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无尽夏>第25章 山羊

  这里的日落很快,遥远的铃铛声飘进敞开的窗棂,郑知夏推开门,刚好撞上林霁出来,两人对视一眼,俱是倏然失笑。

  “这么巧,”郑知夏熟稔地去勾他的肩,“那一起下楼吃饭?”

  林霁垂眼勾唇,问:“楼梯就这么大点,我们俩这样走,怎么下楼?”

  “你背我下去呗。”

  郑知夏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松手往前走,林霁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说:“也不是不行。”

  “不行,”郑知夏的声音欢快地留在木质楼梯间,“我怕你摔了,哥,我会心疼的。”

  粗粝的墙上嵌着古朴的壁灯,暖色光晕下拖出一道细长欢快的影,肉类炙烤出的气味和米饭的甜香混合在一起,林霁跟着那道影转弯,桌边围坐着洛桑一家,两个孩子各自拉着洛桑的一只手撒娇,说要坐在爸爸肩上出门玩。

  他不由勾了勾唇,转头去看郑知夏,郑知夏显然也听见了,抿起唇很快地笑了下,腼腆得异常不好意思。

  久远的记忆轻而易举回笼,在很多年以前,他的确在拥挤的人流中将郑知夏背起来,让他看春节花市里吹糖人的手艺人表演。

  姓张的老板娘适时地端着盘子走出来,笑着招呼道:“怎么不坐下?”

  “刚下来,”林霁和她寒暄,“房间很不错,您不是本地人吧?”

  郑知夏帮他拉开椅子,跟着坐下时身边的小女孩好奇地看过来,他友善地笑了笑,又转头去看林霁。

  老板娘正在讲述自己的故事:“确实不是,年轻的时候没钱上高中,就和姐妹一起去了S市打工,干的酒店客房的活计,和洛桑也是在酒店认识的,后来结了婚回来过日子,刚好旅游业也发展起来了,就想着自己开一家客栈,随便赚点孩子的学费。”

  “挺好的,”林霁微微颔首,“小地方的日子要比大城市舒服。”

  壁炉发出应景的噼啪声响,小女孩拍了拍手掌,歪着头问:“妈妈,我可以吃饭了吗?”

  女人歉然地对他们笑了笑,问郑知夏:“要不你坐到这边来,孩子黏人,容易打扰到你吃饭。”

  “不用,”郑知夏并不是很在意,“她挺乖的。”

  从坐下起就一直规规矩矩,连手肘都没有乱划拉,比他小时候好了不知道多少。

  晚餐并非全然的少数民族风味,郑知夏吃得还算多,一转头就看见林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下了筷子,正端着茶杯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心脏莫名一跳,他眨了眨眼,疑惑得恰到好处:“怎么了?”

  “没什么,”林霁一如既往地温和微笑,“去院子里转转吗?”

  郑知夏没有拒绝的理由,他跟在林霁身后,门刚打开就被冻得一哆嗦,紧接着就被林霁推回屋里,疑惑地抬头。

  “没想到冷得这么快,我上楼给你拿外套,”林霁看起来有些懊恼,“放在箱子里吗?”

  “在床上,”郑知夏说,“其实我本来就有出门转转的打算。”

  林霁没说话,只是用含笑的眼看着他,神态像是在说“我猜得没错”,他上楼又复返,自己也穿上了外套,又将厚羊绒围巾仔仔细细地裹在郑知夏身上。

  “走吧,”他重新推开门,“太冷了,我们就在院子里转一圈。”

  “好。”

  郑知夏被他裹得像个臃肿的毛绒绒玩偶,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没过半晌就主动牵住林霁的手,抱怨道:“忘记戴手套了。”

  他的手指凉得惊心动魄,林霁反手握得更紧,调侃道:“又不是去爬雪山,这个季节就觉得冷,怎么还喜欢滑雪?”

  “两种冷不一样,”郑知夏一本正经地和他胡诌,“我第一次来这边,不习惯。”

  他现在甚至有些热。

  他们在还算宽敞的院落里散步,天上深沉黑暗,渺小月亮黯淡高悬,只能勉强映出远山的轮廓,某个角落是沉睡的羊圈,庭院内的灯光照不亮深处,郑知夏皱起眉,扯着林霁往别的地方走。

  “晚上也没什么好看的,”他兴致缺缺地打呵欠,“我们上去休息吧。”

  林霁却回头看了眼,说:“其实也没有很大的味道。”

  郑知夏依旧扯着他往前走,在黑暗中抿着唇。

  “很难闻,我不喜欢。”

  进门后他终于松开牵着林霁的手,笑着婉拒了老板娘递过来的酥油茶,木楼梯被踩得咚咚作响,林霁跟在他身后,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

  “知夏,”他叫住前面的人,“我没事。”

  郑知夏背对着他,在短暂又固执的沉默后闷闷应声:“嗯,没事就好。”

  林霁的嗓音不急不缓,听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已经过了很多年了,不用放在心上。”

  他转过身,慢慢对林霁露出一个微笑。

  “好。”

  确实已经很多年了。

  壁炉里的火光恒定地跳动着,被衾冰凉,郑知夏蜷缩着,对着黑暗中温暖的火光发呆,窗外万物沉寂,连动物都在沉睡,他下了床,坐在窗边静静地眺望黑暗中的群山。

  那是他认识林霁的第二年,邻居林家的和善友好人尽皆知,宋白露总是带他去串门,两位和善的夫人坐在客厅里聊天,他就拉着林霁到花园里玩,直到有天下午他想去找林霁,却被宋白露不由分说地拦住。

  “今天不行哦,”她牵着郑知夏回家,“今天妈妈陪你玩奥特曼好不好?”

  郑知夏摇头:“我不想玩奥特曼,我要去找哥哥。”

  宋白露的面容模糊在阳光中,唯独一声叹息很明显。

  “哥哥今天不在家,我们改天再去找他玩。”

  郑知夏不信——明明他们昨天才说好的要一起去骑单车,林霁怎么可能会爽约?

  他趴在自己的窗边往外看,期待着林霁突然出现在楼下,直到黄昏浓郁,一辆熟悉的汽车从林荫道尽头缓缓驶入,而后在隔壁的雕花大门前停下,后车门打开,他欣喜地探出头张望,却看见一道满身污秽的身影。

  只那一眼,郑知夏十几年的噩梦里总是反反复复出现那样污秽的林霁。

  后来他才从宋白露口中得知,林霁因为违抗了父亲的要求,而被扔进了郊外农场和一群脏兮兮的羊待了整整一天,被放出来时沾了满身的羊粪,连站都站不稳。

  郑知夏从此再也没有去过农场,也再也没和林霁提起过山羊。

  ……

  第二天醒来时壁炉已冷,窗外阳光灿烂,碧蓝的天穹上连云彩都没有,天气热烈得好似一秒入夏。

  郑知夏摸出手机一看,忍不住扶额——早上十点,猪都醒得比这早。

  他换好衣服下楼,底下只有林霁坐在沙发上看平板,下楼的咚咚声让他抬起头,迎上郑知夏的目光倏然失笑。

  “终于醒了,”他招手示意郑知夏过来,“再不起,我都得怀疑你累生病了。”

  郑知夏不服气地反驳:“只是赶了一天的路而已。”

  “是是是,”林霁不反驳他,“桌上有早饭,吃完我们就出去玩。”

  这个点进食被称作早饭实属有些勉强,郑知夏三两口解决完,就拽着林霁出了门,城镇坐落在山腰,沿着路往下走能看见草场和羊群,远处的雪山巍峨屹立,雄鹰在高空掠过,极蓝的天下莹白一线,庄严得宛若神迹,是和瑞士截然不同的风景。

  郑知夏转过身,手掌拢在嘴边,隔着风声和阳光大声问:“是上山还是去下面?”

  “都行——”林霁学着他的模样喊,“看你喜欢去哪里——”

  于是郑知夏决定先去山下,他穿过野草茂盛的小道,开始衰败的树枝上站着不知名的鸟,黑白的羽毛和胖滚滚的肚子,转过弯便是条波光粼粼的溪流,瀑布从山上跌落,有妇人在河边洗衣服,唰唰流水声夹杂着听不懂的说笑,林霁跟在他身边,走得稳重而缓慢。

  “你以前不爱跑这些地方,”他说,“没空调就像进了监狱,夏天在户外站几分钟就闹着要走。”

  其实都是装的,郑知夏的视线掠过溪水和瀑布,说:“后来发现这些地方也不错,会让心情很放松。”

  林霁点点头,又问:“那要拍照吗?”

  说着就已经举起手机,和郑知夏一起站在瀑布前自拍,转头间鼻尖擦过鼻尖,郑知夏愣了愣,停顿在离他极近的地方。

  呼吸克制纠缠几秒,他近乎慌张地转头,视线对上远山,心跳声比流水还要昭彰。

  “我们还是沿着路往上走吧,”他对林霁露出赤忱到极点的笑容,视线里却空无一物,“哥,他们说山上有个寺庙。”

  林霁不信神佛不信宿命,对虚无缥缈的信仰嗤之以鼻,但不介意陪郑知夏去看看,于是他们又顺着另一条路往上走,芳草萋萋微风徐徐,郑知夏小心翼翼地走,手指不自觉地捏上他的衣袖,克制得有些疏离,不太像是要好的朋友。

  林霁莫名起了坏心思,抬手将他往自己身边拽,淡声道:“小心,草里有蛇。”

  “什么?!”

  郑知夏惊叫着跳起身,手臂抱上他的脖颈,瞬间变成一只大型考拉,圆眼睛惊恐地张着,莫名有些可怜,林霁托着他的臀,没忍住哈哈大笑。

  “骗你的。”

  这一瞬他肆意畅快得宛若重回旧日光影,郑知夏怔怔地看着他,仿佛穿梭了久远的时间,又一次回到纯白无暇的童年,和林霁手牵手一起往前走。

  没有初恋,没有Valina,没有分别的三年。

  他将脸埋进林霁脖颈,深深嗅闻他身上很淡的苦涩香水味。

  ——如果真的能在这个地方过一辈子,其实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