有数十名真夷战俘被捆绑在道路两旁,最后挂起了莽古尔泰的铠甲、镶黄旗固山额真旗、正蓝旗旗主大旗、正蓝旗固山额真旗帜。一些登州骑兵封锁了张家口所有道路,禁止任何人货进出。

  张家口消息灵通,知道这支军队是无令而来,所以张家口堡大门紧闭,严加防范。宣府巡抚焦清源很快派人赶到张家口,但都被挡在军门外,钟老四给的答复是有消息说建奴在张家口外活动,可能会再次入寇攻打张家堡和宣府,龙骑兵必须在此戒备。

  被困在张家口一个多月的张东终于松了一口气,出城进了军营,张东进到钟老四营中,那种熟悉的登州军容让他心安,但那卫兵却没有领他去中军,而是一座不起眼的帐篷。

  张东有些惊讶的走进去,掀开门帘后,一个儒雅的文士转头对张东笑道:“周局长托老夫打听张大人下落,如今见到,便放心了。”

  张东连忙还礼道:“原来是宋大人来主持大局,那属下这心中便有底了。”

  宋闻贤招手让张东进来坐下,张东落座后低声问道:“宋先生与龙骑兵来此,是否是因张家口商人通奴一事?”

  宋闻贤点点头,“此事确实与这些商人有关,但如何做却还要商榷,抓到的两个向导为张家口范永斗和王大宇所派遣,但都不是他们直接定的,是通过保定和灵丘等地打行安排的,这事要说真凭实据是没有的。”

  张东恭敬的道:“那陈大人的意思是如何做?”

  宋闻贤摸摸胡子笑道:“陈大人全权交予我处理,最低要求是震慑张家口商人,具体如何做,让老夫到了宣府再说。正好在浑源州之时,老夫与吴襄和尤世威都见了面,这事情跟关宁军不妨合作一把。”

  张东低头想想道:“但宣大边军回援亦多,龙骑兵突然出现在张家口,那些边将在此利益纠葛,恐会与我军冲突,属下方才所见,龙骑兵颇有损伤,此时不足千人。”

  宋闻贤无所谓的摇摇头,“无妨,王长福就在两日路程之内,宣大边军也并非人人与八家有关,只打压八家,就能分化宣府势力,也有很多人等着八家倒台,然后重新分配张家口边贸。”

  张东佩服的拱手道:“多亏宋大人前来,这事确实理得清楚,既然王大人在两日之内,只要关宁两军参与,宣大的地头蛇压不住咱们这些强龙。”

  “关宁军必定参与。”宋闻贤指指帐篷外边,“吴襄败绩,尤世威犹豫不进,两人被连坐的可能甚大,他们需要咱们给些人头抵功,张家口这里嘛,咱们就五五分成,前提是……他们先动手。”

  “那张宗衡、焦清源他们若是阻拦?”

  “张宗衡?”宋闻贤哈哈一笑,“他自身难保,老夫过保定的时候,已经传信给张大会,此时京师弹劾张宗衡坐望观奴的弹章应当满天了,保安州、灵丘被破,宣大糜烂,没有人顶这个黑锅是不成的,吴襄和尤世威若是不想顶,就得听咱们的话。”

  张东连连点头,有些兴奋的道:“张家口八家昨日都还在往口外运粮,参与之人甚多,如今人货都不能进出,这里也有不少想八家倒台的,这些人也是地头蛇,有他们协助,咱们抓人一抓一个准。”

  宋闻贤站起来对张东道:“你在张家口招募一批青皮打行,报酬不妨给高些,此事最要紧的是,咱们不要摆出要独吞张家口好处的样子,只要打趴那八家,边口的好处还是这里的人分,你跟那个唐宏昌说说,由他与其他各家私下说明,就说咱们是卖他面子不收拾其他商户,如此便能分化他们,这个唐宏昌会因此在张家口地位高涨,以后亦会与我登州镇关系紧密,按陈大人的说法,叫做代理人,通过他可以制衡此地其他商户,其他商户实力不比八家雄厚,至少在一两年内,后金从张家口获得的物资会大降,所花费的银钱亦会大增,这对咱们就成了。”

  “明白了,属下找些青皮,到时带龙骑兵以抓奸细的名义抓人,审问之后交给来宣大的御史和锦衣卫,只要是关宁军先动手,咱们又有人证在手,朝廷亦无可奈何”

  “正是,此事一了,你再与土默特谈交还俘虏的事情。你今日回去,准备好人手,明日老夫就让钟老四就动手。”

  张东对钟老四的事情有所耳闻,他对宋闻贤笑道:“这个钟老四此次也不知算什么功劳。”

  “他很快要回登州,你下次见他,或许已经升官了,陈大人给他准备了一个好去处。”

  ……

  “周少儿,你跟不跟老子回登州?”

  “钟老四,老子来第五营就是你调的,老子原本干得好好的,被你东调西调,这次你是回武学,俺跟你回去当教习?”周少儿对着钟老四骂道,“老子就跟你说了打镶黄旗,你非不信,现在如何?”

  钟老四揉揉额头,“不打也打了,有什么办法,明天收拾那帮汉奸就要回登州。不过老子只是暂时在武学,王长福的副官跟老子关系好,已经悄悄跟我说了,陈大人给王长福的信中说明了的,让老子去武学完善龙骑兵和火枪队的操典,若是干得好,会让我去另外一个营头。”

  周少儿和刘跃一起凑过来,“什么营头?”

  钟老四洋洋得意的道,“青年近卫营。”

  刘跃犹豫道:“那伙少年兵?”

  “军饷跟近卫营一样,比普通营头高,你们去不去?老子到时好跟兵务司要人。”

  周少儿和刘跃对望一眼,“去!”

  第一百九十二章 搜捕

  第二日一早,张东扮作仆人,跟着唐宏昌来到南门,城头上有不少乞丐一般的士兵,反倒有些百姓服装的人显得十分彪悍,都是各个商社凑的护卫,他们用的兵器比守城兵还要好,有些人还有铠甲。

  在上城之前,张东对唐宏昌最后吩咐道:“一会是辽兵先动手,你在城头管好你的人,不要和辽兵见血。”

  唐宏昌显得十分沉静,他对张东问道:“要紧的时候,需不需要我的人帮忙破城?”

  “上去随机应变,若是八家势大的话,你就不要出声,要紧的时候,你就带人跑掉,找几个人叫几嗓子逃命的话便成。”

  唐宏昌没有多说,点点头上城而去,张东见他冷静,在心中对这个唐宏昌不由高看一眼。

  在城头往外看去,城外那些密集的商铺房舍之间行人寥寥,显然都对十里外的登州兵心怀惧意。张东冷冷一笑,宋闻贤故意弄出这样的形势,届时再强行破城,给这里的商人以最强的震慑,通过这种方式表明登州镇对所有边口商人的态度,那就是不能通奴。

  几里外烟尘滚滚,隆隆蹄声自远而近,一面吴字大旗很快出现在城郊,往西门而去,唐宏昌估摸着大概有两千人上下,东门方向也有上千人,却是一面尤字大旗。不用说就是吴襄和尤世威了。

  南边来的一支军队全是骑兵,人数约七百上下,全身都是火红的短款军装,配上大翻领和两排铜扣,显得十分精悍。

  唐宏昌转头看看张东,用眼神询问是否是登州军,张东微微点头。唐宏昌心中笃定,感觉自己选对了阵营,听说除了这里的军队,后面还有一支六千上下的登州大军,如果再算上登州和辽南的,那就是一支可怕的力量。唐宏昌与朝廷官员不同,他作为一个与商社合作多年的商人,很明白四海商社的力量,现在亲眼见证这支强军,心中原来的一点摇摆马上消失。

  城外龙骑兵分成许多队,直扑南城郊外的那八家的商铺,唐宏昌得意的一笑,这支龙骑兵里面有他派的心腹带路,对张家口非常熟悉,绝不会漏掉任何一家。

  两个骑马的登州镇抚兵飞驰到城门下,对着城楼大声道:“奉龙骑兵钟千总之令,张家口堡中共八户商家勾结建奴,出卖我大军军机换取建奴银钱,致官军损兵折将,证据确凿,今日我大军只逮拿范永斗、王登库、靳良玉、王大宇、梁嘉宾、田生兰、翟堂、黄云发,与其他人无关,只抓八家通奴之人,余者秋毫无犯。”

  城头的范家一人探头骂道,“你,你们奉哪里的令,你们登州兵关宁兵分明是要来张家口抢掠,可敢找宣府的焦都爷来对证。”

  两个镇抚兵并不理会他,对着城头其他人道:“其他人都听好了,锦衣卫已在来张家口途中,八家私通建奴者必死无疑。凡敢与我大军为敌者即刻斩杀,给你们一刻钟撤离城头,在城头顽抗者,不论军民皆以通奴论处。我登州军连建奴三贝勒都能杀,不怕死的都试试。”

  镇抚兵吼完就策马跑回,城头顿时嗡嗡的议论起来,其他商行的护卫都有些退缩,这下面可是官兵,不比得他们平时对付马贼和土匪,打了就是对抗官府,更别说还是最强的登州兵和关宁军。眼见这些军队根本就不是来说理的,很多护卫心头都在打退堂鼓。

  不一会城楼处又传来一阵惊叫,两门铜炮在后面百步外卸下,由炮兵推动着往南门而来,后面是几排整齐的红色队列,一边走一边喊着响亮的口号,雄壮的气势立即颠覆了他们对官军的认知。

  八大商家之一的黄云发也在城头,他对着守门的把总苦苦哀求,让他们不能开门,其他商人则各自凑在一起紧急商量,唐宏昌身边也围了几个相熟的商家,互相交互看法。

  此时一个声音大声道,“大家听老夫一句,这些客军想来抢咱们张家口,要不就是要勒索咱们的财货。咱们的银子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都是血汗钱啦,咱们正该合力守城,等待焦都爷到了城外,这帮丘八自然不敢再造次,如今万万不可开门……”

  张东转眼看去,一个衣着富贵的商人正在对周围的人喊叫,神情十分激动。

  “这人是王登库。”唐宏昌在身边低声道,“八家中仅次于范永斗。”

  张东微微点头冷冷道,“若是我有什么不测,你就装作不认识我。”

  唐宏昌一愣,张东已经对几个手下一挥手,几人装作去听王登库说话,一起挤进那边的人群里面。唐宏昌看看周围,找到自己的护院头子,低声跟他交代一番,那头子很快吧唐宏昌手下的护卫都招到一处待命。

  王登库的声音继续在响着,“大家不要害怕,他们那两门炮小得紧,他们又没有登城梯,咱们只需守住城门,焦都爷转眼便到,大伙多为家中想想,把这些丘八放进来,谁能得了好,不然就……”

  刚说到这里,嘭一声轰鸣,人群中冒起一股白烟,王登库声音变为一声惨叫,唐宏昌从人缝中一看,只见王登库仰天倒下,人群中一片大乱,紧接着又是两声爆响,城头上刀剑出鞘的声音响成一片,守城兵和民勇护卫纷纷拔刀,互相防备着,叫喊声此起彼伏。

  “开城门,老子只是护卫,不是来打官军的,你不开门,这些丘八一发狠,把老子再搭进去。”张东的声音在城楼方向响起,唐宏昌踮脚一看,只见张东已经把一把短倭刀架在守城把总的脖子上。

  王登库的护卫纷纷围上来,举着刀剑要斩杀张东,张东把刀锋在把总脖子上一顶,“让你手下把这些人隔开,不然老子现在就杀你。”

  那把总的头都被顶得高高抬起,连忙招呼自己的手下围在外边,挡住那些护卫。城楼上吵吵嚷嚷乱成一团。

  此时东门方向一声炮响,城楼上顿时安静下来,人人都在朝东门方向张望,这炮声出来,说明辽兵可能真的动手了。

  唐宏昌眼珠转转,突然大喝一声,“老子不干了,登州兵连莽古尔泰都能杀,咱们挡不住。况且老子没勾结建奴,凭啥给你们几家卖命,走了!”

  他喊完马上就带着一众护卫下城,周围其他商家的看有人带头,纷纷往城下走,这些人都是人精,眼见城外登州军的架势,都知道讨不了好,就眼下来说,别说焦都爷,就是皇上也救不了这边口的孤城,还不如赌一把相信登州兵。

  城头的民勇和护卫顿时散去大半,张东朝着外边王登库的护卫问道:“王登库死了,你们愿给他陪葬的,就留在城头。”

  那些护卫互相看看,又看看张东旁边两个人手中的短枪,终于有人离开,也往城梯走去。

  张东对把总笑笑道:“人都走了,你现在开不开门?”

  “开,马上开。”

  ……

  南门在时限之前打开,短军装的登州兵源源涌入张家口。

  东门和西门在辽军用炮轰门之后,也陆续被打开,穿红色胖袄的关宁军各自入城,三方一改四城之战的混乱,按划定区域各自查封八家商铺。

  登州龙骑兵负责整个南城,共有三家走私商人,吴襄辽镇宁远兵马负责西北,也是三家,尤世威的山海关兵马负责东北,只有两家。

  登州的镇抚兵在四条主要街道巡逻,防止各镇兵马发生冲突,辽军对这支登州兵颇为畏惧,没有发生越界抢掠行为,但顺手打劫一下附近商铺的情形也是有的。城中慢慢有一些喊杀声,甚至还有红夷炮的吼叫。

  八家的商铺、仓库、大宅都是清理的目标,其中的账房、掌柜、长工都需要逮拿,张东迅速就在城中纠集了一伙外地护卫组成的人马,这些人是唯恐天下不乱,对地头很熟悉又不是本地人,发财之后随时可以跑路。

  登州兵的第一个目标是田生兰大宅,周少儿的第一连配一门野战炮负责此处,四磅炮毫不费力的把大门打个稀烂,第一连蜂拥而入,田家的护卫已作鸟兽散,有些无头苍蝇一般的仆人丫鬟四处尖叫乱跑。

  田家大宅的外院十分宽广,房舍雕梁画栋,多用红黄两种越制的颜色,其中院落重重,周少儿这样的战兵不像特勤队学习过院落结构,进来就往里面冲,周少儿也在里面转得晕头转向,路上遇到有人就捆起来往外院送,由张东的人审问。

  到了大宅北面,一个被打翻的仆人以为要杀他,对周少儿大声求饶道:“将爷饶命,小人知道田家的银窖,小人领各位将爷去。”

  那仆人领着他们到了一个不起眼的院子,几个强壮的龙骑兵砸开大门,找到了地窖的入口,周少儿打着一根火把钻进黑黑地窖中,顿时看呆了眼。

  在火把光的映照下,地窖中满是金银的反光,还有宝石珠翠发出各色绚烂的色彩。

  关大弟从梯子下来,同样看呆了眼,周少儿吞了口口水道:“封住门口,找军需官来登记。”

  ……

  天色黑下来之前,城中的搜捕还未完成,络绎不绝的各家男丁、掌柜、账房、长工被押送到作为据点的田家大宅,还有另外两家的财货也一并送来,在外院中堆积如山。

  吴襄换了一身文士服,风度儒雅的来求见宋闻贤。

  “宋先生别来无恙。”

  宋闻贤亲热的请吴襄坐左侧座位,吴襄却坚决不受,非要宋闻贤坐左侧。说起官职来,宋闻贤只是个赞画参将,比他差得远,吴襄可是实授总兵官,左军都督府都督同知。但吴襄在宋闻贤面前一点不摆面子,两人在京师就相识,后来宋闻贤多次往来关宁,彼此已经很熟悉。

  吴襄坐下便对宋闻贤道:“宋先生大才,张家口奸商授首,陈总兵当居首功,然后便是宋先生了。”

  宋闻贤让属下奉上茶,挥退属下之后对吴襄笑道:“此次吴总兵和尤总兵为国除奸,咱们两家合作无间,亦是吴总兵一向居中调和的结果。”

  吴襄谦虚几句,然后压低声音道:“此次缴获十二家之货银,在下给陈大人留下一份,已经在帐外放着,还请宋先生转交陈大人,宋先生这里,在下也有一份心意,却是用京师的银票,如此也方便些。”

  “哎!”宋闻贤一挥手道,“吴大人不可如此,你我相交贵在知心,何必落了如此俗套。”

  吴襄满脸严肃的道:“宋先生如此说,就是见外了,这是在下心意,您也知道,在下就是个粗人,原本就是俗了些,但心意是真的,还望宋先生不要嫌弃下官粗陋。”

  “这是哪里话,哎,既然这样,吴总兵下次万万不可如此。”宋闻贤一手收了银票,也没有看具体是多少就放入袖口中,吴襄很懂事,没有给他四海钱庄的银票,那样的话容易被登州的人知道。

  吴襄送礼完毕,这才开始说正事,他喝口茶之后对宋闻贤问道:“宋先生,张家口各家的人基本都抓了,要说这有钱,今日连在下也是大开眼界,听说他们在各地还有分号,仅仅这里便惊人得紧,可见这帮人确实赚了多少黑心银子。”

  宋闻贤微微一笑,其实辽镇能同意打击张家口,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吴襄也做边口走私,张家口这次遭受重创,蒙古方面有很多采购就只能仰仗辽西,至少喀喇沁的市场会全部被吴襄占据,而吴襄的货物现在大多从四海商社购买,是个双利的事情。

  宋闻贤道:“张家口边贸已久,向建奴走私各类物料,咱们抓的人中,便有建奴细作二十三人,其中有真夷七人,估摸着还有十余人隐藏在各处,人证确凿。”

  吴襄眼珠转转,他也不知道宋闻贤这二十三人是不是真的,就算没有的话,宋闻贤也能从俘虏里面提溜出来二十多个,硬栽到这八家身上也是可以的。

  “宋先生,在下在锦衣卫还有路子,审出八家走私必定是有的,那些御史说不出什么来,但在下总觉着,还缺了点什么。”

  宋闻贤轻轻拍着腿道:“确实缺了一点,朝中自然和张家口有些瓜葛,如今人在咱们手上,有些见不得人的事情问出来了,也不妨记下来,要紧的人就抓回去,想来朝中有些人愿意闭嘴。另外,咱们登州和关宁一西一南对付辽东,朝廷那点心思,也不用老夫跟吴大人说,这次偏偏是一起对付了这八家,走得太近是不好的,咱们便各自上折子,各说各的事情,最后嘛,再互相弹劾一下,也就齐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厂公

  当啷一声,一个苏泥勃青为青料的四美青花瓷瓶在乾清宫黑色地砖上四分五裂。

  下面的曹化淳和另一高大男子立即跪下,在地上战战兢兢的等待发落。

  “登州团练营坐营游击、山海关总兵、辽镇团练总兵,无令而行,强行破张家口堡,这是谋反!”

  崇祯满脸激愤,平日苍白的脸色出奇的十分红润,他略带嘶哑的声音在养心殿中回荡着。旁边的王承恩也跪在地上,默默的不出声音。

  “你们两人。”崇祯用手指着地上的曹化淳和那武官,“都说说,你们在辽镇和登莱都是如何做的?都得些什么消息,骆养性,你先说!”

  那高大武官依然低着头,露出背后的三品武官虎样补子,他声音有些颤抖的道:“微臣,微臣每年派人去一趟登莱和辽镇,查访军民情形,‘听记’见在,微臣每年亦报入宫中……”

  嘭一声大响,崇祯猛地拍在御案上,“报入宫中皆是海清何晏,那为何辽镇、山海如此张狂,连登州镇亦与其狼狈为奸,他们是如何勾结一处,你说!”

  “微臣、微臣……”骆养性声音发抖,已经说不出话来。

  这骆养性便是锦衣卫掌印指挥,手下十七个所以及南北镇抚司,在京师算是一号人物。他是个官二代,老爹便是万历年间掌管锦衣卫长达四十年的骆思恭,他掌权期间,锦衣卫在援朝之战和移宫案中曾有上佳表现,直到魏忠贤上台,他才被五虎之一的田尔耕接替。

  崇祯斗垮魏忠贤之后,田尔耕也被打倒,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空出来。骆养性拼爹成功,成了锦衣卫的掌印指挥。这位仁兄外形威猛,内心软弱,虽说抄家发财的能力一点不弱,但却没有乃父的能耐,锦衣卫在他手上牙齿落掉大半。

  锦衣卫成立两百五十多年,在骆养性手上算是最弱的时候,他能力不足是一方面,明朝中央政府对基层越来越失控也是重要原因,尤其是对于军头的约束力,区区缇骑远不足以对付手握重兵的军头。原本时空的历史上,骆养性就一直混着日子,崇祯十六年的时候,皇帝终于忍受不了他的无能,让他下课了。后来满清入关之后,骆养性又投靠了鞑子,比在明朝还混得好,当上了天津巡抚,不过只当了一年就又下台了。

  实际上从锦衣卫的职责来说,他只管京师附近的事情,地方上的特务机构是各地镇守太监和监军。锦衣卫的缇骑鲜衣怒马,听着威风,实际上到了辽镇这样的地方,一样只能小心行事,这帮丘八连巡抚都敢逮,对付几个缇骑不费吹灰之力。

  所以骆养性还是喜欢在京中干些对付京官的事情,外面的事情他办不好,这两年以来尤其如此,正事自然干得不多,结果崇祯问话他就答不出来。

  崇祯对骆养性发怒完毕,又转向曹化淳,他长长出一口气,缓和了一下口气道:“曹伴伴,东厂亦有监察百官之责,登莱与关宁之间有何牵连,你们两月内必须给朕回报,让吕直用点心,让他在登州不光是上捷报的。”

  “老奴遵旨。”曹化淳低声答应,又微微抬头道:“今日登州总兵王长福又发塘报到了兵部,言称钟财生系团练总兵属下,他当时力劝不得,言辞中又弹劾辽镇撺掇,非要将给建奴带路的细作与张家口商家牵连在一起,钟财生在竹帛口损失惨重,皆系细作泄露登州人马行踪而致,是以被辽镇一番挑拨,冒失之下去了张家口抓人。”

  “果真如此?”崇祯有些疑惑的问道,“但无论如何,他应当禀明当地兵备督抚,查验清楚方能抓人,岂能如此先行逮人。”

  曹化淳马上道:“老奴亦是如此说的,钟财生无令而行,必须严处,但内阁几位阁老颇有争执,还是说斩杀莽古尔泰一事,此事大振军威,钟财生是为首功,此时再说重处他,恐为百姓笑骂。”

  崇祯重重出了几口气,几次欲言又止,莽古尔泰的首级已交到张宗衡手中,经多番查验属实,实乃奇功一件,此时处理钟财生,会让很多不明就里的人认为朝廷薄待功臣,确实给内阁也出了个难题。

  终于崇祯挥挥手不耐烦的道:“张家口之事便如此了结,朕如今只要知道,登莱各将与辽镇之间有何瓜葛,不是听他们奏章塘报上如何说,是要你等去耳听目见,两月内给朕一个回复,若是只看塘报,要你等锦衣卫和东厂何用。”

  下面两人一起磕头遵旨,崇祯疲倦的让他们退下,两人跪拜之后离开,王承恩跪在地上,偏头看看两人的背影,眼中变幻不定。

  王承恩站起来对崇祯道:“皇上要不要吃一碗燕窝羹?”

  崇祯眯着眼没有说话,王承恩低声道:“皇上是否还在担忧张家口之事,其实奴婢听人说过,这张家口中商人通奴或许确有其事,且与朝中颇有瓜葛。”

  崇祯微微转头看他,然后摇头道:“朕说了,这不是张家口的事情,朕忧心的,是登莱与辽镇的瓜葛。祖大寿躲在锦州,连宁远都不回,即便勤王之时,也只是派吴襄、祖宽之流,朝令不行辽镇久矣,吴襄几次拿回真夷人头,皆与登州镇大捷相隔不远,其中的道道,朕难道真不知不成。”

  王承恩小心的道:“曹老公还管着京营戎政,料理东厂的时候少了些,想来不是故意错漏,也或许那钟财生果真是个冒失之人,被辽镇撺掇才生出这等事情,奴婢听说自古猛将都是个粗暴性子,或许便是说的钟财生这等人。”

  崇祯叹口气道:“辽镇难制,登州一向还算听调,如今若真是两方勾结,于朝廷远非益事,朕所忧者,朝中说辽镇好话之人不在少数,便是祖大寿亦有人开脱,如今想想,为登镇说好话之人比之辽镇更甚。难道他们都不明白,朝中众臣也好,禁中内官也好,若是朝廷都没了权威,他们又去何处得来好处。”

  崇祯说完就闭上眼睛,长长的叹着气,王承恩偷偷抬眼,看着崇祯两鬓的少年白发,眼中不由有些湿润。

  ……

  第二日午前,王承恩从宫中出来,回了自己在东华门外的家中,这里也是一个宽大的豪宅,其中的花园就有三个,各处走动的仆人和丫鬟往来不绝,见到王承恩都下跪问好。

  王承恩这个宅子是陈新送的,不过仆人都是他自己弄来的,他弄的办法也不是买家奴或是招募,而是直接从京营和锦衣卫占役而来,也就是说,这些仆人实际上都还有工资的。

  按照朝廷的规矩,宫中的管事太监都可以有仆役,名叫私臣(注1),人数从二十五人到六十人不等,旧例是太监掌印者六十人,余皆五十五人,左少监四十人,监丞三十人,典簿二十五人,余下职务递减(注2)。有了这个由头,这些太监又有职权,大肆侵占军匠、军户、京营人员,有职权的太监占役都是上百计,二十四衙门的管事太监基本都占役三百人上下。

  另外朝中大员和王侯占役亦不在太监之下,也即是说,他们不但要占兵额,还要领这些兵的兵饷,朝廷相当于给他们养仆人,京营和锦衣卫的空额便是如此来的,明中时候清理京营,二十多万兵额只有五万在营,青壮仅两万。京师官员宦官王侯多如牛毛,京营那十多二十万兵额还不够大伙分的,谁要整顿京营就是跟整个京官群体为敌,岂有能顺利的道理。

  就王承恩的地位来说,虽然职务不能和司礼监秉笔相比,但宫中能在皇帝面前晃来晃去的就只有他,数个年头下来,皇帝一直颇为嘉勉,这个地位是司礼监都不敢轻视的,反而要对王承恩多方讨好,所以他在宫中也是排的上号的,占役也达到了三百余人。

  这位年轻的富翁在后院的花园缓缓散布,身后跟着二十多个仆役丫鬟,比起皇帝的排场不差多少。王承恩一路走一路低头想着事情。

  他很明白崇祯的困境,祖大寿已经成了锦州和宁远的土皇帝,而登州镇是对付后金和辽镇的利器,这次在张家口却出现合流的迹象,自然会让崇祯头痛。

  此时外边的门子来报,说张大会来了,王承恩停在原地静待片刻,抬头对门子道:“你就说咱家不在,最近都不回宅子,让他以后少来此处。”

  ……

  “去东厂。”曹化淳坐进马车,对手下的管事说了一声。

  管事马上恭敬道:“是,厂公。”

  马车很快启行,这种带簧片减震的四轮马车十分平稳,曹化淳躺在里面闭目养神,回想皇帝昨日的话,他自己想起来,陈新也确实有些不寻常的地方,但这次闯祸的毕竟是团练总兵下面的人,从他内心来说,他认为两镇这是顺手打劫,一起分赃吧了,他总觉得皇帝还是有些小题大做。

  更重要的是,如果真查出来两镇勾结,朝廷又能拿两镇怎么办,光是一个祖大寿就够皇帝心烦的了,还非要扯上一个更强的登州镇。他认为皇帝这事儿有些本末倒置,要紧的不该是查出来,而是该先想出应付的办法,否则就是自寻烦恼。

  他摸着扶手上面的狐皮套,想起这马车也是陈新送的,设计十分精美,冬天可以在桃木扶手上面套上狐皮的套件,手放上去暖和又柔软,到了夏天炎热之际,又可以取下来,冬天有外面添炭的小铜火炉供暖,轿厢内还有放檀香和冰块的专用台盘,这样的细节都想到了,加上里面装饰精美,连窗格都是用象牙做成,让他不得不对陈新颇有好感,而这种车眼下在京师俨然成了身份的象征,寻常的官员想买都买不到。

  马车缓缓而行,很快到了京师东华门外,这里就是威名赫赫的东缉事厂所在,东厂比锦衣卫成立晚十多年,但因为由司礼监秉笔任厂公,又管辖锦衣卫,所以其地位还在锦衣卫之上,厂公一般由司礼监的二三号人物担任,为了彰显其地位,连印章也与普通内官不同,比如吕直这样的内官,关防印章就是“登州监军内官关防”几个字,东厂的却是“钦赐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关防”,还有钦赐的密封牙章一枚,用来作为密信的封口印章,所有奏报直接投入宫中,半夜即便宫门关闭,也可以从宫门缝里面投进去。

  其中的员工大多是从锦衣卫抽调的,共有档头百余人,番子近千数,皆是锦衣卫中挑选出来最凶狠狡猾者,寻常文官听到东厂二字,都要打个寒战。

  曹化淳因为还兼着京营戎政和司礼监秉笔,并非天天到这里来,但这次皇帝对东厂发火,他必须是要把主要精力放过来,直到此事了解。

  马车从东厂西南的门道进入,在院中停下后,曹化淳拍拍扶手,外边的管事打开侧门,已经等着的骆养性上来,扶着曹化淳从马车上下来,周围跪下数十名档头齐声道:“叩见厂公!”

  曹化淳轻轻点头,昂首走入大厅,骆养性和十多个大档头跟在他后面,两人一起进了大厅西边的祠堂,里面一座精美牌坊,上书“流芳百世”四个鎏金大字,上首供奉着历代东厂提督太监的牌位,被打倒的那些当然都不在了。曹化淳和骆养性上了香之后,回到正厅往右进了小厅,里面供奉着岳武穆的雕像,曹化淳和骆养性也去上了香(注3)。

  明代军中拜岳武穆者居多,多以岳飞为武圣,直到满清入关之后,认为岳飞是抗金的,满清强行认了金朝为祖宗,所以岳飞这武圣就当不成了,连满江红都改得面目全非。岳飞只能让位给关公,明代的关帝庙也有,但是数量并不多,满清之后关帝庙才遍地开花。

  把这些仪式走完之后,曹化淳与骆养性一起走出小厅,后面是一面砖影墙,上面雕着狻猊和狄梁公断虎的故事,狻猊为能吃虎豹的神兽,彰显东厂的勇武,狄梁公便是狄仁杰,以体现东厂的公正和能力。

  转过砖影壁之后,众人进入了一个议事的小厅,曹化淳高坐上首,档头再次拜见后在两侧入座。

  面白无须的曹化淳威严的扫视了一番正襟危坐的下属,冷冷的尖声开口道:“在座都是大档头,今日要说的事儿,大伙心里都清楚,皇上昨日将咱家叫去痛骂一顿,问东厂和锦衣卫干什么吃的。咱家如今也弄不懂东厂干什么吃的,要说起来,京中的听记、坐记、打事件这档子事儿,找个青皮喇唬也办得妥帖,还要这许多大档头干啥呢!”

  下面的大档头都低头看着地面,不敢有丝毫动弹。

  曹化淳声音越来越尖,他大声道:“张家口堡这档子事,死几个晋商还不算个事,京中有人收他们银子,想要给他们说话,那也不算个事。皇上要查的,是登州镇和辽镇之间的道道,你们中间有人收晋商银子,有人收登州好处,有人收辽镇好处,咱家都不管。”

  曹化淳突然站起来,所有档头齐刷刷的跪下,曹化淳冷冷看了一眼众人,大声道:“各档头挑选最能办事的人出来,去登州和辽镇查探,不得与当地监军和镇守内官联系,咱家要你们自己的听记,不光是辽镇和登镇之间的道道,两镇各个将官、各个营头、幕府赞画的情形,都要一一明列,将官间是何关系,有无联姻等等之类,在在要见详情。这次若是还有人敷衍塞责,害得咱家在皇上面前交不了差的话,咱家就先让谁脑袋搬家。”

  “遵命!”

  第一百九十四章 经济战

  “你是说,朝廷要派人去登莱查探,还都是东厂的番役?”刚刚赶到京师的宋闻贤抬起头来,“关宁军弹劾咱们登州镇的塘报到了没有?”

  张大会沉声道:“比咱们弹劾的塘报只晚了一日。”

  宋闻贤点点头,“那就是对的,老夫特意跟他们约了个时间一起发,然后悄悄提前了一天。既然朝廷都收到了,为何还要派人去登莱。”

  宋闻贤皱着眉头低头想着,张大会恭敬的道:“据给我报信的人说,是皇上把曹化淳和骆养性臭骂一通,非要逼他们去登莱的,要查的首要是两镇是否有勾结。另外,这几日王承恩忽然不见我了,我派人守着他的府邸,明明看到他进去,我跟着去求见,门子就说不在家中。”

  宋闻贤抬起头看着张大会,“王承恩是皇帝最亲近的人,他这个态度,说明这次咱们联合关宁军的事情,真惹起皇上的留意,这倒是老夫始料未及。”

  “宋先生无需责怪自己,在下看来,皇上一人留意并不顶用,祖大寿难道不被皇上留意,还是一样过得好好的。”

  “话不是如此说。”宋闻贤挥挥手,“当年老夫与陈大人商议夺旅顺的时候,其中一条考虑,便是辽南与后金相接,有了孔有德和李九成这些人的例子,朝廷不敢逼迫过甚,但与朝廷的关系,总归是缓和些更好,否则的话,在登莱和山东或许无妨,但其他地方就要费劲了。”

  张大会冷冷笑道:“皇帝倒是想,不过他要查,也不是那么好查的。”

  “王承恩不见你,那曹化淳和骆养性又是怎生模样?”

  张大会嘿嘿一笑,“所以在下说皇帝没那么好查,曹化淳虽不见我,但他的管事是要见我的,虽然没有明说宫中的事情,但给了一些暗示,接着曹化淳第二日就在东厂召集大档头会议,他是明知里面有半数都跟我有交道,用这方式跟我通消息。骆养性就更是如此,他只是不让我去他府上,而是在他养外房的别院见面,骆养性还请在下体谅,请我跟陈大人打好招呼,他绝不会干不利登州镇的事,请登州镇不要对付他派去的人。”

  宋闻贤摇摇头笑道:“朝廷做事就是如此,不过这次东厂里面各个档头是分别前往,人数又多,难保里面没有钻牛角尖的人,还是要通知周世发他们小心戒备,实在收买不了的,就送去海中喂鱼。”

  张大会嘿嘿冷笑,宋闻贤说完又转头看着张大会,“大会你要小心些,这两日你附近可有番子出没?”

  “暂时还没有,情报局的接头地点会改到别处,这里只作我公开露面的住所。”张大会长长出一口气,“锦衣卫里面干追踪的高手多的是,很多人还是万历年间就干这行的,若是他们银钱充足,咱们对付起来颇为不易,不过您也看到了,这些年连建奴那些最蹩脚的细作也能在京师立足,锦衣卫和东厂……不复当年勇了。”

  “小心点总是好的,多准备些安全房,给你自己准备的那一个,任何人都不要告诉,只能你自己一人知道,而且必须有隐秘地窖避险。京师如此之大,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都没有那能耐挨着查找。”

  “谢宋先生提点,小子记着了。”

  ……

  刘民有望着眼前皱着眉头的陈新,惊讶的说道:“晋商这么有钱?咱们今年可发财啦。”

  陈新耸耸肩膀,面无表情的去倒水,回来坐到醉翁椅上。

  “三家晋商总号,一百七十万两的金银。”陈新叹口气道,“与朝中大员比起来,也不算多有钱,但都是现银现货,对咱们来说比那些珠宝管用。张东发回的消息说,张家口那三家的地窖里面,有不少血迹都没干的银钱珠宝,据他初步的审问,莽古尔泰的东路攻略保安和延庆州之后,很多银子先出关,然后从边外来到张家口外,那些抢夺来的银子直接就换成了货物,再由俘获的大明百姓运送回辽东。上一次建奴入寇宣大,他们也是这么干的。”

  “钟老四杀得好!”刘民有一拍桌子站起来道,“我觉得钟老四干得不错,这些汉奸不杀了留着何用。”

  “倒不是钟老四定的主意,是宋闻贤定的,杀了些商人倒没什么,他偏偏担心朝中有人对咱们登州不利,连带扯上了辽镇一同动手,好让朝廷投鼠忌器,结果反而让皇帝震怒。宋闻贤这次也冒失了些,难不成这东西也会传染?”陈新摇摇头,“吴襄分了二十万两给咱们,尤世威也分了十万两,银子是没少赚,但咱们两镇一起打张家口这事,皇帝在关注了,以前互相弹劾的把戏玩不转了,皇帝要派东厂的人过来调查咱们,这三十万两怕是只够堵这帮人的嘴巴。”

  刘民有低头想想道:“有了这笔银子,今年咱们的银钱充裕,朝廷那几十万两不过是零头。朝廷奈何不了祖大寿,自然也奈何不了咱们,但这名声总是不好。”

  陈新赞同道:“确实如此,这些东厂的人来了之后,咱们就当不知道,由宋闻贤私下处理,最近的军报上收敛些,也骂一骂辽镇,宣教司在屯堡多讲几次辽镇的败绩,那些百姓自然会在茶馆里面骂一骂辽军。”

  “东厂的番子就这样任由他们在登莱活动,这会不会太……”

  陈新摆摆手笑道:“东厂十个大档头,有四个已经与张大会私下接头,骆养性也开口说了话,咱们要对付的就少了一半,等他们到了登莱,再让宋闻贤公关一下,找些地方给他们看,若是实在有榆木脑袋的,就让周世发处理掉。不过就是些番子,不值得费太多心思,这事交给下面人去干,咱们该如何做还是如何做。”

  刘民有点点头,拿起桌面上一份册子,“这是商社对后金的经济战计划,自去年以来,咱们和吕直他们一道控制了辽海贸易,东江各岛都建立了商社据点,直接在当地收购辽东特产,现在有了这个条件,我打算把人参、貂皮、东珠的收购价压低三成,对朝鲜的价格同样压低三成。中间有利润,铤而走险的人会很多,需要水师加强巡查。”

  陈新拿起来翻看一番放回去道,“还是不要压低,这几样东西都是价高物小,十分便于运输,海路陆路差别不大,咱们不收,辽西也会收,现在咱们封锁不了后金,这样的经济战用处不大。我倒是觉得,咱们的经济战可以针对一下辽西那帮人。”

  “怎么针对?”

  “关宁地区产出优先,每年皆有许多辽饷,物价一直远超其他地方,今年吴襄和尤世威都赚了一笔,两镇的兵将在张家口肯定也顺手发了不少财,张东说辽军抢开了之后,沿途把宣府抢得够呛,所得物资他们不愿搬运,在半道就便宜卖给了商社,也就是说关宁会在今年突然多出很多现银,但货物还是那样的基数。辽西今年的物价必定会有一番上涨。第二方面是后金,张家口被打垮,加上咱们的震慑,短期内无法恢复供应能力,建奴在宣大抢的银子一时用不出去,很可能会转向喀喇沁,通过辽西走私购买物资,第三方面便是蒙古这次也在宣大抢了钱,这几方面的银钱都可能会转向辽西,关宁地区自从永平滦州被祸害后,地方萧条,货物一向运送不畅通,陆路的运费又十分高昂,要大批运货就得靠天津和辽海运输,这两个方向咱们都能帮点忙,乘着这个物价上涨机会,咱们就再帮关宁军哄抬一下物价如何。”

  刘民有伸手点点陈新,“阴险,你想既收拾关宁军,又收拾建奴。”

  陈新嘿嘿笑道,“让商社在天津停止供应棉布、铁器和粮食,转为大批采购,把这几样的价格抬上去,辽海这边,水师严查走私,收税提高一倍,商社停止给吴襄供应物资,改为大批囤积。”

  “陈专家你可想好了,有这个价差,运河的货物会自然往天津集中,咱们的财力不足以购买那么多。而且咱们也放弃了一条财路。”

  “不会的,等辽西物价暴涨之后,天津的价格也会进一步上涨,会有很多商人在天津高价采购,咱们再把天津的货乘高价放出去,天津这边就赚了。”

  “然后呢?”

  “然后等他们把货运到辽西之后,咱们突然给吴襄大批供货,打压辽西的物价,让那帮商人亏个一塌糊涂,他们可没有找补的地方,咱们天津赚的,这里亏点也无妨。这群平常在辽西走动的商人垮了之后,其他商人会观望一段时间,然后缓慢的往辽西发展,辽西会有一个商业空白期,咱们乘机把辽西商业控制,再控制货运之后,物价都在咱们手上,再把辽西的物价抬上去,轻轻松松把关宁的银子全都赚回来,关宁物价一涨,加上辽海这边严查这几项走私,建奴那边的物价也会跟着暴涨。”

  刘民有问道:“要是吴襄不买咱们东西呢?”

  “咱们低价给他,他没有理由不买,他买来之后还能赚后金和蒙古人一笔,他绝对没有那样的眼光和情操,用自己的银子去保护那些商人吧,吴襄还得感谢咱们。”

  “好吧,值得试一试。正好张家口的这笔银子就用来做这个,我再调动一批钱庄的银子,不过时机得稍晚一些,后金最缺粮的时候是秋收前一两月,现在是三月,咱们慢慢增加运河的粮食收购量,五六月达到高潮,七月让粮食达到最高点,你的辽南旅到时也要发动相应的攻势,逼迫后金动员,影响建奴的秋收,加剧他们粮食的缺乏。高价持续到后金秋收之后,建奴有粮缓解之后,购买的量会下降,咱们再乘机去打压关宁的物价。”

  陈新躺上休息用的醉翁椅,舒服的叹道:“这就是商业网络的力量,什么东厂锦衣卫,跟商社比起来什么都不是。等到辽东物价暴涨,我看皇太极拿什么养活那些包衣,又如何整合八旗。至于京师那位,我连商社都不用,真把我惹急了,截断山东任意一处运河,京师就是一座死城。”

  刘民有笑道:“你的皇帝梦越来越近了,不过你还是要记着祝代春那一路人马,湖广是天下粮仓,能不能控制湖广,才是最要紧的。”

  陈新马上做起来,“要给祝代春发一封急信,他们是一支孤军,虽然商社一路布点,但河南湖广一路上流寇无数,商社单独活动十分艰难,商社今年的任务。必须沿长江而上,与中原旅建立水路通道,他们必须控制自己的港口。另外,他们也要防备着当地的官军,就地征召流民屯种,那里的敌人都不强大,就用旧的方阵编制,保护好武昌周围产粮区,一步步控制汉江沿线,反正不管是什么事情,第五营是不会走了,朝廷要翻脸,咱们就翻脸看看。”

  第一百九十五章 郧阳

  崇祯七年四月,湖广郧阳府,一片军营立于此处的群山之中,约有两千余人,第五营的第一总和部分骑兵刚刚在此击溃了革里眼贺一龙,正在侦查张献忠所部动向。

  河南从崇祯三年起,连续四年的旱蝗大灾,中原地区赤地千里,生产荒废十室九空,早已经遍地流民和土匪,如同一堆撒着火药的干柴堆。

  山西流寇突破黄河之后,在中原如滚雪球一般迅速壮大,在河南一番流窜后,横行狼、一斗谷、扫地王、满天星等流寇西入武关,陕西边军在洪承畴带领下急速回救陕西,正巧此时后金入关,战力最强的曹文诏、艾万年所部被抽调回山西救援宣大,西路这一股连续山阳、镇安、商南,在陕西流窜之后,洪承畴匆忙调集郃阳等地驻军拦截,曹文灶和艾万年所部从山西河津渡黄河回援西安,这帮流寇便又调头向南去了四川,实力越发壮大。

  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这一伙人则在卢氏山区游动,最后在登州镇追击下分散而行,高迎祥往襄阳方向活动,张献忠带着几股人则来到了郧阳的大山之间。登州镇和左良玉分路追击,祝代春跟着高迎祥直奔襄阳,王码夫则领第一千总部和部分骑兵追击张献忠,昨日刚刚击溃贺一龙。

  中军帐中,王码夫的副官正在跟王码夫汇报:“昨日所得的消息,张献忠和混天王合兵一处,往均州而去,祝大人所部上次发信时在枣阳,按计划应该已过了襄阳。”

  王码夫拍拍地图道:“明日拔营,咱们顺汉水往襄阳移动,先和祝代春汇合再说。”

  “另外收到商社转来的军令司密信,原计划开春调来的龙骑兵不再归属中原旅,其编制改为林县独立龙骑兵千总部,千总为原龙骑兵副千总,原第五营副营官钟财生调回登州武学骑兵科。第五营龙骑兵只保留第四连,已在赴河南途中,由兵务司分派机构在湖广扩编为千总部。”

  “留在林县?”王码夫皱皱眉头,这支龙骑兵其实一直是他在等待的,作为千里奔袭击毙莽古尔泰的精锐,具有极高的机动性和打击力,现在却只剩下一个连。

  他看看地图,突然笑笑道:“看来陈大人需要龙骑兵威慑运河,一个连就一个连吧,反正咱们也缴获了不少马,在湖广扩建一支骑兵便是。还有什么事情?”

  “还有便是宣传队的事情,训导司确定所有宣传队转属宣教司,以后不属于军籍,正式文书由训导司和兵务司合署,已到了训导司的分派机构,宣传队有部分人员要回青州府组建新的分队。”

  “黄思德脑袋有病吧,从湖广调人去青州府?”王码夫接过副官手上的文书,果然是写清楚了的,调五成人员回青州府,其中有三人是指名道姓要调走。

  王码夫不由骂道:“老子去哪里找人护送他们,黄思德他说得倒轻松。”

  副官压低声音道:“大人你看三人中,一个是副队长,还有一个徐平杰,另外一个是关小妹,徐平杰是徐元华的侄子,阳谷的人现在都回了登州,徐平杰估计是上次漏掉的。”

  王码夫点点头,阳谷凡在外地的,一律都调回了登州,意思不言自明,就是就近监视,“那这个关小妹是什么意思?”

  “属下去打听了一下,关小妹的弟弟当了周来福的女婿,或许是周来福找了黄思德,让这个女子回安全的登莱,您也知道商社的面子,有司一般都要卖的。”

  王码夫嘴巴歪了两下,“给商社情面没什么,但老子去哪里找人送他们,河南兵荒马乱的,他就不怕这些人走在路上被流寇抓了。”

  副官试探着道:“要不,就到了襄阳后,让他们坐船经汉水入长江,商社已经在武昌囤积物资,分号也建立好了,他们到时顺长江而下,到扬州进运河。”

  王码夫想了半天,终于骂道:“就这样吧,真他妈破事,到了武昌再说,有其他司要调人走的,到时一并走,老子早看这帮宣传兵不顺眼,早该脱离军籍了,你跟军需官说清楚,这租船的费用只能算到训导司头上。”

  ……

  “胖子,胖……胖子,咱们歇会成不?”戏鞑子谢飞躬着身子,两手撑在路边的一棵干枯的大树上,呼呼的喘着粗气。

  “你,你当老子想跑,跑步过不了关,老子啥时候能当战兵。”唐玮满头大汗,一屁股就坐在树干下面。

  “胖子,你真信关小妹凭勋章就能嫁给你?人家那家世如今可不同了,你知道不……”

  “老子知道,不就是他弟弟嫁给周来福的小女了么,老子听说了。”

  “岂止呢,听说他弟弟不在工坊干了,自己开了一个木工厂,地方是开在青州府的,听说卖什么纺机的,刘大人还专门在军报上鼓励百姓自己办厂。周来福那是什么人,你不想想,商社的头头,关小妹还不得嫁个什么样的。”

  唐玮喘着气,呆呆的看着山下的军营,他们在这里已经驻扎了三天。是难得的休整时机,从河南一路过来,那种人间惨状见了之后,对唐玮的。

  “俺得试试,俺……就喜欢关小妹。”胖子看着山下有些出神的道。

  “你傻不傻点,娟子不漂亮么,你就在队里管着钱粮衣物花粉,多的是女子愿意找你。”

  “那有啥用,老子不喜欢娟子。”唐玮把头仰起靠在树干上,“再说以后宣传队都没有了,管什么钱粮衣服花粉……”

  “什么没有了,队长都说了,只是从训导司转到宣教局,只是不算军籍了,工钱一分都不少,以后还可以排些其他剧目自己赚钱,胖子你听我说,留在这里能赚不少呢。就你胖子这样子,进去战兵当个小兵,多少年才能拿到勋章,那时候关小妹早嫁人了。再说那勋章是那么好拿的,你看关小妹他哥,脸上两道疤子,出生入死才得来的。”

  唐玮正要说话,下面官道上一匹骏马飞驰而来,到了宣传队门口停下,一个军官跳下马进了院子。

  “又是骑兵那个百总。”谢飞探头看了说道,“来找关小妹的。胖子,你能比得过人家么,人家参加过复州之战,也才二十一罢了,认字算账也不比你少了。”

  “呸,他来几趟了,人家关小妹也没理他。”

  唐玮刚说完,就看到关小妹和娟子与那百总一起出门,提着篮子说说笑笑的往野地走去,看样子是要去采野菜。

  “哎,你说关小妹不理他,这是怎么回事?”

  唐玮气呼呼的站起来,“走,咱们下山去,咱们去跟他们一起,非要给他搅黄了,走这条小路。”

  两人一路跑下山,这条小路能看出平常有人行走,周围都是干枯的树木和杂草。唐玮这几个月坚持锻炼体力,体型虽然还是胖,但已经结实了不少,基本与谢飞的速度差不多,跟在谢飞的后面飞跑而下。

  前面一声惊叫,谢飞突然减速,唐玮猝不及防,两人撞在一起,摔倒在旁边的枯草丛中。

  唐玮摔得昏天黑地,翻了好几转才坐起来骂道:“谢飞你这狗东西干啥停下来……”

  谢飞惊慌的声音传来,“胖子,看,看。”

  “看什么,这荒山上……”唐玮扫了半圈,眼前突然出现几双悬着的人脚,声音戛然而止。

  身边的几棵枯树上,赫然吊着五六具尸体,老老少少都有,大多伸着舌头睁着眼睛,面目十分可怖,他们皮肤已经发黑,显然有了些时日,几具尸体在山风吹拂下微微晃动,在安静的半山上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唐玮把手抱在胸前,军中也私下流行着一些鬼怪之类的故事,虽然训导官总要出发那些传播的人,但唐玮还是听说过,此时虽是白日,他依然吓得说不出话来。

  正在全身发抖的时候,旁边突然伸来一只手,唐玮啊一声尖叫,往后面连爬几步,转头看去却是谢飞。

  “胖,胖子,咱们过去看看。训导官说咱们可是当兵的,有阳气,那鬼怕咱们,别给登州镇丢脸啊,你不是当战兵吗,咱胆子不能太小了。”

  “不,不怕,咱们去看看。”

  两个戏鞑子互相搀扶着,往那些挂着的人挨过去,到了近旁看到树下还有些小一些的尸首,就蜷缩在树干旁边。

  唐玮忍着心跳凑过去看了,是三个小孩,恐怕是饿死的。

  此时谢飞在旁边喊道,“过来,有块布哎,上面有字,俺不认识,你来看看。”

  “俺看看。”

  唐玮接过来一看,似乎是用血写的,已经发黑了,上面写着,“郧阳汪氏,成化年间自荆州移居郧阳刘各庄,共出进士一人,秀才两人,万历间家道中落,又崇祯年天灾人祸,家无足食之粮,外有无已之税,旧额未完,新饷已催。村无吠犬,尚敲催呼之门;树有啼鹃,尽洒鞭朴之血。时至今日,流寇过处,黄埃赤地,乡乡几断人烟;白骨青磷,夜夜常闻鬼哭。触耳有风鹤之声,满目皆荒惨之色。虽侥幸避祸于山林,然家屋钱粮为流贼之一炬,全家已无生路,汪家世代书香门第,虽死不行禽兽之事,不得已带合家老小十口自缢空林,汪家家脉断绝于此,悲哉悲哉……”

  唐玮摇摇头对谢飞道:“又是一家上吊的。”

  此时两人已经不怕,在周围看了看,总共确实是十人,小孩都在树下,大人自己吊死了。

  谢飞对唐玮道:“训导官说的,只有陈大人治下的登莱才能安居乐业,要是建奴或流寇来了,咱们都得成这样。”

  两人默默看了一会,唐玮开口道,“咱们去找两把锄头,把他们埋了吧。”

  第一百九十六章 暴疾

  两人找了几个队友,用了半下午的时间把那一家人埋了,最后唐玮给他们一起写了一个木质的墓碑。

  唐玮筋疲力尽走回宣传队的院子,正要去换了衣服然后去寻关小妹,旁边突然一声喊,唐玮转头一看,竟然是队长。

  他赶紧停下脚步,宣传队的队长招手叫过他,“唐胖子你整天到处跑什么,就你这样子还要当战斗英雄?看看你自己的样子,是那块料么,全队都在笑话你。”

  唐玮急着去捣乱,慌慌张张道:“俺,俺是那什么……”

  队长头一扬打断道:“今日跟你说个事,跟我过来。”说完就回了自己的屋子。

  唐玮无法,只得让谢飞先回去,到了队长的屋子,急急忙忙坐到队长的对面。

  队长慢悠悠的去泡了茶,看得唐玮抓耳捞腮。

  唐玮着急的低声道:“队长,上月买水粉戏服的分润,俺马上就给您,俺现在还得……”

  那队长摆摆手打断,好半天才坐下来,对唐玮悠闲的道:“我说胖子,训导司已经来文了,咱们宣传队全部改隶宣教局,副队长要回登莱,负责青州府新的戏团,你在队中一向表现也不错,写写算算都很妥帖,我的意思是,让你来当副队长。”

  “真的。”唐玮两眼放光,“俺当副队长了,有啥好处没。”

  队长咳咳两声道:“我说唐玮啊,这个副队长队长也都是差事,怎能说得什么好处,黄思德大人就总是跟我们说嘛,要甘于清苦,干工作不是讲待遇。不过嘛,做的事儿多了,各位大人也不会亏待咱们,月饷比原来加一两五钱,仍是管原来的事情”

  “哈哈!”唐玮一拍手,“那俺干了。”

  队长高兴的道:“那好,今日你就去跟那副队长交接一下,顺便把关小妹和徐平杰他们交还的物品清点了。”

  “关小妹要走!?”

  队长点点唐玮,“她和徐平杰都要走,还有一半的其他人,空出来的人,都由你在那些流民中招募,现在咱们就叫湖广宣传队,以后就叫湖广戏团。”

  唐玮呆了一会对那队长道:“关小妹为啥要走呢?”

  “这啊。”队长慢悠悠的拿出火折子点着一支烟,“他弟弟入了周来福的家中,那四海商社是什么来头,你该知道吧。”

  “俺知道,难不成是周来福帮忙调走的?”

  “不错,这是确定了的,训导司指明要调走。所以啊小唐你放下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要好好干工作,这周来福如今是不得了的人,但我听人说过,几年前也不过是在天津开衣店,只是跟对了刘先生而已,所以跟对人很重要。以往这个副队长呢,我也是不太满意的,于是这次也就……当然了,只要跟着我好好干,以后前途也是不可限量的。”

  唐玮低头想了片刻,抬头对队长道:“队长,俺想好了,俺要去当战兵,黄大人说战兵是最光荣的人,俺……也想去试试。”

  队长惊讶的问道:“你,你可得想好了,战兵不是那么好当的,那个拿勋章的不是拿命去换,若你是个壮汉到也罢了,就你这样的,跑都跑不利索……”

  “谢谢队长。”胖胖的唐玮站起来向队长躬身,“俺已经想好了,俺跟那一半的人回登莱,请队长成全。”

  队长看了唐玮半响,摇头叹道:“既然如此,也留你不得了,就是这黄台吉啊,也找不着演得你这么好的啰。”

  ……

  “各位请起。”沈阳大政殿,正版皇太极轻轻抬手,让下面跪着的十多人起来。

  几人起立之后,皇太极微笑着道:“各位皆来自登州,现弃暗投明入我大金,正是朕日后倚重之人。”

  下面众人纷纷口称不敢,孔有德待声音平息后,站出来道:“回大汗,这里的人皆与那登州镇有血海深仇。此次宣府之行,登州镇虽大军云集,依然畏惧我大金军威,未敢与我一战,奴才由此心中振奋,等着大汗有朝一日带我等扫平登州镇,救登莱百姓于水火。”

  下首一个人站出来沉声道:“奴才家中一切财物皆被登镇抢夺一空,家眷被登州镇驱逐,或许也被在某处悄悄杀死,奴才与登镇不共戴天。”

  皇太极转眼望去,是旅顺之时俘获的唐应太,他与何长久不同,何长久就是个光棍流民,唐应太却有父母家眷在登州屯堡,据后金辗转得到的军报上的消息,唐应太全家都被没收财产和房屋,送去做了矿厂苦工,连带着屯堡的屯长、总甲都被处罚。

  “那陈新凶残狠毒,奴才誓死为大汗效命,只请大汗日后抓获陈刘二贼之时,准许奴才亲手斩下他们人头。”

  皇太极微微点头,登州对叛徒的处理十分快捷,手段虽不算凶恶,但还是很恶毒的,直系家眷全都要被捆在屯堡外边遭受唾弃,还要去附近屯堡游街,最后送去矿厂做苦工。皇太极是很清楚那些挖矿的地方是如何艰辛。

  其他人也纷纷鼓噪,皇太极伸手轻轻压了几下,等他们安静后才道:“有各位勇士相助,陈刘二人授首之时当不远矣。但此二人并非平庸之辈,此次我大金攻略宣大,被登州镇设奸计暗算了三贝勒,朕心中痛惜之余,今日也是请各位来,看看那登州在宣大所用之战守之策,及如何破之。”

  下面官职最高的是孔有德和李九成,一个总兵官一个副将,孔有德给李九成递个眼色,示意李九成先说。

  原本历史上两人是带着一万多人投靠建奴,但陈新的突然冒起,使得登州之变被迅速镇压,孔有德两人只带了千余人落荒而逃,红夷炮一门也没有,皇太极只是出于千金市骨的想法,给了孔有德总兵官,天佑军直属于后金汗,所以皇太极依然给了他们不错的补充,给他们扩充实力。但这两人的天佑军在复州和旅顺连续两次遭受重创,老骨干损失惨重,即便是剩下的那些人,只要一看到登州的红色军服就两腿打颤。

  这次入寇宣大,两人也带着天佑军去了,抢了不少的人口回来,算是稍稍恢复了元气,也打了几次小的胜仗,明军一触即溃,天佑军士气有所提升,但是旋即莽古尔泰死讯传来,天佑军中士气转眼就又跌了下来。

  李九成对打败登州镇几乎不报希望,他硬着头皮道:“奴才听了多罗贝勒和逃回甲兵所言,宣府所见登州兵乃骑马步战之军,在登州镇称龙骑兵,源于宋代的龙骑步战马军。其所用皆为带铳剑之自生火枪,无论远近皆可一战。以奴才想来,可引其至平原之地,以弓马四面围打,疲之困之,最后以甲兵和盾车从一方破阵,多用长矛和双手大刀,只要入其阵中,其铳剑短小,绝难敌长矛和双手刀。”

  皇太极脸上微笑,心中对李九成所说不屑一顾,他所说的都限定了条件,登州镇往往占有主动权,不会那么容易被后金兵困住。

  不过他还是对李九成勉励一番,然后转向那个比较机灵的何长久,“何长久,你也说说。”

  “回大汗,奴才原本就是分遣队,以前登镇并无全用自生火铳之营伍,今日听李大人所说,那支龙骑兵不过是原来的连队长矛手全数改用火枪而来,若无盾车之物,要迎面破阵难之又难,弓箭对射起来,这些火枪兵皆有锁子甲,不到二三十步难以破甲,火枪却能在七十步便破甲,咱大金死伤必重。野地浪战并非时时能寻到盾车,奴才认为只有火枪和小炮,方能对付登镇的火枪火炮,咱们大金亦需要此种带铳剑的步阵。”

  “说得好!”皇太极从座位上站起来,“朕亦明白,这铳剑自生火铳不好造,不过既然那登镇能造,咱们大金数万工匠亦没有造不出来之理。不但天佑军要练,乌真超哈同样要练。”

  孔有德抬抬头正要发言,皇太极就挥手制止道:“朕知道孔总兵官想要说什么,丁口钱粮武备无一不缺,此事急不得,但也不能停下不做,你便与何长久、唐应太等人把登镇的攻守之法钻研透彻,待我丁口钱粮一到,即刻编练新的火枪营伍。”

  “嗻!”

  ……

  孔有德等人退下后,皇太极坐回座位上揉着自己的鼻子,留下的豪格挥退侍卫和婢女,轻轻走到旁边道:“汗阿玛,编练汉军一事,八旗中颇有非议,一来新制火铳强劲,各家担心日后汉民难制,二来,总是要从各旗抽调些丁口,以前便一直受制于此,丁口往往都调不出来,制器虽是艰难,但还不是最难的。”

  皇太极抬头看着豪格片刻,突然笑道:“那是以前了,此次攻略宣大,收获亦算丰厚,总算是缓了一口气过来。”

  “但张家口突然被登镇和辽镇抢掠,以前惯常往来的八家被连根拔起,咱们在大同等地所得银两都换不成商货,光是有银两亦无用。”

  “朕当然知道,此乃小节,张家口不行,便通辽西,便通喀喇沁,有银子没有买不到商货的,最多是让祖大寿吴襄之流往家中多堆些银两罢了。”皇太极缓缓站起来在空旷的殿中慢慢行走,“你要看到的,是登州镇帮咱们扫清了一个阻碍,莽古尔泰一死,八旗中少了一个领头闹事的。你在灵丘算是中规中矩,正蓝旗中自然便有人来投靠于你。”

  豪格低声道:“那德格类近日十分谨慎,没有什么冒失举动,或是得了人劝说。”

  皇太极哼哼一笑,“如今登镇一日千里,咱们没有空闲与这些人慢慢试探,你昨日那个人带来没有?”

  “在待诏房候命。”

  “叫做个冷僧机,是正蓝旗莽古济家奴才。”

  豪格说完盯着皇太极,等待汗阿玛的吩咐。

  皇太极抬头看看大政殿的屋顶,“你先去与他说,让他出面指控莽古济和德格类谋反,事成之后,升他入正黄旗,加两个前程。”

  “儿臣明白了,然后让刑部……”

  “让什么刑部。”皇太极冷冷打断,“冷僧机只要答应告发,你便先抓了德格类和莽古济。”

  豪格愕然一下,“儿臣……那之后又如何?”

  皇太极盯着豪格,“该决断时便需决断,德格类和莽古济都必须死,否则正蓝旗如何能入你之手,只要正蓝旗一倒,代善独立难支,八旗方能真正一统,届时无论是编练汉军,还是其他方略,才有施行只余地。此事说来,朕还要感谢陈新呢。这是登州镇给朕的时机,绝不能因心中软弱而放过。下月之前,德格类必须死。”

  “那……杀了的话,以什么名头?”

  “暴疾身亡,到时咱们父子还要去拜祭一下,然后这正蓝旗便是你的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抢购

  崇祯七年四月,宣大勤王的各路人马陆续回归本职,登州和辽镇勤王兵马被命令不得经居庸关返程,辽镇走了紫荆关,王长福带大军缓缓而行,经倒马关和竹帛口返回平原地区。

  龙骑兵返回林县,这支龙骑兵引起了朝廷注意,在朝廷的编制中,突然多出了一个真定总兵的编制,下辖正兵游兵各一营。名义上是为了更好的固守太行各关口,但游兵驻地已靠近武安,针对那支龙骑兵的意图十分明显。

  龙骑兵一回到林县后,兵部的调兵令就下来,让他们跟随祝代春去湖广剿匪,这支人马一分为二,明面上有一支去了河南,大部分却分散到了林县屯堡中,在宣大解救的七千多流民也安置在林县。

  王长福的勤王军穿过保定府去了天津,准备在天津坐船返程,钟老四也跟着大军回登莱,因为王长福的副官悄悄告诉他后续的安排,所以钟老四心情十分放松,一路上都在想着练少年近卫军的事情。

  王长福也知道这个安排,临时让钟老四担任近卫军的训练参谋,好让他建立起与士兵的关系,钟老四一路给这些少年兵讲战例,钟老四这个脾气在少年近卫军大受欢迎,一扎营就有一堆少年围着他等他讲打仗的事情。

  钟老四几乎参加了所有登州镇的战役,也当过陆军所有的兵种,无论鸳鸯阵、长矛阵还是火枪阵都能讲出许多道道,连骑兵的战术他也懂,在那些少年兵心目中成了战神。

  而钟老四也喜欢上这支营伍,这些少年都是屯堡识字班出来的,有文化基础,很多人都会画地图会看罗盘,队列和火枪也有基础,训练起来比那些屯户容易得多,学习能力非常强,钟老四所有的想法都能迅速的体会,并且提出很多天马行空的想法。这种少年的激情也影响着钟老四。

  六千多人马在天津呆着,等待登州和文登水营运送,直到五月初还没运完。钟老四终于寻到个外出的时间,在天津故地重游,他在天启七年时尚在张家湾当纤夫,当时便在天津短暂停留,然后坐船去了威海,从而改变了他的一生。

  他在城外转了一圈,又进了天津卫城,刚进镇海门大街,便看到有几处人声鼎沸,钟老四一贯挨看热闹,凑过去一看,是几个粮店,许多人拿着粮袋嚎叫。

  钟老四好奇的对旁边一人问道:“又没打仗,为啥要抢粮?”

  那人看看钟老四身上的军装,白了他一眼道:“还不是你们这些登莱兵干的好事,老呆在天津干啥,买那许多粮,从你们到这里,粮价从一两二钱涨到一两五钱,昨日可好,一日之间涨了三钱。”

  钟老四不满的道:“老子登州镇可是去打了鞑子的,回来买点粮还不成了,又没从你家里拿。再说咱们一走,这粮价也就跌了。”

  “那也是你们走了才成,如今粮价日日见涨,各家粮店都不肯卖,等着待价而沽,你让我们去哪里找吃食。”

  钟老四摆摆手,跟这人也说不明白,明明是粮商偷奸耍滑,他非要怪到登州镇头上,钟老四顺着镇海门大街往西,出了西门到了运河边上,他以前在张家湾当纤夫时候也多次来过天津,主要就在运河边,这里变化不大,钟老四能回忆起很多当年的往事,那时候拉一趟纤下来也只够几日的吃食而已,如今却已是统领上千精锐部队的军官。

  在河边走了一圈,沿河的粮店同样挂起售罄的牌子,连棉布店也是如此,很多京师和通州来的客商急得团团转,围在各处互相转着各自的小道消息。

  钟老四想想后把军装脱下来抱在手上,只穿棉布里衣凑过去听那些商人说话,他听的那一堆里面有德州、临清和通州的商人,几人正在讨论。

  “通州有人高价卖粮,听说卖的最多的是四海商社,其他几个朝廷大员开的粮店也在收购,京师有消息说流贼去了湖广,今年粮价一准得涨,但谁也没想到这么早就涨了。”

  “哎,都说胡光熟天下足,流贼去河南的时候咱们就该想到这一节,要是湖广被祸害,那,那粮价还不得翻一个个,你说,老子咋就没想到这一节。”

  另外一个山东口音的人道:“临清和德州也在抢粮,南边的粮船一过来,还没过钞关就有人去抬价买,临清的粮价都一两六钱了,这几日还不知又涨了多少,那些粮商在临清就把粮发了,天津哪里去找货去。”

  “那我说,为啥棉布也涨?老子可不是来买粮的,老子只想买些登莱产的棉布,通州去了说没有,天津也没有,难不成就只有济南府才有,但那里走陆路过来,得贵好多了。”

  “天津的棉布也有人收,听说有一股流寇只往南直隶而去了,这万一要是守不住,棉布的价翻几倍也是有的。”

  另外一人急道:“谁,您听谁说的有流寇往江南去了,我听到的是一路去湖广,一路还在河南打转,听说要打开封。”

  “哎,不管打哪里,湖广和南直隶都乱不得,那价真要是高了,买得起的就少了。”

  “你担心买得起的少了,如今都拿不到货,大伙还是想想去哪里找货来……”

  钟老四听得有些惊讶,看来还不止天津一处缺粮,他哼哼一笑,“老子这就去找方才那人说个明白,这事分明就是到处抢粮,就跟咱们登州镇一点关系没有。”

  ……

  天津四海商社总号,这里属于商社北直隶商圈和运河商圈的交界点,如今都在王二丫的分管之下,也是登州此次经济战的指挥处。

  天津此地是四海商社势力最稳固的地方,登州镇两次勤王都经过此地,加上陈新和刘民有出自天津,在这里的民众认可度最高。这里距离京师很近,温体仁和梁廷栋等人对这里颇有影响力,当地官员根本不敢和登州的生意作对,反而有不少其他商社看四海商社的脸色行事。

  “这一条假消息改一下,就说建奴今年很快要入寇京师,人马已经在路上,所以大家都要屯粮。”王二丫用笔勾了一条,对旁边的卢友说着。

  “是,属下再加几个地名,显得真实一点。”卢友飞快的记录着。

  王二丫又看了一条,“流寇已经过了襄阳,你们不妨再夸大一些,就说有一路去了汉中,另外一路连破湖广大城,汉江沿线全部残破,湖广今年恐颗粒无收,江南嘉兴府大旱的消息夸大一点。”

  卢友得意的道:“是,王总管好计策,这一下整个北直隶都要抢粮,最好蔓延到陕西和宣大去。”

  王二丫揉揉发红的眼睛,“这是陈大人和刘大人定的,我不过把他们的策略细化罢了。”

  “那也得王总管来主持才行。”卢友带着些佩服的道,“光靠咱们商社收购,价格上涨不了那许多,二丫总管你这一出手,临清以北同时开始采购,引发其他粮商惜售,而且也同时出来抢粮,这样一来百姓会自发抢粮存在家中,这个数量便无法估量,在短期内运河运力有限,根本无法平抑粮价。”

  王二丫此时也有些得意的道:“江南如今不出产粮食,漕粮多来自湖广和江西,今年流寇一去湖广,大家都会认为秋粮会歉收,南方也会存粮,待北方粮价大涨,南方亦会引起抢购,这粮价便涨了。至少要等到湖广和四川秋收后,粮价才会回落,那时候再从南往北慢慢平抑粮价,等到北方粮价回落,已经入冬了,南方粮食也就运不来北方,老娘看建奴去哪里买粮去。”

  卢友叹道:“二丫总管您这招最厉害的,是让百姓人人惊慌,都在家中多存粮,购买量会在短期突然增长很多,即便咱们不屯粮,粮价也会高涨,昨日的消息,关宁的粮价已经二两五钱一石。”

  “不过你别忘了陈大人和刘大人的目的,首要是打垮那些在辽西做生意的人,你告诉那些家一起屯粮的大商家,大家得统一步调,等到关宁粮价布价大涨再一起出货,在天津和京师缓缓放粮,把利润赚足了,偏偏只在辽西压价,打垮了那些老的辽西商家之后,咱们慢慢再分辽西的好处,分成好商量,到明年就好办了,辽西那点辽饷都要被咱们赚光。”

  卢友有些担忧道:“那万一吴襄他们是自己在贩粮,到时在辽西……”

  王二丫满不在乎道:“你怕什么,他吴襄敢动咱们四海商社不成,他还想不想赚蒙古的银子了,还想不想要卷烟了,再说咱们一起动手的商家,背后都是朝中大员,吴襄也得罪不起。”

  卢友嘿嘿一笑,然后摇摇头道:“都在二丫总管算中,那万一朝廷或是天津的衙门来查囤积居奇怎办?”

  “朝廷的德行就那样,咱们自己打发那些本地官员,让外务司想想办法打理京官,另外跟王长福说说,留一个千总部在天津,总之他自己想办法,至少留到七月,如此就稳妥了。”

  卢友摸摸下巴,“可这想什么法子……”

  王二丫头都没抬,随口就说道,“就说没船回去就是,或是跟水营起点纠纷,等着朝廷来调解,这些多简单的事情。”

  第一百九十八章 两手攻势

  运河北段的粮价开始节节攀升,一开始只限于稻米和小麦,后来连粗粮也开始上涨,天津粮价从一两二钱迅速攀升到了二两一石。

  保定等地更加昂贵,京师虽有漕粮平抑粮价,但京师人口也多,出现粮价恐慌之后,百姓一改以前只买三五日粮的习惯,开始拼命往家里买粮,最少的也要存一个月,京师粮价也开始上涨,各地粮商纷纷惜售,等着粮食进一步上涨。

  江南和运河沿线也出现不少的谣言,说及流寇纵横湖广,今年湖广肯定歉收,另外还有流寇在往南直隶活动,也引发江南等地屯粮的风潮。

  一场突如其来的粮荒席卷运河沿线,家家户户都在屯粮,南方往北的粮食越来越少,往往粮船一到临清就有人哄抬粮价,造成北段粮价继续高升。

  与粮价类似的是棉布价格,同样是在临清以北有人大量收购,年初横扫土布的登莱棉布销声匿迹,使得棉布价格也翻了将近一倍。

  关宁地区因为运输困难和辽饷集中,价格一贯就比天津和通州昂贵,现在内地粮价一涨,关宁的粮价也开始飙升,关宁军每年有本色供应,每兵每月五斗,但是分季给付,而且路上的损耗也算在内,真正到关宁的不多,很多还要靠折色购买。

  粮价刚开始上涨的时候,吴襄等人还兴高采烈的将营中本色出售赚钱,后来才发现不对劲,关宁本地粮商纷纷停止售粮,四海商社等有背景的大商社还在拼命购买,进一步哄抬关宁的粮价和棉布价格。

  关宁的粮价很快就到了四两一石,并且仍在飞快向五两接近,这下祖大寿和吴襄都傻眼了,往京师一次次求援,此时京师也涨到了二两五钱,各个有背景的商家争前恐后的囤货,户部向南方急调各州府留存,但南方也有一定程度上涨,一时半会根本解不了北方的饥渴。

  由于信息传输的缓慢,南方还无法了解到北方的具体价格,商家们往往在临清就高价卖掉,转头又去南方拉货,这样周转时间更快,也能赚不少的银子,最有毅力的也就是到天津。通州这样的地方都拿不到新的货物,北方粮价在各家哄抬之下,仍然高歌猛进。

  陈新在登州拿到最新的汇总表时也大为吃惊,这已经超出他的预计,原本针对关宁、蒙古和建奴的经济战,把京师百姓也坑得够呛。

  陈新看完后递给刘民有,“看看咱们的经济战效果,王二丫那谣言比银子还管用,京师里面什么传言都有,好多人以为建奴真的要来,就这点时间,京师钱庄里面新增了五十万两的会票,大多都是在济南或是登州取兑的,很多还是京官,这就是怕的,还觉得咱们登州稳妥。”

  刘民有摇摇头道:“咱们其实早该想到,运河每年往北运的粮不过几百万石,咱们在一个月之内投入了两百万两,仅仅天津一处就达八十万,几乎把能买的粮都买完了,加上温体仁等人的粮店哄抬,其他小粮商也关门惜售,粮价必定高涨。只是没算到百姓自发囤积,加剧了上涨的程度。这太厉害的话,要不咱们还是放粮吧,免得饿死京师的人。”

  “那不行,已经开始了就不能停下,建奴的承受力比京师低得多,关宁军的承受力也强于建奴,按原计划秋收后才停止。”

  刘民有迟疑道:“这关宁军有本色……”

  “他们的家眷没有,每月五斗不过六十斤,只够士卒自己吃的,关宁军为了让士兵不敢逃跑,都是把家眷和士兵放在同一城,加上那些将门的军户奴仆,朝廷的粮食远远不够,别看辽西那地方小,人口却是不少。可以稍稍改一下计划,等七月达到最高价之后,开始在关宁放粮,只按他们自己够吃的那点放,这样把银子先赚了,他们也没多余的卖给建奴,到八月底打压粮价收拾那些商人,算来关宁那点军饷,今年怕得有一半给咱们。”

  “其实吴襄和祖大寿要是愿意在天津和宁远高价买粮,然后再卖出去,也可以平抑关宁的物价,就他两人的银两也不少于两百万。”

  陈新呲道:“他们舍得么,再说他们没钱庄,总数绝不会多于我们,最多是拖延一段日子,他们最终会抵挡不住。”

  “喀喇沁去年今年也是大旱,比河南还干得厉害,他们靠吃牛羊撑不住,必须向关宁买粮,辽东也是同样的大旱,今年断了张家口和登莱走私的通道,看他拿什么养人。”

  陈新嘿嘿笑道:“不但喀喇沁,土默特也是如此,那些俘虏还回去,咱们购马的价格降低到十两,张家口那个唐宏昌是个人物,不赚咱们马匹差价不说,也帮着哄抬粮价,就是要求个长远。一切都在往对咱们有利的方向转变,只要咱们把建奴拖在辽东不让他们出门抢钱,那皇太极就是拖死的下场。”

  刘民有眨眨眼看着陈新,“就算这把皇太极拖死,北方拖死的百姓也多,咱们还是得军事经济一起上。”

  “没事,那朱国斌不是已经开始了么。”

  “叫啥名头。”

  “没啥名头,就是夏季攻势,让黄台吉多耗点粮食罢了,咱这次就是拖,拖死他。”

  ……

  复州城,络绎不绝的骑兵从北面镇海门出城往盖州方向而去。自去年旅顺之战后,皇太极收缩防御,复州这里没有人愿意去防守,皇太极只留下正黄旗少量马甲,作为一个前哨基地使用。

  在建奴攻打宣大期间,朱国斌对复州沿线发动一次牵制攻击,轻松收复了复州,榆林铺以南的所有驿站和军堡都被后金放弃,其主力龟缩回了盖州城和榆林铺。榆林铺离盖州仅仅十五里,从榆林铺到复州,沿途有埚头铺、埚儿铺、熊岳驿、布子铺、新安铺、五十寨驿站、永宁监、南县铺、孟家川铺、墨塔铺、八家铺十一个驿站和军堡,互相之间间隔为十里和二十里不等,榆林铺距离复州足足一百八十里。

  这些军堡在前两年被后金兵恢复,旅顺之战中作为后勤的中继站,然后又被后金拆毁,变成一片废墟,后金撤走时也在水井里面放腐烂的老鼠和其他动物尸体,污染当地水源。防止登州镇快速追击至盖州。

  登州镇骑兵于二月进驻复州,南面娘娘宫建立了一个简易码头,如同复州战役时候一样,可以顺着沙河(复州河)进行补给。复州往北沿海都是从辽南山系中冲击而来的平坦地形,登州步兵没有进驻,只在山区建立了基地,第四营的一个千总部和山地步兵连在那里层层设防,可以有效掩护骑兵的撤退。

  从金州往岫岩方向也是一片山地,第四营扩编的另一个千总部部署在这个方向,金州本地建立起许多防御设施,南关以南到处都在开荒建设,从登莱运送来的屯户超过五万人,整个登州镇的本色都运来了这里,登莱本地的军队就靠屯堡征收的六万石粮食,其他的就只能往外买了。

  辽南虽然暂时是亏本买卖,但这里也有登莱不可比拟的优势,完全是朝廷统治的空白区,登州镇建立了完整的基层组织,没有任何其他势力碍手碍脚。

  旅顺之战时候来援登州战兵陆续回撤,只剩下第一营一个千总部留在旅顺应援,原来的旅顺守备队也调到了金州,经历过旅顺之战的大批辅兵变成了辽南旅扩编的预备兵源,整个金州地峡屯堡林立,从南关到旅顺都是坚固的纵深,随着屯户的增加,登州镇在辽南正在越来越稳固。

  五月就是登州夏季攻势开始的时候,陈新发动攻势的目的只是为了拖累一下皇太极,只是经济战的配合,顺便得点人头跟朝廷交差,显得辽南并不消停。

  朱国斌带着骑兵就驻扎在复州城,已经完成了一次对榆林铺的破袭,在熊岳驿建立了一个前进基地,后金随即从海州和盖州调来了三千骑兵,把朱国斌的骑兵赶了回来,熊岳驿的前进基地也放弃了,后金兵面对一百八十里的荒凉地带也停下脚步,旅顺之战的教训历历在目,他们没敢继续深入辽南。双方都没有打算现在在南四卫决战。

  水师调了七艘鸟船北上,搭载特勤队随时上岸侦查和破坏,吸引建奴注意之后,复州骑兵将再次出击,朱国斌得到特勤队转来的消息,榆林铺的后金骑兵已经撤离,他需要再去打一棍子,让后金兵反复动员和调动,消耗他们的钱粮和劳力。

  “对盖州的破袭十分要紧,建奴没有胆子再来辽南,上月东江镇也突袭了九连城以北的险山、宽甸等六堡,除了辽西没有攻势之外,登莱围打建奴之势已成,要把建奴拖在辽东,盖州是一处要紧地方,过了盖州地势开阔,咱们去一百骑兵,建奴要三百来围堵。其背后的海州是辽中至辽西和喀喇沁的要道,乃复辽必争之处,亦是建奴煮盐的地方所在,陈大人给本官的目标,是两年内让海州附近变得无法屯田和煮盐……”

  朱国斌正在城楼给谭申等军官分派任务,一名参谋从城下上来,对朱国斌耳语几句,朱国斌脸色微微一变,片刻后对那参谋低声道:“马上写成急报,到娘娘宫坐船直接去登莱,告诉陈大人此事。”

  谭申看那参谋离开后,忍住好奇没有问,一众军官都在猜测,但上官没说的事情他们是不能问的,朱国斌扫了一眼他们笑道:“不是多大的事情,昨日抓到一个正蓝旗哨马,审问出来说德格类突然暴病而亡,莽古尔泰的妹妹莽古济也被抓了,现在的正蓝旗旗主变成了……豪格。以后咱们要重点打击的旗,恐怕要加上正蓝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福晋

  夜幕下的沈阳,黑黑的天空低垂,覆盖着这片大地,就如同后金的野蛮统治一般漆黑而深沉,深沉得让人不知光明何时才能来到。

  后金占领辽中之后的都城最先在辽阳,那里是辽东都司所在,但更靠南面的山地,对当时的后金来说,沈阳的位置更好。如今沈阳已经扩建了一个外城,变成了这个原始政权的核心。

  内城南门的一片大宅是很多后金贵族的居所,后金这伙山贼抢到辽中的土地之后,这些奴隶主们开始向往那种奢华生活,好在是奴儿哈赤一直保持着艰苦作风,没有带头腐化,这些贵族只能在私下搞些小动作。从奴儿哈赤挂掉之后,后金各旗主便没了最怕的人,纷纷开始享乐,除了走私之外,还有掠夺各自所属的牛录,后金的财富迅速向贵族群体集中,底层的后金人生活越发困苦,若不是有更弱的大明可以打劫,后金早就自己把自己玩死了。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贵族们各种各样的奢侈是花样百出,假山庭院之类早已不稀奇,现在比的是倡优、戏团,皇太极就曾怒斥过一些从南方走私戏子的贵族。

  不过皇太极威望远未达到历史上的程度,所以走私依旧,加上莽古尔泰领头跟皇太极作对,所以很多人也不把皇太极的汗令当一回事,一到夜晚各处都能听到唱戏的声音。

  但今日这周围却一片安静,正蓝旗的风暴还没有停止,各部都在观察着动静,多尔衮和多铎都去了两白旗的地方,没待在沈阳,代善也借口出去打猎,去了正红旗的军堡。岳托、济尔哈朗和各旗固山额真等人闭门不出,老老实实呆在家中,也没有人敢听戏。

  只有一处大院中传出隐隐的女子哭声。这处大院雕梁画栋精美非常,宛如江南的园林,正是豪格贝勒的府邸。

  此时的豪格正坐在他豪华的正屋中,面无表情的看着地上嚎哭的一个女子。

  眼前的女子便是莽古济的二女儿,也是豪格的福晋。

  那福晋的鼻子上套着两个银环,就跟此时女真的一般女子无异,她边哭边道:“求贝勒去跟大汗说说,我额娘不会干这种谋反的事情,都是那冷僧机胡乱说的,我额娘脾气是燥点,但不至于干出谋反的事情……”

  豪格眼睛一直看着窗格,心不在焉的道:“她与莽古尔泰合谋,寻了喀尔喀一个萨满在家中制了草人,咒大汗暴疾身亡,冷僧机去刑部击鼓告发,他又带着济尔哈朗到莽古尔泰府上,把王冠、大汗服都找出来了,你额娘的男人琐诺木也招了,指认莽古济勾结莽古尔泰、德格类、费扬古、昂阿拉等三十余人图谋造反,正蓝旗涉案者三百余人,岂有冤枉了她的。”

  那福晋愣住了,她几下爬过来抱住豪格的腿脚道:“怎地会如此多人,我额娘一定不会干这种事,为什么还要拖累那么多人进来,你去求求大汗。”

  “我怎么去求。”豪格低下头来,迎上福晋惶恐的眼睛,“连我也是牵连者之一。”

  福晋在豪格冷冷凝视下结结巴巴道:“为……为何?啊!”

  福晋猛然感觉一个冰凉的东西进入了腹部,她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正要挣扎时候,豪格左手伸出,用臂弯夹住她的脖子,又用脚绞在福晋的腰上。豪格身材高大,力量强横,那福晋被他死死困住动弹不得。

  剧痛袭来,福晋扭曲的脸上惊恐万状,双手握住豪格在下面持刀的右手,“我,我……”

  豪格盯着福晋的脸缓缓说道:“连我也是牵连者之一,所以救不得你额娘,更救不得你,只能委屈你了,你不要怪我,你额娘莽古济定的是凌迟,你就如此上路已是便宜了。”

  豪格说着话,一边把短刀缓缓拔出,血水顺着血槽喷涌而出,福晋吐出一口口的鲜血,口中断断续续说着“不,不”。

  血水把豪格的腿裤全部浸湿,福晋低声呻吟着慢慢闭上眼睛,豪格看着福晋的脸庞,眼中流露出一丝悲伤,短刀终于全部拔出,豪格颓然把刀丢开,短刀当啷一声跌落在地上,福晋的身子软软向后跌倒在地上,血水从她腰部流出,在地上结成一个小小的池塘。

  豪格看了地上的女人半响,慢慢坐在地上,捂着头蜷缩成一团。

  ……

  “德格类死了,皇太极还给他安了个谋反的罪名,同时被处死的还有莽古尔泰的三个儿子、莽古尔泰的同母异父兄长昂阿拉、以及老奴最小的儿子十六子费扬古,就算正蓝旗已经被咱们打得元气大伤,皇太极依然处死了其中的三百人。”

  登州总兵府中,陈新说完把手上的情报局线报递给刘民有,皇太极果然在用雷霆手段整合八旗,不过正蓝旗比历史上弱了很多,原本皇太极处死的是一千余人,这次只有三百。

  刘民有看完叹道:“皇太极这是坏了原来的规矩,八旗的丁口家财都是在直系之间转移,即便是更换旗分,那牛录也是跟着主子走的,皇太极这次为了吞下正蓝旗,不但杀了最小的费扬古,还将莽古尔泰这一系一网打尽,给豪格腾出了位置。”

  “这是确确实实的连根拔起,皇太极果然是非常之人。”

  陈新有些好奇的问道:“那他是不是把莽古济这个姐姐一起杀掉了?”

  “自然,莽古济是凌迟。莽古济坐实了谋反,因为不但有冷僧机的举报,还有他自己男人作证。”

  刘民有闭闭眼说道:“那说起来,莽古济可怪可怜的。自己家奴告发自己,自家男人作污点证人,弟弟被杀,哥哥惨死,女儿也被杀了,皇太极最后还要凌迟她,但实际上她根本作不了反,只是皇太极整合正蓝旗的由头罢了。”

  周世发在旁边补充道:“这个冷僧机是莽古济的奴才,冒出来揭发说德格类因为豪格没有去抢回莽古尔泰尸身的事情,对豪格心怀不满,勾结了正蓝旗诸人欲一起谋反,莽古济是负责居中联络。这莽古济的男人,原来是蒙古哈达部的武尔古岱,所以莽古济也叫达哈公主,武尔古岱死了之后,又被皇太极许给了蒙古敖汉部的琐诺木杜棱,这次被冷僧机举报之后,琐诺木杜棱为了自己求活,也出来质控莽古济。建奴之间毫无人伦亲情,与野兽无异。”

  陈新对周世发微笑道:“你觉得德格类会不会干谋反这事?”

  “属下觉得不会,正蓝旗在竹帛口遭我军重创,莽古尔泰和托博辉所属精锐丧尽,就白甲和马甲而言,正蓝旗已去一半。德格类就算对豪格再不满,也不会用这个残破的正蓝旗去硬碰两黄旗。不过是皇太极要震慑八旗罢了,顺便再吞下正蓝旗。”

  “当日抓获德格类,两日后德格类便暴疾而亡,第三日抓正蓝旗其他的贵族,皇太极也是心急,吃相这么难看干嘛。”陈新扁扁嘴巴,“正蓝旗二十来个牛录,被咱们连番痛击之后,所存甲兵和余丁不过一千五百人上下,很多还是这两天提升上来的,并非是百战精锐,皇太极也要吃得这么不要脸。”

  周世发低声道:“那,要不要用咱们在后金的几条线活动一下,免得皇太极吞得太过容易?”

  陈新想想后金那点事,摇头道:“不要动那些线,暂时没有什么用处。这些酋长之间的事情,咱们搞不明白,野蛮人的世界咱们真不懂。”

  周世发嘿嘿笑道:“真是如此,那莽古济还有一个女儿嫁给豪格,算是豪格的丈母娘,二位大人可知,这豪格是如何做的。”

  刘民有猜道:“把他媳妇抓起来送去牢房。”

  “刘大人心地仁慈,那豪格直接便把这个福晋杀了,据说还是他自己动的手,然后他自己当了正蓝旗的旗主。”

  刘民有怒道:“真不要脸。”

  陈新摇摇手道:“或许也是皇太极逼他的,这是皇太极的关键一步,容不得豪格有任何犹豫。其他的还牵连了什么要紧的人?”

  “另外便是那个岳托,他亦有一个福晋是莽古济的大女儿,岳托还算有个人样,也很有胆略,他不舍得杀自己的福晋,想了个办法让皇太极不得不吃了哑巴亏。”

  刘民有好奇的问道:“他能想什么办法?”

  旁边的周世发低声道:“岳托没有动手杀自己女人,却给皇太极上了一封奏疏,说豪格把福晋杀了,他也打算把自己的福晋杀掉。皇太极是后金汗,必须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下旨让岳托不得杀福晋,那福晋由此活了下来。”

  陈新拍拍手道:“有胆色,不过那岳托从此就不算皇太极心腹了,不管他是天良未泯还是为莽古尔泰打抱不平,在家中留下一个皇太极的死仇,这就算是跟皇太极作对,他啊……日后未必能落个好。”

  周世发翻了翻手上其他几份情报,然后对两人道:“还有更下作的,皇太极这次也给莽古尔泰安了谋反的罪名,然后把莽古尔泰的妻妾都分配给了豪格和岳托,打算作为两人杀妻的补偿……”

  刘民有连忙站起来打断道:“周世发你别说了,我听不得这些,我先回民事部,等会要出发的时候,陈总兵你再来叫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