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伏景光过去觉得那个人太过难以琢磨,难以看清,现在依稀能抓住那人的思绪,却还是无法看清。

  迷雾的后面是森林,即使已经置身其中,也仍旧找不到真正的那条路。

  但是他开始学会不去寻找路,而是踏出一条新的路。

  雨宫清砚终有一天会离开,时间未定,归期有无未知,他起初会为此感到纠结和犹疑,现在却改变了方向。

  他留不住这个人,但是他需要雨宫清砚的帮助,纯粹的利用所能带来的东西存在上限,他必须亲眼看到那份更加稳妥的保障。

  所以他主动提出了一起去北海道。

  北海道的冬天往往比东京的冬天来得更猝不及防一些,雨宫清砚对北海道和雪都有着一种说不清的执念,对此他已经无意纠结缘由,那个人在一个月后一定会去北海道看雪,那还不如由他先提出来,总好过某天突然发现那个人失去音讯独自跑去了北海道。

  摄影家北斋曾经与他做下约定,希望能为他和雨宫清砚拍一张合照。

  诸伏景光不知道这个约定的前提是否已经被完成,但是他不想去考虑那么多,现在他只想看到这张照片。

  钱包里已经放了两张照片,但是仍旧可以放下第三张。

  只要雨宫清砚愿意,他也能在钱包里放第四张、第五张照片。

  诸伏景光站在门口,看着正站在玄关穿外套的那个人,忽然有些无言。

  他可以在钱包里放许多与那个人有关的照片,他知道只要他开口那个人大概率就不会拒绝,但是那种照片与他所期盼的照片的意义是截然不同的。

  他想要的从来不只是一张照片。

  其实雨宫清砚给他的也早就不止是一张照片,那个人已经为他做了许多,诸伏景光不知道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去索取是否是正确的,但是他想要的还不止于此。

  “走吧。”

  诸伏景光慢半拍地回过神,笑着说:“好。”

  安全屋的门被合上,楼道里的声控灯仍旧没修好,光线格外昏暗,不过对他们来说这种程度的昏暗仅需几秒钟就能适应。

  他们准备去酒吧坐坐,没什么特别的理由,雨宫清砚说要去,于是他们就一起出了门。

  诸伏景光觉得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一个探查情报的好时机。

  关于组织埋藏在公安里的卧底被剖出这件事并没有在组织内部引发什么波动,有关麦芽威士忌跑去公安做的事被公安严格封锁,至少能保证这则消息绝对不会从公安内部流传出去,他也理所当然地谨慎地扮演着自己对这件事毫不知情的模样。

  组织成员们惯会聚集的那家酒吧里流传着诸多八卦,听起来不太靠谱,但是偶尔也能从中探查出组织里的一些近期风向。

  不过比起其他,在那里最常听到的话题还是……

  诸伏景光看向身旁的那个人。

  麦芽威士忌,组织里永远的话题中心,简直就像个活在传闻中的人。

  “怎么了?”

  大概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那人转头看过来,诸伏景光并不慌乱,他大大方方地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就是忽然想看看你。”

  他清晰地捕捉到了那双深绿色的眸子里一闪而过的笑意,于是自己也不自觉地跟着笑起来。

  酒吧里一如既往地喧闹,没人注意到正处于他们话题中心的那人已经坐在了他们附近。

  诸伏景光跟着听了一点儿有关麦芽威士忌的事情,不出所料地听到了自己的代号,也不出所料地听到了琴酒的名字。

  集合营救麦芽威士忌的那一夜让原本就所有若无地有所联系的苏格兰和麦芽两个名字彻底捆绑在了一起,但是那并没有影响琴酒和麦芽同时被提及的频率。

  诸伏景光脸上的表情淡了淡,找调酒师要了杯酒。

  那个人难以捕捉的存在感让他即使坐在人群中仍旧显得简直就像不存在,同来时说的一样,雨宫清砚似乎真的就只是想来这里坐坐,没有点任何酒水,也没有跟任何人发生交流。

  他看着那张平静的脸,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那个人过去也曾经像在意他一样在意过琴酒吗?

  琴酒和雨宫清砚不过是早认识了一两年罢了,他想,一年多的时间并不能带来什么太特殊的东西。

  这个想法刚一生出,他又后知后觉地想起,其实自己真正与那个人产生交集,满打满算其实也不过是一年多而已。

  杯子中的酒在思索中不知不觉地见了底,他抬手示意调酒师,又要了一杯酒。

  他是在去年六月份拿到苏格兰威士忌这个代号的,雨宫清砚因为自己曾经错失了这个代号所以特意从北海道跑回来见他,那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但那是雨宫清砚第一次真正地记住了他。

  毕竟起初雨宫清砚并不记得他就是那个被强行交换了外套的人,只当他是代替自己成为了苏格兰威士忌的人。

  其实这一点至今还是无法解释,雨宫清砚明明对苏格兰威士忌这个代号很满意却将其拒绝,最终成为了麦芽威士忌,似乎对这个代号并没什么执念,却又一而再再而三地为此找上他。

  他想不通,也自信即使是其他人拿到了这个代号雨宫清砚也并不会像在意他一样在意其他人,但是他还是会为这份“机缘巧合”生出一丝难以言说的庆幸。

  就这样无所事事地坐了近一个小时,在他抬手向调酒师要第三杯酒时,一道女声在附近响起。

  “喂,苏格兰,你和麦芽在谈恋爱吗?”

  这是一个有些冒犯人的问题,但是对组织里的这群人来说冒不冒犯并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而基安蒂更是其中的代表性人物。

  他过去还算乐意跟基安蒂客套几句,毕竟那个家伙个性够直白,说话风格也比较好把控,身为老牌的代号成员,又对组织里诸多风言风语都有所耳闻,是一个还算不错的情报来源。

  诸伏景光没回答,接过调酒师递来的酒,转头看向了身旁的那人。

  或许是顺着他的视线猛然注意到了问题中另一个当事人的存在,基安蒂话音一顿,但几秒后还是无所顾忌地打出了另一记直球:“麦芽,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这个光线不佳的酒吧里仍旧嘈杂,那个人身边却莫名夹杂着寂静,代号麦芽威士忌的男人静静地拄着下巴看向前方,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向这边分出哪怕一寸眼神。

  片刻后,确认那个人完全没有理会这个问题的意思,诸伏景光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基安蒂,淡淡道:“这与你无关吧。”

  “切……”

  基安蒂后来又说了什么,他没仔细听,也不感兴趣。

  诸伏景光也曾想过这个问题,在雨宫清砚眼里他们两个究竟是什么身份?

  他们不是室友,不是朋友,不是恋人,似乎什么具有实际意义的关系都不存在,但是他们住在一起,每天坐在同一张餐桌旁吃饭,晚上又躺在同一张床上,会拥抱,会亲吻,出门和回来前都会互相知会。

  雨宫清砚对他的在意不加以任何掩饰,但是他们其实什么关系都没有。

  诸伏景光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把酒杯放在吧台上,没能及时收住力,于是杯底和木质的吧台接触时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声响。

  那个留着一头浅灰色长发的男人闻声抬起头,诸伏景光下意识地避开了那束目光,说道:“我要回去了。”

  顿了顿,他又改口道:“我们回去吧,好吗?”

  *

  诸伏景光自认酒量还算不错,但是接连几杯酒下来,头难免还是有些昏沉。

  十月的东京晚间气温已经开始转凉,带着凉意的微风拂过,转瞬即逝的清醒后是更绵长的微醺。

  他们沉默地向前走着,路灯下两个人的影子被无限拉长,影子摇摇晃晃,似乎也将随风飘散。

  雨宫清砚很快便注意到了身旁那人的心不在焉。

  他转头看了看一眼身旁那人,又默不作声地收回了视线。

  苏格兰愿意对他开口的话,他可以在不影响签到任务的前提下满足对方的一切要求,但是苏格兰主动向他索取的时候往往是少数。

  他可以自作主张地做出安排,也可以像此刻这样继续等待,其实苏格兰也清楚这种等待是有期限的,但是那并不影响他们之间的沉默在延续。

  苏格兰认为他终有一天会离开,事实上他也的确终有一天会离开,但是他们眼中的“离开”是截然不同的。

  雨宫清砚不想浪费时间去解释为什么等他离开后,他们再见面时就是他翻开一本漫画书的时候的事情了。

  “苏格兰啊……”

  他叹息般地念了一声那个名字,没有再说其他。

  而苏格兰也仅是转头看向他,没有做出额外的回应。

  楼道里的声控灯依然不被声音控制,不过对他们来说这种程度的黑暗并不算什么,脚步声很浅,他们在黑暗中一步步迈上楼梯。

  六楼,到了。

  雨宫清砚抬起头,率先打开了门。

  对他来说开门最不重要的一项就是钥匙,他随手按下门口的灯源开关,随着灯光迅速覆盖,身后那具仿佛还裹挟着晚风的身体从背后靠了上来。

  雨宫清砚下意识地弯了弯腰,这个动作让他们的身体愈发贴合,他笑着问:“怎么了?”

  苏格兰并未应声,把下巴放在了他的肩上,触感有些硌人,但是并不如虚虚地揽在腰上的手臂存在感强烈。

  他并不讨厌这种亲昵的动作,对象是苏格兰的时候他总是能仿佛带着无限的耐心。

  不过站在玄关并不是什么有趣的事,雨宫清砚拍了拍扣在腰间的手,耐心道:“去休息吧。”

  腰间的手臂并没有任何准备移开的趋势,雨宫清砚无奈地叹了口气,正要继续开口,声音却在下一秒戛然而止。

  ——一个带着丝酒味的吻落在了他的颈侧。

  不小心蹭到或者单纯地想靠近和一个吻之间的界限的确很模糊,但是此刻他能清晰地分辨出其中的差别。

  雨宫清砚缓慢地眨了下眼。

  就这样僵持了片刻,身后的那人率先动了起来,雨宫清砚没制止对方的动作,于是很快他们之间的姿势就被彻底改写。

  雨宫清砚靠在门上,思索起自己刚刚有没有顺手锁上门。

  他和苏格兰的体型并没有太大差别,衣柜里的衣服也能共用,但是此刻的苏格兰还是给了他一种自己仿佛被笼罩住了似的的错觉。

  他分神想,这大概是因为自己正背靠在房门上,而莫名执着于把他困在门口的苏格兰挡住了前方的那盏灯。

  他仍旧在思考自己刚刚有没有锁门,正准备抬手查看,然而手在碰到门把手前就被截停在了半空。

  苏格兰握住他的手,又往他的掌心塞了什么东西,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一个与此前那个落于颈侧的吻相似但不同的真真正正的吻径直落了下来。

  雨宫清砚下意识地仰头躲了一下,一只手见缝插针地垫在了他脑后,隔绝了他的头与门板发生碰撞的可能性的同时也顺理成章地加深了这个吻。

  随着呼吸地逐渐交融,被按在门板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掌心那样东西似乎是一枚贝壳。

  ……贝壳。

  苏格兰会把从他这里拿到的所有东西都收进医药箱,那枚贝壳当然也不例外。

  那只医药箱里有很多东西,每当苏格兰看着那些跟医疗用品混在一起的零零碎碎的东西时,他在一旁看着那张神情专注的脸,也曾莫名生出一种那个人是否真把那些东西当成药了的错觉。

  但是苏格兰明明没有生病,并不需要吃药。

  雨宫清砚按住了那只正悄然从他的衣摆下方探进去的手。

  “……我知道了。”身前那人向后退了半步,主动拉开了几分距离,垂眸道:“抱歉。”

  “你……”

  诸伏景光站在原地垂头等待了一会儿,没等到下言,靠在门上的那人的鞋子也仍旧停留在他的视野里,纹丝未动。

  又过了一会儿,那个人才终于给出了些新的反应。

  领口处传来拉扯感,他并未设防,于是身体下意识地随着那道力气前倾,但优秀的反射神经还是让他在与那具身体再次发生接触前就用手肘撑住了门板。

  诸伏景光第一次纠结起自己的反射弧,他想拥抱那个人——即使灵魂与灵魂之间隔着距离,但是躯体与躯体之间的拉近或许也能帮助他真切地感受到那个人真实存在。

  他定定地看着那双深绿色的眸子,有些出神,然而那抹深绿很快就消失在了他的视野。

  那个人闭上眼睛,随手把眼镜摘下,放在了一旁的置物架上。

  诸伏景光在眼镜与木板接触时发出的轻微的“啪嗒”声中猛然惊醒,又忽然想到,这似乎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没有戴眼镜的雨宫清砚。

  他的心中生出几分困惑,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那双紧闭的眸子便迅速被一块黑色的布料覆盖,诸伏景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刚来自领口的拉扯感其实是源自被握住了领带。

  那条领带还是雨宫清砚为他买的,现在,它被蒙在了挑选到它的那人的眼睛上。

  诸伏景光有些没反应过来,他张了张口,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愣愣地看着身前的那个人平静地将领带在脑后系紧,又扯了扯那条黑色的领带的边缘,似乎是想确认是否稳固。

  他的嗓音里莫名染上了几分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喑哑,试探性道:“雨宫?”

  那个人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夹杂着几分漫不经心,不急不缓地应了一声:“嗯。”

  “你……”

  诸伏景光的未说完的话被直接打断。

  “好了,你可以继续了。”

  他没有看到那双眸子,却仿佛透过那层黑色看到了那抹深绿,脑子里的齿轮似乎短暂卡住了一瞬,让他几乎没反应过来那句话的含义。

  那个背靠着门的男人将另一只握着的手松开,随着“啪嗒”一声,一枚雪白的贝壳落在地板上。

  “怎么了?不是在许愿吗?”

  诸伏景光的目光短暂地在那枚贝壳上停留,又重新落于那条黑色的领带上。

  就像那个人说的那样——许愿,当他拿出那枚贝壳的那一刻,无论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但那本就是在为他的私心增添筹码的行为。

  但是在真正得到一声应允的瞬间,他却觉得有些东西也像是落在地板上的那枚贝壳一样染上了灰尘。

  雨宫清砚等了许久,没等来对方什么其他的动作。

  他正欲开口,一颗头抵在了他的肩膀,略有沉重。

  苏格兰抬手揽住他,连带着手臂一同被困于一个克制的拥抱里,雨宫清砚没挣扎,安静地感受这个拥抱裹挟着的温度。

  苏格兰的声音很低,大概是因为今晚喝了太多的酒,嗓音隐约带着点沙哑,轻声说:“对不起。”

  雨宫清砚不明白那个人为什么要道歉又是在为了什么而道歉,但是他知道那份歉意与自己有关。

  苏格兰至今依然没懂,他最不需要的、最不想看到的就是那个人低头。

  “苏格兰。”

  一只手抵在他的胸口,将他们之间的距离稍微拉开,那只手并没有在胸口停留太久,摸索着一路向上,用力攥住了他的领口。

  诸伏景光顺着领口处传来的力量向下一趔趄,额头直直地撞上了另一块额头。

  距离太近,他没能看清那条黑色领带的纹理,也无法透过那条领带看清下方的那双眸子,却清晰地听到了紧随其后响起的那道熟悉的声音。

  “我让你继续,听懂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