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鸣橙低头看着她,目光像在爱抚。

  她又脸红了,表情在退却,但眼神在进攻。

  彭姠之撤开目光,等待她的回应,却听她嘴唇微张,说了一句意料之外的话:“都什么年代了?”

  “啊?”

  纪鸣橙在她肩上摩挲两下,而后放开她,坐起来,靠着床头,也示意彭姠之与她对坐,在背后给她垫上两个枕头。

  耐心地等待彭姠之靠舒服了,她才开口:“你现在需要我先安慰你吗?如果需要,我就等等再说接下来的话题。”

  很奇妙,这个人的方式是这样的,和那些拍着彭姠之的脊背替她破口大骂的人,一点都不一样。

  但她的回应,时常让彭姠之觉得高级,好比说现在,被这样对待,她就很难再伤心了。彭姠之对自己的反应有点困惑,不会是被学历滤镜PUA了吧?

  “你先说你想说的吧。”彭姠之摸摸鼻子,眼眶还有点湿。

  纪鸣橙安抚性地笑了笑,彭姠之恍恍惚惚地回忆,好像是她今晚第一个笑容。

  她散着黑发坐在夜色里,像古墓里的仙人,嗓子比脸更像:“其实有时候,我也试图探索性自由这个话题。总的来说,我们处于一个较为开放的时代,crush很快,也应该拥有绝对的性自主,我们可以在自愿合法且不违反公序良俗的情况下,和各式各样的人发生关系。对吗?”

  “呃,对。”彭姠之其实没好意思说,她稍微有点转不过弯来。

  纪鸣橙沉思着微微偏头。

  “但我会想,性自由或者性自主绝对不仅仅是指释放自己的欲望。通常来讲,一项权利,或者一类自由,体现为我们能够自主地‘使用’以及‘拒绝使用’。都这个年代了,我们当然要尊重欲望的存在,但同时,也应该尊重所有的性无感。也就是说,只要你对某个人,或者某个时刻无感,你理应随时叫停,而且不需要跟任何人解释。”

  “不是,”彭姠之摇头,“问题就在于,其实我也挺想做的,找了很多办法调理过,都不太行,而且我喜欢跟人亲亲抱抱,很享受肢体接触,只不过关于那方面,都没有很好的体验。”

  她第二任男友骂她性冷淡,后来她就总是想起这个词,甚至有段时间还挺不自信,越是不自信,她就越想浪得满场飞,想要用轻佻的言行,幼稚地证明自己的魅力。

  她dating过的,高矮胖瘦都有,但总是不行,还是不行。

  “我真的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不可以。”

  这段时间她也在想,和纪鸣橙的几次交互,开始有了感觉,究竟是因为她与自己相似的身段带来安全感,还是因为自己能够完全占据主导方?没有过于被动,好像便不那么紧绷,不那么迫切。

  纪鸣橙伸手,把彭姠之散落的头发勾到肩膀后面去:“我想告诉你的就是,你根本不用探究这个。”

  “你不需要解释为什么你衣着开放却不接受性/行为,为什么你能够和人亲吻拥抱却不接受性/行为,为什么你和一个男人同床共枕却不接受性/行为,为什么你有那么多的前男友,甚至有长达三年的恋情,却不接受性/行为。”

  “你爱漂亮,爱和人亲近,渴望爱情与陪伴,这些都不是你应该有性.欲的理由。”

  “它作为一种欲望,不需要合理性,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如果有人质疑你为什么没有,你应该说shut up,而不是去论证它没有发生的原理。”

  “我见过一些人,给自己强烈的性逼迫感,像证明一样做爱,像献祭一样做爱。”

  “和你一样。”她冷静而温和地说。

  “而另一些人,以不同的枷锁给于别人新形式的性羞耻感,它不同于封建社会的‘谈性色变’,不是质疑你为什么‘做’,而是质疑你为什么‘不做’。他们用自己的欲望推己及人,让你渐渐觉得,性是必须的事情,是应当和别人一样的事情,而不是只属于自己的,私密的事情。”

  在这种状况下,很难有性安全感。被彻底接纳的,被全然包容的,性安全感。

  “我不确定你的状况是不是属于性冷淡,但我认为你应该有对某些人,甚至所有人都无感的自由,并且,不应该把它视为一个亟待解决的症结。”

  长篇大论,劈里啪啦。实不相瞒,彭姠之当场就懵了。

  这跟她想的也不一样啊,她刚才哭着揭自己的伤疤,末了还深情告白了一下子,然后纪鸣橙拉她坐起来,跟她说了一大通,自己关于性的研究?

  这什么走向啊?

  “我……”彭姠之觉得头皮有点痒,挠了挠,眼眶红彤彤的,一半因为喝了酒,一半因为刚哭过。

  纪鸣橙低了低下巴,试探地问她:“你能听懂吗?”

  彭姠之眨眨眼:“我得琢磨琢磨,但我能说个题外话吗?”

  “你说。”

  “你认真说话的时候,特别理性,特别有魅力,我有点心动。”没有完全消化掉内容,但确实很心动。她不太好意思,现在拐这个弯,多少有点唐突吧?

  果然,纪鸣橙闪了闪眼波,好像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彭姠之决定把话题导回来:“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又觉得,我纠结的,好像不是特别大的问题。”

  纪鸣橙笑了:“本来就不是。”

  “你最大的问题可能在于,你把它当很大的问题,甚至因为无法完成献祭式的性爱,就献祭了你三年的感情。”

  “很亏。”纪鸣橙说。

  是吗?是这样算的吗?

  “这么说来,你是在替我亏得慌?可我刚刚怎么觉得,你有一会儿,挺看不上我的。”彭姠之撇嘴,哑声说。

  “什么时候?”纪鸣橙蹙眉。

  “我问你,我对他的话刻薄吗,你说有点。”

  “你确实在刻薄他,但我没有说刻薄得不对。”纪鸣橙慢吞吞道。

  “我用酒喝药,你也没管我。”

  “你有没有发现,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作践自己,假如别人拦着,你会变本加厉。”

  “我变本加厉?你还助纣为虐呢,”彭姠之来脾气了,“你还劝我去洗澡,你作为医生,不知道喝酒之后不能洗澡吗?很危险的。”

  说着说着,又有些微委屈。

  但纪鸣橙咬咬下唇,说:“关上门之后,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你一直在哼歌,而且口齿越来越清楚。”

  然后她就自己去了主卧浴室。

  “而让你洗澡,是因为,我当时有一点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

  “什么?”

  “我怕我再喝几杯酒,和你坐在一起,会想要亲你。”

  纪鸣橙垂下脸,望着干净的被套,低声说。

  彭姠之应该不知道,一个向来嚣张的人,脆弱起来有多有迷惑性,尤其当时,她的口红从嘴唇边漫开,是用酒晕染的。

  “那……”那你……

  “生理上想亲吻,但心理上不想。”纪鸣橙又笑了,好像在给彭姠之做示范,关于欲望的矛盾性。

  “为什么?”彭姠之心头拉扯起来,小声问她。

  “因为我不确定,不适时的吻算不算不礼貌的行为,譬如当对方在想前任的时候。”纪鸣橙垂眼。

  彭姠之弯下脖子勾头看她,又震惊又好玩:“你吃醋啊?”

  纪鸣橙没有回应,只是软着双目望向她。彭姠之仿佛迅速地雨过天晴了,哪怕眼皮还是有点肿,但它开始顾盼神飞。

  气氛在安静时最容易暧昧,彭姠之收回视线,摸摸丝滑的被套,心里似有蝴蝶在振翅。

  她讨厌自己贫瘠的语言能力,无法恰如其分地描述纪鸣橙带给她的治愈感,不是好友那样挺身而出,也没有打算替她出气,甚至温言软语地劝慰亦没几句。不过是认真屈膝坐在她对面,仔仔细细地思考了她的问题,逻辑清晰地指出问题所在,最后,板板正正地说出突破枷锁的话。

  一切都波澜不惊,让彭姠之觉得很可靠,很真实,还很……性感。

  耳畔微动,她听见纪鸣橙小小地呼出一口气,随即停顿两秒,迟疑着问她:“如果你现在好一点了,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彭姠之抬眼看她。

  “你刚才说……我能够让你有感觉,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彭姠之陷入沉思,先行考虑说春梦这个事猥琐不猥琐。

  正要回答,又见纪鸣橙歪头,问她:“是那晚我喝醉了,你发现了这回事,所以才想要跟我合住,千方百计留在我家里,随后,就准备攻略我,是不是?”

  啊?彭姠之傻眼了。

  但是,怎么,一切,突然就,通顺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