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技术刚发明那会儿,很多人认为是一种巫术,觉得会摄取人的灵魂。你想想看,摄影师躬腰窝进黑布里一咔擦,镁光灯一闪,冒出一阵烟来,普通人一看这稀奇阵仗,谁不觉得古怪……”
“是,我也听过类似的话。那后来是怎么被接受的呢?”
“怪的东西流传久了,大家就见怪不怪了。”
“不单单是这个原因吧,大伙看见相片了,发现自己被这么真实地记录了下来,这古怪一下子就变成了神奇。”
本来先发起话题的男人笑了笑,这会儿却不接茬了。
他从躺椅里支起上半身,拿掉太阳眼镜,视线落在波光粼粼的泳池里。
还没到这个海岛一年中游客最旺盛的时刻,但天气正好,上一次沐浴到这种阳光,还是五年前。
“想喝点什么嘛?”男人指向酒店内。他稍微撅起了嘴,鼻翼两侧延伸下两道纹路。其中一道非常深,看起来像愈合的浅疤。
年轻男孩有些迟疑,没有立刻说好或者不好。
男人的目光掠过他,看向不远处儿童游泳池里正在蹬水的几个活泼小孩。只有一名家长站在池边,心不在焉地监督。
“没关系。”男人站了起来,重新戴好太阳镜,倒并没有显得很遗憾。
男孩怔怔看着他转身,随之彻底消失于视线之外后,懊恼地捶了下脑袋。
刚刚的那场交谈也甚为奇妙。
本来,他正举着自拍杆拍vlog,男人就那么闯入了画面——漫不经心地站在池边,与周围形成鲜明对比。
他朝他靠近,像是冥冥中的指引,却又戛然而止。
下午二点左右,他们在码头又相遇了。男人坦然地向他先打招呼,真凑巧,俩人竟有同一个目的地。
坐在快艇上,男人问他怎么也想要去寅滨岛。他告诉男人,做自媒体工作,需要拍一些素材。男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问男人,那你呢。男人沉默了一下说旅游。他觉得男人在敷衍,可又实在不好意思打破沙锅问到底。
“以前,我来过这里。”男人忽然说。
他本来正举着摄像机咔咔一顿拍,颇为惊讶地转头,盯着男人。阳光太亮,他的脸就变得黯淡,像褪色了。
“什么时候来的?”他顺着男人话头问。
“好多年前了,”男人抿唇笑笑,又摇了摇头,“五年?可能……”
“也是一个人?”
“不,还有一个人……”
听到这个回答,他不由感到一丝失落。
“这里变化很大……”男人继续说,“以前的地方拆了不少,然后又重建了。”
“嗯。”他愈发觉得意兴阑珊,没想着再接茬。
靠岸后,要走一段路,才能到达寅滨岛的腹心,三十三观音堂。
这片观音堂小有名气,是南海一带佛教丛林之一,每年到佛教重要节日那会儿,朝拜香火还挺旺盛。
虽然算旅游景区,但毕竟远离主岛,普通日子,氛围堪称清冷。目前,只有日头,是唯一旺盛的。
徒步没一会儿,很快就能洇出一层汗。
进入景区正门,豁然开朗,广场上矗立着一尊观音佛像。
白玉观音菩萨双手交叠,手持佛珠,满目慈悲,站在多瓣莲花座之上,宝相庄严。简直就是享誉盛名的南海观音的缩小复刻版。
他在心里暗暗惊叹,镜头却不忘对准这尊有强烈压迫感的佛像。
男人目光同他的镜头一样,落在佛像上,也移不开。
“佛苑还在前面。”他看了眼旁边的指示牌说。
男人点点头,收回目光,俩人肩并肩往前走。
“怎么会想要来拍寺庙?”男人饶有兴趣地问他。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什么都拍,素材多了就好剪辑。”
“这样啊……”
“那你呢,怎么会想来这里?”
“这里?”男人咕哝,皱了下眉头,而后自嘲似的扯了扯嘴角,“查了下旅游攻略,我对佛教文化还挺感兴趣的,想来就来了。”
“不是来找人?”他故意反问。
“找人?”男人扭脸看他,略带诧异,“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他得意地笑了笑,没回答,继续装作摄影。男人毫不掩饰地哈哈笑了几声。
“你是做什么类型的自媒体?”男人话锋一转。
他挑眉,意思你感兴趣?
男人学他,也动了动眉毛。
“没有固定类型,就是把我的生活做成vlog就行。”
男人眨眼,迟疑地重复,“vlog?”
“你不知道vlog是什么吗?”
男人抿唇,“我不怎么上网,不太了解现在的流行。”说完,掩饰地笑了笑。
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会不依赖网络生存吗?哪里来的老古董?说不定这人就是在打马虎眼。
他也笑起来,略带嘲讽那种。
男人没理会他的笑,反而扭过头,双手插兜,继续往前走,看起来很潇洒。
他盯着男人背影发了会儿愣,很快跟了过去。
正殿逛了圈,佛像几乎崭新,无一例外都贴了金箔,佛性一下子被拉得廉价,一旦看久,索然无味。
他们心照不宣往外走。
路边有一块指示牌,上面写着“秀溪道院”。
他忽然向男人提议,要不然去那边看看。男人默许。
烈日烘人,好在走过去的这一路有树荫,但不可避免的,腋下和后背,会洇出尴尬的汗液。
道院较偏,进人的门洞窄。入院后,空气里有种不一样的植物味道,闻起来很清爽,以至于炎热都好像在这方院子里降了几度。
殿内传来隐约的诵经声。
这边拜的也是观音堂,但明显没他们前面逛的那些金碧辉煌。
坛上供着多尊菩萨,坛下跪着年老僧人,正闭着眼,口里念念有词。
他条件反射地举相机,又开始拍了起来。转身,再转身,镜头转了一圈,朝向男人,他忽然停下。
男人站在原地,僵滞得像堵墙。
他看着他,看出来一丝不对劲。他刚想走过去,却被男人的视线吸引。
那目光沉默,可也轰轰烈烈,落在了佛坛之上。
他循着同样角度去看,只看见了一尊尊差不多的佛像,大小不一,表情怜悯而清淡。
他不解,男人到底在看什么?为什么姿态那样恐怖,像在燃烧着什么。
他看见男人动了,身体复苏,已经走到那仍在虔诚跪拜的僧人面前。
“为什么它会在这里?”男人指着坛上的其中一尊观音像,毫不客气地问。
僧人缓缓睁开眼,平静地盯着他。
男人又问了一遍,问那尊观音像为何会在这里。
“它不在这,又该在哪儿呢?”老和尚反问。
“这是他的,我认出来了!这肯定是他的那尊佛像,一模一样!我不会认错……”男人开始无端激动,神情被急促、愤怒、不可置信拉扯着填满。之前的游刃有余,一扫而光。
他愣愣站在一边,还在发懵——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他很快回神,疾步过去,挡在男人和僧人之间,防止事态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他向男人使眼色,问怎么了。
男人没理他,还是在执拗地、没头没尾地问,他现在在哪儿?是他的对吧,我就知道。他把这尊佛给你们了吗?
边说边拨开他的肩,要去揪和尚的衣襟。
他猛地推了把男人,对方一趔趄,后退几步。
“咱们还在庙里,菩萨都看着呢,冷静点,有话好好说。”
男人不吭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后冷冷别开脸。
他觉得有些麻烦,抿抿唇,想说点圆滑的场面话。
男人毫无征兆地走了出去。
他怔了怔,转而向老和尚道歉,对方并不介意,只是一脸平和地笑了笑。不愧为出家之人,看淡风云,不怒不嗔。
他追了出去。
男人其实一直站在门外,瞪着一双眼,还在往殿内看。情绪都在那双眼睛里,很炽热地在烧。像是生怕错过了什么。
“我想我没猜错,你来这里,真的在找人……”他顿了顿,忍不住问,“你对里面的佛像那么大反应,是跟你找的那个人有关吗?”
男人没回答,过了许久挂上一个假笑,对他说抱歉,刚刚我失态了。并没有要告诉他答案的意思。
他被弄得更糊涂了。
“走吧。”男人建议。
他想了想,点点头。
回程路上,俩人有一搭没一搭聊天,试图稀释刚刚的尴尬氛围。
“我没影响到你吧,有拍到什么好东西吗?”
他知道男人并不是真的有兴趣,但还是顺着话茬聊了下去。
不知为何,他觉得男人身上有种矛盾感,像在拼死屈伸,又感觉像在极力掩饰某种不合时宜的东西,看起来很危险。可这世上,总有好奇心强烈的人,想要不自觉靠近危险。他便是其中之一。
说话间,一群穿着海青的年轻僧人迎面过来。
男人倏地驻足,表情也变得奇怪,脸颊和嘴角在微微抽搐。
然后,男人启唇,叫了个名字。音调很怪,声量也没那么清晰,感觉像鹦鹉学舌。
可在男人吐出那三个字时,他的心,跟着悸动了一下。
在叫谁呢?反正不是他的名字。
那群僧人与他们擦肩,没人停下。
男人没有放弃,放开了嗓子,不停喊。
程巳光,这三个字,在空气中回荡开来。
男人跑了过去,在众目睽睽下,抓住其中一个僧人说,你没听见吗?为什么要装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