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表

  楚北岌的目光全在他的手臂,回到小屋院子里,他重新拆了绷带,由于被外力捏过,方才本来隐隐约约要结痂的伤口复发,甚至肉开始外翻,有些不忍直视。

  他目光镇定地将周边渗出来的血擦拭干净,洁癖如他也没有流露一丝嫌恶,最后处理干净重新将伤口包扎起来。

  满心满眼都只有这个伤口,仿佛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还是说真如薛衍成所说,只是对即将夺舍的器皿的爱惜。

  从头到尾楚北岌都十分专注于这个伤口,并没有追问燕无渡到底相信谁,甚至没有给过薛衍成一个眼神。

  燕无渡也没有仔细想过谁真谁假,在他的认知里,二人都不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然而八百年时光又不是弹指之间,谁变了谁没变,他又怎么猜得到。

  他一个都不想相信,也不想做这种无意义的赌注。

  燕无渡抬眼看月神山,它永远那样无悲无喜地矗立在哪里,看着苍生万物,不动人间疾苦,有时候真不明白桑歌千万民众为何苦心孤诣想成为人,想体会身为人的喜乐嗔怒。

  楚北岌见他出神,问道,“想去月神山吗?”

  燕无渡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座金光笼罩的神山,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二人走出王家,拥挤拜见的人群还没散去,反而越来越多,这样肯定是出不去的。

  楚北岌给两人身上都罩了一层障眼法,堂而皇之地逆着人流走出去。

  王家万人空巷,走了一段,山脚下只有显贵人家拥山而居,本应繁华无比,但人群都闻着热闹赶去了王家,这边虽然都是房舍高楼大院,但见不到一个人。

  两人走在一条空旷的街道上。

  燕无渡开口,“你不问问我相信谁吗?”

  楚北岌目视前方,不为所动,“没必要,懒得问,你愿意信的自然会信,不愿意的再怎么解释都是徒劳。”

  “说的也是。”燕无渡盯着地面,这倒也是他的行事风格。

  月神山大半面临水而立,所以二人没走两步就到头了,正要回头,一个身穿麻布长衣的男人匆忙赶来,差点撞到二人。

  他满脸狂喜,神神叨叨地冲进书舍,一边疯狂翻找堆积成山的书堆,一边念咒般自言自语,“燕无渡啊燕无渡,没想到你死后还能帮我发个财,你等着吧,我若发达了,必定忘不了给你烧点纸钱,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燕无渡意外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吸引了注意力。

  他没心没肺惯了,天大的事在他心里都待不了一刻钟,他瞬间忘了刚才的种种。上前一步问道,“这位大哥,什么发财的门路,说出来让我们兄弟俩沾沾光可好。”

  男子见二人相貌平平,衣着也一般,没有去凑王家那边天大的热闹,相必是外地来这边经商的。

  他瞬间收起喜色,“你们来这边做生意的?我倒也可以好心给你们指点指点,攒些阴德,但是不许在孽城做,抢了我的生意。”

  燕无渡立刻举手再三发誓。

  男人这才神神秘秘道:“王家那件事,你们刚来,肯定没有听说吧,人活一辈子能亲眼见到那种场面,死也值了!”

  当事人之一摇摇头,“没听说,啥事啊。”

  “那你可知道千年以前,道昀老祖与燕无渡那魔头因何决裂?”

  燕无渡想想,“道不同不相为谋呗,还能是什么?”

  男人故作玄虚,靠近神秘道:“错!我从前也以为是这样,后来发现错的离谱!”

  “就在昨夜,燕无渡夺舍疯狗,诈尸回魂,还指认道昀老祖与其师尊宴见月有一腿!燕无渡本人呢,爱慕道昀老祖,不惜向对他有再造之恩的师尊痛下杀手,被道昀发现了,二人这才决裂!”

  “这……这还是第一次听说呢,”燕无渡嘴角抽搐,“这又与你发财有什么关系呢?”

  “实不相瞒,我是个杜撰野史,编成话本供人消遣的,许多年前就在写干元宗秘闻,结果被老祖的信徒砸了书摊,并狠狠地揍了一顿,后来便不敢编排老祖了。”

  “昨夜一事,讨论声那叫一个大呀,我就知道,我发财的机会又来了!”

  男人得意洋洋地找出多年前撰写的颜色野史书籍,他警告,“我告诉了你们,可不许恩将仇报在孽城抢我的生意啊,听见了吗?”

  楚北岌面无表情地朝男人走过去,燕无渡连忙将他拦住,“别别别,写个话本罪不至死啊!”

  楚北岌根本没有动杀心,反而情绪十分稳定地从男人手里抢过从前导致他被信徒们暴揍一顿的话本,回头看了一眼,“松开。”

  燕无渡讪讪地松开抱住他的手。

  正要翻开话本,他问,“写的什么?”

  男人也不知为何,明明看着眼前的男人再普通不过,但在他的话语之下,有着让人无法反抗的压迫。

  他如实回答,“这本主要讲了一个道祖与燕魔头对他们的师尊宴仙尊展开争夺,针锋相对之下最后看对眼,睡到一起的故事。”

  “啊?!”

  由于太过于离谱,燕无渡失声惊呼。

  他看向楚北岌,期待他做出一点反应,谁想他仍然冷静翻着书页。

  放眼整个话本,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全是长篇大论与肢体有关的描述,场地更是花样百出,有在神像前的,泉水里的,深山老林里的,更有宴见月灵堂前的,其中大胆程度让人不忍直视。

  倒也难怪被揍。

  楚北岌风轻云淡地翻着,仿佛看的不是什么淫.秽书籍,而是描述风花雪月,离愁别绪的诗篇。

  楚北岌一目十行,翻的很快,不到一会就讲一本书详细地看完,最后合上书页,一本正经问道,“没卖给孩童吧。”

  男子鬼使神差地老实回答,“不敢不敢,上头查的也严。”

  “嗯。”楚北岌淡然到,“这本我要了,存着多少我买多少。”

  男人立刻面露喜色,没想到第一桶金来的这么快,连忙就将半人高的杂书捆起来,抬到二人面前。

  燕无渡简直匪夷所思,“你买这种东西做什么?”

  “销毁咯,你想让第四个人看到这种东西吗?”

  燕无渡居然完全挑不出问题,“倒也……”

  楚北岌丢下钱潇洒转身,出了书社,嚣张道:“愣着干什么?抬啊。”

  燕无渡的不爽发作,“这话本上另一个主角难道不是你吗?凭什么我一个人抬?”

  况且他一个肉体凡胎,楚北岌动动手指的事,却要他大费周章,这公平吗?

  “那你别抬,留着让别人看吧。”

  说完抬腿就走,一丝情面不留。

  燕无渡留下悔恨的泪水,一手提着半人高用绳子捆起来的话本,费力地跟上前者的步伐。

  回到一片废墟的王家,身为唯一幸存的农家小院,原本安静的屋子里挤满了人。

  二人驻足在外观察。

  来者大多身着朝服,以官职高低不同,袍纹从朱鹮到青鸾各有不同,但不论高低,官帽上那颗硕大昂贵的启明珠,样式繁复奢华的刺绣,还是脖子上佩戴的南海红瑚串,都透露着一个字,豪。

  以神鸟为图腾象征祥瑞,这是是空明王室的服制。

  忽然,一人由人群簇拥,众星捧月中走来,身着凤凰君袍,九条凤翎曳地,行走时仿佛一只振翅欲飞的神鸟飞越层层黑云,那抹深红与亮黄极度惹眼。

  此人容貌极盛,是一种雌雄难辨的美,带着空明国人特有的立体五官,眉骨高挑,眼窝深邃,鼻若挺峰,与楚北岌那种令人望而生畏的高岭之花般的长相不同,此人多一分高傲与风情。

  “道昀师叔,好久不见了”

  容祈恭敬地向楚北岌行了一个相当周到的礼数,面上在笑,眼底却带着十足十的仇视。

  他会仇视楚北岌这倒也不奇怪,毕竟曾经在干元宗求道的日子,这位名义上的师叔是真的不当人。

  譬如嫌他聒噪将他倒挂在树顶三天三夜,后知后觉想起他的原身世凤凰不是蝙蝠,这才赶去过将他放下来。

  譬如嫌他闹腾,将他整个埋进土里,只留一个脑袋在外面,还绊倒了掌门师尊宴见月,将其吓个半死。

  再譬如将他当做诱饵,逼他在风里唱歌,待百鸟朝凤而来,将这些鸟一网打尽,烤了个三天三夜。

  以上种种足够容祈恨他这师叔一辈子,但都比不上其师尊燕无渡,因为这些都是本该为人师表的燕无渡怂恿的。

  所以当燕无渡被迫堕魔,喊打喊杀的仙门众人中,容祈是杀的最疯的一个。

  燕无渡只叹好家伙,又来了个大爷。

  空明臣子见自家君主行礼,自然也都不敢站着,纷纷跪下伏地拜见,而干元宗弟子们见对方礼数周到,也不可能失了礼数,也都面朝师祖跪下。

  眨眼之间,乌泱泱跪下一片,只有三人赫然矗立。

  燕无渡茫然,怎么一眨眼都跪了,搞得他很扎眼的样子,要不然自己也浅跪一个?

  正想着,容祈注意到他的存在,踱步上前,“淫.色鬼?怎么会在这里,嗯……果然如传闻那般丑陋。”

  在空明国,想来对羽翼绚烂的鸟喜爱有加,相对应的,对丑陋的东西的容忍度极低。

  燕无渡心道,好歹还有几年师徒情分在,你这逆徒真没礼貌。

  好在青诡身为四毒之一,只要恶念未绝,杀他相当于白费力气,人身上的欲念会很快催化他的诞生。所以大多数人即使知道他恶贯满盈,但也没有要杀他的想法,这让燕无渡钻了个空子。

  而他时常跟在楚北岌身边解释起来也比较合理,因为他杀不掉,驱不散,只能将其锁在九重地狱,而楚北岌只是暂时将其看管起来,不让他在人间作恶。

  容祈转移目标,手伸向他身边老旧的,半人高的话本,“像师叔这样的修真第一人,也会看话本吗?是什么样的话本,真让师侄我好奇。”

  燕无渡一下子心提到嗓子眼,甚至萌生了将这堆书一口全吞了的冲动。

  楚北岌五指按住书页,“未经允许,私动他物,空明的礼数就是这般吗?”

  两两相望,对峙一阵,容祈笑开,“早知师叔在意这些,我便不动了,听说昨晚师叔将燕无渡粉身碎骨?可是真的?”

  说着容祈请楚北岌往里坐,两人走上前去。

  楚北岌背后不动声色朝燕无渡使了个手势,暗示快走。

  燕无渡得令,提起这堆棘手的话本撒腿就跑,从没有觉得手中的东西这么轻过。

  短短时间内,王家被摧毁的建筑已经七七八八恢复如初,燕无渡随便找了一个房间,将“赃物”藏起来,然后累趴到窗边休息。

  窗外是一从绿竹,影影绰绰地将小屋与世隔绝,燕无渡凡人的身躯禁不住长时间的熬,竟直接趴在窗边睡着了。

  睡梦里似乎被什么挠了挠,鼻尖生痒,一个喷嚏下,他惊醒过来,眼前是一个放大的笑颜。

  依然是那种毫无意义,眼神空洞的笑。

  傀儡师笑道:“又见面啦!你上次还没有回答我,要不要与我合欢。”