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几人从餐厅出来,从门口上车。纪鸣橙今天没什么事,不打算回诊所了,要陪彭姠之去录音。

  彭姠之看着于舟穿着大衣和鲨鱼裤,运动鞋上一截白里透粉的脚腕,忍不住拉住她:“你不冷啊?”

  “啊?”

  “‘寒从脚底生’,最好还是穿个袜子。”彭姠之说。

  天啊……于舟看一眼彭姠之,再看一眼一旁的纪鸣橙,差点回不过神来。

  这鲨鱼裤当年还是跟彭姠之一起买的,那时她们大冬天都喜欢穿个羽绒服搭鲨鱼裤运动鞋,特别方便。

  “纪医生发群里的养生知识,记得看。”彭姠之给于舟翻翻大衣领子,拍一把肩膀上的灰,说。

  “噢。”于舟愣愣道。

  三辆车排成一竖,从临江路驶出,过了两个路口,于舟和苏唱左转,往SC工作室去,再三个路口,向挽和晁新往右转,往听潮工作室去,彭姠之和纪鸣橙直走,三声工作室在正北边。

  彭姠之从后视镜里看着她们逐一打灯离开,突然就挺感慨。

  “以前我们聚会,我就蹭着她们的车,有时苏唱捎我,有时晁新捎我,”她眨眨眼,“没想到有一天,我看着她们先转弯呢。”

  真奇妙。

  几年过去,她们越来越热闹,但也离当初的符号越来越远了。

  穿着普通T恤的不太自信的于舟,从天而降的向挽,高不可攀的苏唱,神秘莫测的晁新,雷厉风行的彭姠之,古板朴素的纪鸣橙。

  总让人想起初见的样子,但人和人互相了解的过程,不过就是一一推翻初见的过程。

  现在是独当一面的于舟,落地生根的向挽,面面俱到的苏唱,学会依赖的晁新,忠于自我的彭姠之,和用漫长的时光把不可能变成可能的纪鸣橙。

  她们还会推翻更多,还会刷新更多。

  四月发生了很多事,彭姠之过了一个平平无奇的生日,苏唱和于舟去加拿大看望苏唱的家人,向挽开始社会实践,下田野探方,晁新推了一些工作到附近陪她几天,把牌牌放在了纪鸣橙家。

  晁牌牌推着箱子,像是拖着一个被遗弃的小包裹,可怜巴巴地被彭姠之领进门,说:“我四海为家。”

  四海为家的晁牌牌在纪鸣橙家里待了三十分钟,就爱上了这个新的家。

  因为纪医生不知道怎么哄小孩,就陪她打游戏,一言不发地打,一局又一局。

  等待复活的间隙,她喝一口水,揉揉手腕,或者轻轻推一下眼镜。

  晁牌牌折服了,大佬,太有气质的大佬了。

  “纪老师,”牌牌变好奇宝宝,“你的手好灵活,怎么练的呀?”

  “她拔牙练的呗,等你长大,长智齿,她给你来一钳子,你就知道了。”彭姠之把水果端出来,放到她俩面前,躺到沙发上,开始刷手机。

  一……钳子?牌牌往远处挪了挪,不说话了。

  “你一天能玩几分钟啊?你妈怎么规定的?”

  “你这个年纪的小孩儿,要不要每天喝牛奶什么的,回头你别长不高,赖我。”

  “讲讲八卦呗,你妈跟你后妈平时吵架不?吵架你帮谁?”

  彭姠之一边扒拉屏幕,一边晃着腿问她。

  “哎哟,对了,你看过我上的节目没,我给你看看,我在里面可帅了,你下次要是再找偶像,考虑考虑我。”

  彭姠之拿起遥控器,把电视打开,从历史记录里找到《演绎吧,好声音》,点开第二季,第一期。

  立体声环绕,蓝色的舞台散发华丽的光晕,如梦似幻,如梦初醒。

  花瓣一样馥郁而撩人的红唇,光影是流连花丛的蜂蜜,裹挟着香气,绕过她挺翘的小巧的鼻端,把酿出的柔情蜜意放到她锋芒微立敛的瞳孔里。

  生人勿近的凤眼,冷淡得近乎回避的睫毛,幸而眉峰是平滑的,显得没有那么盛气凌人。

  三十多岁的彭姠之到底和二十几岁不大一样了。

  当年她的张扬在眉角眼梢,如今她的锐利是千帆过尽仍斗志昂扬的心脏。

  她像大醉一场后醒来,穿着最能驾驭的玫红色长袖低领连衣裙,颜色相近的口红被她牛奶一样的肌肤衬得光华大盛,长卷发拨弄到一边,纤细的脚踝被高跟鞋撑起来,站到万众瞩目的舞台上。

  “我是彭姠之。”

  她笑着说,拿着她最心爱的话筒,望着看不清面庞的观众。

  入座到导师席,她看着一个个青涩的年轻的脸,穿着统一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在台上腼腆地做自我介绍,望着导师的样子,有一点尊敬,有一点崇拜。

  因为她们不知道,要怎么样走这条路,要用多长时间,才能像站在行业顶端的那些前辈一样,能有底气笃定关注这个圈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姓名。

  不是“我叫xxx”,而是“我是xxx”。

  一字之差,可能要用十年,二十年。

  “我叫彭姠之。”

  年轻的小姑娘跑到棚外面扒拉着窗户想偷师,被里面的刘姐眼风一扫,立马吐着舌头站好,门开了,刘姐出来,说:“谁啊,嘛呢?”

  彭姠之笑吟吟地说:“刘姐,我叫彭姠之,听说您今儿在这导戏呢,我看眼,学习学习。”

  刘姐笑了,说:“谁带的小姑娘啊,怎么这么虎啊?”

  扒拉着门说学习,被抓包还能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

  “没人带我,我自个儿跑棚呢。”彭姠之咧嘴笑。

  刘姐跟她交换了电话,她兴高采烈地跑下去,跳下台阶,搂住自己朋友的脖子,笑得见牙不见眼。

  黄色的吊带很青春,那时她没有发现,纪鸣橙就在不远处,单方面完成了她们的初见。

  掌声雷动,台上结束一小段表演,一个选手的变声竞演博得满堂彩。主持人站到旁边,跟着学了一小段儿。

  “姑娘,我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了。”

  苍老的嗓音从鲜亮的嘴唇里说出来,把当年的彭姠之逗乐了,她那时候把自己关在卧室,对着墙壁练各种声音,有时能把她妈吓一跳,总问她有没有听见家里有别人。

  彭姠之很坏心眼地说:“没有啊,你是不是听岔了?”

  “没有吗?”徐女士狐疑地进门。

  彭姠之拿起自行车的钥匙咚咚跑下楼,去胡同里找她姥姥,她刚觉得自己的老年音不是太自然,得去找姥姥说说话。

  自行车从胡同里穿行而过,叮铃铃的,在街边买早餐的年轻人抬起头来。

  有那么一天,年轻人里有一个叫做纪鸣橙的,看一眼熟悉又陌生的背影。

  轻声啜泣,台上又是一个表演告一段落,选手出不来了,捂着嘴唇哭。

  “这个角色,我真的很用心。”

  那年三声的棚刚搭好,彭姠之配一个译制片,和大前辈搭戏,但她怎么都接不住,明明是深情款款的恋爱戏,她差点配成动画片。

  风哥直摇头,把她给换了,她说着对不起对不起,转头“哇”地一声就哭了。

  风哥吓一跳,说不至于不至于,项目那么多呢,她不习惯译制片,就去试试别的。

  但是彭姠之哭着说,这个角色,她真的很用心,还特意去看了原著。

  “你知道那个译本有多难读明白吗,那些角色名那么长一串,我记都记不住。”她嚎啕大哭。

  隔壁棚的闻声出来看她,最后面的小姑娘愣住,推了推眼镜。

  《飘》的角色名字,很难记住……吗?

  过往种种,历历在目,青葱岁月,转瞬即逝。

  彭姠之抿抿嘴唇,翘着二郎腿望着台上,头稍稍一偏,竖起胳膊轻轻地,轻轻地鼓掌。

  为梦想,为坚持,为一往无前,为初生牛犊不怕虎, 为站在台上的选手,也为坐在台下的,彭姠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