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朝自出生起就在云市, 因为各种资源条件更好,学业也挂在了这边。只有假期的时候,罗暮芸会时不时带他回到榆城的老家。
他从小便是个话少的性子, 小男生们每回聚在一起玩玩闹闹,他都不参与,所以也没几个真正交心的好朋友。
还有一点是, 他似乎要长得慢些,初中之后, 周围的男生到了身体拔高长个儿的快速阶段,蹭蹭地长,沈朝却没有出现这个苗头, 在同龄人里有些矮。
那会儿也不像现在这样又高又瘦,脸上带着肉感,是因为刚上初中时生了场大病,吃的药里面带激素导致的,罗暮芸还说他胖点可爱。
沈朝对云市记忆没剩多少,相反,倒是更加记得在榆城的事情。
沈朝记得那个榆城的夏天,太阳光亮得几乎不能抬眼, 晒在身上有灼热的痛感。
热气干燥, 又闷得结痂, 衣服下的皮肤也被蒸出一层薄薄的汗来。
哪儿哪儿都难受。
初二结束的那个暑假,罗暮芸领着他回榆城,在外公外婆家度过盛夏。
那会儿外婆的花店也转手了,交给别人来打理。
沈朝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整天待在花店陪着外婆, 看外婆画画。
他没有朋友,便时常待在家里, 作业早早写完,也没什么娱乐活动。
虽然自己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但罗暮芸怕他闷坏了,听隔壁邻居说她家的孩子每周有三天的时间都要出门去学吉他。
罗暮芸心血来潮,也给沈朝报了个名,让他和那个男生一起去,也能顺便交交朋友。
吉他培训班离外婆家不算远,走路要十来分钟的样子。
起初那个男生还带着沈朝一起走,但看他爱搭不理的样子,后面也不带他了。
学吉他在二楼,那一片区域也有针对青少年的其它培训班,类型不少。
沈朝刚来时就注意到了,一楼的大教室一直空着,里面的东西也落了灰,看起来很久没用。
没几天,楼下陆续传来动静,有装修收拾的声音。
第二周,沈朝从外面看到那个大教室差不多被装好了,几扇明亮的落地玻璃窗,站在窗边能看清里面大部分的布置。
沈朝见到很多画架,雕塑,道具,还有铺开的画笔工具,看样子是要改成一个美术室。
门开着,里面很安静,似乎没人。
沈朝脑海里回想起和外婆相处时看她画画的记忆,也和现在一样安静。
他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只是想多看一眼那些画。
整个夏天都很热,那一天尤其。
沈朝手心沁出一点汗,他背着吉他,走进了那间很大的安静的美术室。
脚下“咔嚓”响了一声,划破安静。他没注意,踩到了一个小物件
以为自己踩坏了什么,赶紧低头看。
在教室最里面的人正蹲着耐心摆弄两株盆栽,因为有点强迫症,想把它们放在最居中的位置。
听到声响,他回身,站起来,看到一个小少年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
他扬起笑意,温声问道:“小同学,是想学画画吗?”
那小男生似乎被吓了一跳,没想还有人在。
他猛地抬头。
夏日喧嚣,在明净玻璃窗透过来的炽热刺眼的光线下,沈朝第一次见到了岑一清。
他站在很靠里的位置,身上是一件干净的白色衬衫,皮肤也很白,隔得远有点看不清脸上的神情,却能听清他语气的温柔笑意。
但那一刻沈朝顾不了这么多。
他心虚得厉害,以为这里没人,未经同意就擅自闯了进来。
沈朝心跳不止,胡乱地想自己会不会被当做小偷。
对方见他不说话,又轻声问:“怎么了?”
在他向自己走过来的时候,沈朝心下慌乱,几乎是立刻就转身跑走了。
岑一清在原地愣愣地眨了眨眼。
美术老师从门口过来,手里拿着两幅要挂起来的画,不禁驻足看了看那个飞快跑走的小男生,又瞅向岑一清,好笑着问道:“你欺负人家了?”
岑一清实在冤枉。
他上前主动接过老师手里的画,“怎么会,我都没碰他。”
美术老师姓邵,岑一清最开始学画画就是跟着她学的。
邵老师自身功底强,教得也好,不少出于兴趣跟她学画画的学生,被激起了热爱,后来都选择成了美术生。
那时候美术班还没迁位置。
岑一清考上美院之后,假期回来看邵老师,也会在她的班里打发时间,发现她学生比之前多了不少。
今年美术班挪到这边来,能容纳多一点的学生。
岑一清大二结束了,趁着假期来帮忙布置,照看学生,邵老师还给自己发工资呢。
对于楼上学音乐的班级来说,新开的美术班还挺吸引人的。
学美术的女生要多一点,其中不乏长得好看还气质好的。
处于青春期的男生们心思多,时不时就下楼来转悠,想看人家画画。
沈朝和那些男生不一样,他不看女生,只注意到那个漂亮的大学生。
最开始也只是因为自己闯进美术室被他发现,沈朝路过时不由得多看他几眼,发现这人很温柔,说话时眼眸里总是带着点笑意。
沈朝上完课,买完雪糕,依旧从美术班前面经过。
直到里面的人侧身,忽然看过来一眼。
沈朝愣愣咬下一口带甜的冰。
他莫名慌张,避开视线,逃也似的快速走掉了。
冰在口腔里融化。
沈朝仍然觉得热得厉害。
每周有三天,沈朝走十分钟,踩着一路的树荫去学吉他,太阳把整个地面都烤焦了,草木奄奄一息。他露在外面的皮肤滚烫,依旧坚持。
因为能看岑一清六次。
还因为,他的爸妈最近在吵架。
沈明远难得休假也回了趟榆城,但两人之间的气氛却不是很好。
现在想想,初二的时候罗暮芸应该有了生病的苗头,所以她情绪偶尔不稳定,也对沈明远有了抱怨的想法,但她很尽量地没在沈朝面前表现出来。
因此沈朝心情也不好,培训班男生多,休息时间小打小闹都正常,但有人惹到了沈朝。
沈朝也没忍着,跟人闹起来,打了一架。
他以前没打过架,自然是受伤了,但那人也没落着好。
沈朝那天没上完课就拎起吉他包走了。
经过楼下的时候,岑一清正在窗边画画。
之前他都是帮着老师给学生讲解改正,自己很少坐下来画画。
今天应该是不忙,有了空闲时间。
岑一清坐得端正,衬衫下是单薄清瘦的身体,耐心沉静的神情。他手里拿着调色盘,画笔在画纸上轻点勾勒。
岑一清将手里这个颜色涂完,才意识到被挡了些光,他侧过脸看向窗外。
还是之前的那个小男生,背着吉他站在那里,两人头一次这么近地对视。
岑一清看到他脸上挂着伤痕,心下一惊。
“一清,来。”邵老师喊了他一声。
岑一清回头应了声,再看回窗边,正准备问问这男生的情况,人已经走了。
他不禁皱了皱眉头。
再见面时是在一个户外的废弃的篮球场。
美术室休息,岑一清自己出门打发时间,他找了一个最佳的位置,可以画对面高高的建筑塔。
岑一清坐在一棵很大的树下,时不时望向对面,用铅笔对着比划一下,再回到画本里。
忘了沈朝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他坐在离岑一清很远的地方树荫下,也不出声,就双手抱着腿,脸侧着趴在膝盖上,看岑一清画画。
等到岑一清注意到他的时候,沈朝已经待了很久。
岑一清走过去,这次他没跑。
上次的伤痕还没完全消下去,这次手上腿上又添了新的。
“小小年纪又打架?”
沈朝不愿意说是自己没打赢上次的人,因为那人这次找了帮手。他闷闷地否认:“...没有。”
没有才怪。
岑一清就让他在这里等自己,热心地去找了个药店,买了碘伏和药膏回来。
用矿泉水给他清洗伤口,再擦碘伏消毒。
做这些的时候,岑一清很有耐心,手上放轻动作,还小心地问沈朝疼不疼。
沈朝看着他垂下的眼眸,因为天气热微微出汗的鼻尖,微红的脸颊和耳廓,还有白皙漂亮的侧颈。
温热的风吹过来,带着岑一清衣服上清新皂角的香气。
沈朝心脏热乎乎的,忍不住一直盯着他看。
他漂亮,温柔,人很好,心思细腻,眼睛还会说话。
小小年纪的沈朝第一次接触到这样的男生。
唯一一个这样的男生。
明明没有被太阳晒到,每一处被岑一清擦拭过的伤口却都在发着烫,密密麻麻蔓延到他的全身。
沈朝呼吸有点乱。
“热着了?”岑一清问。
“嗯。”
岑一清给他处理完受伤的地方,将买的药递给他,让他回去也要记得涂。
说完便退开一点,在沈朝身边坐下,把纸上最后一点画完。
“你是不是挺想画画的?”岑一清问。
这小孩每次经过美术室都会往里看,看起来对画画还挺感兴趣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之前见自己就跑。
“...没有。”沈朝回答。
岑一清轻轻“啊”了一声,当作回应,原来没有么。
小孩儿的心思还挺难猜。
想到暑假马上要结束,沈朝小心地问出口:“寒假...你还会去美术室吗?”
“会吧。”
岑一清顺口应着,没多想。
他也觉得热,画到后面有些潦草地收尾。
想着遇到这小孩儿有点缘分,便把手里刚完成的还热乎的画取下来,“送你了。”
沈朝接过。
岑一清站起身,伸了伸坐久了而有点累的腰,出来太久被太阳热得想回去了。
他像邻家大哥哥一样,在沈朝的脑袋上轻轻揉了下,当作道别。
“我先走啦弟弟。”
沈朝坐在原来的地方没有动。
他感觉自己脸热得厉害,好像要中暑。
头顶的树叶被吹得簌簌地响,枝缝间落下的光影在地面轻轻摇晃着。
像他的心。
可是后来的一整个寒假,寒假过后的暑假,他都没再看到岑一清。
-
岑一清听完,久久没缓过神来。
直到餐桌被沈朝收拾完毕,他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回想着曾经遇到的那个小男生。
沈朝不提他都忘了。
印象里好像是有这么个男生。
那都过去五六年了吧。
他看着现在的沈朝,实在很难把他与当年那个小男生放在一起,他难以置信:“原来,那个小孩儿是你啊。”
沈朝对于他把当时的自己归类成小孩儿颇有微词,反驳道:“我那时候快初三了,不是小孩儿。”
沈朝把这件事提起,岑一清记忆也渐渐清晰起来。
他站起身,笑了下,“那会儿你才多高?”
又伸出手在自己胸前的位置比了比,“到这儿?差不多是这儿吧,你那小身板还要背一个比你高出一截的吉他。”
回想起来倒是蛮有趣的。
还有他当时受伤的样子,特别倔强。
沈朝站在他跟前,强调着:“我现在比你高。”
岑一清没听出他语气的小别扭,“你变化很大,我真的没认出来。”
那会儿沈朝还有点胖,带着稚气,但他五官好看,就显得可爱,根本不是这样高高瘦瘦又冷淡的样子。
怎么会是一个人?
以前是个小正太,现在怎么蹿这么高的?
而且...
岑一清默默走到沙发前,思绪又凝重起来,他根本没想到沈朝会一直记着自己。
当初他对沈朝的印象很浅,只是一个第一次见自己就跑掉的小孩儿。
他给沈朝买药的事情也快忘了。
仔细想想,这都是很小的事,也没做什么值得被沈朝记这么久的事情。
自己当时无心的一句“会吧”,却让沈朝一直挂念着。
他感到很抱歉,跟沈朝解释道:“当时大三之后,我在学校也忙起别的事情,每次回榆城都没待多久,就没再去美术班帮忙了。”
沈朝“嗯”了声,“没关系。”
只是他自己记了很久。
沈朝那时没什么朋友,就经常想起那时的岑一清,想起每次从美术室前面经过时,里面穿着白衬衫神色温柔的岑一清。
想起萦绕在榆城夏天里的那些气息。
烈日焦烤草木的气息,夏风携带温热的气息,雪糕冰里融化的气息。颜料的气息,白色衬衫的气息,碘伏和擦伤药膏的气息。
全部都混在里面。
都写着岑一清的名字。
那时候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无端地想跟岑一清亲近。
直到后来,梦里也在想着这个人。
“我没想到你一直记得我.”岑一清忽然觉得沈朝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他欣慰道,“我们现在居然又遇见了。”
忽然想起来什么,岑一清坐在沙发前的绒面地毯上,慢声道,“其实...我在小远宿舍见到你的时候,隐约觉得你有一点眼熟。”
“为什么不问我?”
岑一清不好意思道:“当时觉得我们是第一次见,
还以为认错了。”
他侧过身,认真打量起身边这人的眼睛,“就是眼睛,你的眼睛没怎么变,很好看。”
他突然地靠近,让沈朝愣了愣神。
沈朝在岑一清清亮的眼眸里看见自己的倒影,他身体不自觉地往后倾了倾,感觉到耳朵烧了起来,他别过脸去,不自然道:“但你还是不记得。”
岑一清低头轻笑,他觉得沈朝要一直拿这件事压自己了。
他像以前那样伸手揉了揉沈朝的头发,把两人距离拉近,话音里带着欣慰的笑意,“没想到你长这么大了。”
他还说:“是我不对,说了要回美术室却没回去,让你等这么久,以后我补偿你。”
沈朝乖乖任他摸头,应了声“好”。
岑一清心头的疑问被解开,这次没有什么顾虑了,也不会再误会什么。
是他之前多虑了。
他和沈朝就这样坐着慢悠悠聊天,聊以前的事情,吃水果,偶尔还翻看一下沈朝落在这里的专业书和资料,但岑一清也不大看得懂,又放回去。
外面冷风肆虐,气温冷得厉害,屋里暖气很足,倒是很暖和。
忽然想起了那张画来,岑一清问对方:“那张画你扔了吗?”
“没有。”
沈朝怎么可能扔。
岑一清正打算问,手机铃声在这时响了起来。
四下看了看,手机还搁在刚刚吃饭的餐桌上。
岑一清走过来拿起来看一眼,是不认识的号码,他还奇怪,见电话一直没挂断,他边接边走回沙发这边坐下。
“一清,你在家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岑一清一下听出来,是秦颂。
岑一清从大学起就没换过号码,只是没想到秦颂会今天打过来。
他顿了顿,回道:“...你有什么事?”
“我托朋友给你带了点礼物,想送给你,你在家的话,下来取一下,或者我给你送上去。”
电话那头的音量不小,沈朝又坐在岑一清的身边,自然也能听到。
但岑一清没什么好避开的。
“我不在家,礼物就不用了,你拿回去吧。”
“那你在哪儿?”
岑一清沉默着没接话,他没有义务回答这个问题。
秦颂也没坚持,自顾自地说道:“一清,我是想给你道歉,上次你说的话点醒我,是我当时伤害你了,我给你赔礼,这个礼物希望你收下。我在楼下等你回来。”
秦颂想着,今天是跨年后第一天,只要岑一清收下他的道歉,就能和以前的事和解,他的愧疚也能消失。
“秦颂,你不用这样做,”岑一清语气冷了冷,“我当时没别的意思,不是要你道歉,只是提醒你注意下和我的距离。”
“一清,我就在你家楼下,如果你现在不来,我在这里一直等你,直到你回来。”
岑一清见和他说不通,只好说了一句“随你”,就挂了电话。
本来的好心情一下被打扰。
沈朝默默扒拉果盘,脸上冷得与外面气温有得一拼,仿佛什么水果都看不顺眼。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安静弥漫。
沈朝往岑一清手里递了颗红色草莓。
“...谢谢。”
岑一清慢慢吃掉。
他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有些晚了。刚刚接电话的时候,电话里也传来很大的风声。
外面天气很差。
口腔里还残留着草莓的香气,岑一清犹豫了会儿,还是决定起身。
只是沈朝突然拉住他的手。
温热干燥的温度从手心传过来。
岑一清低头,看到沈朝望向自己,眸底微红,带着几分急切。
“你要去找他?”
“我...”
“不要去。”
沈朝极力克制着情绪,内心仿佛坠入谷底,他将岑一清紧紧拉住,一刻也不想松手。
“别去。”
“...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